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淡淡答道:“是。”
淮南王顾自笑了笑,九郎又问道:“皇叔明日也会跟去繁塔?”
他侧目望了望九郎,道:“自然要跟去,还有其他皇子。令嘉明日难道不去?”
九郎的脚步顿了顿,“爹爹曾派人传话,叫我也去。但是……”
“但是什么?”淮南王饶有兴致地问着,九郎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推开了近旁的一扇门扉。
淮南王眉梢一扬,“怎么?这儿可不是太后休息的地方。”
“嬢嬢之前有些疲惫,先要休息一阵。”九郎说着,率先走进了那座僻静的偏殿。
殿内帘幔低垂,光线黯淡,他独自走在冰凉的地面上,足音微有回荡。身后传来门扉关闭之声,淮南王果然跟了进来。九郎回过身子,看着淮南王道:“皇叔,双澄现在如何情况?”
淮南王略哂了哂,“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你为何总是要将她想得落在了地狱一样?”
他静默一阵,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身?”
“等到事情完毕,她便会有着彻底的自由。”淮南王走上几步,慢慢道,“你只消想一想,她到那时再没有任何拘束,也没有任何阴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与谁好就与谁好,这难道不是你日夜期待的境况?”
九郎抬目望着他,眼底深处似乎还有些犹疑。
淮南王见状,又颇为无奈地道:“难道你到现在还犹豫不决?我却问你,你这个本不受官家宠爱的嫡子对他又有何维护之理?你口口声声说双澄是你所爱,甚至先前不惜与太后决裂都要保住双澄,可而今这一条通衢大道摆在你面前了,你只消轻轻踏上一步,以后的日子便是你梦中向往的场景,这还有什么好迟疑,有什么好畏惧?”
“皇叔现在说的不错,可到那时,真正以身犯险的却是双澄。”九郎盯着他道,“万一失败,双澄性命难保,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淮南王缓缓道:“正因如此,就更需要令嘉从旁协助。只有你我里应外合,才可使目的达成。到那个时候,双澄便是完全属于你的,你难道就不期待?”
九郎双眉蹙起,许久不语。
淮南王负着手走到窗前,侧过脸道:“我若是你,早就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管他到底是怎样的天翻地覆,谁能为我谋利谋益,便会全力扶植他上位,何必死守拘泥,还做那什么广宁郡王!”
“那么……五哥被困河间,也是皇叔的安排?”九郎低声问道。
淮南王冷冷道:“知道你手足情深,但端王若还留在汴梁,只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你若是想要他平安归来,也该与我站在一处,否则的话,休说双澄了,就连端王也未必能保全。”
殿中沉寂无声。
九郎站在晦暗之中,过了许久,才握着手杖走上一步,“这些事情,嬢嬢也都知道?”
淮南王看看他,只道:“若没有把握,我又怎会找你?”
九郎紧抿了唇,不再说话。
淮南王迫视着他,道:“其实少了你也可以,只是太后提及你现在的处境,想帮你一把而已。你若是到现在还要退缩,那就只管去禀告官家,只是双澄与端王都再也回不来,令嘉生性仁慈,应该不会这样做吧?”
他的话凿在了九郎心间。
“不要强迫双澄做她不愿做的事。”九郎咬牙道。
淮南王一怔,然后微笑起来。“自然不会,令嘉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她很快便能回到你身边。”
九郎慢慢攥紧了手掌,深深呼吸了一下,道:“如能真像皇叔所言,我便答应这一次。”
第一百章 竟夜风声策马奔
那天夜间,潘太后宣称自己忽感不适,将九郎留在了宝慈宫。
淮南王虽已离开了大内,但是九郎的行动还是无法自由。夜色一分分沉降下来,暗蓝天幕星辰寥落,一弯残月呈着白霜似的光华,辉照着寂静的宫阙。
他步出偏殿,绵长的台阶下内侍肃然站立,这宝慈宫如今竟成了圈禁他的牢笼。
灯笼在夜风中来回摇曳,廊下的光影不断交替变化,正如此际的心绪。
幽暗处有人悄然走来,九郎侧过身,便见冯勉已来到近前。
“殿下,太后已经安睡了?”他轻声问道。
九郎点点头,回头望了一眼,道:“但她方才确实咳喘的厉害,我今夜是没法离开宝慈宫了。”他顿了顿,旋即低声道,“你能否想办法出去一次?我担心双澄会出事。”
冯勉一怔,为难道:“但是宫门都已关闭……”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的回答会让九郎失望,便停了下来没再说完。九郎神情凝重地转过身,慢慢朝着另一侧走去。冯勉连忙跟上去,见周围无人了,才追问道:“九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奴婢出去找双澄?”
