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的远了,这样轻微渺茫的笛声一种似有若无的缠绵,悠悠隐隐,份外动人。我问身畔的人,可曾听见有笛声,她们却是一脸茫然的神情。我几乎是疑心自己听错了,转眸却见浣碧一脸入神的样子,心下一喜,问道:“你也听见了么?”

浣碧显然专注,片刻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似乎跟小姐刚才弹的曲子很像呢。”

我弹的《长相思》到底是失于凄婉了,反无了那种刻骨的相思之情。此刻听那人吹来,笛中情思却是十倍在我之上了。

我不觉起身,站在门边听了一会,那笛音悠远清朗,袅袅摇曳,三回九转,在静夜里如一色春日和煦,觉得心里的滞郁便舒畅许多。合着庭院中夜莺间或一声的滴沥溜圆,直如大珠小珠直泻入玉盘的清脆。

我复又端正坐下,双手熟稔一挥,清亮圆润的音色便从指下滑出,那曲中便有了三分真切的思念。

那边的笛声似乎亦近了些,我听起来也清晰许多。我按着它的拍子转弦跟上曲调,这样琴笛合奏,心思也只专心在如何和谐上,便暂时忘却了积日的不快。琴声婉转,笛音清空,曲中力道亦平和,缠绵似诉说心曲。一时间柳娇花妍露珠不惊,连月光都徘徊掩映,不忍离去。两缕悠长音色在云影浅淡的重叠交会间遥遥应和,直奏得微风徐来,露清霜明,月影摇动,珊珊可爱,满庭中惟有余音缭绕,连夜莺亦止了欢鸣。的

一曲绵落,槿汐笑道:“好久没有听得娘娘弹这样好的琴了。”

我问:“你们还是没有听见笛音么?”

槿汐侧耳道:“刚才似乎听见一些,却是很模糊,并不真切的。”

我不虞有它,道:“不知宫中哪位娘娘、小主,能吹这样好的笛子。”于是一推琴起身,浣碧早取了披风在手,满眼期盼之色,我晓得她的意思,道:“你也被那笛声打动了是不是?”

浣碧不觉含笑,道:“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

月色一直照到曲折的九转回廊间。古人踏雪寻梅闻梅香而去,我凭声去寻吹笛人,所凭的亦只是那清旷得如同幽泉一缕般断续的声音,也只是那样轻微的一缕罢了。我与浣碧踏着一地浅浅的清辉,渐行渐远。

回廊深处,一位着素衣的男子手持一支紫笛,微微仰首看月,轻缓吹奏。他眉心舒展,神态闲雅,凭风而立,是十分怡然的样子。

待看清那人是谁,我一怔,已知是不妥,转眼看浣碧,她也是意外的样子。本想驻步不前,转念一想,他于我,是在危难中有恩义的。遂徐步上前,与他相互点头致意。浣碧见他,亦是含了笑,上前端正福了一福。我却微有诧异:浣碧行的,只是一个常礼而已。不及我多想,浣碧已经知趣退了下去。

玄清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一瞬,很快转开,只道:“你瘦了许多。”

我笑一笑:“这时节帘卷西风,自然是要人比黄花瘦的。”

他的目光带着怜惜,轻轻拂来。此时的我,是不堪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目光的。于是退开两步,整衣敛袂,端正道:“那日王爷大义救本宫于危难之中,本宫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他听我这样说,不觉一愣,眼中有几分疏朗,道:“贵嫔一定要和清这样生疏么?可惜当日之事依旧不能保住贵嫔的孩子。”

人人都道,清河王这样闯入宓秀宫救我,不过是因为我是玄凌的宠妃,救我不过是逢迎玄凌罢了。所以才肯费心为我的生辰锦上添花,此时又来雪中送炭。说得好听些,也只是为我腹中皇嗣而已。惟有我明白,他的闯宫,并不仅仅是如此而已。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仗义援手,宫中也只得他一个。

我坦然笑:“虽然本宫今日落魄,但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日王爷若有不便,本宫也自当全力相助。”

他失笑:“这样听你自称‘本宫’,当真是别扭得紧。”他很快正色:“清助贵嫔并非是为交换。”

我略点了点头,“或许交换对我来说比较安全。”

他道:“但愿清不在其列。清也希望贵嫔安好。因为……清视贵嫔为知己。”他停一停,又道:“此地荒凉,贵嫔怎么会来?”

我方微笑,指一指他手中紫笛道:“王爷以为方才弹琴的人是谁?”

