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奔驰了多久,光与暗交替转换,她只凭借着最后的一丝渴切,静静地握住了缰绳。

终于——

凛冽如刀的寒风中,骏马转过一片腹地,踏上山谷,她看到了剑戟旌旗,烟尘万骑的吹角连营。

一排玄黑旌旗在激荡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无数的帐篷散落在苍茫的这一片峡谷腹地中,空气中的兵戈之声,马粪的味道,以及士兵的吆喝声不断传来。

七初翻身下马,怔怔地望着那列朝天怒放的玄黑九纹龙的王旗,抬手抹去了眉间的一朵霜花。

她已看到了,伫立在这肃整军营之中,那一顶银白绣冰菱的高大帐篷。

那是——中军主帐。

天色微亮,晨光照射在这一片肃穆军营中,轮值的士兵在来回的走动。

七初将身上的包裹在肩上绑紧,略略观察了地形,便仗着绝佳轻功,循着地势悄无声息地飘下了山谷。

一抹纤细的影子如灰尘一般伏在了那方结满白霜的高大帐篷前。

她仔细听了听,里边寂然无声,七初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打算割开缝隙看看里边的情况。

手还未动,就听见身后传来冷冷一喝:“你要干什么?”

七初心头一跳,匆促转头,待看清了来人之后,慌忙地扯过宽大的衣领一把裹住自己的脸,嘶哑着声音:“小的、太仰慕主帅风采——只想偷偷看看,绝无恶意……”

她胡扯着边说边退,转眼到了帐边,七初蓦然转身,身影瞬间移动。

下一秒,肩膀却被人死死按住,冷霜低低的声音:“颜姑娘——”

七初数日来不眠不休长途跋涉,体力早已到了极致,只得惨叫一声:“放开我!“

嘴马上被死死捂住,冷霜不耐烦的低叱:“闭嘴!”他仔细地朝着帐篷里边看了一眼,似乎极怕惊醒里边的人。

七初不甘心地支吾出声:“这样你也认得出我?”

冷霜冷眉一对,只径自将她往帐篷远处拉,七初只能扭着身子不断地挣扎。

“冷霜——”

七初蓦然睁大了双眼,抓着她的冷霜也忽然像被定住了身体。

主帐之内低低的咳嗽声传出,然后是男子温醇的嗓音,却因中气不足显得有些微微的暗哑:“带她进来。”

冷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拖起她,掀开帘子,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七初猝不及防地摔倒在了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她脑袋有些发懵,愣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睫,宽大的帐篷内中间是一张巨大的案桌,上面堆满了笔墨纸砚,以及各种案卷和地形图,帐前靠近桌案的右侧,置着一方暖塌——七初努力地睁大有些朦胧的眼,只怕看见的又是幻觉——那方铺满暖裘的锦榻上,倚坐着一位身形颀清的年轻男子。

他神态略略的落寞,却不见惊异,只淡淡的吩咐:“冷霜,你先出去。”

冷霜警告似的又看了七初一眼,然后躬身行礼,如同影子一般消失在了帐中。

萧容荒扶着暖塌缓缓站起,看着仍躺在地毡上的人影,穿着粗布的灰色衣衫,风尘仆仆的一件宽大袍子已经开不出原来的颜色,只看得到灰扑扑的一片,长发利落束起,低垂着头看不见神色,看起来竟像一个沦落江湖的落魄小子。

他蹲下身体,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抬起了她的脸庞,触手那下巴那一块肌肤,熟悉的柔滑如绸,落入视线中的是一张清妍如水仙的脸孔。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七初,为什么要来?”