九郎在侧殿转弯处停下脚步,正视着他道:“我一时没法跟你说清楚……冯勉,明日清早官家会去繁台登塔祷告,那时双澄应该就会出现。但我恐怕无法前去,到时候若是双澄遭遇险情,还请你尽力而为,护她安全。”
冯勉愕然,“九哥……您这是……”
九郎却抬手止住了他的问话,只恳切道:“我知道若是出事,那也不是你能掌控得了,但只请求你……如有可能,便放双澄一条生路,不要让她误送了性命。”
冯勉倒抽一口冷气,虽然还不确定九郎说的到底是何等严重的事情,但依然深深揖道:“说句僭越的话,奴婢自从与双澄认识以来,就没将她当做外人。如果双澄有难,不消九哥吩咐,奴婢也会尽力救她脱险。请九哥放心,奴婢明日一定仔仔细细地盯着四周,不会让双澄遇到危险。”
夜风吹过,冯勉的褐色长袍微微拂动,那张圆脸上的神情亦变得很是严肃。
九郎看着他,慢慢地拱手道:“多谢。”
“九哥千万别这样,奴婢怎能承受得起?”冯勉说着,撩起衣袍便要下跪回礼,却被九郎托住了手肘。
“明日拂晓时分,官家便会率领众人前往繁台,你到时随侍在旁,万事一定小心。”
“是,奴婢定当处处留心。”
夜已深沉,四下寂静得唯有风声掠过。满院树叶簌簌,晃动了一地月色。
双澄从琴楼出来之后,便被带到了正厅。凌香、师傅以及其他人都已来到,有人将一张绘制确切的地图摆放在了桌上。摇曳的烛火下,他们对着地图细致谋划,双澄听在耳中,心一分分发寒。
那地图上面绘着山水亭阁,中间一座高塔,边上写着“繁塔”二字。她记起原先元昌也曾带她去过那处,只是当时是为了与九郎私会,她自始至终都躲在楼台之中,并不知晓周围地形。
繁台本就是汴梁盛景,亦是皇家经常出游之地。那时她就知道,若是皇家去了繁台,四周便都是禁卫森严,容不得闲杂人等接近半分。可而今,凌香等人却早已了然繁台的所有防卫布置,正在一步步地说着行动的要领。
她越听越心惊,不由道:“明日除了官家之外,还有什么人也会在繁塔?”
众人互相对视,凌香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便款款道:“你放心,到时候自然不会有其他人在旁,九郎也不会出现。”
“那他会在哪里?”双澄追问道。
凌香秀眉微蹙,丁述见状沉声发话:“双澄,既然已经说了他不会在繁塔,你又何必还要弄清楚他的去向。”
尽管已被迫听从了他们的安排,但她始终无法想象若是到时候九郎也在繁塔,两人相见该是怎样的场景。而倘若师傅真要趁着那机会刺杀官家,九郎亲眼看见之后,又该如何抉择。
她哑着声音,道:“如果他在的话,我是不会去的。”
凌香望了那地图一眼,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绝对不会出现在繁塔。”
虽如此,双澄还是怔怔地站在烛火下,过了片刻才道:“事情办完之后,我们会去哪里?”
丁述环抱双臂不做声,只是顾自望着闪耀的烛火,眼神冷硬。凌香却面带微笑,语声温柔,“自然再也不会有任何危险,到那时,傅家被还以清白,娘子的身份大不一样,我们又何需再躲躲藏藏?”
她没再说话,直至他们商议结束,都只是默默站在一旁。
灯火阑珊时,众人终于散去。
双澄走在最后,临迈出大厅时,低声叫住了丁述。
“师傅。”厅内烛火已灭,她扶着门扉站在昏暗中,语声低落,“你……还是不会改变主意?”
丁述站定在檐下,略侧过脸,道:“你只需见机行事,不必顾惜我的性命。”
她紧紧咬着下唇,手指几乎要掐进木门去。丁述沉默片刻,又道:“双澄,我知道你未必能亲自下手杀了官家,但你却也不该再劝阻我。那么多人,就因为官家与太后的一己之私而枉送了性命。你难道还要我继续等下去,一直等到自己也年老体衰,再也寻不到任何复仇的机会?”
