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烛台中,烛火“啪”地一声爆响,房门就在这时被猛地推开,元夕的心也随之剧烈跳动起来。她感到有人掀去了她的喜盖,眼前终于亮堂起来,然后自摇曳的烛火中,看到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孔。

和她想象得不同,这张脸并不粗旷也不凶狠,俊俏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令元夕微微松了口气,心却跳得愈发快起来。

萧渡也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新婚妻子:细细的眉,盈盈的眼,尖尖的脸,典型的南方女子长相,不算美艳,却也是清秀可人。只是…喘息得稍微急了些,一副快呼吸不上气得可怜模样。

萧渡觉得他再不说些什么,他这位新娘就会紧张得窒息而死了,于是笑了笑道:“你是想我叫你娘子、夫人、还是…夕儿?”

元夕从未与陌生男子如此接近过,又听着这略带调侃的言语,脸上顿时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来,死死攥住衣角,努力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萧渡感到有些奇怪,又觉得好笑,到底也是相国府出来的小姐,应该见过些世面,怎么会怕成这副模样。元夕终于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却见萧渡正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不知为何竟想起他会啖人血的传闻,于是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脖子。

萧渡被她这举动愣了愣,随即又略带鄙夷地想到,难道怕成这幅模样,原来是信了那些传闻。于是故意问道:“你摸脖子干嘛?”元夕又羞又窘,终于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脖子…痒…”随即想到这便是自己新婚之夜对相公说得第一句话,顿时羞愧地想要刨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萧渡被她逗得大笑起来,随即又略带狭促地想到,不过说几句话就羞成这样,要是…他顿时觉得有趣起来,于是憋着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早些歇息吧。”随即,不等元夕反应过来,就飞快地扒光了自己的外袍和里衣,露出精壮而赤裸的上身。

元夕感到呼吸猛地一滞,全身的血都开始涌上头顶,当她将眼光移到萧渡赤裸的胸脯时,却突然怔了一怔。她以前只在医典和存真图上见过男子的裸体,而这亲眼所见毕竟和画中不一样,更何况眼前这具身子又是如此完美:肌肉结实、线条鲜明,如果有一把刀能顺着肌理全部切割开来,再画图记入典籍,比她之前看的那些图一定养眼得多。

她看得陷入遐思,萧渡却不由傻眼了起来,他怎么也没想明白,为何刚才还未开口就羞得快要晕倒的娇妻,现在竟会直勾勾地盯着他裸、露的胸膛猛看,还露出了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

萧渡平日虽是不羁,却第一次被女子用如此赤裸的目光打量身体,一时间,竟觉得脸上有些发烫,生出了将衣服捞回来遮住身子的冲动。随即又想到,自己堂堂宣远侯,竟在洞房时被新婚妻子看到脸红耳热,传出去像什么话。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挺直了胸膛,恨恨地想着:一定要看回来才够本,便准备伸手要去扯元夕的衣带…

正在此时,突然自院中传来一声惊叫:“救命啊!杀人啦!”将两人都从思绪中惊醒,猛地转头朝窗外望去。

第4章 疑团

姹紫嫣红的戏台上,大幕初降,曲中余韵未散,空气中还留着喜庆的味道。

厢房门上贴着的大红喜字,被风吹起一角,不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顺着大敞的房门,便能看见一座红木雕花的床榻,床上躺着一个丫鬟打扮的美丽女子,可惜那双大大的杏眼却毫无生气地瞪着,精致的衣裙已被撕得凌乱不堪,脸上身上俱是伤痕,殷红的鲜血从她脑后涌出,将身下的锦被也一并染红。

萧渡的脸色很难看,任何一个人在洞房花烛时,知道府中发生命案,脸色都不会好看。而当他发现那衣衫不整、一脸茫然地坐在尸体旁边之人,竟是他的表兄、萧家军武卫将军郑龙时,脸上便又更黑下去几分。

此刻房门口正乱哄哄地围了一圈人,有捂眼惊呼得,有胆大窥探得,有嚷着要报官府得,萧渡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在人群中找出总管周景元,劈头问道:“前院的宾客都走了没?”