七初咬着嘴唇,将那如花瓣一般的唇色要出了一道痕印,她无法言语,只睁大眼睛,仔细地望着眼前的人,如同朝圣一般的心情,细细地看着他,那是在她心底深处无数次铭刻印记的脸,他秀挺的眉,他瘦削的侧脸,他苍白的神色,他只披了一件素色长袍疏淡清雅的身影,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药香气息……她心底的千言万语只化成了唇边一抿的苍凉微笑:“萧容荒,真的是你。”

萧容荒也静静地望着她,照着摇曳的烛光中,凝望着她霜华满眉,如若不是手指尚有一丝热度,他简直要怀疑,这临光对他微笑的女子,不过是午夜轮回的一场昏黄旧梦。

一丝寒风吹起大帐的门帘,卷起一阵流霜飞舞。

萧容荒手指蓦然一颤,起身时神情已换成了漠然:“七初,怎么会在这里?”

七初顺着他的手势站起:“你答应过我。”

萧容荒只挑眉不语。

七初咬着唇,有些无措的神情:“你说还要带我去骑马。”

萧容荒冷淡万分地朝着里边走,未露一丝欢容:“现在是战时。”

七初怔怔地站着,那些远不可及蚀骨想念着的日子,她总觉得似乎每一次抬头,都能看见他的脸,而如今他站在她的面前,她却忽然觉得,他立在了遥不可及的天涯。

“回去。”萧容荒低低的声音,却不容商榷的语气。

“我不。”七初几乎要被他激怒,扬着头坚决地应。

“这天朝军帐,不留女子,这不是你呆的地方,回去。”萧容荒不带一丝感情。

“我爱呆在哪里就在哪里,萧城主还管不着。”七初气得眼前都有些昏花,一掀帐,就要走出去。

下一刻,右手却被轻轻握住,修长的手指,掌心沁骨的寒凉,她回头,在那瞬间,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隐忍凄楚和深重倦怠。

心无法控制的疼,她赌气地道:“既然你这么不想见到我……”话还没说完,眼前却忽然一阵晕眩的黑。

“七初?”萧容荒心口一跳,他顾不上胸口突然的闷痛传来,只连忙摸了摸她的脉门,微微蹙着眉,扶住她的肩膀,使力将她抱了起来。

七初醒来时,天色已经昏黄。

映入眼中的是他蹙着眉头凝望她,见到她醒过来,他给她端来了一杯温水。

七初睡了一天,醒来又喝了碗羊肉汤,精神恢复了不少。

萧容荒依然是一身月牙锦袍端坐在案桌前,专心致志看着案卷,看也未看她一眼,只平平开口:“七初,你只是体力不支,休息几日,回京城去。”

七初望着他一丝不苟的侧脸,脸上的委屈一点一点地蔓延。

他苍白如玉的脸庞映在烛火中,只泛出了拒人千里的冷淡。

七初忽然觉得,她这场雪夜单骑心急如焚的千里跋涉,肯本就是一场笑话,她苦笑了一下:“萧容荒,你真的不愿意收留我?”

“这不是你久留之地。”他平和的声音传来。

他那对陌生人一般公事公办的态度,只将她心口隐藏着的最后一点渴盼和希翼,羞辱得七零八落,七初只觉自己的一腔热血顿时换作了冰寒雪水兜头浇落,她咬着牙不再说话,将长发迅速扎起,裹上了她的那身灰色衣袍倔强地朝外走去。

萧容荒坐在那一方巨大的案桌之后,丝毫没有起身挽留她的意思。

她一步一步,心底的绝望如同潮水一般,一寸一寸的从脚底蔓延。

萧容荒缄默不语。

淹没了她的腰,没至胸口——

她走出了大帐,看到草原辽阔的天空,夜明星稀。

身后依旧是沉默如死。

她闭上了眼,那潮水,终于没顶。

天色渐渐黑了,她盲目地在军营走着,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灰扑扑的瘦弱小子,神思恍惚中她听到一个士兵躺在地上凄惨叫唤,她回过神来,停下来脚步,低哑着声音问:“怎么了?”

七初已经看到了他腐烂的左腿渗出了血水,她蹲下去毫不犹豫地搀住了他的身体,问:“军医帐篷在哪里?”

