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他抱住她,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勒紧自己的身体,从此融入骨血,再不分离,“你信我一回。就这一回。”

将离

据目击证人姜婕妤称,乾德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是她此生过得最玄幻的一天。

将近一年不曾驾幸息瑶宫的陛下突然来了,却不曾临幸妃嫔,而是径直进了那已死了两年的云婕妤的寝殿,紧接着杨宏德杨大人悄然离开,半个时辰后皇后娘娘就被他请了过来。

然后,在皇后娘娘进去没多久,便见他们又出来了,却是…陛下抱着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缩在陛下怀中,头朝内,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嫣红的脸颊。而陛下明显呼吸不稳,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就抱着娘娘进了煖轿。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煖轿离开,朝长秋宫的方向而去。张美人第一个反应过来,道:“皇后娘娘是进去劝慰的,看这情形,成果颇丰…”

姜婕妤瞪她一眼,厉声道:“今日之事,不许任何人出去嚼舌根。若被本宫发现,绝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张美人和周宝林都吓了一跳,忙跪下保证绝对守口如瓶,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训诫了宫人,姜婕妤回头看看蕙轩殿,心头滋味复杂:这两个人竟在那寝殿内…我的天,江滢心会气得从地底爬出来吧!

姜婕妤的腹诽正是慕仪的想法。想起那天的事情,她还是有些无奈。当时自己一点头,姬骞就不管不顾地吻了下来,弄得她气都喘不过来。

这也罢了,他吻着吻着,手也不规矩起来。她对于在江滢心升天之地和他亲热实在是心理压力太大,硬是卯着劲将他推开了。

“在这里像什么话!你松开!”

姬骞眼神迷蒙,皱着眉头盯着半晌,点头:“恩,这里确实不合适。”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我们回家。”

慕仪被他的动作吓到,想到外面还站着一票妾侍立刻有些腿软。要是这么出去被人看到,自己这个女君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啊!

“不行,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姬骞被她吵得有些烦,低头封住她的唇,辗转许久才松开:“你再吵我就当着她们的面这么来。你看我敢不敢。”

慕仪目瞪口呆,刚要再叫就见他眼微眯。这个神情她很熟悉,以前每当他威胁她的时候,总是这个表情。

他居然是说真的!

于是一贯端庄高华的皇后娘娘第一次这么丢人,当着二十几号人被陛下抱着进了轿子,抬到了椒房殿门口。

然后他当着椒房殿众人的面将已经云鬓散乱的她一路抱进了内室。

后面的部分我只能告诉你,那天晚上傅女史值班到很晚…

次日一大早姬骞便去上朝了,慕仪前一晚太累,所以睡到了巳时才起。见她起身,玉色便将一直温着的药送了进来。

她半支起身子,瞅着药碗看了许久,淡淡道:“拿走吧。”

玉色微惊,觑她一眼默默将药端走了。瑜珥上前扶着她:“小姐改主意了?”

她不语。

瑜珥看着她,昨夜杨宏德讲那番话时,左右只有她和瑶环侍奉,那番话确实感人,连她听了都有些被打动。

小姐若因此改了主意…

“你说,什么人会放着好好的正主在那儿,反而去找替身?”慕仪忽然道,“我还活鲜鲜地站在他面前,他却宁可对别人好也要那般负我。”

瑜珥愕然。

慕仪笑了笑:“替我理妆吧。”

药是不能继续喝了,姬骞虽然人不在这儿,但她确信只要自己喝了这药,他绝对会知道。

那就这样吧,反正再过不久,她就要走了。

昨晚她演得那么入戏,差点连自己都骗住了。相信这次他不会再怀疑,她一定可以成功。

从十二月起,宫中就开始筹备除夕夜宴。皇后和贵妃、惠妃一起操持,慕仪虽然如今各种懈怠,对这件事却看得要紧,亲力亲为,倒比姬骞还忙碌些。

万黛这两年的脾气越来越坏,排场和妆扮却愈发讲究,慕仪每日面对的都是她那咄咄逼人的艳丽。然而在这些表象掩盖之下,她看到的是万黛心中无边的焦灼,甚至绝望。

“你脸色不太好,要当心身子。”大年三十当天命妇朝拜之后,慕仪对她温和道。

万黛冷冷地瞅着她:“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不像您,家族父兄都可以不管,日子自然轻松自在。”

