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大会尘埃落定了,谢家与萧家持续了数十年的对峙之局,如今看来胜败已经明朗。谢贵妃的儿子做了太子,萧家的顶梁柱却入了大狱,两相比较,一荣一辱,自有分晓。

人走茶凉,这一场斗争早早便被定了性。若萧家败于谢家之手,不仅萧家从此荣威不在,整个萧氏党羽都得受萧六郎的案子牵连。所以,这个时候,能与他撇清关系的人,都想法子撇清,个个都恨不得在脑袋上贴一张条——我不认识萧乾。

有人说是萧家宅子的风水不好,从他们搬入临安,事情便一出接一出,没个消停的时候,终于把自己折腾进去了。也有人说,与风水可干,萧家的大少夫人还成了墨家钜子哩?

除了萧乾,墨九也是临安炽手可热的人物。一个万众瞩目的墨家大家,钜子从方姬然变成了墨九,让临云山庄外押赌之人,大多家底都穷了,不由怨声载道。可对于墨家来说,钜子之位空悬数十年,终于有人出来主持大局,一统之局指日可待,却是一件大喜事。

墨九这两日很头痛。

当家难,难当家。位置有多高,责任就有多大,尤其墨家左右两系的内部争斗,与朝廷上的党羽之争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还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大门,各有各的小猫腻,长老们也一个比一个资历老,若非墨九先闯坎墓,再破巽墓,还开了祭天台手印,又是四柱纯阴的命格,外加“皇帝御赐”,恐怕短时间内根本就无法得到承认。

如果能选择,墨九宁愿不要这个“御赐”。

至化帝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她心里有数。脑袋上给她冠了一个“御”,那墨家就成了“御赐”的墨家,得受朝廷的管束,相当于梁山好汉被招安,那意义完全不同。

可墨家已不是当初的墨家,无力与朝廷抗衡,这口气忍也得忍,不能忍还得忍。墨九理顺了这些关系,接手墨家事务,也没有急着改变什么,更没有去烧那“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因为她还有一把更大的火需要烧——萧六郎还在狱中。

于是她以初上任,还需磨合为由,并不具体管理,只说了一堆“左右两系需要精诚团结,共创和谐墨家”一类的指示,便专心打理萧六郎的事情。

浑天黑地的日子里,她觉得时间过得极慢。

短短两天,却像过了漫长的两年。

第三天,她从临云山庄回了一趟怡然居,避重就轻的与织娘说了一些自己的事。织娘身子不好,可却心细如发,墨九虽然不提,她却问及了方姬然。

那日之后,墨妄也被带走了,方姬然独自住在临云山庄的小院里。墨九去探过病,可她心里似乎有坎,只说身子不舒,不宜见她,便回绝了。墨九能理解她的别扭,也不勉强,让人好生伺候着,便离开了。

为免织娘担心,她只说方姬然很好,并没有告诉她临云山庄里发生的那些状态。织娘没有继续追问,可墨九却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这个便宜娘,一双眼睛犀利得很,她生怕被看穿。

于是她领着蓝姑姑、玫儿和旺财一同回了萧家。

萧乾入了御史台狱,对萧家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冲击。以往钟鸣鼎食萧家,宾客络绎不绝,整日里府中都很热闹。这回墨九入得大门,便明显感觉冷清了许多。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往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斗得面红耳赤,如今却个个都蔫了,便是老夫人,昔日雍容也似不见,两只眼窝明显深了许多。

两日过去,萧家并非没有作为。

萧乾入狱的当天,宋骜的母妃(萧妃娘娘)便在皇帝面前跪了整整一夜,可皇帝知晓她要为萧六郎和宋骜求情,并没有召见她。诚王和诚王妃也领着宋妍入了宫,可诚王陪着至化帝下了两盘棋,依旧只能摇着头出来。

天家皇室,亲情不若民间。

至此,萧家这一番变故已不可避免。

从云端跌到地底,这些在宅子里衣食无忧的妇人,虽不懂政事,却也能够嗅到暴风雨的气息。大祸将至,她们再也没了争斗的念头,只眼巴巴盼着事情过去。

一个大宅子,一个大家族,养这么多人,得有男人在外面撑着体面。以前萧六郎的存在,让萧府的人又嫉又恨。如董氏、袁氏、张氏之流,如萧六郎那些兄弟姐妹,对他各个各的不满。可出了这档子事儿,真没有了萧六郎,萧家也没了顶梁柱,那乌云压顶一般的窒息感,终于落在了他们的头上。

“老大媳妇……”董氏许久不曾见到墨九,看她皱着眉头迈入屋子,竟是喜极而泣,上前握紧她的手,便把她引入炕桌前坐下,屏退了左右,小声问她:“六郎的事,可有眉目了?”