夜色渐渐深了,七初在医帐内忙碌了整整一夜,受伤的士兵哀嚎不绝,军医完全忙不过来。

那胡子发白的老头拍了怕她的肩膀:“小哥,多谢你,以后你就来军帐吧。”

七初只嘿嘿一笑。

飘零雪花在深夜又开始纷扬而落。

旌旗落满霜,枕戈夜未眠。

冷霜守在帐前,直到亥时将过,一直烛火透亮的中军主帐中,几位将领才步出大帐。

冷霜掀开大帐走了进去,躬首喊道:“爷。”

萧容荒坐在案桌后的椅子上,许是整夜的议事过度耗费心力,他气色有些黯淡,按着额角倚在椅背,只略微抬眸示意冷霜。

冷霜垂着手平静地说:“颜姑娘并未离开,她进了军医帐。”

萧容荒蹙着眉头,抚额倚在椅子上不发一言,面容上的神色,却一点一点地褪尽。

冷霜转身从热着陶瓷罐中倒出了一盅浓苦药汁,端到了桌前。

萧容荒接过,缓缓地喝下几口,便皱眉放下。

冷霜忧心着犹豫地喊了一声:“爷……”

萧容荒抬眼,瞬间又是霜冷坚清的平静面容,他只淡淡吩咐:“没事了你下去吧。”

冷霜走后,帐内安静得如同坟墓。

他倦倦地阖目伏在桌面养了一会的神,但觉胸口的呼吸渐渐凝滞,萧容荒一手按了胸前,一手撑着桌沿站起,身体刚一站起,却是一阵晕眩突然袭来,喉头涌上甜腥,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

鲜血从他苍白的手指间滴落,映在桌面的几张素白绢纸之上,怵目惊心。

清俊男子苍白如雪的面容,瞬间映透出一种诡异的烟灰寒凉。

骨红垂枝,那样颓唐的艳色,如同枝头迎雪吐艳后的最后朵朵宫粉梅花,铁骨冰心,凌寒留香,却注定片片飘落颓败。

第三二章 簟纹灯影一生愁

草原上冷风如铁。

雪光初照的清晨,这散落在山谷腹地的军营又开始了一日的喧闹,七初已经慢慢开始习惯在这样兵戈马蹄声中入眠和醒来,她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穿了寻常的兵士衣服,白皙的容颜抹成了灰暗,医帐中满是在伤痛中挣扎哀嚎的士兵,有时候忙碌起来,更是不分昼夜,一天下来,一身灰尘血迹。

七初早早起身,一夜大雪又铺满了苍茫大地,她走出帐外,身上衣物不够御寒,冷得手掌红肿。

远处的宽阔的戈壁间,士兵已经在操练。

如今这支大军所在的山谷,是借山势筑建起来的一道屏障,这已经是通往北庭城的最后一道关隘,天朝军队占据了有利地形,即便是勇猛剽悍的骑兵,进攻了几次之后,非但进攻不下而且损兵折将,天朝军将士气渐长,这几日便暂时安置在这峡谷腹地休整。

七初所见的这支大军,丝毫不见易主而生的人心混乱,相反的,军威肃整,分工有序,士兵们日夜操练得非常刻苦,夜间围着篝火烤肉饮酒,豪迈谈笑之间只说不日将要收复失地,将突厥人赶回天山放羊去。

七初远远地眺望了一下山谷远处的那顶高高的主帐,只见旌旗霜落,一片寂静。

中军周围戒备森严,只有将领可以出入,七初偶尔远远经过,她屏息凝神,只约莫听得到里边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偶尔的轻声咳嗽,却无从分辨,哪一个是他。

她只觉自己在这样的猜疑和揣测中,心一点一点地被挤压,空气渐渐地透不进来。

七初狠狠地跺了跺脚,转身返回帐内翻药材,找出桂枝和苏叶,她预备下午在空地上架口锅熬药汁,她这几日看到许多士兵手足在严寒中长满了溃烂的冻疮,便想着熬些药液可以让他们外搽患处。

