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真的?一个拥抱,兑换钜子之诺,你不觉得很可惜?”

辜二重重点头,目光幽幽,“大丈夫一诺千金,言出无悔。”

嗯,好一个言出无悔。

如果她墨九要反悔的话,往后还好意思自称九爷吗?

“好!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去看萧乾什么表情,她慢慢站起身,“我墨九也言出必行。”

提防着他会突然袭击,扶持了她来要挟萧乾,墨九手上攥一个火霹雳,脚步迈得小心又缓慢,注视力也极为集中,可一直到她走到辜二的面前,他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一动不动的身姿,更没有半丝动弹,就像在嘲笑她的担心全是多余,他就那样深深地注视着她,等待这一个拥抱。

没有人会傻傻的要一个拥抱。

更没有人会莫名其妙的只要一个拥抱。

除非他傻了!

所以从头到尾墨九都认为有阴谋。

以至于她双手轻轻圈住他的时候,并不走心。

只一瞬,她又将手缩了回来,“好了……”

声音未落,腰上却是突然一紧。

辜二铁钳似的双手,猛地束住她的腰,紧紧抱住。

墨九心里咯噔一声,“你做什么?”

她以为他接下来就会有异动,甚至在想要怎么逃出他的控制——可他却根本不动,就那样抱住她,静静地抱了片刻,就慢慢地放开了手,然后抬眉看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样才叫拥抱。”

“……”

他的眼睛太过幽暗,里面似乎掩藏了太多情绪。

墨九看不清,也不太明白他的动机,一时间,脑子里有些混乱。

余光瞄一下萧乾,她正猜测着他的醋味儿发酵情况,却听辜二又道。

“好了。相思令你可以拿走了。”

真的就这样算了?

墨九狐疑的眸,盯住他不说话。

他再一次点头,脸上没有半分波澜,“拿走吧。”

好吧!看他不像说假,墨九松了一口气,伸手抓过桌上的四个相思令,往掌心里轻轻一合,踏实地转身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和过来的时候一样,她回去时也走得很慢,心里很乱——

直到看到萧乾突然变色的脸,“辜二!”

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冲了过来。

同一时刻,墨九激灵一下,调头看去。

“辜二?!”

受到惊吓一般,她手上的四个相思令,铿铿落地——

辜二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并没有挪过位置,一样那样身着中衣,正襟危坐着,一脸平静而淡然。只是他的唇角,有腥红的血液,正缓缓地溢出来,滴落在他白色的前襟上,像一朵朵雪地里盛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这怎么回事?”

墨九低吼着冲了过去,而萧乾已经赶在她的面前,迅速控制住辜二的身体,拍了他几个穴位,飞快地掏药灌入他的嘴里,想要迫使他吞咽。

“没,没有用了……”辜二紧咬住牙,等药丸吐出,嘴唇才抽搐般微微一牵,“这药……剧毒……”

“吐出来!”萧乾不理会,使劲儿扼住他的下巴。

“来……来不及了……”辜二拼着力气偏开头,这样挣扎几下,似乎没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目赤红一片,声音却比之前更为轻松,“你们想要……兑墓的……玉……玉雕……可我……不能给……”

“为什么?”墨九又恨又怒,尖声怒骂,“你说你连命都不要了,要一个仕女玉雕有什么用?”

“咳咳……”一股股鲜血淌出来,辜二说话时呛了一下,咳嗽片刻,才硬撑着双眼,微笑着望向墨九,“因为……我……不想要你……集齐八个。”

“为什么?你他娘干吗这么绝?死都不肯说,到底为了哪样?我脑子里全是问号,全都乱了……王八蛋的~”

墨九急得口不择言,一句比一句骂得狠。她总觉得这件事不同寻常,也不合常理。而辜二眼看就不行了,那些关于他,关于那个神秘人,关于八卦墓,关于梨觞的疑惑却未能解开,这让她很着急。可辜二却只是笑着看她,无论她怎么骂,都只笑着,一直笑,一直笑,这一刻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比他这一辈子都要多。

“……无论要什么……都……有……代,代价……”

他喃喃说着,声音越发微弱,吐字也很不清晰了,但他目光里的暖意,却有增无减。

“九……九姑娘……你再抱抱我……抱一抱我……可好?”