他了然的笑:“清私心猜测或许是贵嫔。”

我淡淡一笑,道:“王爷相信这世间可有心有灵犀一事?”话问得十分温婉,却暗藏了凌厉的机锋。

他的身影萧萧立于清冷洁白的月色中,颀长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他并未察觉我的用意,认真道:“清相信。”

他这样认真诚恳,我反而有些愧疚,何必一定要他说呢。然而话已出口,不得不继续,“所以王爷适时知道我被困宓秀宫,才能赶来相救。”

话有些尖锐,他默然相对,“其实……”

我别过头,轻声道:“我知道王爷这样是为我好,可是与我的近身侍女私相来往得频繁,若传出去,对王爷自身无益。”

他的目中掠过一丝清凉的喜悦,道:“多谢贵嫔关心。”

我心下感念他的明白,仿佛一只手从心上极快极温柔的拂过,口中却戏谑道:“其实也没什么。若真被旁人知晓了,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把她送给王爷做妾侍吧。”

他咳嗽一声,注目我道:“贵嫔若是玩笑就罢了。若当真那清只好不解风情了。”

我举袖微笑,想了一想道:“王爷今晚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道:“皇兄有夜宴,亲王贵胄皆在。”

我不觉轻笑:“王爷又逃席了么?”

他也笑:“这是惯常之事啊。”他微一迟疑,问道:“坐于皇上身边的那位安小媛,仿佛似曾相识。”

我轻轻道:“就是从前的安美人。”

他的手随意扶在红漆班驳的栏杆上:“是么?那么安小媛的歌声进益许多了,只是不足的是已经缺了她自己的味道。”

我反问:“皇上喜欢才是最要紧的,不是么?”

他似乎在回味着我的话,转而看着我,静静道:“刚才的琴声泄露你的心事。”

我垂首,夜来风过,冉冉在衣。我的确消瘦了许多,阔大的蝶袖被风带起飘飘若流雪回风之态。我低声辩解道:“不过是曲子罢了。”

他道:“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我心中一恸,想起《长相思》的意味,眼中不觉一酸。然而我不愿再他面前落泪。明知道,我一落泪,伤心是便不止是我。于是,扬一扬头,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回眼眶中去,方才维持出一个淡淡的勉强的笑容。

他凝神瞧着我,眸中流光滑溢,大有伤神之态,手不自觉的抬起,似要抚上我的鬓发。我大怔,心底是茫然的害怕。只觉得周遭那样静,身边一株桂花,偶尔风吹过,几乎可以很清楚地听见细碎的桂花落地的声音。月光并不怎么明亮,然而这淡薄的光线落在我鬓角的垂发上,闪烁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泽,似乎要隔绝住他对我的温情。我矍然一惊,我这一生一世,身体发肤,早已随着我的名分全部归属了玄凌。这样么一想,神情便凝滞了。

他亦懂得,手停在我鬓边一寸,凝固成了一个僵硬的手势。

我迅速转身不去看他。气氛终究有些涩了。我随口寻个话题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这样荒凉。”

他离我有些远,声音听来有些含糊:“这是从前昭宪太后的佛堂。”略一略,又道:“我母妃从前便在此处罚跪。”

昭宪太后是先帝隆庆帝的嫡母,先帝生母昭慧太后早逝,先帝自小就由昭宪太后抚养,一向感情不错。后来为舒贵妃入宫一事母子几成反目。不久又查知昭慧太后之死乃昭宪太后授意,只为可以夺先帝保住其太后之位。昭宪太后薨逝后,先帝严令只与太后之号,灵位不许入太庙飨用香火祭祀,梓宫不得入皇陵,只许葬入妃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昭宪太后所居之地也冷落荒凉再无人打理了。

夜渐凉,有栖在树上的寒鸦偶然怪叫一声,惊破这寂静。秋深霜露重,不觉已浸凉了衣襟长袖。我回身离去,道:“皇上有宴,王爷不方便出来太久,终归于礼不合。”

他颔首,只缓缓拣了一首明快的小曲来吹了送我。曲调是欢悦的,而听在耳中,却觉得寂寞非常,裙角拖曳开积于廊上的轻薄尘灰,亦仿佛扫开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脸上骤然感觉温热,就像那一日昏寐中,他的泪落在我面颊上的温度和湿润,依稀而明白的触觉。远远走至最后一个转角,瞥见他依旧站在原处,只以笛声送我离开,而他眼底的淡淡的怅然,我终不信是自己看错。

永巷的路长而冷清,两侧高高的宫墙阻挡,依稀可以听见凉风送来前殿歌舞欢宴的声音。我和浣碧走得不快,两个人的长长的影子映在永巷的青石板上几乎交叠在一起,如同一个人一般。

我在腹中择着如何启齿的言语,想了想还是直接问她:“你与六王来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浣碧一惊,一时语塞,慌忙就要跪下去。我忙扶住她道:“现在是长姊和你说话,你愿意说便是,不愿意也就罢了。”

她低头道:“我并不是存心要瞒着长姊的。”

我道:“可是从我生辰那时开始的么?”见她默认,又道:“难怪你当时总不让我去太液池泛舟,也是要他嘱咐你要给我惊喜吧。”我看住她:“那么当日我困于宓秀宫一事,也是你去向六王求救的吧?”