周景元忙回道:”王姨娘一听此事,已经安排他们都陆续离开了,有些本应留宿的宾客,也都被王姨娘请去了最远的梨香院。”

萧渡稍稍松了口气,他这个姨娘在这方面倒是做得一向妥当,他又左右环顾一圈,发现围在此处看热闹得全是府中的仆妇小厮,便冷声喝道:“刚才是谁在叫杀人得?”周围立即安静了下来,众人你看我,我看着你,半晌没了回声。萧渡见无人敢认,心中又烦躁几分,不耐烦地挥手斥道:“都给我滚回去!”

主子发了言,下人们不敢不从,人群终于慢慢散去。萧渡却眯起眼,在人群中发现了本应乖乖在新房里等他回去洞房的新婚妻子。

只见元夕站在人群的末尾,正眼神不错地死死盯住那具尸体,萧渡努力想从她脸上找出害怕或是恶心的情绪,却只看见她秀眉拧起,好像正在专心思索着些什么。而且,那种专注中带着一点激动的表情,怎么和刚才盯着自己身子看得时候那么像!

萧渡连忙摇摇头,抛开这个奇怪的想法,同时愈发觉得玩味起来:一个本应养在深闺的相府千金,为何对着一具死状可怖尸体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元夕自顾自地盯了许久,直到衣袖快被吓到不行的小丫鬟安荷扯烂掉,才所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却不经意地对上另一道探究的目光,顿时被吓得心中猛地一跳,又羞得低下头来。自己身为新妇却跑来看热闹被捉个正着,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她连忙摆出一副无辜路过的样子,遮着脸匆匆赶回房去。萧渡的目光在她背影上绕了一会儿,终于转过头来狠狠地瞪在了屋内的郑龙身上!

郑龙此时才反应过来,连忙从床上跳起,跑过来扯住他的胳膊,大声喊道:“侯爷,我可什么都没做!”

萧渡铁青着脸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到那尸体旁,朝尸体身上仔细查看只见被撕得凌乱的裙裾中,露出一双光溜溜的大腿,曾经白皙滑嫩的皮肤上伤痕累累,还沾着些白白的粘稠秽物,萧渡回过头,咬牙切齿道:“什么都没做?恩?”

郑龙羞愧地低下头来,喃喃道:“我是和她…,但是我真得没杀她啊!”话音未落,一记重重的耳光一记他脸上,萧渡气得指着他的鼻子喝道:“我问你,你刚才是不是喝醉了!你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吗?”

郑龙捂着脸,十分委屈道:“我是喝得多了些,这丫头把我扶进房来,一直有意无意挑逗我,我一时没控制住,也就顺水推舟得做了。后来…后来我就睡着了…但是我真是没杀她啊!”

萧渡努力压下暴打他一顿的冲动,冷冷道:“三年前在小平山,你也是喝得烂醉,拖了路边一个村姑进帐里,那村姑拼命挣扎你还要硬上,如果不是我发现得早,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你敢说,你这次真的什么都没做!”

郑龙被他吼得发懵,只觉得头痛欲裂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苦着一张脸,带着哭声道:“真得是这丫头先勾引我得,我真得没杀他,你要信我啊。”

萧渡被他气得胸口发痛,正想着先好好揍他一顿出气,突然闻见门外传来一阵檀香与药草味混杂的味道,面色陡然一变,连忙朝外面看去。

只见门口处站了一名弱质芊芊的美貌妇人,正披着一件沉香色云罗对衿衫,气喘吁吁地被一名嬷嬷搀扶着。她一见床上那人,便脸色煞白地捂住胸口,幸好被身边的那嬷嬷扶住,才未摔在地上。

萧渡连忙走过去,牵过她的手,柔声道:“娘,你怎么来了!”随后又朝旁边那嬷嬷吼道:“余嬷嬷,你也是娘身边的老人了,怎么如此不知轻重。明知道娘身体不好,还这么晚把带她过来,”

赵夫人却只是摆了摆手,声音虚弱却透着冷意道:“我的丫鬟死了,我怎么不能来看看。”萧渡被母亲一噎,想说什么却再不敢开口,只悻悻站在一旁。

赵夫人稍微顺了下气息,又将目光牢牢钉在郑龙身上,厉声问道:“就是你害死萍儿得?”饶是郑龙征战多年,却也被这一瞥吓得一个哆嗦,连忙苦着脸道:“叔母,你要信我,真得不是我做的!”