墨九盯住他,那神色简直是崩溃的。

……辜二这是喜欢她吗?

……为什么她一直不知道?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她一动不动,就那样看着用鲜血染白衣的男人。

“你疯了!你是个疯子!”

“我……是疯了。”辜二狠狠按压住胸口,安抚着四肢百骸的疼痛与颤抖,毫无血色的唇边,依旧挂着笑,“那一年在招信初见你,你坐在一群千媚百娇的女子中间,颜若朝霞,眸若繁星,笑若……山花绚烂……我就,我就喜欢上了你。”

墨九怔在当场。

就那般怔住,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会做。

辜二却再一次吃力的抬头,微笑着看她。

“九姑娘……再抱抱我,好,好吗?”

他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却依旧像小孩子讨要糖果似的,期待着——她的拥抱。

冷风拂过衣裳,墨九心里冷飕飕的。

她在盯住辜二,他也回视着她。

他们两两相望,身边站了一个伫立不动的萧乾。

灯火在远眺,故人即将天涯。

墨九终于迈开了步子。

一步,再一步,她慢慢走近,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辜二,将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

“你可知道,我曾经当你是朋友的?”

久久,怀里依稀传来辜二带笑的声音。

“我……也是。”

墨九一颗心沉甸甸的,像坠了块大石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

她慢慢低头,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怀里的男人,笑容冻结在唇边,也从此冻结在这个尘世。

辜二死去时,满脸带笑,是为这一抱。

他已为这一抱,荡尽一生相思,终得偿。

殿中,久久无人说话,墨九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地看着辜二,回不过神。

画面定格。

灯台上,枯灯摇曳,像一个故事的记录者——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里,她始终记得这天晚上的情形,辜二的笑容,以及辜二的话。

“是招信谢丙生山庄帮我的那个辜二?”

“是。”

“是赵集渡岸边那个叫我九姑娘的辜二?”

“是。”

“是楚州萧宅隔壁由着我装神弄鬼的那个辜二?”

“是。”

“是中元节那晚在船上与我对饮并救我一命的那个辜二?”

“是。”

“是大半夜驮着我逃出萧府并打晕萧二郎丢坑里做腌肉的那个辜二?”

“是。”

“是赶着马车送我去菊花台见宋熹的那个辜二?”

“是。”

“是临安府助我夜潜皇宫,汴京府假传圣旨救萧六郎、兴隆山千方百计诓我相思令……那个辜二,都是你吗?”

“是我,都是我——”

是他,都是他。辜仇,以仇为名的男人,他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复仇。

可最后他的仇……报了吗?他会有遗憾吗?

他已不在,他的心情,已经无人得知。

一室灯火将他坐在椅子上的影子拉长,斑驳而凄冷,也令墨九的心情格外沉重。

“阿九,别难过。”萧乾双臂拥她入怀,“人都会死。他会,我会,你也会……”

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了悲凉之中,墨九的感知有点麻木。

她双手攥住萧乾的衣衫,低垂着头,声音又细又弱。

“……六郎,告诉我梨觞的故事吧?”

 

坑深349米,是绝决!

“梨觞的故事……”

萧乾轻轻念叨一声,看着墨九晶亮的眸子,突然垂下眼睑……

“我所知也不完全。阿九要听吗?”