慕仪对她的讥讽恍如未闻:“你我情况不同,要走的路也不同。我的选择你不明白也是自然。”

万黛却嗤笑出声:“有什么不明白的?女人都是这样,面对在意的人,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放弃。”声音低下去,“都是傻子。”

慕仪看着她,眼前这个人她认识了十几年,争斗了十几年,但也许这次离开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下一次再见,或许就是在她的陵寝前。

“你要当心。”她忽然道,“凡事别太冲动,那些往事并不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万黛几分错愕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轻叹口气,慕仪觉得自己果然是魔怔了。

万黛精神差,慕仪也好不到哪儿去。连日的忙碌让她觉得自己累得可以像马那样站着睡觉,好几次看着看着名册就趴着睡着了,最后还是被宫人唤醒的。

余紫觞见她这样,便自告奋勇来帮她,结果第二天早上就看着食不下咽的慕仪一脸思索。

“傅母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慕仪莫名其妙。

余紫觞勾勾手指:“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慕仪心头一突,一个可怕的猜测立刻冒了出来。

不会这么邪乎吧…

余紫觞冰凉的手指搭上她的腕子,半晌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慕仪紧张得头皮都在发麻,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现在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声恭喜,不过…你知道,就是那样。”

慕仪重重地跌回坐垫上。

那晚姬骞睡着之后,慕仪半撑起身子打量这个睡在她身旁的男人。仔仔细细,就好像她从前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一般,又或者是想透过这张脸去想象那个可能会跟他有半分相像的孩子。

从断了避子汤那天起她就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有孕,却总还抱了万分之一的侥幸,想着不过两个月,不会那么凑巧。但老天爷就是喜欢捉弄她,层出不穷地弄出各种事情来,让她措手不及。

右手抚摸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如昔,实在很难想象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孩子。她和他的孩子。这种感觉太过奇妙,曾几何时她还一度以为,这一生她都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

如果他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也不知会不会开心。按他最近的表现来看,应该是会的吧。他会喜欢这个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也许他更希望是个女孩。

这个孩子会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存在,他们可以一起照顾他,教他读书习武、骑马射箭,陪他度过年年岁岁,看每一年飞花落下,守着最宁静的岁月。

她想象的着有那么一天,姬骞带着她和他们的孩子,泛舟灼蕖池上,她像从前那样拿花去砸他,而他们的孩子就在他们中间,笑着闹着。那样的日子,光是想一想就让她觉得欢喜到想要流泪。

姬骞在睡梦中忽然翻了个身,却见她并没有睡着,不由半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慕仪低着头缩回被子里,靠在他怀中:“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

姬骞笑笑,意识再次迷糊起来:“什么梦?好的还是坏的?”

慕仪在黑暗中凝视着这张英俊的面孔,许久,方对着已经再次陷入梦乡的他轻声道:“坏的。坏到不能再坏的噩梦。”

新年之后,便迎来了一年中最受青年男女喜欢的上元佳节。按照惯例,每年朝廷都会放出几十盏特制的花灯来增加节日气氛,今年更是别出心裁,费了大半个月做出一盏巨大的孔明灯,由帝后共同点燃。

慕仪曾就这个新项目严词质问姬骞是不是他的主意,得到对方的断然否定:“这些都是礼部在安排,我事前半分不知。”

慕仪含恨。

上元节对她来说就是不折不扣的黑历史,今年为着某个原因不得不过就算了,还要当着百姓的面点孔明灯,果然是欲成大事者必有所舍啊!