浣碧点头:“槿汐姑姑陪长姊在宓秀宫中自然不能寻机脱身。当时太后病重,宫中没有可以为长姊做主的人,我只好斗胆去寻王爷。”

“那么后来你们又来往过几次?”

“只有两次,一次是长姊有孕后,另一次是前两日。王爷并没说别的,只嘱咐我好好照顾长姊。”

我低叹一声:“他也算是有心了。”

浣碧道:“长姊今日怎么突然问起,可是王爷告诉长姊的?”

我微微摇头:“并不是。只是你刚才见到六王时行的是常礼,若非平日私下见过,你乍然见到他,怎会是行常礼而不是大礼呢。”

浣碧脸色一红,道:“是我疏忽了呢。”

我低声嘱咐道:“我如今身份地位都是尴尬,若你和王爷来往频繁,于王爷于我们都没有益处,不要私下再见了。”

浣碧沉吟片刻,道:“好。”

永巷中十分寂静,微闻得行走时裙褶触碰的轻细声响。前殿的歌声被风吹来,柔婉而清亮,那是陵容在歌唱,唱的是一首《长门赋》。

我驻足听了片刻,惘然一笑,以她今日的身份恩宠,怎会懂得困居长门的陈阿娇的幽怨呢?于是依旧携了浣碧的手,一同回去。

宫中深夜,这样寂寥而热闹的。是谁的抚琴,挑起雾霭幽静中缠绵悱恻的情思;又是谁的悠歌,撩开锦绣容颜下积蓄不化的哀伤。

五十八、冷月

一场霜降之后,空气中便有了寒冷的意味,尤其是晨起晚落的时分,薄棉锦衣也可以上身了。一层秋雨一层凉,真正是深秋了啊。

这样的萧条的秋,兼着时断时续的雨,日子便在这绵长的阴雨天中静静滑过了。

这一日雨过初晴,太阳只是蒙昧的微薄的光,像枯黄的叶子,一片一片落在人身上。眉庄见我这样避世,时时劝我几句,而我能回应的,只是沉默。这日眉庄来我宫中,二话不说,起身扯了我的手便走。她的步子很快,拉着我匆匆奔走在永巷的石道上,风扑起披风坠坠的衣角,似小儿顽皮的手在那里拨动。

我不晓得她要带我去哪里,路很长,走了许久还没有到她要去的地方。我留神周遭景物,仿佛是从前在哪里见过的,用心一想,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条路,便是通往去锦冷宫的道路。数年前,我在冷宫下令杀死了宫中第一个威胁我性命的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蓄意的杀戮,以致我在后来很多个夜里常常会梦见死去的余氏被勒杀的的情景,叫我心有余悸。

走了很久,才到冷宫。推开门,有数不清的细小灰尘迎面扑来,在浅金的日光下张牙舞爪地飞舞。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无数女子积蓄已久的怨气,积聚了太多的痛苦和诅咒,像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一样,让人不寒而栗。阳光在这里都是停滞的,破旧的屋檐下滴答着残留的雨水,空气中有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

那些曾经容颜如花的女子或哭泣呼喊,或木然蜷缩在地上半睡半醒,或形如疯癫跳跃大笑,而大多人贪恋这久违的日光,纷纷选了靠近阳光的地方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温暖。

她们对我和眉庄的到来漠不关心,几乎视若无睹。照看冷宫的老宫女和老内监们根本无意照顾这些被历朝皇帝所遗弃的女人,只是定期分一些腐坏的食物给她们让她们能继续活下去,或者在她们过分吵闹时挥舞着棍棒和鞭子叱责她们安静下来。而他们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面无表情地将这些因为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杀的女子的尸体拖到城外的乱葬岗焚化。

人人都晒在太阳底下。我无意转头,阴暗没有日光照耀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个女子一坐一卧在霉烂潮湿的稻草堆上,连日阴雨,那些稻草已经乌黑烂污。那两个女子衣衫褴褛破旧,蓬头垢面。坐着的那个女子手边有一盘尚未舔净汤汁的鱼骨,苍蝇嗡嗡地飞旋着。她的面前竖了一块破了一角的镜子,她仔细用零星的面粉小心翼翼地敷着脸和脖子,一点也不敢疏忽,仿佛那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敷完面粉后双手在稻草中摸索了片刻,如获至宝一样取出了一支用火烧过的细木棒,一端烧成了乌黑的炭,正是她用来描眉的法宝。