“你闭嘴!”萧渡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脱下身上外衣披在母亲身上,柔声道:“夜里风大,娘你小心身子。这里我会处理,明早一定给您一个答复。”

赵夫人面色稍缓,轻声道:“萍儿服侍我这么多年,今日是你大婚我才借她去帮忙,谁知…”她瞳中泛出水光,喉中哽咽起来,余嬷嬷连忙掏出张帕子递过去,赵夫人拭了泪,又掩住口轻咳几声,才盯住萧渡道:“我知道他是你的表兄也是爱将,娘也不会勉强你什么,但这件事一定得给我个交代,我不能让萍儿含冤枉死。”说完,便让余嬷嬷牵着转身离去。

萧渡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今夜这局面变得愈发复杂起来。这时,周景元又匆匆跑来,道:“侯爷,老爷请你们赶快过去。”萧渡剑眉一挑,知道这件事终是瞒不过父亲,便连忙带着郑龙去了老侯爷所在的风荷院。

老侯爷萧云敬自卸下爵位,便每日在院内养花种草、看书练字,还在书房后辟出一小片湘竹园来。此时已过三更,参差竹影在秋棠池中映出点点星辉,如银河倒影、风雅至极。萧渡与郑龙却没有夜半赏景的兴致,只脚步匆匆地穿过游廊,走进了萧云敬所在的书房。

转过一座花鸟彩绘屏风,萧云敬正端坐在花梨如意纹案几后,他手边放着一盏刚刚煮好的清茶,而坐在他身边为他奉茶之人,粉面琢妆、云鬓金钗,一身烟霞窄袖对襟衫,眼角略生细纹,风韵丝毫不减。萧渡朝这边一扫,心中便明白了个大概,躬身朝两人行礼道:“爹,王姨娘。”

王姨娘见他进来,连忙站起,走上前拉住他的手道:“今晚是你的好日子,怎么竟会发生这种事!”说着就湿了眼眶,不断叹气,满脸忧虑之色。旁边的郑龙便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

“好了”坐在案后的萧云敬朝王姨娘道:“秉君,你先回房吧,这些日子为了渡儿的婚事也劳累了不少,早点回去歇息吧。”

王姨娘连忙摇了摇头,道:“一家人说什么劳不劳累的,要不要我派人去向哥哥知会一声,万一闹大了,也好让他那边提前有个照应。”

“不必,”萧渡淡淡道:“死了个丫鬟而已,犯不着劳烦王侍郎。”王姨娘回头看了看萧云敬的脸色,便笑道:“倒是我多事了,那好,你们好好商量着,我先回房了。”说完便行礼告退出去。

见王姨娘掩上房门,又遣退了门外伺候的下人,萧云敬才朝萧渡问道:“死得是谁?”

“是娘房里的贴身丫鬟,好像是叫做萍儿的。”

萧云敬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敛目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萧渡皱起了眉,道:“如果是平时还可以勉强压下,偏偏是在今日,府中的宾客实在太多,人多嘴杂,也不知瞒不瞒得过,现在只得压上一阵是一阵。我刚才已经已经吩咐任何人都不准靠近那屋子,等明日天亮再做打算。”

萧云敬叹了口气,又将目光转向郑龙,郑龙连忙噗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道:“二叔是我错了,但是我真得没有杀人啊!”

萧云敬摇了摇头,又叹道:“你可知道你身为萧家军的武卫将军,这次回京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件事如果被有心人利用,累及得可不止你一人啊。”

郑龙此时才回过神来,难道这件事幕后是有人在操纵?他顿时觉得背脊发凉,心中又恨又悔,再也不敢开口辩驳什么。

萧渡不想父亲太过忧心,忙上前一步道:“父亲放心,这件事我会想办法查清楚,定不会让萧家军受到牵连。”

萧云敬轻阖双目,似是疲倦至极,道:“你心中明白就好,先回去吧,这件事必须好好了断。”他突然又想起一事,叮嘱道:“还有,今晚本应是你大喜之日,记得好好安抚你的妻子,别吓着了她。”萧渡忆起元夕此前见到尸体的神情,心想这倒不是件难事,于是点头应下,带着郑龙行礼退出房去。

郑龙跟在萧渡身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追上去问道:“侯爷,还要回去洞房吗?”

