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有些急躁。

彭欣摇了摇头,“没有,你说。”

揉额一下额头,宋彻似是想到了什么事生了恨,又猛地抱住头,双目戾气凶凶,像要喷出火来。

“我甚至怀疑,那顺巫师不是被收买,而且一直就是萧家的人。从当年安排我入阴山,神不知鬼不知的换了北勐阿依古长公主的儿子。

毕竟苏赫世子一出生就被称为‘遭天神厌弃,有夭折之险’的话,全都是出自那顺之口——”

听到这里,彭欣也好奇。

“为何他们要相信他?”

“那顺巫师是漠北草原上最有名的巫师,是可以通灵的人,可以与天神对话,而且,还可以代表天神传达旨意。”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

彭欣突然很想笑,可却心苦得露不出一丝笑容。

她自己也是苗疆巫女,是打从出生就被赋予了神识传说的灵女。

可事实上呢?

她是个俗人,是个普通的女人,参不透这世间的情情爱爱,也悟不透这些恩怨情仇——这些都不是圣女该做的。

“我恨!欣儿,我恨!”

宋彻还深陷在他的痛苦里。

“他们从来都是把我当成一颗棋子,从来都是,只有你,欣儿……”看着彭欣苍白的脸,他握紧她的双手,“只有你,曾经把我当个人。”

“石头,别这样说。”彭欣润了润唇,“我们是人,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们都是人,堂堂正正的人,从来不会是任何人的棋子。”

“哈哈,是吗?”宋彻歇斯底里的笑,“那是你不知道。”

吼完她,他顿了顿,又放柔了声音。

“我的母亲,南荣的萧妃娘娘,她何其狠心,为了萧家的家族荣辱,竟舍得抛弃亲子,让我出生不足一个时辰,就被人抱离了皇宫,不远千里辗转漠北。”

这件事彭欣已经知道了一些。

这些天的相处中,宋彻情绪不好的时候,总会断断续续的向她讲述一些往事,一些几年前他来不及讲,也不可能会对她讲的往事。

他是南荣至化帝的儿子,身世煊赫,本该一生富贵荣华,可命运捉弄,却身若飘萍,下场如斯。

这样的恨,彭欣懂得。

曾经,她也疯狂地恨过一个人。

被亲人背叛的痛,被爱人离弃的伤——无法弥补。

风幽幽的吹过,把宋彻絮絮的声音吹得散而绵长。

“欣儿,我并不一开始就是阿依古那个“被天神厌恶”的嫡长子的。

他初到阴山时,真正的苏赫世子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活蹦乱跳的……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得罪过”天神“,他的病,全都是那顺巫师搞出来的,而刚刚把心爱的儿子遣到阴山,跟着一个连脸都看不见的巫师生活,阿依古长公主又如何能放心?

尽管那顺再三说,不要惹得天神怨怼,最好不要打扰世子的生活……

但世间的母亲,并不人人都像萧妃娘娘,为了萧家的百年功业,舍得狠心丢掉儿子的。

阿依古长公主总会隔三差五派人来送东西。

当然也会偷偷看一眼苏赫世子,再回去禀报。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顺巫师没法换人。

等,他们只能等。

等着看苏赫世子的身子衰病下去……

等着思子心切的阿依古长公主不得不狠心与苏赫世子切断一切联系,再也不派人来嘎查。

那些年,宋彻就住在阴山的山洞里。

人家活着,他也活着,像老鼠似的活着。

一直在活着中准备死——做苏赫世子,让宋彻死掉。

那些年,在他慢慢知事时,他甚至在心里默默向天神祈祷过,祈祷他老人家快点收去苏赫那个破小孩儿的命——

这样,他就可以做苏赫。

这样,他至少可以活在阳光下。

那个时候他还小,虽然有怨,有恨,可对父母和自家的身世是模糊的。

六岁那年,那顺巫师第一次告诉他的身世。

就是在那个祭祀天神的石室里。

回为他小时候爱闹,爱哭,还总是跑出去,而且他还聪明,那顺开过几次门,他就会自己打开了。

他总是跑出去,有一次还差点被人发现。

后来,那顺巫师烦透了,用铁链子删住了他的脚,每天像养狗一样养着他——

在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没有萧家任何人来看过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为了避免嫌疑,萧家人又怎会自挖坟墓,与他们扯上关系?