“……我……不希望师傅也因此有任何危险。”她含着泪道,“凌香所说的以后,我不敢有什么寄望。如果师傅一定要以死相拼,那我又有什么理由苟活下去?”
丁述霍然转身,苦笑数声:“你不是一直希望能与赵令嘉在一起?”
“师傅觉得明日之后,我还能与九郎有一丝机会?”她神情悲凉,双目沁润了水雾,“事到如今我已然猜到,淮南王绝不是要替傅家翻案那么简单,明日官家前往繁塔,他却早已布下重重圈套,是想借机谋权篡位。若是淮南王逼退官家,说不定九郎也会被他们除去。若是他们的计划落败,那么我就是乱党一员,九郎与我相识那么久,恐怕也要遭到牵连……”
丁述怔了怔,犹豫许久,才道:“只要九郎愿意服从淮南王,他们应该不会连他都不放过。”
双澄还待说,他却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过身子低声道:“夜已深了,明日一早就要行事,你先回房休息罢!”说完,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快步走下了台阶。
直至丁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双澄才疲惫地走出了厅堂。本该回房休息的她却独自来到了园子里,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怔了许久。
露水沾湿了她的单薄衣衫,天际数点寒星隐约可见,但不过多时,却又被缓缓移来的云层遮掩。花香浅淡,微风四起,她低头,隔着衣袖握着手腕上戴着的红线银珠,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映月井畔。
那时他与她并肩而立,望着清澄幽深的井水,宁静得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我只要找到了心底真正喜欢的人,便要一生一世和她好,再不要旁人的打扰。
他向她这样说过,无论是在太清宫外,抱着伤心失意的她时,还是回到汴梁之后,聚少离多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认真,认真得让她至今想来还觉愧疚。
当初为了让九郎不再与自己有什么牵连,而在船上有意离他而去,可现在一想到明天将会发生的事,双澄便再也不能忍受。
她没法想象如果真的天翻地覆,九郎会有怎样的遭遇。
万籁俱静的时候,双澄回到了房中。
束发,换夜行衣,整顿腕间银钩。随后,推开后窗,翻身跃出。
经过这些天的暗中观察,她已清楚每一班护卫巡视的时间与路线。整座庄园已悄寂无声,她疾行穿过了花园,飞奔向荒僻的后院。
马厩边没人看守,她飞速解开一匹黑马的缰绳,正想将它牵走,忽听远处脚步声响,竟是有护卫提前走到了此地。
双澄情急之中伏身藏在草垛后。寂静之中,有灯笼摇晃着出现在小路那端,护卫们果然沿着路线缓缓而来。她的身子几乎蜷缩成团,耳听得脚步声渐渐迫近,更是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就在她面前经过了,只要再忍耐片刻,他们就会拐弯走向另一端。
可是不知为何,有人却在近前停了下来。
“什么事?”一人低声问道。
那个停在路边的人答道:“你看那匹马,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双澄的心猛然一跳,手紧握着袖间机括。可就在此时,一名护卫却又望见远处有身影晃动,像是有人在院中走过,不由高声道:“那边是谁?”