谁知道药材还未配齐,帐外突然号角长鸣,紧接着便是骏马长嘶,士兵们跑动之声纷杂传来,伴随着大声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七初心头一跳,拔腿跑出了连营,远远看过去的空地,校尉已经迅速集合了军帐中的士兵,军队迅速整好队形,铁甲、长枪、强弩碰撞声在整个山谷轰然回响。

更远的靠近山谷关口处,为首的精锐三千骑兵已率先奔驰而去,扬起大片的漠漠黄沙,中间的那匹高头骏马上的挺拔身姿,熟悉得七初双眼刺痛。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七初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忐忑不安的一颗心彷佛被狠狠地拧紧,分秒都是痛苦的煎熬。

远处的山谷传来厮杀之声有些模糊不清,七初只感觉得到铁蹄踏下的整个大地都在抖动。

那个胡须发白的军医拉着她整理药材,七初心神不宁地捣药,碾碎了一地的白苏梗。

这一仗整整打倒傍晚,轰然作响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时,七初一扔手中的木杵,冲了出去。

军营已经乱成了一片,七初扯住了一个士兵,大声地问:“战况如何?”

那士兵脸上兴奋未平:“我军驱赶突厥急退三百里,斩杀了他们的几千人!”

七初脑中嗡嗡作响,只想得到一句话:“主帅可安好?”

那士兵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屑的神情,但仍然痛快地答:“侯爷一箭射下了那突厥蕃蛮王子的头盔,差点没把他吓得跌下马去,侯爷英骑神勇,简直是天人之姿!”

七初悬着的心脏骤然一停,然后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陆续的有伤兵被抬入军帐,七初定了地心神返回营帐,便一直忙到了黄昏,终于所有的伤员都安置妥当,终于能走出帐外歇了口气。

归来的队伍正在整营,七初累得有些发晕,走着走着忽然被一个牛高马大的士兵狠狠地撞上,她毫无防备的一头便往下栽去,那士兵回头一把捞起了她:“老弟,对不住啊。”

他的大手捏得七初的胳膊生生地疼,七初龇牙咧嘴的应:“没、没关系。”

那大汉不知为何朝她身后看了一眼,登时放开了她,拿起戈矛跟着队伍走开了。

七初转头,看到几位戎装盔甲的巡营将领,为首的那一位,修长清致的身姿中一身劲短骑装如锋刃冰凌,脸色阴沉莫测地望着刚刚那一幕。

正是萧容荒。

“颜姑娘。”高大的身影在月色中挡住了去路。

七初不耐烦地挑眉:“干什么?”

冷霜在那一顶嘈杂拥挤的毡房前拦住了那个女子,敛襟恭谨地道:“爷请你过去。”

七初正想着黄昏时他分明瞧见了她,还不是视若无睹的漠然走开,心底恨得要命,低着头绕开了冷霜:“劳烦转告侯爷,我不是他帐中属下,恕难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冷霜眉头皱了皱,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追上去软言:“颜姑娘——”

七初丝毫不理会他只低头斜走,旁边的帐篷中忽然走出一人。

她顿时停住了脚步。

萧容荒卸去了白日里穿着的银色甲胄,穿了一袭雅致的长袍,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下竟然有些单薄。

他只简单地对着她:“七初,跟我过来。”

那语气不见亲切,却带了夺人心弦的强硬,七初哽到脖子间的言辞顿时消退,她闭了嘴角只沉默地跟着他走。

萧容荒步履沉静,走得却有些缓慢,带着她穿过了军营,走到了中军里面的一顶不大不小的帐篷前,才淡淡开口:“你以后住这里。”

七初有些惊讶:“为什么?”

萧容荒转头看着她,还是淡漠的表情,声音却有一丝不快:“你一个女子,打算要跟那些男人同帐住多久?”

七初看着他分明的不高兴的神色,心里不禁有些委屈,只问:“这是谁的帐房?”