眉庄在我耳边轻声道:“你猜猜她是谁?”她污秽的侧脸因为沉重雪白的粉妆和格外突出的黑色长眉而显得阴森可怖,我摇头,实在认不出她是谁。

那女子一边认真地画着自己的眉毛,一边嘴里絮叨着道:“那一年选秀,本宫是最漂亮的一个,皇上一眼就看见了本宫,想都不想就留了本宫的牌子。整个宫里,本宫只比华妃娘娘的样貌差那么一点儿。那时候皇上可喜欢本宫了……”她吃吃地笑:“皇上他一个晚上宠幸了本宫三回呢,还把‘丽’字赐给本宫做封号,不就是说本宫长得好看么?”她沉溺在回忆里的语气是快乐而骄傲的,浑忘了此刻不堪的际遇。她描完眉,兴冲冲地去推身边躺着的那个女子,连连问道:“本宫的妆好不好看?”

那女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厌烦道:“好看好看!整天念叨那些破事儿,老娘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说着也不顾忌有人在,毫不羞耻地慢里斯条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肮脏破旧的衣裙,露出一对形状美好却积着汗垢的乳房。她悠闲的一只手在身上游走搔痒,另一只手迅速而准确地在衣物上搜寻到虱子,稳稳当当地丢进嘴里,“啪”一声咀嚼的轻响,露出津津有味地满意的表情。我胸口一阵恶心,强烈升起想要呕吐的感觉。

描眉的女子也不生气她的敷衍,继续化着她的妆,道:“只要本宫天天这样好看,皇上总有一天还会喜欢本宫的。”说着用脚尖轻轻踢一踢身边的女子:“你怎么不去晒太阳,身上一股子霉味儿。”

躺着的女子粗鲁道:“混帐!太阳会把我的皮肤晒坏的。你自己怎么不去?!”

描眉的女子“咯咯”一笑:“本宫是宫里最好看的‘丽贵嫔’呀,怎么能被太阳晒着呢。”她诡秘的一笑:“皇上最喜欢本宫身上这样白了。”

我闻言一惊,竟然是丽贵嫔!转眼去看眉庄,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只是冷眼旁观。

她的笑极其快活,一笑手中的木炭便落在了我脚边。她发现丢了自己的爱物,回身来寻,骤然见了我,一时呆在那里。她脸上的面粉扑得极厚,雪白似鬼魅,我看不出她脸上究竟是何神情。她的眼中却是交杂着恐惧、震惊和混乱。忙不迭地起身,伏到我脚边语无伦次哭喊道:“婉仪小主,当日是本宫、不、是我糊涂……不、不、我其实知道的不多,全是华妃她主使的呀!”她极力哀求道:“婉仪为我向皇上求情吧,我情愿做奴婢做牛马伏侍小主,再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她还称呼我“婉仪”,婉仪,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一直被囚禁在冷宫中与世隔绝,她并不知道,我已不是婉仪。如同我也不知道,她在冷宫如此潦倒。或许当初她意气风发入宫那一日,并不晓得今后自己会狼狈至此吧。

旁边的女子对她的哀求和我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又了冷冷低头咀嚼她美味的虱子。泪水冲开丽贵嫔脸上厚重的面粉,一道道像沟渠一般,暴露出她苍老而衰败的容颜。其实她比我不过只大了四五岁,二十一、二岁的年龄,风华正茂的年纪。曾经,她是这个后宫里仅次于华妃的美人,承受帝王雨露之恩。

她的哀求似字字戳在我心上。我不愿再听,也不愿再看,用力挣脱了丽贵嫔的手跑了出去。

冷宫外的空气此刻闻来是难得的新鲜,我强行压制下胃中翻腾踊跃的恶心感觉,似乎从一个噩梦里苏醒过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后宫的另一幕。这样场景让我害怕并且厌恶。

眉庄追出来轻拍我的背,温和道:“还好吧?”

我点点头,道:“姐姐带我来冷宫,不是让专程让我来看丽贵嫔的吧?”

她微微一笑,道:“留意到丽贵嫔身边那个女子了么?”

我蹙一蹙眉,只是不语。眉庄晓得我厌恶那种恶心,曼声道:“她是皇上以前的芳嫔呵。”

这个名字我并不熟悉,玄凌自先皇后死后多有内宠。而嫔,并不是很高的位份。即便如今宫中,亦有杜恬嫔、刘慎嫔、汪睦嫔、赵韵嫔四人。芳嫔,实在是我不晓得的。

眉庄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慢慢道:“芳嫔比我们早三年入宫,初封才人,进芳贵人、良娣,承恩半年后有身孕进封芳嫔,也很得了一段时间的风光,可惜失足小产,她因为太过伤心而失意于皇上,后来又口出怨言污蔑华妃杀害她腹中子,所以被打入冷宫。”

我凝眸于她,轻声道:“姐姐怕我步上她的后尘?”