“洞你个头!”萧渡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朝他又揣一脚。但是谁也没发现,在他们身后的湘竹林中,有一个黑影等他们走远,才悄悄朝东面走去,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四更的梆子声“咚咚”响起,那出事的厢房外冷清萧索,透着阵阵阴森。突然,门外的纱灯下映出两道黑影,正借着月光朝着房内窥探。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个怯弱的女声颤颤道:“小姐,我们快回去吧,被人发现了可就不好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元夕的陪嫁丫鬟安荷。

元夕连忙朝她做了个噤声手势,其中她心中也怕得要命,但她清楚如果等到天亮,屋内进了外人,很多事很可能再无法求证,所以当她得知萧渡今晚不会回房之后,便再也按耐不住,趁李嬷嬷睡了,带着安荷摸到了这间房门外。

她试探地往房门上推了推,发现门竟然没有锁死,顿时高兴对安荷轻声道:“你留在这里好好看着,有什么动静赶快叫我。”见安荷已经吓得要哭出,又安抚道:“放心吧,侯府的人都折腾一晚上了,应该不会还有人再往这死人屋里凑。”

安荷苦着脸点了点头,抱着胸缩着脖子站在门口守住,元夕小心地提着裙裾走进房去,又掏出怀中的一根蜡烛点了起来,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朝床上望去。

就在这时,门口处却传来了一个的声音:“娘子不在房里等为夫,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元夕被吓得差点叫出声,手中的蜡烛滑落到地上,屋内顿时又陷入黑暗…

第5章 奉茶

黑暗中,四目相接又迅速错开,两只手同时在地上摸索着,想要拾起那唯一的光源,直到不小心交叠到一处。

元夕感到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顿时觉得又羞又窘,连忙想要将手抽出,谁知却被那只手更用力地握住,他的双眸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嗓音低沉魅惑:“手怎么这么凉?”

“还不是被你吓得!”元夕努力压下滑到嗓子眼的这句话,红着脸用力地将手抽出,终于摸到蜡烛再度点燃,跳动的烛光中,发现一双带着探究的眸子正死死盯住自己,她有些心虚地理了理鬓发,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萧渡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他刚才故意将尸体大喇喇地留在房内,就是想知道,会不会有人按捺不住回来窥探。想不到没守到真凶,倒是看到了他这位不安分的新婚妻子。现在她还摆出一副受了惊吓的小媳妇模样,倒像自己怎么欺负了她似得。很好,既然她不愿意说,那就只有让他来问了。

“为什么来这里?”

元夕感到面前之人正散发出危险的气场,屋内的气氛骤然变得压抑而难耐,幸好她脑中还算清明,知道此时唯有实话实说,才能最快消除他的疑虑,于是低着头轻声道:“我…我觉得这尸体有问题?”

“哦?”萧渡眯起眼,好奇地打量着她,道:“你只在外面看了几眼,凭什么觉得这尸体有问题?”

元夕不敢看他,只指着那墙上的血迹道,轻声道:“如果她是被撞在墙上而死,这血应该是从后脑喷射而出,会溅得四处都是,可这血迹却是均匀流下来的,所以…”

“所以什么?”萧渡连忙追问道。

“所以我猜测这血,是她死后才由人倒在墙上得。”

萧渡心中咯噔一声,顿时想通许多关键,又瞥了她一眼道:“怎么你们相国府的小姐,还需要学断案吗?”

元夕知道他是故意揶揄自己,心中有些不快,嘴上却仍老实回道:“不是…是我自己喜欢看这样书,也就习得一点皮毛。”

“仅凭你那些书里的理论,我就要相信你说得吗?”萧渡负着手向她又挪近一步。

“可以证实得!”元夕激动地转过头来,但一触上那近在咫尺的目光,心中又是一乱,连忙把脸转回那具尸体。萧渡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怎么在她眼里,自己好像比这尸体还要可怕。

元夕定了定心神,掌着蜡烛走到尸体身边,照着那脑后的伤口,道:“只要用一把刀剖开她的头颅,自然就能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得。”

萧渡听得半信半疑,随口接道:“那你还不快做。”

元夕映在烛火中的脸怔了怔,才带着些赧然道:“我只看过书中的图例,但从未真得碰过尸体,若是下手不够稳准,只怕会破坏重要的证据。”

萧渡皱起眉头,道:“那就请仵作过来。”他猛地一顿,马上想到如果请了仵作就代表要让官府介入,到时候若有什么变故,便不是他能压得下来得。

元夕没有说话,却将眼光盯上了萧渡的那双手,这双手稳定宽厚、虎口生茧,应是执惯了刀枪,见惯了生死,若是用来动刀,实在是再合适不过。萧渡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瞪大眼吼道:“我堂堂宣远侯,你让我帮你验尸!”

