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指什么,脸上一窘。

“仲平近来又要出去,你知道他去哪里么?”若婵忽然问。

我心底讶然。公羊刿没有把他行镖的事告诉若婵么?

“不知。”我说,莞尔,“你怎来问我?你都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不过随便问问。”若婵道,“他与李管事走得很近。”

“哦?”我继续装傻。

若婵看着我,笑笑:“李管事那药铺,我去过,当真不错。买药的人络绎不绝,店主人都忙不过来。”

“是么。”我似不感兴趣,低头饮茶。

她继续说:“李管事一家逃难来此,又是进货又是开店,想来花费了不少资财。”

“是呢。”我弯弯唇角,“李管事真厉害。”

回府的路上,我望着外面的街景,心里头琢磨着公羊刿。

他已经离开了家,看样子,也并不常在若婵那里。不过听阿元说,他倒是常常去李尚的宅中。水路上的镖早就开了,从豫章回到雍都之后,李尚做中人,将一户急于把皮货卖去南方的商户介绍给了公羊刿。那一趟走得很顺利,回来之后,又连续接了两个差使。

在我看来,无论公羊刿如何乐在其中,这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活,危险而不可测。但公羊刿从来骄傲,他不愿被官僚人事束缚,又想凭着自己的能力挣得生活,这条路也许最适合他。

这件事,他如果真的没有告诉若婵,倒是做对了呢。

回到宅中,吴夫人在房中小憩,我不打扰,与她的侍婢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阿元从外面进来,抱怨天气变得真冷。我听到这话,想起一件事。魏郯常常与军士操练,昨日,我发现他的冬衣被磨出了口子。新的冬衣还没制好,只能还穿着旧的将就,我听说他还有几件旧衣收拾在侧室的衣箱里面,就想去翻出来。

这件事我没有交代仆人去做,因为那间侧室里面,还埋着魏郯先前许给我的金十斤。

回来之后,我和魏郯谁也没有提过它,仿佛这是个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但是我心里清楚地记得魏郯说过的话,一个字也不会漏下。

他没说过我要是不走就收回,那么这些金子理所当然还是归我。侧室里,我一边翻着衣箱一边瞄着东北角。那里堆着些瓶瓶罐罐的杂物,似乎放了很久,都落了厚厚的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没有去动。魏郯是个后脑勺都长了眼睛的人,留下个指痕什么的,他一看就会知道。

我眼巴巴的,心里叹口气,继续低头翻衣服。

魏郯的衣服不多,闲置的冬衣也就半箱,很好找。我拿出来,一股樟木箱子的味道。那些衣服有些旧,却是完好的。我挑了一件身量与他现在的样子差不多的,看看,觉得穿在袍子底下也正好。我把它取出抖了抖,忽然,一样物事落了下来。

我讶然,只见那是一块绢帕。光照下,只见那面上已经有些黄斑,一角上,绣着一朵鲜红的虞美人。

魏郯回到宅中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他进门的时候,我正在榻上缝缝补补。

“何人的衣服?”魏郯一眼看到,走过来。

“夫君的。”我把线头咬断,将针脚扯匀,道,“新衣还未做好,妾从侧室中取了旧衣来。只是袖口有个破洞,补补就好,夫君且将就。”

“哦?”魏郯脸上露出笑容,从我手中将冬衣拿起来,待看清模样,我看到他的表情似有一瞬的凝滞。

“妾不知身量是否合身,夫君试试吧。”我莞尔道。

“不必试,”魏郯将衣服放回我的手上,抚抚我的头发,笑意不改,“夫人贤惠,挑的都是好的。”

我还要说话,魏郯却转头:“阿元,水烧好了么?”

阿元从屋外探个头进来:“禀大公子,烧好了。”

“今日操练得浑身是土,我去洗洗。”魏郯道,说罢,转身出去。

等他终于再回到室中的时候,我已经更衣坐在了榻旁。

魏郯过来,我让他在镜前坐下,拿起巾帕替他将发际上的水珠拭干。

“夫人今日出去了?”他问。

“嗯。”我说,“去了丹霞寺。”

“丹霞寺?”魏郯想了想道,“雍池边那个?”