眉庄道:“她是否真的污蔑华妃并无人知道,只是皇上信了她是污蔑。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芳嫔一味沉溺于自己失子之痛而不顾皇上,连见面分辩的机会也没有,只怕就算是冤枉也只能冤枉了。”眉庄说完,右手猛地一指冷宫,手腕上的金镯相互碰触发出“哗啦”一声脆响,话音一重颇含了几分厉色和痛心,道:“这就是前车之鉴!你若一味消沉下去,她们俩的现状就会是你日后的下场!”

我静默不言,肃杀的风从耳边呼啸而去,干枯发黄的树叶被风卷在尘灰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卷儿。冷宫前空旷的场地上零星栖息着几只乌鸦,沉默地啄着自己的羽毛,偶尔发出“嘎”一声嘶哑的鸣叫声,当真是无限凄凉。

我轻声道:“姐姐怎么会来冷宫发现丽贵嫔和芳嫔。”

眉庄神色急剧一冷,眼中掠过一丝雪亮的恨意:“芳嫔的事我不过是凑巧得知。至于丽贵嫔——当日推我下水之事她亦有份。只要一见到她,我便会永远牢记慕容氏如何坑害我。我必要让慕容贱人也来尝尝冷宫里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眉庄的爱与恨向来比我分明。

我抬手轻轻拂去她肩头薄薄的灰尘,道:“从小姐姐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一心想要,必然能得到。”我停一停,看着眉庄道:“恕我多言,如今皇上对姐姐这样可有可无——多半也是姐姐自己不肯要这恩宠吧?”

眉庄凛然转眸:“我心中唯一牵念的,只有怎样杀了贱人。皇上的恩宠固然重要,却不可靠,难道我能依靠他为我报仇么?”

我默然片刻,伸出手,道:“天凉了,姐姐和我先回去罢。”

许是怀着惊动的心事,这一路迢迢走得越发慢。眉庄的话言尽于此,再没有多说一句。只是一路上都紧紧握住我的手,以她手心的温度,温暖我沉思中冰凉的手。

走至上林苑的偏门,眉庄道:“我先回宫去了,你——仔细思量吧。”

我点点头,自永巷择了近路往自己宫中去。永巷无尽的穿堂风在秋冬尤为凛冽,两侧更是四通八达,无处不有风来,吹得锦兜披风上的风毛软软拂在面上,隐约遮住了视线。

斜刺里横出一个人来,我躲避不及,迎面撞在那人身上。只闻得“哎哟”一声,抬头看去,正是恬嫔宫中的主位陆昭仪。

陆昭仪本是玄凌继位之初入宫的妃子,位分虽只高我一级,却是九嫔之首,在宫中的资历远远在我之上。我见撞着了她,忙站立一边请安告罪。陆昭仪失宠多年,在宫中一直安分守己,遇事也是躲避的时候多,甚少惹是生非。她见撞着了人,倒先生出了一种避让不安的情态,本不欲多言,然而待看清了是我,忽然神色一变,生了几分怒意和威严出来。

我晓得不好,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招惹是非,于是神色愈加谦卑恭谨。陆昭仪的怒气却并没有下去,道:“莞贵嫔走路怎么没有规矩,几月不见皇上而已,难道宫中的礼节都忘记了么?!”

我忙道:“是我不好,冲撞了陆姐姐。”

她身边闪出一阵娇媚而轻狂的轻笑,我想亦不用想,便知道是秦芳仪在了。秦芳仪是陆昭仪的远房表妹,而她心性窄小,前次在皇后殿外争执必然被她视作莫大的过节。眼下她在,必然会不失时机报复于我,今日的事算是麻烦了。

果然秦芳仪作势行了半个礼,掩嘴轻笑着,拖长了尾音道:“嫔妾道是谁呢?原来是皇上从前最喜欢的贵嫔娘娘呀,难怪啊难怪,贵人走路多横行么。”

她刻意在“从前”二字是说得腔调十足,讽刺我如今的失宠。这次是我无心冲撞在前,少不得忍气吞声道:“请陆姐姐见谅。”

陆昭仪尚未开口,秦芳仪故作奇怪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道:“哟!贵嫔娘娘这喊得是哪门子姐姐呀,昭仪表姐可是只有嫔妾这一个妹妹,什么时候娘娘也来凑这份热闹了呢?”我心头萌发怒意,纵然我今日落魄,你又何需这般苦苦相逼,想我昔日得意时,也并未有半分踩低你,怎的我一失宠,你却次次来招惹不休。然而陆昭仪在,我终究还是屏住了心头的恼怒。

秦芳仪见我不说话,越发得意,道:“贵嫔娘娘不是一向最讲究规矩尊卑的么,怎么见了嫔妾表姐不称呼一声‘娘娘’,也不自称‘嫔妾’了呢?”