元夕见他动怒,只得软声劝道:“你不做也是可以,随便找位军爷都行,不过他们好像都醉了,看来只能等明天了。”

萧渡瞪着眼权衡了一番,最后不得不承认,还是由自己动手最简单可靠。但又有些不甘心,这女人明明看起来柔柔弱弱,为何总能把自己吃得死死得。他于是板着张脸,不情不愿地掏出一把匕首,走到那尸体旁凝神细看。

由于放得时辰太久,那尸体早已僵硬,萧渡执刀熟练地顺着伤口切开,直到在头骨上剔下一块肉来,腐烂的气味自其中发散开来,顿时盈了满室,萧渡的手停了下来。熟悉的腐肉气味,刀锋刺入皮肉的感觉,令他想起了一些被刻意忘却的回忆,而现在这回忆汹涌地侵袭过来,令他全身发冷,想吐却吐不出来。就在这时,一股馨香的气味钻入鼻间,原来是元夕急于知道结果,不知不觉靠在了他的身边,萧渡揉了揉鼻子,第一次觉得女人身上的熏香这么好闻,元夕不知他心中所想,指着那处剥开的血肉激动道:“你看,这伤口上血的颜色不一样!”萧渡连忙凑近仔细看,果然那伤口的外部边缘血色较鲜艳,而靠近头骨的地方则呈褐红色,是陈血的颜色,而头骨上还能隐约看出硬物刺入的痕迹,他立即明白过来,有人用硬物先将她刺死,然后再故意把尸体撞在墙上形成新伤,那鲜红色的血也是后来才故意洒上去的。

他又思忖起来:郑龙曾说过,确实和那丫鬟有过云雨,她大腿上那些痕迹也能证实,但这丫鬟明明死去已久,这又该如何解释?他这么想着,也就往那边看过去,元夕顺着他的目光一路移下,她既然读过医书,当然明白那粘稠的物事是什么,这一下便羞红了脸,看也是不看也不是。

萧渡见她这幅模样,顿时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城,便故意叹道:“这处总不能让我来验了罢。”说完又故意将眼光定在她身上。

谁知元夕红着脸点了点头,接道:“这处要找个经验丰富的嬷嬷来验才是。”

萧渡刚刚挂起得笑容瞬时僵在了脸上,觉得颇为受挫,这时却听元夕又道:“我觉得,这凶手应该是个女人?”

“何以见得?”

“你看,”元夕指着她脖子的伤痕道:“这几处伤痕应该是女人的指甲抓出来得,”她话音一滞,突然又瞪大了眼,猛地朝尸体的脖子上伸过手去…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上了一个死人!”听完萧渡说完,郑龙的脸刷得白了下来,表情像刚吞了只苍蝇般难看。

萧渡心中好笑,却仍然板着脸道:“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你看清楚,扶你进房得那个到底是不是她?”

郑龙望着床上那张肿胀的脸孔,顿时觉得腹中泛着酸水,奈何他当时喝的太醉,这丫鬟打扮都是差不多,而这尸体的脸上又全是伤痕,实在是没法断定。

萧渡看他吓得满头是汗的样子,才觉得憋了一晚上的闲气抒发了许多,慢悠悠道:“你放心吧,已经找府里的嬷嬷验过,她体内并无体液存在,可见并不是和你云雨那人。而且从她脖子里发现一截涂着蔻丹的断甲,杀她得应该是个女人。我想是有人故意诱你入局,再趁你睡死,将着尸体搬过来故意嫁祸。”

郑龙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暴怒道:“被我查出是哪个敢害我,定要扒她的皮、抽了他的筋!”他望向萧渡已有些疲倦的侧脸,又哭丧着脸道:“都挂我一时色迷心窍,毁了侯爷的洞房之夜。”

萧渡闻言怔了怔,随后走到窗边,微微勾起唇角道:“这倒是无妨,夏相这个女儿颇有些意思,没弄清楚她的底细之前,我不会给机会让她怀上子嗣。”他的目光又变得凌厉起来,慢慢掀开窗页,接着道“我现在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做了这么一出好戏!”