墨九盯住她红通通的眼,“大夫人直接问国公爷岂不更好?”

董氏叹息,“他爹这两日都没有回府,想是在与朝中那些奸人周旋。依我说,若能把六郎弄出来,多使些银子也是好的,可听说这案子由官家主理,怕是使银子也无用了……这,咱们萧家,做的什么薛哟。”

临安山庄发生的事,董氏并不知情。

她能晓得的事儿,也大多都来自外间传闻。

萧乾的案子悬了两日,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天天在查,却未过堂,更没有定罪,所以萧乾仅仅属于“涉嫌”,按南荣律法,家里人是可以探望的。可大抵谢忱从中作梗,这些天萧家人去了几趟,都被御史台狱以重罪犯人不得探视为由给拒绝了。

一个儿子生着重病,一个儿子又入了狱,惹上了大官司,萧运长头发都白了一半,在权臣间周旋,在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上下奔走,没少使冤枉银子,可银子使出去,却没有半点作用。

这风一吹,人人惊恐。便是有一些曾经受过萧乾恩惠和提拔的人,也都对萧运长避而不见,生怕把自己给搭进去。

树倒猢狲散本是人之常情,但听董氏絮叨着这些人情冷暖,墨九仍是不免唏嘘,“大夫人别叹息了,其实想想,也怪不着这些人,皇权威压之下,人人都要生存,为了自己一家老小,本也无可厚非。若换了咱们,不也得这样选择?”

“唉!”董氏似是心酸,拿帕子摁住眼角,拭了拭眼泪,“往常我总觉得这六郎可恶之极,可如今他没了……”

“呸呸呸!”墨九突地嗔她,“那不叫没了,只是候审而已。”

“是是是,候审!”董氏被打断了话也不生气,破涕为笑,又是一叹,“想想那时我曾那般对他母子,他如今回来,虽不认我做母亲,却也不曾慢待过我……六郎,其实是个好孩子,一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

墨九默默看着董氏红透的眼睛。

她对董氏并无好感,但这一刻,她相信董氏对萧六郎的关心出自真心。古时的妇人,出嫁靠夫,夫死靠子。董氏的儿子萧大郎是指不上了,萧运长与她虽有结发之情,却并不尊她重她,她在府里日子不好过,有些妇人的尖酸刻薄也是正常的。不过,董氏对萧六郎的这一番“肺腑之言”,与其说是她想开了,不如说是她与萧府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怕失去倚仗,甚至失去国公夫人这个光鲜体面的身份。

但她说萧六郎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却是一个大实话。想六郎母子当年的遭遇,换到墨九的身上,她恐怕都不能像萧六郎那般对董氏宽容。

董氏还在哭哭泣泣,墨九却不耐烦了。

“大夫人不必着急,我回来拿些东西,回头想想办法……”

董氏抬起泪眼,怀疑的拧着眉头问:“你能有什么办法?他们说六郎的案子是重罪,不许家里人探监。他爹过去了,老夫人也去过了,为这事,气得整整一天都没吃饭……”

瞥她一眼,墨九抿抿唇,不想与董氏多说,她领了蓝姑姑径直回了南山院,收拾自己的东西。主要那些包好的松花蛋,她早说给萧六郎吃,却一直没得机会,以前送给他的,想来他也不可能自己动手弄来吃,趁着这个机会,她准备做些饭菜,再拎几个松花蛋去探监,给他改善伙食。

董氏默默跟在她后面,“九儿不准备回府住了?”

