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几秒的思考都没有,直接回答:“你的原话我重复不了,只记得大概意思是——卢律明动不动就跑到小志学校里,躲在窗户外或者操场偷看他。”

再次的一语中的让祝瑾年对他心生几分敬畏——她的每一句话,他都听了进去,任何细节都没有放过。但是,她着实不太喜欢这种感觉,自负好强的她今天处处被人压一头。

许是半天没有回应,他微微偏过头,嗓音低沉清净,“说错了?”

祝瑾年回神,低声答:“没错。”

路遇红灯,林睿停车,回头询问道:“组长,这句话…怎么了?”

组长?这是什么职称?是不是专案组组长?祝瑾年不解地眨眨眼,暂时不动声色。

“卢律明是一个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同事反映他平时工作敬业认真,学生们抱怨他只要有机会就讲评习题。十二中离十七中约五公里,上课、上班期间,‘动不动’就去五公里外的学校监视儿子上课,和他同事、学生的评价有出入。同为教师,他只要交代一下儿子的班主任或者某个科任老师,就能达到目的,需要亲力亲为?”

他的一番话让林睿恍然大悟,“小祝也是这么看出来的?”

祝瑾年点点头,“那时我觉得,小志可能出现了一些幻觉。就好像我们看过恐怖片后,关了灯,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躲在身后,随时会鲜血淋漓地扑过来。”

“你临睡关灯后,回想过小志那天的表情吗?”那个男人冷不丁非常该死地问。

祝瑾年暗暗咬牙,本来不会刻意想,看来今晚是挥之不去了!那个表情真的非常凶狠、扭曲,以至于她离开老卢家后一直在思考它的含义。很明显,小志已然受不了父亲这样的监视和控制,出现了强烈的反抗心理。

“仅凭一段录音,能确定小志有什么心理问题?”陈昱好奇地问。

“当然不能。所以,利用业余时间,我…嗯…”她斟酌了一番用词,“通过暗暗观察小志的一些行为,深入了解了一下…”

“你跟踪他。”

那个被称为“组长”的男人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地说。

被戳穿的祝瑾年有点尴尬,但很快冷静下来,回嘴道:“请不要随便给我戴这样的帽子。我一没有在他家安装摄像头、窃听器,二没闯进男厕所、浴室去窥探他的隐私,三也不是为了满足我个人什么不道德的爱好。既然我接了这个case,当事人不能提供全面的信息,那么我自己从侧面去客观了解一下,也是为了工作。”

那男人不为所动,嗓音依旧低沉但是犀利,“跟踪他人是违法行为。”

祝瑾年在心里问候了他的祖宗好几遍。

“说说你的收获。”

她冷哼一声表示不满,继续回忆着。

第5章 裸奔(2)

第二次在小志脸上看到类似那种表情,是在她利用业余时间跟踪他的第五次。

那是一个中午,小志和平时一样,放学后去学校附近的快餐店吃饭。祝瑾年戴着黑框眼镜,披头散发,冒险地坐在他斜对面,中间隔了两个座位。

她一边吃,一边偷偷抬眼看小志,同时随时准备着被认出来后替自己圆。他吃得很平静,细嚼慢咽的,一个人端着餐盘从他身边路过时不小心碰到他胳膊肘,对方礼貌地道歉,他抬头微笑地摆摆手,看上去教养很好。但就在对方转身在不远处落座后,他又抬眼转头看了看那人,表情忽然就变了。

他再次瞪大眼睛,眼珠左右移动了一下,咧嘴,阴翳地笑了,忽然坐直了身子。

这个表情的扭曲度并不比上次恐怖,少了几分凶狠。

祝瑾年确定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就又认真看了一下刚才撞到他的那个男人,白衬衫黑西裤,一个黑色公文包,似乎只是个出门跑业务的上班族。这人吃得很快,没一会儿就离开了。小志死死盯着那人的背影,直到对方远去不见,才咬牙切齿地念叨着什么,放松下来。

下一秒,他恢复成腼腆忸怩的男学生,慢慢把剩下的饭菜吃完,起身要走。

祝瑾年注意到,快到门口就有个洗手池,在家洗脸几十遍的他竟然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出去。