此刻天边渐渐露出第一抹红霞,薄雾初升,百鸟轻啼,这一夜,终于就要过去。

元夕因记挂着清早要给公婆奉茶请安,虽然已被折腾得疲倦至极,却不敢睡死,只脱了外袍在床上打了个盹,听见的更鼓声响起,连忙让安荷和余嬷嬷为她盥洗打扮,又挽了个坠马髻,就匆匆出得门去。

走到游廊垂花门前,便看见萧渡正抱胸站在廊柱旁,一身月白色团云宫绸锦袍,沐在清晨的阳光下,如琼枝华树,熠熠生辉。他一见元夕出来,便朝她朗朗笑道:“娘子昨晚睡得可好?”

元夕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勉强如他一般装腔作势地应了声,同时又暗自感叹:为何同样是一夜没睡,这人这么快就能恢复神采,自己却要拼命敷粉凃脂,才让脸色不那么难看。她身边的李嬷嬷和安荷此时也连忙朝萧渡请安,安荷昨日在门外看守被他逮个正着,此刻见他便如耗子见了猫,匆匆行了礼便躲在元夕身后不敢出声。

元夕随着萧渡一路穿廊过院,终于走到老侯爷和夫人所在的上房内,一进门便望见满屋的人或站或坐,皆是罗衣华服,发髻上的金钗步摇晃得她眼前有些眩晕,脚下本就因劳累而有些虚浮,跨过门槛时竟不小心绊了一绊,猛地朝前栽去。

正当元夕羞愤地想着:这下要在众人面前丢丑之时,一双大手已将她牢牢扶住,一抬头就对上萧渡那双关切的双眸,柔声叮嘱道:“娘子小心。”仿佛天底下最为温柔多情的相公,元夕惊讶地眨了眨眼,一时也忘了害羞,呆呆地被他扶进了屋。

屋内高坐上首的萧云敬点了点头,似是对这一幕十分满意。而坐在他身旁的赵夫人则表情淡淡,只拿眼神往元夕身上扫了一扫,如古井般无波的深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元夕定了定心神,连忙朝两人屈膝跪下,接过身旁的丫鬟递来的茶盏,深吸一口气,道:“爹、娘,喝茶。”

萧云敬接了茶,笑着抿了口,掏出红包递了过去,元夕抬头道谢,借机端详着两位公婆:老侯爷生得方脸阔肩、剑眉星目,有种武将特有的飒飒英姿,相比起来,萧渡的五官倒是有些过于清秀了。而赵夫人虽缀了满身配饰,却也看得出身子骨十分羸弱,却又透着些弱不胜风的风情,满是病容的脸上掩不住曾经的倾国之色。只是那双眸子,即使是在笑得时候也没有任何温度,而当它直直盯在自己脸上时,竟令元夕双手莫名一颤。

她连忙低下头来,掩饰心中那一丝慌乱,然后她便发现了一件事: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此时屋里突然静了下来,大家都很默契的不再开口,等着新媳妇说上几句恭维话。但元夕哪里应付过如此场面,此时越是紧张,脑中越是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该说些什么。

萧渡见元夕满脸懊恼地蹙眉发呆,忍不住以拳掩住嘴角的笑意,哪有新媳妇向她这般木讷。不过照此看来她的确是不韵世事,又或者是城府太过深厚,能把他们都骗了过去。至于究竟哪个才是她的真面目,他有得是时间慢慢验证。

元夕局促地站在屋中央,见自家相公悠哉地站在一旁,并没有任何想要帮忙的意思,急得冒出汗来。幸好,就在这时,门外远远传来一声娇呼,打破了这片令她尴尬的沉默“哎呀,我来迟了!”

第6章 交锋

“哎呀,我来迟了。”

元夕转过头去,便看见一位大约十四、五岁的姑娘,生得粉腮杏眼、身段婀娜,正提着鹅黄洒金褶裙一路飞奔,待她气喘吁吁地进了屋,发现满屋的目光都凝在了她身上,便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低着头默默蹭到老侯爷身后站着。

老侯爷摇了摇头,道:“萱儿,你也是快及笄的人了,还这么成天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他口里虽说着责备之语,眼神中却满是宠溺。元夕立即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就是自己的小姑,从小跟在老侯爷身边长大的小女儿萧芷萱。

