无论是夜里的梦里,还是白天所看到的人,让太子觉得他的过去随着这些人的死去离开,在与他变得毫无瓜葛。

他的过去,将随着这些人的死去,一同埋葬。

如若不是身边还有妻儿,太子都觉得自己有几分孤单——少了少年意气,他不再觉得自己强壮得可与天下为敌也丝毫不会胆怯,时间让他承认,这些死去的人,不管他们在他的生命中充当了什么样的存在,他们也是他的过去。

而现在,他静看着那些他以为不会在意的人在他梦里眼前消逝,竟有许多惆怅悲伤…

第232章

周容浚的极端沉默,柳贞吉并未去安慰。

并不是她不想安慰,而是她就在这,就在他身边,他知道只要转身,她就可给他温暖怀抱。

他不说,可能安静才是他最需要的。

文帝是在一个清晨,在一家人共用早膳的时候走的,皇太孙只喂了他的祖父两口清粥,他的祖父就这么去了。

文帝死了,按他的遗旨,丧事通报天下之后一切从简,所以在一月之后,太子一家与赶来的重臣阁老,送了大周朝这位皇帝入葬。

十二月隆冬,太子回朝,登基,尊号承武,年号元昌。

**

元昌一年,春。

这一年的开春,雨水不断,江南不到三月,河水就已决堤,而春涝之后,紧接着的夏旱,标致着风调雨顺的定康好景随着文帝的死去也随之消失。

这年七月,全国河水断流,各国起了说皇帝不仁不孝,老天代惩的流言蜚语。

此声响于江南民间,传到京中,已是八月。

重灾的江南旱情依旧没得到缓解。

江南地势得天独厚,乃大周百年富庶之地,别的地方只能种一季的稻谷,在南方就能种上两季,春夏的水灾与旱灾直接毁了江南百姓的生计。

八月中旬,皇宫,承武皇周容浚在议政殿昏倒,大内大总管急令手下人去叫承武后,随后才叫太医。

与周容浚同享尊号的柳贞吉此时不在宫中,上午宫外有人传来消息,说皇后的母亲也氏已然不行了,皇后已匆匆出了宫去。

皇上昏倒,醒来若是没有皇后在身边,此事非同小可,皇后宫里留守的人快步去大总管那拿了出行令,去了宫外唤人。

这时的柳府,孔氏已没有进出的气。

承武后哭得上气不接上气,拉着母亲孔氏的手不放,等到宫里来报,说皇上昏了过去,一时之间,胸口一阵热血翻涌,差一点昏了过去。

柳家只有她大哥在,二哥还没赶回来,亲姐不在京中,柳贞吉不放心柳之程,留下带来的女儿和贴身掌事姑姑梨云等,只带了几个宫女就回了宫。

她是临时出的宫,又是低调行事,便连代步的车辇,也只是外形普通的马车。

回去之时,不知遇上哪家进京的大户人家,大大小小十几辆马车,二十多辆牛马,把通往皇宫的要道,也就是京中最繁荣的正仁街挡住了,马车一时过不去。

随行侍卫要喝道,被柳贞吉制止了。

好在正仁街这里奇长,五门八门的东西都有,她让人往前去租了马车到另一端等着,戴了帷帽下了马车,快步上了准备好的马车,未耽搁时辰,快马进了皇宫。

她这一回去,花了一个多时辰,到了皇宫,皇上已经醒了,躺在床上正握着奏折。

柳贞吉看着抿了嘴,过去把奏折拉开,哑着嗓着问跟过来的苏公公,“太医怎么说?”

“说是疲劳过度,有损元神,还望皇上多加休息的好。”

“这有什么…”皇上说了半句,就哑了。

皇后这时把奏折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看着地上咬着牙道,“好,好,都去死,我也跟着死得了。”

皇上愣然,去看苏公公。

皇上刚醒,苏公公刚刚知道的事情还没跟他报,这时皇后发火,低着头的脸上还有泪,苏公公的口气更是轻了,“柳老夫人刚刚去了,皇后娘娘听说您昏倒了,就急忙赶了回来。”

皇帝一怔,顾不得身体发虚,趋身过去抱了皇后,叹道,“我也让你不省心了。”

母亲刚去,柳贞吉情绪一时之间也是不能自控,哭着道,“最让我不省心的就是你。”

从开春到现在,他何时听她的劝过?

