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们回龛谷,找萧六郎!”

说着,她横下了心,就要去抢墨妄手上的马缰绳,“六郎一定会有办法的。他是神医,不是吗?我怎么忘了,萧六郎会有办法的……他会有的。”

“不,不要!”墨妄固执地拽着马缰绳,坚持着不要她拉走,几乎咬着牙拼尽了力气,然后大口喘着气,一字一顿地呵斥她。

“回、兴、隆、山——”

龛谷什么局势,如今谁都不敢多想。

墨九本来就怀着身子,哪里还敢让她往阎王殿里闯?

可他固执,墨九一样固执。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你懂吗?”

“墨九——不要任性!”

不得已,墨妄只能用最残忍地方式提醒她。

“不要让那么多人的死……没有价值……他们不能为你……白白送了死。”

墨九身子一僵,像被血淋淋的钉子,钉在了风中。

击西、曹元,墨家弟子……还有她的小玫儿,他们都用那样殷切的目光看着她……

“你不仅是自己的墨九,萧乾的墨九,你还是墨家的墨九……”墨妄咬着牙齿,用力吼了她,又吃力地抬袖抹了抹唇边的血迹,然后拿手心抚她的肩,“你听话,听话啊……”

“好。”墨九泪水滚滚而下,“我听话,师兄,我听你的话。”

“乖……”墨妄含笑看着她,看着她悲恸的面孔,稚嫩的容颜,想到从此这么大一个墨家的重任都扛在了她的肩膀上,突然有些不忍心,“小九,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

“占平、尚雅、八大长老……都可信任……若曹元得以活命……他……”说到这里,他面色微微一暗,像是有些支撑不住,眼前黑了黑,咳嗽了一下,方才慢慢出口,“他可接任墨家……左执事一职。”

“好……”不管他说什么,墨九都说好。

她想:这都是墨妄愿意听的。

只要他愿意听的,她就愿意说。

因为,这个男人对她是那样那样的好。

真正的好,是毫无保留的纵容,与从来无须选择的支持。

“师兄……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对我好?”

“我说不上你为什么好,但你就是不同的……不同的好。”墨妄唇角挂了一丝笑,脑子里闪过的,全是与她的过往点滴片段,初识时,在街上边走边吃的娇俏女子,清澈的眼睛,明艳的笑容,狡黠的目光,似乎没有沾染半点烟尘之气,就那样走入了他的视线。

可——所谓佳人,在水一方。

他听到了她在水中的歌声,却无力撑船渡到有她的彼岸。

“小九,便是我不在了,你也不要难过……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上天注定的……在这个世上,他能过多少日子,会遇见些什么人,要做些什么事,早有定论,容不得我们抗拒与挣扎……你我之间,并无亏欠……”

你我之间,并无亏欠。

他为什么永远要为她着想?

即便到了这一刻,他还怕她为他伤心?

墨九噙泪摇头,“不,我欠了你的……欠得太多了!”

“你不欠我……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这,并没有错……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怀抱……这是上天注定的……”

墨九紧紧咬着下唇,泪水疯一般涌了出来,“那你呢?”

“我……”墨妄幽幽地说:“我也许……上辈子作孽太多……没有一个怀抱是属于我的。只盼下辈子……下辈子了吧。”

他的声音很温柔,絮絮入耳。

却让墨九的心,扯得生生作痛,沉入谷底。

这辈子他初遇方姬然,再遇她墨九,从始至终他都在默默的付出,以前对方姬然好,掏心掏肺的好。后来对她墨九好,也掏心掏肺的好。她们每个人都坦然地接受了他的付出,全盘享受着他的一切付出,却奢侈向他回报一点点……

那下辈子——

一个人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她紧紧闭眼,无声饮泣,两行泪水滚豆似的落下。

没听见她的声音,但墨妄知道她在哭。

她在为他哭,这就够了。足够了。

他轻轻一叹,轻轻拥了拥她的腰,“小九,别难过。你答应师兄,往后凡事都要……多留一个心眼。不要轻信于人,可好?”

“好……”

墨九哽咽着,觉得冷风中似乎都夹着苦涩。

“师兄,你也答应我,要在我身边,一直做墨家的左执事,可好?”

“……”

久久,只有风中凉寒,却无半点人声。

人悄悄,月朦朦。

归程近在,空山莫问。

深冬冷风相对坐,尘世烟火与谁共?

骏马再次上了官道,冷风吹起墨妄的衣料,月光皎皎若银,为他清瘦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墨九双眸一点点放大,看着那一抹银色光芒在他的脸上投下的阴影,也看着他的风雪帽被冷风高高掠起,“嗒”一声,重重落在地上。

然后,被远远抛在马后——

风卷起他的长发,泼墨似的飞扬。

他的头,无力地垂下,搭在她的肩膀上。

“小九,我累了,让我歇一歇吧……”

“师兄——”

墨九的呐喊声,飘散在风中。

天空高远、凄恻,有孤鹰哀鸣而过。似乎为了与这一段漫长的光阴告别,皎洁的月下竟稀松地飘起了几片雪花,轻扬、轻扬,仿佛伴着悲歌,落在他的头顶。白的雪,黑的发,彻骨的凉寒——

墨九哆嗦着,搂紧了墨妄。

恍惚间,脑中全是昔日相处的欢愉。

人在眼前,仿佛做梦一般。

有一种痛,撕心裂肺。却抓不到,挠不到,寻不到。

“不!”