她马上跟上去,小志走走停停,时不时左右看看。这场景,跟谍战电视剧几分相似。

是被害妄想症吗?祝瑾年心中疑惑,就小志目前的表征来看,确实有点这个倾向,比如,他或许总是觉得自己被人监视。

用过午餐的小志并没有和其他同学一样回学校,而是顺着校园外的小道绕去了另一条小巷子里。

祝瑾年的心砰砰跳,一步一步走得格外小心,一个转角后,她停下,探头看过去。只见小志站在一棵大树边,从书包里掏出笔盒,拿出一把铁尺子,用力地在树干上划。

在同一个位置划了大概五六下,他退后看了看,伸出食指仿佛在数数,然后狠狠朝着树干吐了口口水,握拳捶了几下,看上去非常愤怒。

小志离开后,祝瑾年原地站了很久,约莫十分钟后,才跑到那棵大树前。树干上被人刻了好多个“正”字,算了算,竟一共二十三个,新的“正”字刚刚划下第一笔——他用“正”字计数,共记下116划。

因怕小志忽然返回,祝瑾年没多留,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就赶紧离开。

——————

“照片!照片还留着吗!”陈昱激动地问。

祝瑾年晃晃正显示着那张照片的手机屏幕。

陈昱伸出大拇指表示点赞,又问:“他真的是被害妄想症?”

“像。”

“哪几个方面像?”单人座上的男人发问。

“童年时期缺乏母爱、头部外伤,受父亲影响,一直缺乏良好的人际关系,这些都可以成为被害妄想的诱因。”祝瑾年说,“被害妄想症常常处在恐惧中,并且坚信某个群体或者某个具体的人试图监视、跟踪、谋害自己,经常出现言语混乱、逻辑不清的状况。但是,小志的日常状态还算正常,也从来没有过类似被谁迫害的言论。或许他这个症状是间歇的?”

“因为他确实被人跟踪。”某人唇角轻扬。

祝瑾年暗暗翻个白眼,不理这茬儿。

“还有什么发现?”他问,语气淡然。

“他会对某个忽然出现的人格外警惕,这个‘人’并不是固定的,有时是迎面走来的路人,有时是小吃店某个服务员,有时也是他哪个同学或老师。每阵子警惕过去,他就会去那棵树上划一下。让他警惕的人并没什么统一特征,有的他根本不认识,不知道是什么特质让他忽然有那样的反应。我特别留意了——是警惕,而不是害怕,警惕之前,他又有那么一点点高兴,事后就会变得很愤怒,做出一些攻击性和侮辱性的动作,吐口水、竖中指、挥拳头什么的,有时还会比出枪的手势对空气射击。我观察他大约两周,发现三次。”

“洗几次脸?”

祝瑾年深吸口气,表情悚然,“在外头,他从不洗脸。”

林睿忽然打个响指,好像猜中灯谜一样,“嘿!你们说小志是不是双重人格!一个有洁癖,一个没有;一个腼腆,一个神经兮兮的、还有被害妄想症?他的另外一个人格在树上记录自己出现的次数!”

单人座上的男人沉默着,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等跟踪过小志一段时间的祝瑾年开口给予肯定或者否定。

“不像。”祝瑾年回忆了一番,说,“双重人格患者的两个人格之间有着明显的界限,甚至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假设没有洁癖、被害妄想症是次人格,‘他’在树上刻完字离开,就恢复成主人格,那么主人格应该会有一种‘我怎么走到这里来?’‘我做了什么?’之类的茫然感,可是小志却没有,一切都很自然,他的个人意识没有断篇过。”

陈昱听完,对着林睿一顿讽刺打击:“哈,阿睿你就算了吧,还双重人格?要真是双重人格就麻烦了,他非坚持说作案的是次人格,我们怎么办?”

作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祝瑾年心里“咯噔”一下,她一直没有打探卢律明失踪的具体情况,难道说真的跟小志有关?

卢律明该不会被自己的亲儿子给害了吧?!

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多有攻击和自杀倾向,如果真是小志干的,也并不意外。这会儿,祝瑾年想起自己跟卢律明的最后一次会面,忽然萌生扁鹊见蔡桓公一样的痛心疾首感。

——————

“把我儿子带到你这里来,来一次正式的评估性访谈?”卢律明的表情充满困惑。

“是的,我需要以一个咨询师的身份跟他会面、交谈,做一些心理游戏,借此窥探他的心理问题,引导他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祝瑾年坐在咨询室的单人沙发上,严肃地说。

他皱皱眉,郑重地问:“你发现…什么问题?”