那人却未回答,反而朝着庭院深处快步而去。
“走!”护卫首领领着众人飞速追去。
双澄伏在干草后一动也不敢动,听得脚步声纷沓,过了一阵,才探身出来。
周围已经静寂无人,只有马匹被吵醒后微微刨着地。她定了定心神,飞快地牵着黑马奔向后门。
仓促间推开大门,扑面的夜风席卷而来。她飞身上马,远望前方漆黑寂静,犹如深沉瀚海。她一振缰绳,朝着前方飞驰而去。
她在苍茫夜间奔袭,一时辨不清自己所在的地方,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其所能地远离那座庄园,远离那群人。
她不知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作为傅家的后代,她竟没有想要急切地杀了官家与太后为全家报仇的心。这一点,就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接受。
她不想出卖凌香与师傅,可是也不想让九郎身陷罪责,因为她而受到莫大牵连。
骏马一声嘶鸣,奔上一处高地。
夜风习习,拂乱双澄的长发。远处似乎有马蹄声响起了,她仓惶四顾,却看不到光亮。
如果被他们抓回去,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样的局面。
她奋力扬鞭,骏马载着她跃下高地,重重踏在了飞扬的尘土间,穿行于莽莽平野。
作者有话要说:从常人的角度看,橙子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孝了……我也很纳闷,按照常理来说,她貌似应该觉得和官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似的。但是总是提不起恨来。
第一百零一章 拂晓钟声到汴梁
天光微亮,灰蓝云幕后才刚露出丝丝缕缕银芒,身着朝服的官家前往宝慈宫,庄重叩拜,恭谨问省。
在那之后,朱红色的宫阙大门一重接着一重沉沉开启。幡旗飞展,骏马低鸣,绵延队列自大内缓缓而出,朝着正南方的宣德门行去。
九郎很早就站在宝慈宫窗前,望着一分分亮起来的天际,目光渺远。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头,身着杏黄华服的潘太后在宫娥的搀扶下慢慢走来。虽经精心修饰,但她的脸色依旧不好,行动间也颇为吃力。
“嬢嬢。”他躬身行礼,潘太后微微颔首,扶着窗前的坐榻站定,随后屏退了身边的人。
窗外透进了微白的光,华彩雕梁下悬着的琉璃灯渐渐黯淡。潘太后望着他的身影,轻声道:“淮南王是否已经派人传信于你?”
九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眼神有些复杂。
潘太后的唇角不经意地微微下垂,过了一会儿,才道:“都已按照他所说的去做了?”
九郎望着她,墨黑的眼眸里隐隐蔓延出痛苦之意。“是……可是嬢嬢,您真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吗?”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微扬起脸,声音低沉。“我若再不下决定,等到官家解决了边境战事之后,便再无机会抗衡下去。”她说着,又望了九郎一眼,“他对你并不好,你又何必再为他怜惜?”
“边境的战事……嬢嬢早就知晓何时会发生,也能知晓何时会结束,是吗?”九郎正视着潘太后,缓缓道。
潘太后笑了笑,神情却还是疲惫。“九哥,这些事你不要再追问,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她扶着坐榻,慢慢坐下。
屋内寂静至极,她发髻上的金钗珠玉轻轻颤动,发出清脆响声。
九郎欲言又止,转身望向窗外,天幕中的云层已被隐藏其后的朝阳晕染得光华四射。
那一列浩浩荡荡的庆典队伍,此时应该正行进于御街,朝着繁台迤逦行去。
将明未明的天幕下,旷野更显空寂无边。
双澄自荒原策马急速驰来,衣袖上沾着斑斑血迹。先前的奔逃途中曾被人紧紧追赶,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以箭相逼。箭雨之中,她的坐骑受伤倒地。在那一瞬间,双澄自马背飞身跃出,以袖间银钩击中一人,抢夺了对方的马匹后疾驰而去。
奔逃的过程中她甚至都来不及回头张望,直至后方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她才感觉到自己手臂处阵阵疼痛。
低头一望,袖上已被染红,所幸的并未中箭,想来是在厮杀中被刀剑划过,当时只顾冲出重围,也丝毫没有在意。
前方又是一片高地,凭借着渐渐亮起的天色,双澄隐约望到远处的城墙灰影。
——那是汴梁的外城。
她喘息着用力振缰,双腿一夹马腹,拼尽全力策马冲向前方。白马一声长鸣,扬起颈跃上了高地。
天光微明,寥落晨星如散落的琉璃,若隐若现地残存于蓝灰色天幕间。穿过旷野的风习习吹来,掠动了她披拂的乌发。双澄抬手抹了抹额前的汗水,回望来时的方向。
大地茫茫,野草苍苍,四周寂静无声,那群追兵似乎已被她摆脱。
她的心这才略微定了定,只是前方虽已临近外城,但城门还未打开。这四野空空荡荡,她不知该往哪里躲藏。座下白马也已疲惫至极,屈起前蹄不住地刨着地面,迎着风抖动了鬃毛。
渺远的钟声忽而响起,在云幕下回荡萦绕,久久不散。
双澄为这声响而惊动,不由回首望向汴梁的方向。隐约中,城墙依旧沉寂高峻,然而就在这灰白的天地中,有一个黑影朝着这边渐渐靠拢。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缰绳,随时准备后撤。
黑影在对面的高地间停了下来。亦是一人骑着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