但即使她再惆怅,上元节还是如期而至。那天晚上煜都城华灯十里,梅香弥漫。慕仪与姬骞并肩立在承天门上,看着下面虔诚跪拜的百姓,微笑着点燃了那盏巨大的孔明灯。

伴随着阵阵欢呼,孔明灯慢慢升上夜空,如同绣在蓝缎子上那个最抢眼的图案。

慕仪抬头凝视,唇边笑意隐隐。手上传来一阵暖意,她回头,姬骞温和地看着她:“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情诗

殿内备好了茶点,慕仪捧起一盏清茶饮了一口,神情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姬骞默默瞅了她一会儿,忽然问:“想不想出去逛逛?”

慕仪微惊:“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姬骞不答反问。

慕仪呆了一瞬,溢出笑容:“我想去哪里都可以?”

“自然。”

宫娥取出替换的衣服,慕仪一打量就发觉姬骞这次果然是准备充足,这些衣服全都是用的寻常布料所制,看不出一丝端倪。

“你早准备好了?”

姬骞悠悠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稼轩这词写得真是好。”

慕仪咬牙:“你看了我练的字?”

“你就放在案上,我不小心瞥到的。”姬骞笑,“既然想去,就不要憋着了。来,让为夫带夫人去逛灯会。”

他朝慕仪伸出手,笑得颇有几分可恶。慕仪却不伸手,反而慢吞吞道:“你说你带我去逛灯会,那,不许人跟着。”

说完这句话慕仪就发觉姬骞笑容微凝,但待她眨眨眼睛,却发觉他仍然是一脸笑容,似乎方才只是她眼花了。

“你希望就我们两个人?”姬骞微笑道。

慕仪颔首:“是,就我们两个人。”

似乎是哪里放了烟花,外面的欢笑声更响,连承天门上都听得清楚。

“好。”姬骞看着她,目光如水般清澈,“既然你坚持,那就只我们两个人。”

时隔十四年,慕仪在一起与姬骞并肩逛了上元灯会。他们没有带仆从,就连杨宏德都被勒令留在承天门上,不许跟着。周围的人自然吓得够呛,奈何陛下言辞坚决,他们也不敢违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帝后二人换上老百姓的衣服,神情愉悦地下了承天门,很快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慕仪身着碧色襦裙,外罩一件毛茸茸的狐皮斗篷,除了发髻换成了妇人髻,简直与她九岁那年的装扮一般无二。她兴致很高,不时停下来猜个灯谜或者对个对联,玩得不亦乐乎。姬骞一直面带笑意地看着她,光影映照下,他的神情时隐时现,几分难测。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慕仪指着面前的一盏花灯,笑道,“是这首诗对不对?”

老板笑着回道:“对,没错。夫人真是聪慧,来,这盏灯是夫人的了!”

慕仪接过花灯,刚想继续猜,却见老板一脸警惕地看着她,眼中隐带恳求,不由叹口气:“夫君,我们走吧。”

老板眼中立时光芒乍现。

姬骞见慕仪一壁走一壁打量手中的花灯,不由问道:“我见你很喜欢那一家的灯,怎么不多猜两个?”

“我倒是想多猜,不过眼看那老板忍耐已经要到极限了,我再猜下去就不地道了。”慕仪将花灯拎高一点,盯着上面精美的花纹,“反正我已经拿走了他那里最好的一盏灯,就放过他吧。”

姬骞低笑:“你倒是会体谅人。”

“自然。”慕仪大点其头,“你今日才知道?”