“正是,那里的比丘尼诵经很好听。”我回答着,心里想的却是那时魏郯与徐后相会的事。手轻轻拭着他的鬓边,忍不住抬眼看他的面容,只见侧脸上线条平静,没有丝毫波动。

“如此,”魏郯道,“夫人爱听,下回可带上为夫。”

谁要带你。

“敬诺。”我柔声说着,正要再擦他颈后,魏郯突然把我的手握住,长臂一伸,我被他抱了起来。

热气纠缠在唇舌和脖颈之间,我微喘着,好不容易才支着他的胸膛离开一点。

“夫君还未更衣……”我低声道。

他咬着我的耳垂:“不必换了,反正等会还要脱……”说着,他把我放到榻上,伸手来扯我的腰带。可是过了会,他愣了一下,停住手抬起头来。

我的衣裳半敞,腰带也松了开来,露出里面另一条裹得严严实实的腰带。

“夫君,妾正逢月事,只怕今夜不便呢。”我羞赧地望着他,笑意盈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捉虫,有空鹅会逐一把虫修掉,谢谢大家~

封赏

我没有骗魏郯,我的月事真的来了。不过我承认,在他心急火燎的时候说那么一句,然后看到他脸色一变的时候,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痛快。

他似乎很不甘心,在我的脖子上啃了好一会,最后,他说去“再洗洗”,穿上衣服就出了门。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将凌乱的衣服穿好,还披上了外衣。

魏郯的脸上虽有些扫兴,但没有愠色。睡下的时候,他在被子底下也没有动手动脚。

但是,轮到我不好了。

许是先前闹腾的时候着了凉,夜里,我的小腹阵阵发胀,痛了起来。我难受得很,忍不住哼出了声音。

“怎么了?”黑暗里,我听到魏郯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身上又软软的发虚,咬着唇没有答话。

一只手探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没多久,被子下面又探过一只手来,握住我捂在腹上的手。

“怎么这么冷?”魏郯道,我能感觉到他支起了身体,“腹痛?”

“嗯……”我有气无力地哼道。

“是……月事?”他声音低低。

“嗯……”我更加小声。

魏郯坐了起来:“要请郎中么?”

深更半夜为了月事鸡飞狗跳地请郎中,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死。我赧然,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不必……夫君告知阿元便是。”

魏郯应了一声,披衣起身。

未几,我听到他喊阿元,屏风后面亮起灯光。墙外传来一阵话语声,没多久,魏郯回来了。

“冷么?”他问我。

我缩在被子里面,点点头。

魏郯没再说话,片刻,他脱了衣服再度躺下来,在被子里抱着我。

“先睡会。”他说。

小腹里的痛折磨一阵一阵地持续,我没力气再说什么,头埋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后来,阿元送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酒粕姜汤。魏郯扶我起来,让我喝下去。我浑浑噩噩,一口一口地下去之后,又软绵绵地躺了下去。

这个夜晚,我的腹痛一直持续到入梦,不过这样以后,我睡得很平稳,身上被一股温暖包裹着,不知是那酒粕姜汤,还是抱着我的那个人。

以后的几日,魏郯仍旧早出晚归,不过,他晚归的时辰比原先早了一些。歇息的时候,他抱着我盖上被子就睡觉,还调侃地问我睡得着么,若睡不着便给我讲故事。

我笑笑,说不必,夫君也累了,早些睡吧。

心里却道,好啊,你给我讲讲徐后。

那块衣箱里的绢帕,的确让我起了些心思。

阿元告诉我,那日以后,魏郯去过侧室,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

我去查看过,上回发现绢帕的时候,我曾在衣箱的缝隙里夹了一根头发,可是再去时,那头发已经不见了。

衣箱有人动过,毫无疑问,是魏郯。

他是知道冬衣里夹着什么的。那块绢帕看起来有些年头,是从前徐后赠的吧?衣箱里都是旧物,魏郯那样仔细地收藏好,可见惜物之心。

想着这些,我的心思就不禁慢慢沉下。

我和魏郯,就像偶然凑在同一棵树上停歇的鸟儿,来自不同的地方,阴差阳错成了夫妻。我和裴潜,在淮南在时候已经断了,这件事,魏郯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跟徐后如何,我却不知道。他们的过往、纠葛,如今的想法,我都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猜测。如果不是那块绣着虞美人的绢帕,我甚至不知道院子里的那些虞美人是怎么回事。