萧芷萱连忙笑着行礼赔罪,口中还嘟囔着:“都怪我昨日睡得迟了,怕来晚了就赶不上见嫂嫂了。”她一面说,一面不住地以一双溜溜的大眼睛往元夕身上瞟去,元夕见这双眼中满是好奇和善意,便也朝她微微笑了笑。

此时,门外又走来一名衣着容貌皆不俗的妇人,躬身行礼道:“那边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可以用早膳了。”老侯爷点了点头,道:“既然人到齐了,便全家人一起去吃顿饭吧。”他站起身来,走过那妇人身边时稍顿了顿,对元夕道:“这位就是你王姨娘。”元夕连忙朝她行礼,王姨娘笑着握住她的手,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了,要是嫌底下的人哪里伺候不好了,尽管来找我,姨娘必定给你安排妥当。”这时萧芷萱又蹦了过来,笑盈盈道:“要是大哥欺负你了,也可以来找我。”话音未落,一道声音自她背后悠悠传来:“找你做什么?来晚了还不规矩点,不怕再被罚禁闭?”萧芷萱一听,立即耷拉下小脸,回头朝萧渡做了个鬼脸,规矩地退到后面。元夕见她生得娇俏可人,性格又天真浪漫,便不由对这个小姑生出许多好感。

一行人出门穿过回廊,便来到了正院饭厅,屋里已经有许多丫鬟婆子伺立着,老侯爷和赵夫人一齐坐在了上席,回头望了望,道:“今天是渡儿的新媳初初进门,就不要拘礼,一齐坐下吃罢。”

王姨娘和身旁一位妇人应了声是,各找了位置坐下。元夕那见名妇人打扮贵气,行为举止却透着小心温顺,想必就是那位丫鬟出身的蔡姨娘。只见蔡姨娘挨着萧芷萱坐下,一脸慈爱地偷偷打量着她,眸中隐隐泛起水光。

元夕突然想起了七姨娘,心中莫名有些发酸,听李嬷嬷说老侯爷从小就将萧芷萱养在自己身边,还找了专人教习,只怕是嫌蔡姨娘出身低贱,会教坏了女儿。她又想着自己虽不被爹爹宠爱,至少还能时时见到最疼爱自己的姨娘。而萧芷萱虽受尽宠爱,却无法与自己的娘亲近,心中必定也不会好受吧。

她想着想着便不由感慨:生于深宅大院、侯府世家,有几人能真正称心如愿,其中的祸福际遇,又有谁能真正看透。

她就这么想得出了神,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面前盘中多了许多小菜,转过头,便对上萧渡那双意味深长的双眸。王姨娘眼波朝这边一瞥,便掩嘴轻笑道:“看这小夫妻恩爱的,才一晚就这么如胶似漆了。”元夕脸上猛地一热,又不好说明,其他人便也跟着调侃打趣,桌上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见元夕含羞不语,王姨娘又笑道:“不是我夸我们家渡儿,像他这般身世容貌,这些年想借身子攀上高枝的丫鬟们不计其数,他可是从没拿正眼瞧过那些人。就说前几日,有个新来的丫头,就想凭着色相痴缠上来,结果呢,还不是被打发出府了。要我说,那些爬床的贱婢就不该有好下场,平白坏了府里的门风。”

话音刚落,蔡姨娘的脸色唰得白了起来,这桌上谁不知道她是丫鬟出生,靠生了女儿才得了个名分,但她仍是不发一言,只默默往萧芷萱碗中夹菜,好似除了女儿,这桌上一切都和自己毫无关系似得。

“好了。”一直沉默的赵夫人眼神往王姨娘身上一扫,轻声道:“好好吃顿饭,我的儿子还轮不到旁人来夸赞。”王姨娘面色一变,连忙赔笑噤声,一时间,桌上静得只剩碗盘碰撞的声音。

元夕在自家看多了这些内宅争斗,早已学会置身事外,便只端起面前的粥猛喝,这时萧渡偏又开口道:“夕儿,你日后可要向王姨娘多学学,好好学着怎么把这个家当得有声有色才是。”元夕心中猛地一惊,那口粥卡在喉中咽不下去,又不敢吐出,于是捂着嘴猛地咳嗽起来。后面站着的安荷连忙递了张帕子过来,元夕狼狈地擦了嘴,才将这口气顺上来。再抬头看王姨娘脸色未变,依旧笑得十分亲热道:“那是自然,以前是姐姐身子弱,我才不得以逾矩代管,如今新夫人进了门,能赶紧交出去真是再好不过。只是这府中账目繁杂,外面的生意又多,需得一点点教给你才是。”元夕勉强扯了扯嘴角应下,不明白萧渡为何第一天就要把自己推入这风口浪尖。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事,自从萧渡说了让她学着当家的话,元夕总觉得有各色的眼光都投在她身上,感到如坐针毡一般。好不容易吃完了饭,丫鬟们便端了茶盏伺候主子盥口,安荷端着茶正要上前,突然被身旁的丫鬟一撞,手上那杯茶就全泼在了元夕身上。