萧容荒负着手站在月色中,不咸不淡的:“冷霜的帐篷,他住主帐,你暂时住这里。”

他说完转身欲走,七初顿然拦住了他,已然带了怒气:“既然你要关心我住哪里,为什么不让我住主帐?”

萧容荒不得不停了脚步,他蹙紧眉头,面上隐隐倦色:“中军大帐,军事要地,你不适合。”

七初被他冷淡的样子惹得发怒,瞬间冲到了他的面前,话已经冲口而出:“我能知道你什么军事密报?你怕什么,难道你还真的谋逆叛国?还是你打算囚禁另一个霍思忠?”

萧容荒脸色一白,极力克制心中的惊痛,冷冷地道:“这就是你来北庭的目的,来看看我有无谋逆?”

七初这几日压制着的疲累怒气顿然发泄了出来:“萧容荒!我真是疯了才会来这北庭!我见鬼的管得着你谋不谋逆,反正你已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这以下抗上的祸事,你要真的谋反我又能把你怎么样?你又何必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萧容荒咬着牙忍着额角突突地跳,摔袖漠然地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我从未留你,我早说过,此地不是你久留之处!”

他只恐彼此言辞更添怨恨,转身要离去,才走出几步,身后却传来激荡的马蹄声。

萧容荒回头,正看到七初骑上了一匹褐色大马,纤细的身影在夜色中一闪而过,转瞬已奔出了营帐之外。

她伏在马背上的背影如此决绝,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奋勇。

萧容荒眼睫微微一动,他瞬然转身,身形一动,提起真气,人已经如风一样掠出了几丈,他迅速地跨上了自己的坐骑,一抽马鞭,控辔追了过去。

七初用力地抽打马腹,然后放了缰绳,任由身下的马匹撒了蹄在旷野中狂奔,她终于无声地呜咽,泪水迎着风大颗大颗飘落。

她脑中一片昏茫的痛,边哭边跑,浑然不觉自己在寒风中奔驰了多久,等到身下的马儿疲累缓缓停下来时,已经在了一片荒凉的戈壁滩上。

她回首,营地中千帐灯火,已经点缀成了遥远的背景。

身后的点点苍黄灯火中,眉目凝定的男子,正静静地御缰立在马上,深幽的双眸隐藏的万般苍凉,最终只化成了淡淡悲悯的光芒,安静地凝视着她。

七初绝望地伫立在这广阔天地中,月色如霜,照得这片雪地亮白。

星垂苍茫原野,她一直以为他会是她最后的底线,纵然放弃整个繁盛世界,但求能握住他给予的最后一丝温暖。

原来竟是她太天真。

天地之大,她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萧容荒也不开口,只静静地立在马上。

月已中天,又渐渐沉落。

凌晨时分,正是沙漠中最冷的时候,七初不知道过了多久,察觉身上冻得瑟瑟发抖。

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人。

萧容荒仍是沉静地坐在马鞍上,寒风吹起他的轻薄锦衣。

七初想起他今日刚领兵经历过一番苦战,他身子素来畏寒,这么严寒的天气却还要这般硬撑着……

她终于开口:“你回去。”

萧容荒低柔嗓音:“跟我回去。”

七初在月光下看他,清华霜白的脸庞已疲乏难掩,眉头一直轻微地蹙紧。

她拉紧缰绳,不发一言往回走,萧容荒跟着她,一路无言地走回了营地。

冷霜和流沙守在主帐之前,见到人回来,都缓缓松了口气,冷霜掀开了帐帏,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帐内炭火烧得热烈,萧容荒走进去,缓缓地坐在了桌子旁的一张椅子上,七初却只定定地站在大帐门前,眼睫的余光中看过去,只见到他坐下后便一直轻轻地按着额角。

他看着七初仍然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门前,似乎没有进来的意思,他强撑着精神坐起了身子,竟是有些哀求的口气:“七初,别闹脾气了好吗?”