我微微举目,正迎上她笑容得意的脸庞,陆昭仪只沉着脸一言不发。我们三人说到底都已是没有皇恩眷顾的女子了,同是天涯沦落,又何必这样彼此苦苦为难。

秦芳仪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今日有她表姐为她撑腰,又是我先理亏,她自然是视作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肯轻轻放过。

于是我端正行了一礼,只对着陆昭仪道:“嫔妾失礼,请昭仪娘娘恕罪。”

陆昭仪点了点头算是谅解,道:“罢了,你走吧。”

我正欲起身,秦芳仪忙道:“表姐,她无理在先,你怎么就让她这么走了?”

陆昭仪微有惊讶,望着秦芳仪道:“算了,本宫哪有心思站在冷风口和她折腾。让她走便是了。”

秦芳仪抿嘴急道:“表姐糊涂了!如今慕容妃不得皇上宠爱,敬妃庸庸碌碌,端妃药罐子一个,三妃之下就是以您为尊了。表姐若是现在不拿出九嫔之首的款儿来服众立威,以后宫里谁还记得你这个昭仪娘娘哪。”她微微一笑,凑近了陆昭仪道:“过去皇上最喜欢慕容妃雷厉风行的样子,说不定表姐这一立威,皇上又喜欢你了呢。”她又恨恨追上一句:“表姐,她得宠的时候皇上可冷落了我们不少呢!”

陆昭仪明显被说动,脸上微露喜色,瞬间又冷怒,道:“表妹果然聪明。”

我闻言苦笑,玄凌喜欢慕容妃,未必真是因为她果决的性子。陆昭仪没有慕容妃的身世容貌,却欲仿慕容妃之行,真的愚蠢可笑之极。

陆昭仪端正神色,刹那间威风凛凛道:“你就给本宫跪在这风口里好好思过。”她回头唤一个宫女:“燕儿,给本宫盯着她跪足半个时辰才许起身。”

半个时辰!又是跪半个时辰!我的恼与恨瞬间涌上心头,她真把自己当作了当日的皙华夫人么?

陆昭仪施施然离开,秦芳仪跟随两步,转头道:“贵嫔娘娘如今没有身孕,是跪不坏身子的,想来无妨。”她的话如芒刺直扎我心扉之中,猛然又回忆起那一日在宓秀宫难言的伤痛,顿时神色僵在了那里。秦芳仪说着媚然一笑,做出了一个让我震惊又痛恨无比的行为,她轻轻启樱桃红唇,“扑”地一声将一口口水唾在我面上。

奇耻大辱!我瞬间紧紧闭上双目,迅速转开的脸并不能避开她蓄意的唾面之辱,那一口口水落在了我的耳侧。她愉快的笑了,笑得得意而放肆,一边笑一边道:“贵嫔娘娘可不要生气啊,嫔妾是受昭仪娘娘命教训娘娘的,这一点口水就请娘娘笑纳吧。”

我冷冷转过脸,用力盯着她带笑的脸。即便当初对丽贵嫔,我也没有如此憎恶。她被我的目光震慑,不免有些害怕,一时讷讷,很快又嗤笑着弯下腰来对道:“娘娘别瞪着嫔妾呀!难道——你还以为你是过去的莞贵嫔么?”

她笑着走了,笑声在空洞的风声呜咽的永巷里格外刺耳。口水的温热在冷风里很快变得冰凉而干涩,湿润慢慢滑落、慢慢被风干的感觉使耳侧的皮肤有僵硬的麻木。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下等宫人经过,用冷漠、好奇而轻蔑的目光扫视过。

看守我的宫女燕儿有局促的不安,小声道:“娘娘,要不起来吧?奴婢不会说出去的。”我摇头,也没有用手去擦拭耳边的口水,只是依旧跪在风口,保持着腰身笔直的姿势,头脑中是近乎残酷的冷静。

是,我是一个没有子嗣,也没有夫君疼惜的女子。我是这个深宫里的女子,一个已经失去了君王宠爱的女子。我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我腔子里这一口热气和我的头脑,再没有别的可以依靠,人人自危,人人朝不保夕,人人拜高踩低。

因为我没有君王的宠爱,因为我在君王身上奢求少女时代梦想的爱情,因为我的心还柔弱且不够防备,因为我天真并且幼稚。所以我不能为我的孩子和姐妹报仇;所以我被压制,甚至被位分低于我的女子唾面羞辱;所以我的境遇,离冷宫只剩下几步之遥。