那撞人的丫鬟吓得连都白了,连忙跪下求饶道:“奴婢不是故意的,是刚才不知怎么得绊了一下,还请夫人原谅啊!”

元夕掏出帕子擦掉脸上的水珠,正想说两句息事宁人的话,却听萧渡在旁边冷冷道:“害夫人当众出丑,一句不是故意得就算了?”元夕心中一沉,那丫鬟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只得怯怯回道:“是奴婢的错,请侯爷责罚。”萧渡这才满意地站起身来,将眼神往屋里的丫鬟婆子身上扫了一圈,道:“你们都留下来陪她一同受罚,不然会显得我们侯府没了规矩!”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这时,一个懒懒的声音自旁边传来:“大哥心疼新夫人,也犯不着拿整屋的下人撒气吧。”元夕转过头去,见说话得正是萧渡的庶弟,侯府的二公子萧卿。他身着绿锻菖蒲纹直缀,一派文仕风流的态度,眼下却隐隐泛着乌青,莫名散发出阴冷气息。坐在他身边的二夫人王诗琴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插手。萧卿却朝她狠狠一瞪,王诗琴只得怯怯缩回了手,又低眉顺目地坐在一旁。

萧渡笑了笑,还未开口,王姨娘已经冲过去,将萧卿狠狠瞪住道:“这府里现在是你大哥做主,几个下人而已,他要罚就罚,要你多嘴。”萧卿眉间闪过不服之色,却没有继续顶撞,只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萧渡似乎也不想和他计较,又朝老侯爷躬身道:“爹娘,你们先回去歇息,这些人就交由我来处置如何?”老侯爷凝神望他,随后便点了点头,负手走出门去。其他人一见,也都陆续跟着走了出去,只剩满屋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这些丫鬟、嬷嬷们平时都是各房里贴身伺候得,下面的丫鬟小厮也是随意呼喝支使,今日却被莫名领了罚,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另一边,元夕匆匆回房换了衣服,安荷见她满面愁容,便好奇问道:“侯爷虽然对外人凶了些,但是对小姐倒是十分照顾关爱,昨晚那事也没见他怪罪我们,小姐应该高兴才是,还发什么愁呢?”

元夕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对她这单纯的小丫鬟言明。她刚才看得清楚,明明是萧渡故意伸腿绊到那名丫鬟,让她撞上安荷,把茶泼在了自己身上。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萧渡这么做是想要查出那半截断甲的主人,府里的粗使仆妇不可能有机会留那么长而精致的指甲,剩下得便只有各个房里相对娇贵的大丫鬟和嬷嬷们。唯有用这个方法,才能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悄悄查明真相。

只是他查他得便是,为何非要将自己摆上台面,她越想越觉得烦乱,不过吃了一顿饭,萧渡就替她将姨娘、丫鬟都得罪了个遍,他自己倒落得个爱妻护妻的名声,往后她在这府里只怕更是要举步维艰了。

她这边是满腹心事,饭厅里却是风声鹤唳、寂静无声。丫鬟嬷嬷们各个胆战心惊地盯着中间端着茶盅、稳坐椅上的萧渡,不知道这位一向行事乖张的小侯爷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萧渡慢条斯理地喝完了面前的茶,道:“要不就打板子吧!把手都给我伸出来!”

其他人都觉得有些古怪,面上却不敢违抗,一个个站成一排,乖乖伸出手来。萧渡站起身,踱着步子一个个看过去,直到停在一双手的面前。他脸上浮起笑意,抬眼问道:“你叫什么?是哪个屋的?”那丫鬟被他看得差点哭出,颤声道:“我是王姨娘房里的贴身丫鬟,叫珠云。”

萧渡盯着她双手剪得整齐平整的指甲,道:“你的指甲怎么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