我去想这些,并非因为妒忌。而是我已经决定留在魏府过日子,对于这个与我命运攸关的夫君,知道得多一点总没有坏处。

魏傕回到雍都的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雪。

天气恶劣,天子派了太常领着黄门侍郎去城门代为迎接,魏傕入城后,亲自往入宫中拜见天子。

北方一统,大行奖赏是不可少的。

天子很慷慨,加官进爵,兵将之中又冒出许多响亮的头衔。从谭氏手中收缴来的财物数不胜数,充作军费和赏赐。

魏郯名下的封邑扩充了两千户,而魏傕已经赏无可赏,除了按制赐下的金玉之外,天子赐其皇宫内乘肩舆。

令人瞩目的,是魏昭。

谭熙死后,魏军节节推进。魏昭在幽州发动奇袭攻打谭盟,不但亲手将谭盟斩于剑下,还在他手中夺得了失窃已久的传国玉玺。

玉玺乃国之重器,长安生乱以后,玉玺在宫中不翼而飞。而天子定都雍州,传国玉玺亦是长久以来的缺憾。如今北方平定,传国玉玺归朝,可谓双喜临门。

天子将魏昭嘉奖了一番,将他的爵位从五千户的山阳侯拔为一万两千户的襄陵侯。这是个重赏,因为定都雍州以来,天子只封过两个万户侯,而第一个,是两年前的魏傕。

魏昭留在冀州,下月才回来。郭夫人原本不太欢喜,可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脸上的喜色多白的粉也遮掩不住。

“夫人,我听他们说,二公子要将大公子比下去了。”阿元私下里对我说。

“‘他们’是谁?”我对着镜子,仔细审视着唇上刚点的胭脂。

“就是宅中的家人。”阿元道,“他们说,如今主母是郭夫人,二公子是她亲生的。伐谭之时,丞相让二公子一直跟在身边,立功的时机都给了他,说不定,丞相将来还会把家传给二公子。”

“一派胡言。”我将帕子擦擦沾了胭脂的手指,正色道,“将来他们再说这些话,你要避得远远的,知道么?”

阿元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看着镜中,里面的人面容镇定,眼睛里的目光却不太平静。

虽然教训阿元,我的心里却也有相似的想法。此战之中,魏傕安排魏郯做的事,更多是在后方,立功不如魏昭,亦是情理之中。虽然知道因由如此,可我还是忍不住怀疑,魏傕这般做法可是有意?

我知道这件事的微妙。

封赏下来之后,魏郯除了告诉我得了多少封邑和金银,再也没有多说什么。而但凡有人在面前说起魏昭,他也神色如故。而郭夫人尽管高兴,对待魏郯仍是不动声色,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至于魏傕,他的心思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我心里杂七杂八地转着念头,再检查了一下衣饰妆容,顺眼了,才从镜前站起来。

今日,天子在宫中设宴,与功臣共膳。为示融洽和乐,君臣皆携内眷共膳,于是,我与郭夫人也在宴饮之列。

虽然不用像正式觐见那样拘谨,但毕竟是皇宫的宴席,我身为魏郯的妻子,装扮是不能马虎的。我打听过郭夫人的饰物,她戴金玉步摇,左右衬以玳瑁。我想了想,挑了一套珠玉簪钗,样式明媚,却不会压过郭夫人。

魏郯对这些不上心,在我的劝说下,他换了一身锦袍,金冠革带,嵌玉的带钩。收拾好之后,他站在镜前,竟颇有些少见的贵族风范。

“如何?”他发现我在看,回头问道。

我笑笑:“甚好。”