那些年,那顺告诉他们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在宋彻的心里,那顺巫师就是一个魔鬼。

他教给他识字,教给他知识,教给他这世间的一切,也会给他饭吃,可他从来不会给他一点点的温暖。

——除了,哄他吃药的时候。

那顺说,他身子有疾,一出生就有疾,所以得吃药。

那药真苦啊。

吃药的时候,他也曾经想过,那个在临安皇宫里的弟弟,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他会吃药吗?

他吃药的时候,有没有母亲温暖的手,摸着他的脸,喂他吃甜甜的糖果子,一口一口哄着他吃?

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有病。

因为他的头,总是痛,一直都会痛。

一开始是久久才会发作一次,后来时间越来越近,以至于,虽然他很讨厌那顺巫师,却总是巴巴地盼望着他来。

他来了,就有药吃。

因为再苦的药,也不会比头痛难受。

被锁在那个祭祀天神的石洞里,他每天都在祈祷。也许真的传入了天神的耳朵,就在他十岁那年,苏赫身子无病无痛,就连漠北草原最有名的神医陆机老人都检查不出毛病来,可他的身子,却破得见风就喘,越发衰败。

阿依古长公主终于彻底从苏赫的身边消失了。

……身为母亲,她为儿子做到了极致。

那个时候,宋彻也曾狠狠的嫉妒过苏赫——那个弱不禁风的破小孩儿。他总是微微笑着,微微笑着……站在天神的祭台前,上香,祷告。

他说,要母亲健康长康。

他说,要北勐国强民安。

他说,希望天神让他的病痛快快好起来,他想要亲自伺候一次母亲,为母亲倒一次马奶酒,为父亲牵一次马,还想骑上马儿在碧绿碧绿的草原上奔跑,像牛犊子似的强健的奔跑。

他说……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

可一个人怎么能什么都要呢?

宋彻总是躲在黑暗中冷笑。

他已经得到了父母亲全部的爱,他怎么还能要求这么多?所以,他太贪了。宋彻想,他太贪了,所以他该死。

苏赫死了。

就在那次祭祀天神回去的第二天。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天上打着雷,震入山洞嗡嗡作响,那顺巫师冲入洞口,狠狠揪住他的衣领,把他训了一顿。

那顺巫师问他,为什么沉不住气,为什么要杀了他?

宋彻记得,当时他笑了,很天真的笑了。

然后,他还很天真的问那顺巫师,“他只是偷吃了我的药而已,为什么他死了,而我一直吃药,却没死?”

当时,那顺脸上的表情,他看不透。

可宋彻却没有再问什么,一句都没有问。

他只是默默走过去,抱住那顺巫师的双腿,用小小的双臂抱住他,恳求的声音,带着孩子的稚嫩,却也有浓浓的坚定与不甘。

“那顺巫师,请你相信我。我比苏赫更合适做苏赫,我会听你的话,达成你的愿望,而不是萧家的愿意——我恨萧家,他们利用了你,还想要利用我。那顺巫师,我不是他们的子孙,从此,我就是苏赫,是你的徒儿苏赫……”

彭欣听到这里,整颗心都是透凉的。

她问:“这些事,萧家从来不知道吗?”

“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只知道苏赫世子早就变成了宋彻,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儿,就是宋彻,就是他们载培在北勐的棋子,就是他们巩固萧家地位的最后利器——”

“为什么你后来自由了,却不告诉他们?”

听到她的问题,宋彻像听了一个笑话。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哈哈哈,我傻么?我就是要看他们的失败,看他们败得彻底——”

提到往事,宋彻的样子几乎是癫狂的,“他们设计得了一出好局,只可惜,一开始就定错了人。如果他们选择的是我,如果是我留在临安,又怎会让宋熹得到南荣江山?萧家又怎会一败涂地,被满门抄斩,永世不得翻身?”

彭欣闭上眼。

有些事,谁能知道?