他这低低柔柔的轻声一唤,沙哑的嗓音已经毫无力气,七初一颗心顿时充满了柔软的酸楚,只是拉不下面子,只低着头别扭倔强地站着。

萧容荒扶着椅子缓缓站起身体,低低唤了一声:“七初……”

他抬起脚想要走过去,还未走出一步,胸肺之间是一阵刺骨寒意骤然泛起,一直强自忍着的不适顿时无法压制,苍白修长手指掩上嘴角,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七初咬着牙捏着自己的手臂不为所动。

萧容荒感觉额上的冷汗沁出,眼前开始有些模糊,他按着胸口勉力支撑着坐回了椅上。

七初转过了脸,看到他以袖掩口,咳得单薄的身体都在颤抖,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听得七初心都揪了起来。

“萧容荒,”七初朝前走了几步,开口问:“你还好吧?”

“咳咳,”他低着头,手死死地按住了胸口,开口的气息紊乱:“咳咳——没、事。”

他说话间又带起了一阵呛咳,洁白的袖口一抹殷红缓缓沁出。

“萧容荒!”七初大惊失色地扑过去,扶住了他正缓缓倒下的身体,看到他惨白的唇角沾满了大片鲜红的血迹。

他身子触手间一片寒凉,整个人出了一身的冷汗,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七初将他扶到床上,人已经怕得失了分寸,只紧紧地抱住他,哽咽着:“萧容荒……”

他嘴角牵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低声地安慰她:“咳咳!咳咳咳——没事,七初,别着急——”身体却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地倚在了床沿的衾被上。

七初蓦然回过神来,咬着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他扶入床上躺好,萧容荒一直捂着嘴角低低地咳嗽。

七初握住他的手,掏出一方手巾,看着他又将两口暗红的淤血呕在了帕中,七初转身给他倒水,回头却见到人已经闭着眼疲倦地靠在了枕上。

七初瞬间仰头将眼泪逼了回去,掏出干净的手帕替他缓缓拭净了唇角的血迹,手一直在无法控制地颤抖,萧容荒手指微微动了动,握住了她的手背。

他气色简直惨淡得骇人,话都没力气说,只略微使了一分力握了握她的手。

七初慌了的心神慢慢平静下来,反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柔声地道:“先歇一会儿。”

衾被间他身上的呼吸低至若有似无,七初只静静地趴在他的身旁。

过了好一会,萧容荒微微睁开了眼,七初一直细心地凝望着他的神情,对着他笑笑:“好一点没有?”

他略微点点头:“七初,扶我起来。”

七初扶着他的身体让他缓缓地坐起,随即放了个枕头在他身后好让他靠得舒服点,才轻声开口:“喝得下药吗?”

冷霜已经端来了药。

七初把那盅浓得苦气都散出的药汁端过,萧容荒神色冷定,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着七初的手边缓缓喝下,对着她牵出一抹极淡的笑意,便闭目在床上休息。

女子眼睫的一滴泪珠,才悄悄落下。

深夜的牛油烛火已灭,辽阔草原深,谁人吹羌笛,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

七初躺在大帐中的另一方床铺上,辗转反复中睡得极不安稳,略略睡了一下便惊醒过来,凝听不远处的那张大床上躺着的人,一遍一遍地确认他低弱清浅的呼吸。

就这样睡睡醒醒到将近凌晨,七初终于困倦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听到细微的响动,七初猛然清醒过来,掀开被子赤着脚跑了过去,看到萧容荒躺在床上,右手死死揪紧了胸前的衣襟,低不可闻的几声呻吟。

七初抬手一摸,他额头上都是冷汗,她惊忧难抑:“容荒,怎么了,胸口疼?”

萧容荒面色惨白地紧闭双眼只摇摇头。

七初眼见他虽极力地忍着痛楚,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吟出声,但一直按着胸口闷喘,眉头越蹙越紧,呼吸却越来越困难。

七初握住了他垂在床畔的手,他的手顿时痉挛地握紧她的手腕,七初看着都难受:“容荒,有没有药?

萧容荒闭着眼吐出了几个字:“柜子的第二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