“目前我不能轻易下结论,只能说,他在你我面前刻意掩饰了一些真实情况。”

“他是不是谈恋爱了?”卢律明狐疑地眯眼,然后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呀…我没发现他跟哪个女生走得特别近…他班主任也没跟我提过…”

“你跟踪过他吗?或者,有没有去学校看过他上课?”祝瑾年打断他的自言自语,问出自己心中的疑虑。

“什么跟踪?有必要吗?”卢律明摆摆手,“我没时间,我自己也有课要上。你是不是建议我,去看看他在学校的表现?我带毕业班,估计空余时间不多…”

祝瑾年心里隐隐有个感觉,如果小志真是被害妄想症,那么他认为的那个“加害”他的人,会不会就是卢律明?

可是,面对卢律明,小志显得很乖顺,也从未向别人提过自己对父亲的不满或者恐惧,这跟被害妄想症不太一样。总不可能有个跟卢律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成天在监视跟踪他吧!

祝瑾年可以确定,除了自己,貌似没有别人刻意要用这种方法了解小志的生活。

“我不想让小志知道,你是心理咨询师。我怕他以为自己有什么问题。”卢律明直白地说,“我想过了,一直洗脸就让他洗吧,等高考完了,压力没了,他自然就不洗了。”

“卢老师,你的意思是,终止咨询?”祝瑾年觉得不妥,“小志的心理问题需要马上评估,及时干预和疏导。如果你觉得我不专业,我可以给你引荐比我资历深的咨询师,总之,小志的问题绝不是‘一直洗脸’那么简单。或者,你还可以试试康宁医院的心理门诊。”

“开玩笑,康宁医院?”卢律明表现出极大的抵触,“那是治神经病的。我带我儿子去,不就表示我儿子是个神经病?”

“心理问题和精神问题之间…”

“你不要说了,我不可能带小志去那种地方!”

那次会面不欢而散,卢律明固执己见,听不进祝瑾年的建议。这类人有个特点,只会接受和自己三观一致的观点,任何跟他们思维方式有点不同的,就被认为是悖逆。

后来,卢律明没有再来咨询的意思,回访中,他居然说,一切很好。

好吗?

怎么可能?

即便意识到小志有严重的心理问题,祝瑾年也不能强迫卢律明带他过来。这件事让她纠结了一阵子,后来随着时间渐渐平复。

作者有话要说:心理对我来说是个新领域,我一直在补课,还找了个顾问呢哈哈

第6章 裸奔(3)

“你们说‘作案’?我能不能知道一下,卢老师…死了吗?”祝瑾年谨慎地问。

“口误口误!”陈昱清清嗓子,“目前还不确定。”

她松了一口气,又追问:“小志呢?他怎么样?”

林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们现在怀疑小志跟卢律明的失踪有巨大关联。你说的这些很有价值,我们目前一边对小志进行心理评估,一边继续查卢律明的下落。等到了局里,你把你知道的这些内容再说一遍,我们会详细记录。”

“你们是不是怀疑卢律明被小志给…”她停顿一下,“如果是这样,搜查他们家应该会发现点线索吧。”

林睿叹了口气,“ 9月20号,卢律明的同事来报案,说他从16号开始,就无缘无故好几天没来上课,家里电话、手机都打不通。民警去他家问时,邻居也说这几天都没看见他。小志放学回来,被问起卢律明的去处,他说爸爸在家里。民警等人进去一看,里头根本没人。情况很不正常,又涉及在校学生,这个失踪案就从派出所移交给我们处理了。如果小志是个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卢律明的情况就更不容乐观了。”

祝瑾年听到这里,感觉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只听林睿接着说:“后期调查中,我们听说9月16到20号期间,小志上下学时神态举止都跟平时一样。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们卢律明在哪里,也不回答关于他爸爸是死是活的问题,一再坚持他爸爸就在家里。他家附近的监控探头显示,15号傍晚,卢律明下班后,就再没出现过。我们把他家翻了个遍,连最不可能藏人的抽屉、消毒碗柜都打开看,什么都没发现。我们已经派人清理下水道了,目前还没什么消息…”

祝瑾年拍拍他的靠背,“别说了别说了,跟恐怖片一样…”深吸几口气,她说:“卢律明拒绝我的建议,刚好小志也放了暑假,他俩肯定二十四小时都面对面。开学就高三,不知道暑假两个月他是怎么压迫小志的,很可能让小志的精神全面崩溃。”