“我不要你死!”

“你想得开,我却想不开。”

“我不会要你死的!”

“我既来自异世,就当与世人不同,我既可换这天地人间,我就可让你活下来。我若保护不了自己的亲人,我穿越何意?我重生何意?我墨九为人何意?我究竟为何而来?难道我踏过时空,就为见证一场又一场的国破家亡、生离死别?”

“不!我去找六郎,六郎一定有办法的。”

“你等着我,师兄,你等着我——”

“六郎!六郎!救我师兄……救我师兄哇六郎……”

失神般喃喃着,她双目灼灼地看着天上的雪花。

好半晌儿,她突然像想明白了什么,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驭”一声,勒住一直狂奔的骏马,挣脱墨妄紧紧束缚的双臂,将他高大的身子绑在自己的背上,狠狠闭了闭眼睛,如同发疯的野兽般,咆哮一般调转马头。

“驾——”

……

冷风呼呼的吹过,绷紧了墨九不堪一击的神经。

她眼神儿不好,四周影影绰绰,不好择路,索性由着马儿奔跑在狭窄的官道上。

在黑暗中,泪水横流,疯般恣意。

可她,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无声之泪,似震撼了天地。

点点小雪,慢慢密集。这个腊月天,是个伤人日。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突然闪过隐约的火光。

火把的光线,在黑暗之中可以传递得很远。

墨九赶紧勒住马儿,静静地站了片刻,正准备另外择路而行,突听那风中传来一声中气十足地嘶吼。

“我乃墨家乔占平,请陛下即刻收兵,将我墨家钜子与弟子悉数交还!否则,莫怪墨家与朝廷为敌了。”

氤氲的火光穿过层层雪花,带着一种艳丽而诡谲的光芒,照亮了墨九的眼。

这一刻,这火光,这样美,这样美。

墨九心如雷击,咚咚直跳,激动地拍马,往前疾奔过去。

那边官道上的厮杀还没停止,墨家弟子和击西等侍卫以精人的耐受力将禁军堵在了那一条小道上。为了让墨九可以安全离开,在这么长时间里,他们有人倒下了,可剩下来的人,居然还在死死支撑。

而官道这一头,被墨九完美错过的,是墨家弟子数千人之众。

他们穿着墨家的统一制服,用先进的机械车推过来横在官道上的,俨然是一门门崭新的大炮,火箭筒,以及南荣禁军根本就不曾见过的新式火器。

乔占平手上执了一支火铳,就那样骑马站在路中。

“乔某数到十!十声之后,若陛下不允,墨家就点炮了!”

“十!”

“九!”

“八!”

乔占平每数一声,墨家弟子就回应似的,厉吼一声。

他们的呐喊声,整齐划一,铺天盖地,声势极为震撼。

“七!”

“六!”

“——”

------题外话------

听说好多妹子愿意为了师兄请我吃火锅?

这,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呢。

咳,现在可以开始定日子了,离过年时间不多了——

坑深310米,不忍伤害

夜空浩渺,数千弟子的齐声呐喊,气壮山河。

这样的阵仗,加上墨家架在禁军面前的新式火器,威胁完全有效。

乔占平刚刚数到“五”,那边禁军就猛地摇了旗。

“住手!朝廷与墨家素无恩怨——”

“即刻放人!”

几句交涉后,紧跟着那边对曹元等人的包围与进攻就停了下来。

而墨九正是这时从墨家弟子的后方策马狂奔而至。

带着风雪的悲凉,她大声呐喊。

“乔工,快!快找大夫……救!救师兄!”

飞雪中,无数墨家弟子齐刷刷回头。

“钜子——”

接下来,他们都看到了墨九背上的,火光下浑身染血的墨妄。

“左执事!”

他们的悲呼声,悲彻天地。

“快——”

“救左执事!”

人潮汹涌的官道上,铿铿声不绝于耳,禁军开始从厮杀的战场上撤退,而墨家弟子却齐齐立在原地,等待命令。乔占平从人群的前方飞快地扑了过来,从马上扶下墨妄,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眉头紧紧锁着。

“钜子,左执事已经——”

他在说什么,墨九几乎听不清,或者她选择性的拒听了后面几个字。耳朵边上,全是尖锐的啸叫声,破空引风,灌满了整个苍穹,也把她的耳朵和心都填满,再也装不进其他。胸口有一种种令她恶心的反胃感,不停往上涌动,直冲喉咙,眼前无数的金色小星星在闪烁,天旋地转间,墨九头重脚轻,眼睛模糊一片,好似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整个世界,在这时,安静了下来。

在她意识的最后一刻,是墨妄暖暖的笑容。

他就站在那街口的香樟树下,手上的血玉箫泛着温润的光华。

“小九,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

“师兄,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

“师兄——”

“小九……”

“师兄,不要死……师兄……你不要死……”

“小九……”

血!一股子鲜血泼墨似的喷向她的脸。

“啊!”