哪初抱孩子的时候,谁能知道后来?

宋彻冷笑着看彭欣,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彻骨的恨意,“萧家人可能到死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一心培养的储君会是一个不务正业,整天寻花问柳的浪荡皇子吧?哈哈,这就是报应!报应啊!”

看他恨恨咬牙的样子,彭欣突然闭眼。

然后一只手,慢慢抬起,抚上他的头。

“傻子,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吗?你的母亲,还有你所憎恨的萧家,也许他们一直想要保全的人,其实——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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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团太多,得一点一点解开。

坑也有太多,也得慢慢的坑。

但相信我,故事是圆的。只不过也许出于作者自己脑补,有些地方可能没有写到位。如果小主们有没有看明白的地方,可以在留言区留言,二锦都会仔细看的。

爱你们,么么哒。

坑深223米,那一场缘,那一遭劫?

在他的头最痛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忘记时间,可无论怎样

多少年了?他一直记得。》し

“欣儿,我记得的。”

宋彻怔怔,目光混沌着,像在记忆中翻找了许久,才找到那个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偷偷瞒着那顺巫师南下的白衣少年。

“石头,你可还记得我们那年初遇?”

彭欣没有回答,沉吟片刻,却又轻声问他。

人与魔之间不过一线之隔。

狠心的宋彻,也是多情的宋彻。

“不。欣儿,我有太多的恨。你想要我做的,我做不到。你……不要恨我,好吗?欣儿,不要恨我。我放不过,放不过他们。”

反握住她的手,恨不得时光就此停顿。

宋彻感觉到了她的关切。

“石头,看着我。这是心魔,是执念。”

她把他的双手拿下来,握在手中,双目专注地看着她,眸底清澈得宛如两汪潺潺流动的小溪,便是世间再冷硬的心脏,也会沉在其间,化为流水。

“心魔!”

彭欣一怔。

宋彻慢慢地捧着她的脸,抚摸,轻轻抚摸,双目里的暗光,如蛇一样毒,也冷,“我要他们死,所有害过我的人,都必须死。”

“不。欣儿,我做不到。”

他们都不曾信任过他,他为何要信任他们?

连一个棋子都不让他做,他为何要原谅?

天知道他有多么想要信任她,相信他的母亲爱着他,相信萧家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他……可是,这些年的诸多苦,诸多痛,还有现在,萧乾密谋那顺巫师,把他苏赫世子的身份生生替下——

目光有怒,也有惊,有无助。

那样望着她,像个孩子……

宋彻怔怔望她。

久久,石室内无声。

他,他,他们,谁又为了自己在活?

权皇之下,焉有完卵?

冷风拂起彭欣的衣袖,她心惊胆战,再难出口多说一个字。

一个用来麻痹谢家,麻痹至化帝的棋?

……换个角度想,宋骜何尝不是一个棋?

他夜御数女,日日买醉,比谁都逍遥……这当真是他愿意的,是萧家愿意看到的吗?是萧妃娘娘愿意的吗?

唯一平顺的人,只有宋骜。

虽然他到底从阎王手底捡回了命,可也并非平顺的。

就连现在的景昌帝宋熹都多次遇险,最严重的一次,骑射时从马上摔下来,昏迷了十天十夜,连御医都说回天乏术了……

为什么那么多皇子,为什么只有他始终活得好好的?

南荣皇室为什么出了一个荒淫无度的宋骜?

她是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想到的。

这样的猜测,其实也惊了彭欣。

垂下眸子,心里痛了痛,突然咬了咬唇,方才继续:“有一天,那个被培养得毫无争权逐志的斗志,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宋小王爷,突然死亡,你才可以接下他的手,重振萧家一脉在皇室的基业。”

说到这里,她像是说不下去了。

彭欣道:“还有萧家,我与他们并无恩情,我不会为他们说话,只是以事就事。石头,你和萧家本是一体的,从你孕育在萧妃娘娘的肚子里,就已经打上了烙印。你与萧家将一荣皆荣,一损皆损。萧家把你送到阴山,看似是留下了宋骜,其实是保护了你。他们的目的,说不定是想让‘那顺’巫师培养你,有一天,有一天……”

宋彻盯住她,像被什么刺了眼,一动也不动。

夜明珠下的人影,景影绰绰。

“我也有儿子,我了解做母亲的心情。她一定不知道你受了这样多的苦。如果她知道,这些苦,这些罪,她肯定生不如死……你相信我,好吗?”