我的一番心思没有白费,走出府前登车的时候,魏傕将魏郯和我打量了一番,露出赞赏的微笑:“阿嫤果堪为吾儿妇。”

我谦虚一礼:“舅氏过奖。”

郭夫人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笑意淡淡。

天子此番宴席摆得盛大,除了魏傕父子,还有军中武将和朝中的大臣,足有百十人。

帝后皆身着盛装,我注意到徐后入场之时,目光朝这边瞥了一下。灯烛光点琳琅,映着她的脸庞,秀丽而端庄。

天子面带微笑,众人拜见之后,堂下乐师奏乐,声音雅致而和缓。

待内侍呈膳完毕,天子举盏道:“此番征伐,众卿英勇浴血,平定北方,社稷之幸。朕心甚慰,先敬众卿。”

众人皆举盏,行礼之后,纷纷饮下。

天子将空盏重新满上,转向魏傕,莞尔,“此战若论功劳,丞相至伟,第二盏,当敬丞相。”

魏傕双手举盏,向天子一拜:“臣世受君恩,为国征伐,臣虽死莫辞。”说罢,他仰头,一下将酒水饮尽。

“好!”下座传来几声响亮的喝彩,在宴乐清幽的殿上显得突兀。

我望去,只见末席之中作者几名衣着不太讲究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魏傕手下的将官。其中一个形貌特别粗犷的,我曾在武陟见过,姓孟名忠;还有一个身形高大,面色如枣,那就是斩杀了谭尧的岑瀚。他们是魏郯手下的大将,出身草莽,此番数立大功,晋为乡侯。

魏傕看看那边,笑了笑;天子的神色也毫无波澜,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不过我看到好些大臣和贵人的脸上明显有不满之色,看向末席的目光满是鄙夷。几名贵妇低头说话,窃窃笑语。

“二公子此战有奇功,朕听闻他还在冀州?”天子问魏傕。

“冀州仍有谭氏余孽,小儿领军一万留守清剿。”魏傕道。

天子颔首,看向我和魏郯这边:“新安侯坐镇雍都,亦是大功。”

魏郯道:“护卫陛下,臣义不容辞。”

天子微笑:“朕听闻,淮阳生乱,新安侯为救傅夫人亲自平乱,传为佳话。”

我没想到天子会提起这个,心里一惊,有些耳热。余光扫过,我看到徐后也看着这边,眼神不知深浅。

“陛下谬赞。”魏郯从容不迫,“荆州梁充次子梁衡犯淮阳,情势危急,臣在洛阳得信,连夜去救。内人那时正在淮南祭祖,相遇亦是巧合。”

“哦?”天子仍含笑,看向我。

“梁充拥兵荆州,胆敢乘虚进犯。”我还未及答话,魏傕在上首开口道,“梁衡小儿,引军兵临淮阳,还未开战,被臣幼子在城上一箭射死。”说罢,他笑起来,声音洪亮,“逆贼下场,当是如此。”

闻得此言,天子脸色微变。

梁充是皇室宗亲,在诸侯之中,“保皇讨逆”的声音是喊得最响的,天子想重掌天下,最可依靠的也是此人。魏傕此言,不异于挑衅。

“丞相此言甚是。”这时,天子旁边的徐后淡笑着开口,声音柔和,“陛下一向视傅夫人如妹,得新安侯爱护,陛下亦心中安慰。”说着,她将天子的酒盏满上,望着他。

天子的脸色微动,再看过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和。

“皇后所言甚是。”他缓缓道,看向魏郯,“此盏,当敬新安侯。”

魏郯亦举盏:“谢陛下。”说罢,仰头饮下。

我看着他们,片刻,看向徐后,却发现她注视着魏郯。过了会,那眼波流转,忽而与我相对。

那目光沉静,似笑非笑,如同审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看了《战马》,那马儿真感人啊~

问询

有乐舞助兴,倡优说笑,宫宴一直持续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