“看出来了,我们取证的时候,小志的攻击性很强,而且行为啊眼神啊什么的都不太正常。爸爸失踪这么大的事,他好像不怎么在意,还想着要去写作业、背单词,我发现,他看我们忙得团团转,时不时露出微笑。”林睿一边说一边打方向盘,车子在减速带上颠簸了几下,驶入鹏市刑侦支队,“他如果真是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司法精神鉴定免不了。”

车子在停车场停好后,祝瑾年最后一个下车。费力地拉上车门刚转过身,几步外,单人座上那男人恰好也回头看她,二人的身影互相映入对方眼帘。

他很高,肩膀宽阔,背脊挺拔,经典格纹衬衫剪裁精良,下端整齐地扎进深灰长裤,黑色皮带环绕腰间,整体格调挺高。那瘦削但隐约呈现肌肉线条的身材一看便知经常参加健身锻炼,丝毫不逊色于他的颜值。

身材高挑的祝瑾年在他眼里,则跟今日的太阳一样明媚。卡其色的五分袖针织衫,高腰黑色筒裙掐出她柔媚的腰线和臀侧丰满的起伏,裙下端的一段黑色透明蕾丝给双腿的绝对领域增添几分性感意味,鱼嘴黑色细高跟使双腿变得更加修长。

很面善,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回身,继续往前走,脑海中总有个什么似曾相识的影子不断闪现。

祝瑾年原地站了几秒,走到支队大厅门口的林睿对她招招手,她才迈步走去。

这是祝瑾年第一次到刑侦支队来。蓝白相间的建筑,绿树环绕,不远处的车库里整齐地停着一排警车,每辆警车的车牌都跟车库上的标识一致。

一楼大厅的指示牌上清楚地写明每个科室的具体位置,还有楼层分布图。一楼是值班室和接待室,二楼侦查一大队,三楼侦查二大队和三大队,四楼是技术室,综合办公室和领导办公室在五楼,六楼为会议室。

祝瑾年跟着林睿和陈昱进了电梯,看他俩按了一下二楼,又按了五楼。到二楼时,林睿、陈昱带她出了电梯,那男人留在里头,看来要去五楼的是他。

询问室里,她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如实说了,小志是否患有被害妄想症一事,因为不确定,所以她很圆滑地一直没给肯定的回答。

“小祝,你提到的一些地点,麻烦你带我们去核实一下。”林睿说。

祝瑾年微笑点头,然后眼睫一抬,笑容更深,机睿藏于眼底,“我这种行为,究竟算不算跟踪?”

“哈哈,当然不算。”陈昱摆摆手,“你没有恶意,没有以此用来买卖盈利,这也是为了‘侧面了解’嘛!”

“OK,还有什么问题,欢迎随时问我,我一定配合。”祝瑾年话音刚落,只听两声敲门,一个平头便衣男子走进来,见了她,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原地愣了好久。

“你!你是…”

“沈副,这位就是祝瑾年。”陈昱介绍道。

来人一僵,眼中似有失落,一会儿才笑开,“你就是格致提过的师妹小祝?我是沈子平。你…跟我以前认识一人长得挺像,我刚才认错了,失礼失礼。”

陈昱打趣,“哈哈,沈副见了美女都眼熟。”

沈子平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微叹口气掩下了。

“你好,沈队长。”祝瑾年反应很快,忽略人家是副职直接喊队长,略带恭维同时,心想,原来这人才是沈子平,敢情杜格致的老同学并不是车上那位?

林睿把情况跟沈子平汇报了一遍,沈子平点点头,客气地说:“那棵树确实有必要去看看。这样吧,小祝,你跟我们上去开个会,后续一些调查,还需要你帮忙。”

祝瑾年跟他们去了六楼,一间小型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人就是同车来的那名男子。她坐在最后一排,沈子平和那个男人坐在前头,面向其他刑警。

沈子平笑着比了个“请”的手势,似乎是让那男人先发言。

“大家好。我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对案件相关人做心理评估,但不排除有些同志还不认识我。”他环顾一圈,微挑眉,似有似无地望向小会议室最后一排某个角落,“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公共危机干预研究所心理课题组组长,荒漠甘泉心理工作室心理评估总监,聂羽峥。耳双聂,党羽的羽,峥嵘岁月的峥。”

好像一道闪电从头顶劈下。

“很难想象出卷人是如何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和用心歹毒。”

“从他出的卷子,我就能推断出他是心理扭曲的超级变态。”

“这几年的考卷都是公共危机干预研究所一个名叫聂羽峥的人出的。耳双聂,党羽的羽,峥嵘岁月的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