彭欣肯定地抚着他的脸,目光满是母性的光彩。

“石头,你的母亲,一定是爱你的。”

而这个大概也就是她后来为什么那么纵容宋骜,以至于“慈母多败儿”,生生把儿子培养成了那样一个不着调的荒唐王爷?

当时把宋骜留在宫中,那才是龙潭虎穴吧?

也许她会觉得更亏欠的是宋骜。

同样身为母亲,喜欢也很难相信,萧贵妃会忍心让儿子遭受这样的痛苦。

或许萧家安排宋彻去漠北,有为萧氏家族的利益考虑,为萧家的皇权争夺而考虑,但归根到底,不也是为了保住萧家皇室血脉做的双手准备吗?

手心手背都是肉,谁也不会比母亲更痛。

事情真假且不论,就说当时的萧贵妃,拼着一死生了两个儿子,一对双胞胎兄弟,究竟把哪一个留在敌人的屠刀下,把哪一个送到安全的地方?

有人说,她的早产与谢家有关。

宋骜的母亲萧贵妃生他时,是不足月的,那晚上她突然破水,差一点就要了性命。后来,虽然孩子的小命保住了,可她从此也再不能生育。

而且,彭欣还听人说起过一桩南荣秘辛。

那些年,至化帝的皇子,几乎就没有一个能平顺长大的,不是死,就是残,不是痴,就是傻。就连皇后都没能幸免。

当年的事儿,虽然时日已久,但那个时候,萧家和谢家斗得昏天黑地,不死不休,南荣各方争权,后宫更是斗得乌烟瘴气。

彭欣这话自然不是无端猜测的。

坑深224米,火光中的胭脂香味儿

孩儿是她害死的?

宋彻震惊的看着他。

无视他的怀疑,彭欣像是回忆起不堪的往事,声线儿幽幽的,带点儿吵哑,眼睛一动也不动的看着石壁上的光影。

“石头,我们的孩儿很可爱,很聪慧,但他脾性不像你,也不像我,反倒很是调皮……”

说到很是调皮,两个人都怔怔。

宋彻想到了宋骜。

而彭欣想到了远在兴隆山的小虫儿。

只有做母亲的人,才知道儿子到底有多重要,也只有做母亲的人,才会不遗余力,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让儿子得到幸福。

小虫儿不能缺了爹。

宋骜得活着。

他活着,小虫儿才不会遗憾。

垂了垂眼皮,她使劲儿咽了咽唾沫,“都怪我,是我没有看好他,让他被毒蜈蚣咬了。那一天……是我们相识两年的日子,我情绪不好,去了河边,师父也恰巧上山采药去了,只有一个看顾的婆婆看着他……等我们赶回去的时候,没有来得及,也没有来得及救他。”

“不!”

宋彻目光惊痛,声音凄厉。

“你骗我。欣儿,你在骗我。你想让我忘掉仇恨,放掉他们,对不对?”

他果然是聪明的。

可彭欣闭上眼,摇了摇头。

“我没有骗你,我是母亲,我不会拿孩儿的事撒谎。如果有人害过他,不需要你说,我也早就让他生不如死了。可实事就是这样,从来没有任何人害过我们的孩儿。”

看宋彻呆在当场,彭欣缓缓牵开唇角,像是在笑,可仔细看,却是比哭还难看的一张笑脸。

“在你不声不响地离开之后,我们的孩儿虽然没有父亲,但苗寨的每一个人都爱他,都宠他,尤其是师父他老人家,更是把他当成了亲孙子。所以,石头你不要难过,在他短暂的生命中,一直是个幸福的孩儿,并不曾吃过苦。

如此,不是很好吗?石头,他不受这世间诸多的苦痛,不懂得生离死别,不知道爱恨情仇,来过一遭,也度过了一生,是多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