日日耗在德宏宫,以前以一敌十的身手,竟能累昏过去了。

“贞吉儿。”

“别叫我!”柳贞吉打掉他替她擦泪的手。

周容浚皱了下眉,朝苏公公道,“拿朕的便服过来。”

说着不等柳贞吉说什么,便道,“我跟你去见你娘。”

说着又吩咐了下去,“把太子带过来。”

说着就要下地。

柳贞吉气他一连半个月都不睡觉,但见他真要下地,擦了眼泪勉强道,“你歇着,我去就行。”

“不了,我陪你去,渝儿也去。”他知道她在意孔氏得很。

“你歇着。”柳贞吉固执己见。

“见一面就回。”怎么样也得走一趟,毕竟孔氏是她的母亲。

“我说了…”

“贞吉儿,别闹。”周容浚已经下了床,对着哭个不停的她叹了口气,“怎么样都是你娘,朕得去。”

他得给她撑着面子。

他去了,哪怕只是走一圈就回,孔氏的丧事也能办得风风光光。

柳贞吉其实已经是有些魂不守舍了,她出了凉爽的宫,穿过闷热的紫禁城,到了柳宅就是悲痛过度,又穿过热浪回到置了冰块的皇宫,乍冷乍热的空气已经让她无法呼吸,现下没有倒下,都是靠着一口气撑着。

她已无力跟他争执,就随着他上了马车。

周容浚在摸着她的脸的时候就知道她热得发烫,这时候他倒觉得身上的难受没什么了,叫了太医过来给她把脉,又让宫人准备着给她熬药…

“嘘,等会就带你去。”见她在他怀里挣扎,他哄着她,等太医过来把了脉,确定是热寒,就又叫人抓紧焦药,又拿了药水过来给她降温。

太子周裕渝听到外祖母逝世,从书舍那边一路小跑了过来,看到他母后都病了,那脸上也是一片着急,见他父王示意他安静,别扰乱母后心神,就一直站在身边,轻声安抚他母后,道喝了药就去见外祖母。

柳贞吉听到听话懂事的儿子的话,这心里才好过一点。

至少眼前这个,还听她的话。

药由太医院的主掌很快焦好,周裕渝接过药喂她喝。

柳贞吉被人抱着一直在无声地掉泪,她心中难过得要命,也知道只有在他怀里,她才能哭上一会,等出了宫,进了柳宅,她还得继续当皇后。

再难过,也得忍着。

“母后,来,慢点儿…”周裕渝吹凉了药,喂进她口里。

周容浚敛着眉,接过又拭好了的温帕,擦了擦她的脸和鼻涕。

换平时,他也就不许她哭了。

可这时候不许她哭,就显得欺负她了,他就是看着觉得眼睛疼,也只能让她哭了。

柳贞吉喝了口药,脸上被热帕子擦过一道,那浑浑噩噩的脑袋也稍稍清明了一点,她回过头,抽了下鼻子,问,“你喝没?”

“喝了。”周容浚叹气。

真不知道怎么闹的,他埋首政事不过半来年,怎地他倒下了她也病了。

看来还是得顺着她一些,这朝政事,没有处理完的一天,还是得抽空看着她一点。

要不她变了样,他都不知道她怎么变的。

“我头疼。”柳贞吉轻轻地抱怨了一句,也知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对他任性,回过头对着儿子可怜一笑,“儿子你给母后一碗都吹凉了,母后一口气喝了。”

一口一口喂着,怕是到天黑了也走了。

“诶,孩儿知道了。”周浴渝真是觉得他母后好生可怜,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他难受死了,吹着药碗的嘴越吹越快,生怕她着急。

喝完药,帝后又换了身衣裳。

两人抱着的时候谁也没显热,一分开,才知周容浚的胸口和她的背都被热汗冒湿了。

这八月的天,哪怕是四处都搁了冰块盆的皇宫,也还是冒着热气,更别论突发热寒的柳贞吉,一直就处在火热之中。

天离黑还远得很,此时正值午后还热的时候,出了宫就是一阵热浪滚来,周容浚干脆抱了她上了马车,这时马车里也搁了冰,倒凉快得很。

周容浚把人一放到位置上坐着,周裕渝就坐到她身边,拿扇子给她轻扇了两下风,“娘,你热跟我说,我扇大点。”

这次开了道,一路畅通无阻,遇过正仁街的时候,跟着柳贞吉的叶苏公公跟皇上说了皇后回来的时候遇到路阻,亲自下路走了百来丈,坐了租来的马车回宫的事。

周容浚听了低头去看怀里即使是闭着眼睛也紧皱着眉头的人。

“唉,您真不让母后省心。”

皇帝没说什么,太子却说了,“她现在是怕了您了,走哪都放心不下您,偏偏您还不听她的话。”

太子嘟囔,还没大没小,周容浚这时也懒得说他,看着明显难受却在强忍着的柳贞吉不语。

“查一下。”怀里的人动了动,周容浚拍了拍她的腰,拿新的冰帕替了她额上已热了的。

按理说,不能再让她冰了,他想给她拿热帕子擦脸,她说这样会让她舒服点,只好依他了。

“林校尉大人已经查出来了,是江南一户姓秦的人家,今日搬入京城,刚清道的时候,他们家的车马还堵着道…”叶苏公公也不是什么都报,就是想着,皇后病着,怕是先前那一段下马车在街中急走引的祸。