“要!”墨九瞥一眼辜二的遗容,声音沉沉,“这是我一直都想知道的,只是以前,从未想过会与辜二有关。”

轻嗯一声,萧乾看着她,视线也掠过辜二垂下的头,目光微微一暗。

“很久很久以前,萧家并没有梨觞,只有梨花醉。而阮氏先祖是萧家的家仆,世代都在萧家做酿酒师……”

一个大家族,一个酿酒作坊,勤劳的酿酒师。

墨九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古老而忙碌的酿酒画面。

而萧乾的声音,也不带情绪的娓娓道来——

一个主一个仆,原本不会有什么出奇的事情发生,可一代代传承下来,终于有一个阮家的酿酒师不守本分——与萧家漂亮的小姐相爱了。

萧家小姐活泼好动,不像寻常女儿。她不喜闺阁刺绣,却独爱酿酒起糟,天天往作坊里跑。一来二去,年轻的小姐与英俊的酿酒师眉来眼去,很快情投意合地偷偷在一起了。这两个人都有酿酒天赋,并没有只顾着谈情说爱,而是在萧氏家酿梨花醉的基础上,酿出了一种有别于梨花醉,却比梨花醉更好更香醇的酒来。

此酒以觞为器,他们称之为梨觞。

不过,原本为‘觞’,不想终却成‘殇’。

得了梨觞之后,他们感情越发深厚,已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地步。在感情升温的同时,他俩在酿酒之路上也越走越远,不仅多次改良萧氏家酿梨花醉的配方,把酒酿得越来越好,梨觞也一坛坛酿出,埋入了老宅梨树下的酒窖里,最终陈放成了永世不可复制的珍品。

听故事,是墨九所喜。

可这个故事听来却莫名有些沉重。

她心里沉甸甸的,直到萧乾停顿不语,方才仰头望去。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萧乾拖长嗓音,突然一叹,“后来他们每天沉浸在酿酒之里,不知天日,不知世情,以为这便是一生一世。然,梨觞一出,名声大噪,为萧氏家酿带来飞越的同时,他们的私情也浮出了水面。”

“萧家不肯成全这段姻缘是不是?”

“是,萧家那时,早已为小姐选好了夫婿,怎会愿意她与酿酒师互许终身?”

接下来的故事,与大多数老套的故事一样。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成婚配的年代,萧家小姐与酿酒师的感情是不受祝福的,也是大逆不道的。

萧家先是怒而警告,再又将小姐关入绣楼,杜绝他们见面。

可爱得正正浓郁的年轻人,又怎样烧得灭情感之火?

最终,萧家小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与酿酒师私奔了。

如果他们就这样逃掉了,这个故事就不会有后来的演变,更不会有辜二穷这一生所负之“仇”。

两个年轻人出逃不过几天就被萧家人抓了回去。萧家以酿酒师的性命相要挟,小姐无奈之下选择了含泪上花轿,斩断情丝重新嫁人。可即便她为了情郎,放弃了自己的幸福,萧家却没有如她所愿,放过酿酒师。

为免小姐有私情的事走漏风声,传到夫家耳朵里丢了脸面,也为免酿酒师对小姐纠缠不休,坏了萧家的名声,他们在酿酒师的酒里下毒,想让他死在自己酿的酒里。

可他命不该绝,大吐特吐之后,居然侥幸逃过一劫。

然而,等他从乱葬岗醒过来奔逃回家之后却发现,他阖家老小,包括他刚刚满月的小侄女……统统被人毒死了。

失去挚爱,家破人亡。

酿酒师既怨小姐情变,也怨萧家人狠毒。

从此他隐姓埋名,一心报仇,可萧家之势却日益强大,直到他含恨而终,也一直未能复仇。

于是,他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后代身上——

“六郎……”墨家轻唤着他,颇有感触地道:“你们萧家可真心没干几件好事啊?”

对于她的说法,萧乾不置可否。

墨九知道,在古人的思想中,婚姻本该听父母之命,也许在价值观上,他们是不同的。

所以,看萧乾不吭声,她也不再多言,又把话转到正题上。

“那后来呢?梨觞就没有了?”

“萧家所有梨觞,均出自他二人之手。自他二人分开,萧家也再造不出梨觞……”

“为什么?”墨九不太懂得酿酒之道,只猜测着,“是因为不知道配方的原因吗?可……不对啊。即使酿酒师没了,小姐也是知道配方的人啊?难道她愿意自己与情郎穷尽一生所得的心血,就这样失传于世?”