够了,已经足够了。我不能被人踩到尘土的底处;冷宫的景象让我触目惊心;而芳嫔的凄凉悲惨,更不能成为我的未来。

我的视线缓缓移出,定格在远处慕容妃的宫殿。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又会翻身而起再度获宠。我的孩子,不能这样白白死去。冷宫,亦不能成为我甄嬛老死的归宿。即便我要死,也要看着我所憎恨的人死在我的前面祭告我无辜早亡的孩子和姊妹。

半个时辰已经到了,坚持站起酸疼的腿,整理衣裙,端正仪容。燕儿扶住我,低声歉意道:“娘娘受苦了,我们娘娘平日里并不这样的。”

我神色平静,看着这个其实与我年龄相仿的宫女,漠漠一笑:“你会因为你现在的善心得到好报。”她听不懂,脸上只是一种单纯的不安和局促。

我独自离开。

我的伤心和消沉已经足够了。对着陆昭仪跪下去的那个避世隐忍的甄嬛已经死了,站起来的,是另一个甄嬛。

我不会再为男人的薄幸哭泣,也不会为少女梦中的情爱伤神,更不会对她所痛恨的人容忍不发。这样的我,将更适合活在在冷漠而残忍的后宫里。

耳边的口水我没有擦去,让它留着便了。让我牢记这一刻屈辱的感觉,来日,她们会因为羞辱我的快感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回到宫中,我吩咐槿汐搬离了棠梨宫的正殿,把旁边的饮绿轩打扫了出来暂时居住。

浣碧劝我道:“饮绿轩地方窄小,况且又阴凉,夏日乘凉是最好的,这个时候住进去怕不太合时宜吧。”

我用柔软的棉布仔细擦拭“长相思”的每一根琴弦,微微一笑道:“我本来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啊。”浣碧无言,也不敢再深劝。

几日后,我吩咐了小允子和小连子帮我去捕捉这个时节已经很少有的蝴蝶,他们对我怪异的决定有些意外和吃惊,道:“蝴蝶不是秋天这个时节的东西啊。”

我俯在妆台前,细心描摹远山黛的眉型。如今的我,已经用不上螺子黛这样昂贵的画眉物事了。远山眉,那是去年,玄凌为我亲手画就的,何等情意绵绵。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我的眉毛适合的也是柳叶眉。只是如今,我一笔一笔画得无比工整和精心。还是要依靠他的宠爱的,是不是?我自嘲。如果没有爱,我就要许许多多的宠,多得足以让我在这个后宫里好好存活下去。

懒懒把眉笔一抛,头也不回对他们道:“蝴蝶,也是不合如今时宜的吧?但是我一定要,并且,必须足够漂亮。”他们是不会拂逆我的想法的,尽管我的想法看起来这样心血来潮,不合情理。

我微微一笑,就让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来演一场不合时宜的戏吧。

回首,朱阑玉砌之外。天边,一弯冷月如钩。

五十九、蝶幸

小允子和小连子竭尽全力才在冬寒到来前找到了为数不多的二十几只蝴蝶,那全是些色泽艳丽悦目的蝴蝶,粉红、浅紫、宝蓝、明翠和柠黄。我自然是满意的,道:“天冷了。内务府这两日就要送来冬日里要用的炭。你去告诉姜忠敏,一应的绸缎衣料咱们都不要,全换了炭火和炭盆来,再让他多送水仙和梅花。”

幸好当日我在内务府提拔了姜忠敏,即便今日门庭冷落,皇恩稀薄,却不至于如刚入宫时一应的份例都有人敢克扣,以至到了冬日若非眉庄接济,用的全都是有刺鼻浓烟的黑炭。也总算他还晓得要知恩图报,我宫里要些什么,但凡他能做主的,都会送来。

我吩咐了小允子去,又对槿汐道:“莹心殿现如今空着,把捕来的蝴蝶全放到暖阁的大琉璃罩子里去养着,暖阁里要多用炭火,务必使温暖如春。每日三次你亲自送鲜花入暖阁供蝴蝶采食花粉。”我嘱咐完,又加了一句:“你定要亲历亲为,别人我都不放心。”

槿汐见我面色郑重,又受我如此重托,虽不明白我的用意,却也是加倍细心照料那些蝴蝶。

眉庄有一日来,见我饶有兴致的命人为自己裁制新装,不由面露些微喜色。因我自再度病倒,便再无了调脂弄粉的闲情,终日素面朝天,种种华丽贵重的颜色衣裳和珠钗明环,一并收入了衣柜,既无“悦己者”可使我为之容,也算是为我胎死腹中的孩子服丧,尽一尽我为娘的心意。眉庄半含了笑意试探着道:“可是想通了么?”