今儿这天多热,皇后娘娘下地的时候正当正午,路上热得连个普通百姓都没有…

这事,皇上迟早是要查清楚,与其等皇上查清楚了怪罪下来,还不如他现在全说了,到时候,他们这些当奴婢的,也能被罚得轻一点。

第233章

“没挡着了就好。”强忍着不适的柳贞吉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娘没了,这事要紧。

“嗯。”周容浚也不跟她多说,他也不是做什么都跟她讲。

柳贞吉抬抬眼皮,见他冷淡的脸,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轻叹了口气,也就不多话了。

她哪管得了那么多事。

一路头昏脑胀到了柳府,柳之程带着一家老少在等着承武皇承武后。

柳贞吉看着她这个大哥脑更疼,扫过他脸就瞥到一边。

柳之程表面对她恭敬,实则冷淡,心中怨恨她得很。

柳贞吉没把他当回事,但看着这么个人忤在面前,膈应得很。

只是母亲过逝,只能大局为重。

柳之程看到柳贞吉撇过脸,承武帝那双漠然的的眼也在他身边扫过一遍,背后不禁一寒。

原本的想法,有那么一点不确定起来。

当夜,周容浚还是带着柳贞吉回去了,孔氏毕竟只是皇后的母亲,当不得皇后的守夜,柳贞吉回去就倒下了,一直很是关爱自己身体的皇后躺在奄奄一息,躺地皇帝的怀里哭了一夜的鼻子,即便是睡了,也在那抽泣。

承武帝累极,但放心不下她,半睡半醒地搂着人替她拍了一晚上的背。

柳之平与柳贞雯那,周容浚已经让他们沿路经过的驿站准备车马,加急把人送进京城。

柳之平最快,不到五日,日夜兼职从东北赶了回来,赶上了孔氏的小殓。

周朝小殓有三日,五日之分,但京城的习俗是三日小殓,尤其是夏日,普通人家当天入大殓的也有,但富贵人家,要是能保着尸首不坏,三日小殓的居多,五日小殓的也有。

柳家死的是皇后的亲母,承武后当天亲自去烧过纸,下令封为周国夫人的一品诰命夫人,所以这五日小殓长了点,但也说得过去。

皇宫里一天往柳宅送两趟冰,上午一趟,下午一趟。

七天入棺大敛之日,又送了冰棺过来。

这时,柳贞雯也日夜兼程回了京城,只身一人快马过来,连丈夫孩子也没带,贾文彪带着孩子还在后面赶着。

柳贞吉在皇宫养了几天,终于在大敛这天回了柳家,看母入棺。

柳之程却在这时候出了妖蛾子,在一家人送孔氏入棺后,昏倒在地,这一昏抬回去后,是柳之平带着柳家后代,为孔氏行的大礼。

派了太医去看病,柳之程一直不睁眼。

太医回来报,说柳家大爷是中暑了,休息两天就好。

另外也跟皇后娘娘含蓄地说了,柳大爷在装昏。

不用多想,柳之程那作势,就像是柳贞吉不许他好处,他就不代孝子之职。

柳贞雯知道来龙去脉后,气得全身发抖,牙齿咔嚓作响。

柳贞吉已经没力气去气了,她晚上要回皇宫,趁着要走之前那点时间,找来了姐姐与二哥。

柳贞雯看着妹妹瘦削苍白的脸,也不敢哭,勉强笑道,“你回去就是,家里的事,有二哥跟我。”

柳之平回来两日,根本就没睡过觉,加上赶回来那几个没睡的日子,眼窝青黑一片,都陷进眼眶里去了,看起来,整个人岌岌可危,就像随时都会倒下。

“渭明柳家那,这两天来人了吧?”柳贞吉看向柳之平。

柳之平一愣,又想,这京里,能有什么是皇上不知道的,皇上能知道的,妹妹也是能知道的,遂就点了头,“来了。”

“来干什么?”样子憔悴至极的柳贞吉挺直了腰,声音一冷,就像被人侵犯地盘的猫。

“姐姐。”柳贞吉摸着她的手,让她冷静。

“说要给娘戴孝。”

“用得着他们!”

柳贞吉安抚地拍了下一脸寒意的柳贞雯,朝柳之平道,“我想他们要是来,就让他们来吧。”

“贞吉儿…”柳贞雯错愣。

“二哥一个人是走了不太长的,渭明那边,还是有几个聪明人的,不是谁都像爹这样糊涂。”柳贞吉淡淡道。

柳之平迟疑了下,低声道,“那边说,如果娘想入祖坟,也是可行的,就是地方,也由我们说,爹那头,也是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要是可行,丧事一起办了也成。”

“这怎么成?”柳贞雯柳眉倒竖,“我们这户柳家,还缺自己的祖坟不成?”

没就造一个,她母亲就是她们这一户的祖宗!

“如果大哥安份点,我也不会打那边的主意了,”柳之平不好说的,柳贞吉说了出来,木然的脸上一片惨白,没有丝毫血色与色彩,“兄长在外为官,京中没人替他守成,回来了,这路也不好走。”

这柳家与各处的来往,必须有个出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