“下面想去哪里呢?夫人。”姬骞含笑道。

慕仪略一思忖:“不如,我们去放河灯吧。”

他们去了位于煜都东南隅的“珑江池”。所谓珑江池,乃是煜都城内最出名的风景区。太宗时期朝廷在这里修建有离宫称“乐游苑”,高宗时引煜水,经黄渠自城外南来注入珑江,且为乐游苑增建楼阁。全园以水景为主体,一片自然风光,岸线曲折,可以荡舟。池中种植荷花、菖蒲等水生植物,亭楼殿阁隐现于花木之间。煜水池作为煜都名胜,定期开放,普通百姓均可游玩。

今日是上元节,正是珑江池最热闹的日子之一。慕仪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看着俊秀郎君和如玉佳人月下相会,眼角眉梢情意无限,心中慢慢弥漫上一阵苦。

当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从来不曾拉着情郎的手,一起游过这珑江池。

手忽然被攥住,她抬头,却见姬骞蹙眉站到她旁边,为她挡住那些挤来的人流:“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那边吧。”

她低头,跟着他走到一旁的大树下。

“说起来我登基已经六年,竟不曾来这乐游苑住过。”姬骞看着远方的亭台楼阁,“看这好风景,若是春季来这里,定然十分有趣。”

慕仪不语。

“不然就今年吧,等三月中旬我不那么忙了,咱们就到这里来住一阵。到时候我们可以泛舟池上,也可以骑马赏花,你一定会喜欢的。”姬骞看着她,花灯的光影落在他脸上,使他的神情显得十分柔和。

有公子高声念起了情诗,旁边一阵嬉笑起哄之声。

“好啊。等三月中旬我们就住到这里来。”慕仪微笑道。

姬骞摸摸她的脸,眼神如水。

“呐,今天是上元节啊,你都没什么礼物送给我么?”慕仪忽然道。

姬骞挑眉:“我不是送了你那枚九鸾钗吗?”

“那个才不算呢!”慕仪拉着他的手,娇声道,“我想要点不一样的。”

姬骞眼眸深深:“你想要什么?”

“那个,”慕仪伸手指着珑江池畔念诗的公子,“我要你像他一样,当着众人的面给我念一首情诗。”

姬骞看着她:“我念了,你就会开心么?”

慕仪抿唇笑:“大概,会吧。”

姬骞想了想,笑了:“好,我答应你。不过那里人太多,你不宜抛头露面,就别过去了,在这儿听着便好。”

慕仪颔首。

姬骞稍微弯下身子,与她对视:“答应我,不要乱走。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你要给我念情诗,我当然要一字不漏地听完,怎么会乱走?”慕仪笑,“快去快去。”

姬骞转身,朝珑江池走去。

上元节于珑江池畔给意中人念情诗一直是煜都的一个传统,比放花灯还受大家推崇。池畔有一个石台,要念诗的公子站在上面,高声吟出自己的心意,请明月江水和众人为证,立誓此志不变。

此刻上一位公子刚念完,姬骞走上前含笑一揖:“未知兄台可否行个方便?”

众人一见上一波刚结束,又来了一个,且这位面貌俊朗、气质不凡,立刻一阵激动。那公子下了石台,姬骞缓步而上,面朝众人、长身玉立。

众人见他不做声,不由问道:“这位公子,你的情诗是要念给谁啊?”

姬骞笑道:“在下的诗,要念给我的妻子。”

下面一阵嬉闹,有人高声问道:“敢问公子,这里这么多美人,哪一位是尊夫人呢?”

“我家夫人害羞,不愿露面,只想躲在一旁看热闹。”姬骞道,“不过这诗只要她听到,便足够了。”

“公子倒是体贴得紧!”

“难得难得!”

姬骞对众人的调侃不以为意,微一抬手,四周声音立刻配合地消了下去。

“说是诗其实有些不恰当,不过是方才信口胡诌的句子而已。诸位当俚曲听听便是,万勿见笑。”

“公子废话恁得多,管你是曲子也好诗词也好,快些念吧。”

姬骞笑了笑,清亮的眼神穿过人群,对上远处的慕仪。她就立在那棵大树下,娉娉婷婷,如箭荷一般清雅动人,表情却半隐半现、看不真切。

他开口,语气里带着深情以外的东西:

“珑江池上水悠悠,

月清幽,树梢留。

携手佳人,别往日烦愁。

十四年春秋过矣,虽有怨,莫生仇。

忆昔年似水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