我拿着天水碧的云雁细锦在身上比一比,微微一笑,道:“多谢姐姐教导,今日之我已非昨日。”眉庄眸光明亮,只吟吟瞧着我,道:“既有此心,事不宜迟啊。”

我卷起袖子,亲自取了剪刀裁制新衣的腰身,低着头道:“姐姐别急,来日方长。”

我并没有闲着。

对镜自照。长久的抑郁和病痛使我瘦得与从前判若两人,睡前换寝衣时,抬眼瞥见镜子里自己的锁骨,突兀的三排横亘在胸前。自己几乎也惊骇。心里还不信。举起右手臂,臂上的镶碎祖母绿银钏几乎能套至手肘,这副银钏做的时候便是小巧而合身,不过数月前,只能塞进一条手绢,现在看着倒是空荡荡的样子了。很久没有注视自己,没想到瘦成这样,仿佛一朵秋风里在枝头寒颤的花,形销骨立。虽然瘦下来,也是憔悴,皮肤倒显出隐隐的青玉色,半透明的轻青的玉,只是没有了玉的润洁光泽,倒像是蒙了一层尘灰似的。下巴越发的尖了,显得过去一双神采妩然的清水妙目似燃尽了火的余灰,失了灵动之气。这样的我,即使愿意出现在玄凌面前,不过是得他几分同情,见他多了,反叫他厌恶,又有多少胜算呢。

当日怀孕时温实初给我的几张美容方子重又找了出来,去太医院择选出端午时节折下的健壮、旺盛的全棵益母草,须得干净草上不能有尘土的。经过曝晒之后,温实初亲自动手研成细末过筛,加入适量的水和面粉,调和成团晒干。选用一个密封好的三层样式的黄泥炉子,最底下的一层铺炭,中间的一层放晒干的药丸,上面的一层再盖一层炭,点上火,旺火煅烧。大火煅烧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约一日一夜之后,取出药丸待完全凉透,而只有药丸颜色洁白细腻的才是上佳之作。再以玉锤在瓷钵将药丸研成细末,过筛之后,再研再筛,越细越好,最后用上好的瓷瓶装好备用。

煅制药丸的过程十分复杂,略有差池药就会失去效力。这种药性优良的益母草,一定要在端午节收采,一定要全株的益母草,不能一点稍带泥土,否则就完全无效;煅烧的时候,切忌火力过猛,若是过猛药丸就会变黄变黑,几乎无效;研锤也很讲究,以玉锤最佳,鹿角锤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润肌肤、祛锼除瘢之功效,研磨时自然入药,正好起辅助作用。而这种药丸磨成的细粉,每六十钱加入滑石六钱、胭脂六钱后调匀,每天早晚适量擦洗脸面和双手可治皯黯,退皴皱,令人皮肤光泽如玉。温实初事后见我容色焕发,颇为自得道:“这张方子相传为唐朝则天女皇所创,号神仙玉女粉,女皇以此物虽八十而面若十八。”

这话听来是有些夸张的,而是否为则天女皇所用也是传说,只是我的面容的确因此而娇嫩白皙。

有次眉庄正好进来探我,见温实初尽心尽力为我煅制药物,于是坐在一旁默默观看,我对她道:“这个神仙玉女粉效用很好,我正想命人送去给姐姐呢。”

眉庄神情淡淡的,似乎是夜间没睡好的样子,道:“不用了。此物对你日后之事大有助益,我有天成之貌,不用再妆饰了。”她忽然粲然一笑:“何况我修饰成美丽面容,又要给谁去看呢?”

眉庄的话有些像和谁赌气,她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了,有些时候我并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也不和我说,偶然一次去她宫里,竟瞧她一人卧在床上,睡梦之中愁眉未展,脸颊上犹带晶莹泪珠。

那一句话,不知怎的,我便记在了心上。她的笑粲然的美,语气却是萧索失意,似是自问,又似问我:“何况我修饰成美丽面容,又要给谁去看呢?”

槿汐取了珍珠粉灌入玉簪花中蒸熟,又和了露水为我敷面,我忽然想起眉庄那句话,心里不耐烦起来。在我心底,已是了然玄凌并非我的“良人”,而“女为悦己者容”,他这样冷心绝情,何曾又是我的“悦己者”?这样费心使自己的容颜美好,又有何意义。

况且,明明知道他对我不过是爱重容色,我却只能以容色吸引他,何其悲凉!

这样躁乱着,宫外忽然闻得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我看一眼小允子,他出去了一会儿,进来回禀道:“嗨!奴才还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是安小媛前些日子说想起幼时跟随姨娘养植蚕桑的事,皇上便命人去南地取了新鲜桑叶来给小媛小主,听说快马加鞭送来,桑叶都还没有枯萎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