墨九尖叫一声,紧紧闭上眼。空气里,满满的中药味儿,她浑身上下像汗蒸过似的,都快湿透了,就连额头上的头发都湿得贴在了头皮上……这是哪里?她眼睫毛狠狠眨了几下,像突然清醒,猛地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四周。

“师兄……”

喃喃一声,她撑着床就要坐起。

一只手却有力地摁住了他的肩膀。

“不要动!”

墨九身子微微一僵。

像电影慢镜头似的,她的头一点一点转向右后侧。

昏暗的桐油灯光影里,有一个男人他坐在高高的木凳子上,轻袍缓带,面带倦容,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好久都没有休息过了似的。但看到她醒来,他唇角微微勾起,带了一丝欣慰地笑。

“阿九醒了。”

墨九嘴唇颤抖着。

哆嗦了好久,才发出弱弱的两个章节。

“六……郎……”

她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兴隆山的房间里。

坐在她床边上的男人,居然是本该在龛谷战场的萧乾。

墨九很意外。

意外得不太敢相信——以为在做梦。

她大睁着一双缠着雾气的眼睛,痴痴地望着他,用一种凌乱的、无辜的姿势,悲凉地望着他,疑惑而委屈地轻声问:“萧六郎,你……又用*蛊给我托梦来了?”

“……”

喟叹一声,萧乾为她拭了拭额角的湿汗。

“阿九,你没有在做梦,我来了。”

“你……来了?”墨九先疑惑地复述一遍,像是从梦中惊醒般,猛地坐起来直面着他,拔高了声音,“六郎,真的是你来了?”

“是的,阿九。我来了,我——来迟了。”萧乾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下一瞬,又将她的身子紧紧地裹入怀里,下巴蹭着她的额头,细碎的声音满带怜惜,“让你受惊了,阿九,都是我不好。”

“不——”墨九这个时候,没空追究对与错。

她轻轻推开萧乾,满怀期待的看着他,嗓子几乎沙哑。

“你快去看看我师兄,快去救他……”

“我看过了。”萧乾声音略沉。

“他……他怎么样了?”

墨九问出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勇气。继续听下去,也需要很大的力气抑制住狂乱的心跳,聚精会神地听他说。

“他有些不好。”萧乾轻轻顺着她的后背,安抚着。

但“不好”这样的词在墨九听来,已经是最好。

她几乎惊喜地揪住萧乾的袖口,本想要说话,却因为心急被唾沫呛着了,咳嗽好一会才缓过劲儿,几乎抽搐着嘴唇问他,“他没有死,对不对?”

萧乾双眉紧蹙,没有回答。

这样凝重的表情,让墨九放松的心弦再次绷紧。

“怎么了?难道说他……”

“他……没有死。”萧乾看她大眼珠子瞪得老圆,有些不忍心,“你为他止血,做得很好。你的做法,暂时留了他一命——可他所中之箭,伤及心脉,箭上,还有巨毒。我虽已尽力为他拔箭解毒,他也未必能——熬过来,阿九,你得有心理准备。”

箭伤及要害,墨九猜到了。

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箭上还有毒。

这是多恨她的人,才会不给她留半点生的希望?

……可本该她受的伤,却生生让墨妄替她受了。

“还有别的办法么?”她红着眼圈,拖着萧乾的手,“六郎,你再想想有什么什么法子,你一定要救他,一定要他活过来,好不好?你不是神医吗,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她几欲喷出火的急切,让萧乾眉心微蹙。

“阿九……”他捏紧她的手,声音微微一滞,“我已尽力而为。”

今夜之事,确实也出乎意料。

他安排击西在紧急情况下护送墨九前往兴隆山避难,并没有想到宋熹会在两军交战之际,放下大局于不顾,独独为了墨九带人堵在路上。但他是一个做事谨慎之人,尤其事关墨九。所以,为防万一,他原本也安排有后招——差人连夜捎信前往兴隆山,安排乔占平领人接应。

在这样的时候,北勐人护送墨九,远不如兴隆山护着她安全。

然而。

乔占平带人赶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就那么一步之差,墨妄领着墨九突围,中箭受伤——

那时的墨妄已然没有了呼吸,但墨九在晕厥过去之前,意识都模糊了,口中还在念念“找六郎,救师兄”。乔占平素知萧乾神医之名,有起死回生之术,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当即飞鸽传书到汉口北岸,让当地墨家弟子飞骑前往汉北大营向萧乾求救。

接到消息的时候,萧乾与古璃阳等人,正准备前往汉水甬道,支援龛合。为了救墨妄性命,萧乾与古璃阳兵分两路,令古璃阳遣兵龛谷,自己却从汉北南岸调转马头,连夜奔赴兴隆山——

他那么远赶过来,能想的办法,又怎会不想?

但他虽知如此,却也清楚墨九对墨妄的感情,在她身体本来就虚弱的时候,不忍多做辩解,更不可能为此吃醋,只能无奈地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孩子似的,一遍一遍告诉她。

“会的会的,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阿九相信我,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