想到梨觞醉入骨髓的滋味儿,墨九不无遗憾地一叹,“可惜了!”

萧乾拧眉,似乎也在思考,“我听祖母提起过,梨觞的配方,似是与梨花醉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那为什么酿出的酒不一样?”

“这个我也不知,后来萧家也曾为此苦苦寻求过真相,但并无所获。据懂得酿酒的人说,酿酒之事,仅有配方是不够的,酒的味道,与水、料、甚至与酿酒人的精神状态都有关系。为何让梨花醉变成梨觞,这个诀窍,恐怕只有当初酿造梨觞的二人知晓了。”

“是啊!”墨九表示认同,“酒是有灵魂,有感情,有灵气的东西。五粮液离开宜宾,也就不再是五粮液了……”

后面一句她是小声喃喃的,像在自言自语。

可落入萧乾耳朵里,却把他听愣了,“你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墨九赶紧摇头,岔开话题,“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萧乾目光微凉,视线从她的脸慢慢落到辜二的身上。

这一眼,他望了久久,视线有些放空。

“先厚葬了他。”

……

……

辜二的死亡,在哈拉和林掀起了一股子地震般的动荡。

当初他与萧乾合盟攻打乌日根,却在胜利已然在望时,突然与萧乾割袍断义,城门决裂,终于导致了这样一样败亡身死的局面。对于萧军来说这是大获全胜,正好顺水推了舟。可对于哈拉和林的北勐人以及苏赫旧部的北勐兵来说,却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是愤怒,是屈辱。

人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萧军的英雄萧乾,在北勐人眼中,已然成了一个邪恶的入侵者,是他篡夺了胜利果实,是他利用苏赫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过河拆桥杀了苏赫……

这一点,萧乾事先其实已有预料。

所以,只要辜二没有异动,他永远都不会抢先对他动手,就怕落人口实,引来北勐人的情绪反弹。

毕竟打下一个国家容易,治理一个国家却不容易,想让一个国家的人完全臣服,那更是相当不容易。

然而,哪怕他未雨绸缪,也没能解开这个死结。

虽然是苏赫率先对他动手,但北勐人的民族主义以及人性中基于对弱者的同情,萧乾这一口大黑锅,还是背定了。

在后来的史书中,对这一役的看法也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趁向于对萧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谴责。

好在,不管北勐人怎么想,战争结束了,成者为王,萧乾成了他们的主宰,他们无力反抗之时,都不得不暂时屈服。

于是哈拉和林这座城市,暗里波浪不止,明面上却风平浪静。

……

一天一夜,眨眼过去。

大街小巷里,百姓不能成眠。

王府里的灯火,也彻夜没有熄灭。

萧军虽然占领了哈拉和林,可诸事待办,身为首脑的萧乾也没有办法休息。王府里来来去去的人,各种各样的情报书函,一件一件在这里汇总,再经他之口,变成一个又一个政令传达下去。

都说打江山难,治江山更难。

如今的北勐,如同一团乱麻,等待他去理顺。

他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而墨九,也没有闲着。

除了派曹元领着一群弟子快马加鞭赶回兴隆山之外,她自己也在紧张地准备行程。

原本她是要同曹元一起回去的,但转念一想,火器的事已经这么久了,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了。

至少,她得最后送辜二一程,等他的葬礼结束再走——

就这样焦头烂额的过了三天,北勐局势终于又有了新进展。

这一日,天儿还没有亮,萧乾刚刚回屋歇下,就接到消息,前往追击乌日根与阿依古长公主的古璃阳回来了。

幸不辱命,阿依古一伙的重要成员,一共有十五人落网,包括阿依古自己与乌日根。

……

王府的大门,咣咣打开了——

古璃阳骑在高头大马上,领着一群士兵押送着阿依古等人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大殿前的台阶上,萧乾正在门口等候。

墨九也站在他的身边,静待不语。

晨曦的薄雾中,天气有些凉。

“冷吗?”萧乾探了一下墨九的手。

“不冷。”墨九笑了笑,“这么激动的时候,我怎么会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