“这些天,不会回来。”墨九并不看她,专心与蓝姑姑和玫儿一道收拾衣物。她的身份一夜之间由深宅妇人变成了墨家钜子,萧家人虽不知个中情由,却也是震撼的——所以,她的去留,董氏也管不住了。

看着董氏愁眉苦脸的样子,墨九心里不舒服。

她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萧六郎又不是真的马上就要死了,这些人哭丧着脸,让她觉得晦气。于是,她懒得动手收拾了,只吩咐蓝姑姑和玫儿继续打包袱整理东西,自个儿领了旺财去灶上。

她要为萧六郎做些吃的。

灶上的厨娘们听过不少墨九的《天庭游记》,如今听说她又成了墨家钜子,对她更是又敬又畏,一个个赔着笑脸小意地伺候在侧,为她准备食材。

可墨九却不领情地赶走了她们。

这是她第一次给萧六郎做吃的,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从择菜到入锅,她都不想假于人手,为那个人洗手做羹汤,是一种美丽的心境。

灶房里,“咚咚”的切菜声,沉闷之中带着一种居家的厚重,墨九听着,时不时瞟一眼窗外,心慢慢变得安宁。

窗外白茫茫一片,天渐渐昏暗。雪花被风吹得胡乱的飞舞。白白的,纯纯的,把这个世界映衬得很干净。旺财在院子里奔跑着,追逐着雪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皮毛上滚了一身的雪,玩得正欢。

牵了牵唇,她笑,“旺财!”

远远地“嗷”一声,旺财踏着雪奔了过来。

蹲坐在她的脚下,它仰着头看她,边吐舌头边摇尾。

墨九将一块煮好的肉丢在地上,“喏,给你的。”

旺财兴奋地叼了肉,吃完又睁着大眼珠子,巴巴看着她。墨九摇头,小声斥道:“一个够了啊!这可是做给你主子吃的,他在牢里指不定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得被人折磨,你吃了一块还贪!”

为了排泄某种情绪,她随口与旺财说着话,便没有想过能得到旺财的回应,所以,嘴上那么说,她还是心痛财哥的肚腹,又丢了一片肉给它。

可这一回,脚下的狗却没有动静。

墨九低头一看,愣了愣,“怎么不吃了?”

旺财吐了吐舌头,乖乖的坐着,不去嗅那块肉,却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看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不该出现在畜生眼里的惆怅……这一眼,让墨九突然觉得,旺财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

毕竟它许久都不见萧乾了。

定定立着,她道:“他会没事的。”

旺财摇摇尾。

她又道:“相信我。”

旺财再摇摇尾。

她眨眨眼,满脸微笑,“乖,把肉吃了吧。”

旺财还摇摇尾,但无论如何,它都不肯再吃那块肉了。墨九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住,一瞬不瞬地看了旺财片刻,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它的脖子,头低下去,揉弄着它蓬松的狗毛。

“你也担心他了吧?狗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墨九离开萧府的时候,董氏、袁氏、张氏等人都默默过来相送。入府这么久,这是墨九第一次享受这样高规格的待遇,便是老夫人,也带病出来,叮嘱了她几句。

没有心思与她们周旋,墨九敷衍几句,便径直离开了。

萧府侧门的榕树下,温静姝在等她,“大嫂!”

墨九定住脚,静静看去,“静姝有事?”

温静姝微微垂眉,“嫂嫂又想做什么?”

“干卿何事?!”墨九目光微凉,语气却带了笑,“麻烦静姝让让路。”

在墨九看来,不管她与萧六郎的感情今后会如何,至少在眼下,她不可能让他与任何一个女人夹缠不清,温静姝也不例外。

不留情面的说罢,她原以为温静姝会纠缠一会,可她什么也没说,便默默让开路,只待墨九走过她身边时,突然小声说了一句。

“嫂嫂这次,可把六郎害苦了。”

看来温静姝晓得的内情,比萧府里的妇人都多。

若那些妇人知道萧六郎是为她,今天肯定就不是相送,而是上皮鞭上家法了。

墨九脊背挺直,冷笑着侧目望她,“静姝今日没吃药?”

温静姝不解她的意思,似乎也不想知道她的意思。只垂着眸子,不温不火地道:“纳木罕正在想法子,肯定会把六郎营救出来。不过,静姝以为,嫂嫂惹的事已是够多,能不能请你放手,给六郎一个安静,让他做回以前的六郎?静姝拜谢了。”

说罢她福身朝墨九施了一礼,调头自去。

墨九淡淡回眸,看着她寒风中单薄的背影,不由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这个女人,还真有点意思,脸很大啊!?”

蓝姑姑被她的笑容瘆到,寒涔涔地道:“这二少夫人好不知羞,都许人了,却不知安守本分,还肖想萧使君……”

墨九慢悠悠瞪她,“肖想无罪。”

蓝姑姑见鬼似看她,却听她道:“肖想不到,才是罪。”

——

这晚的临安府,风雪很大,天地之间,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御史台狱在临安城西北角,有一道高大的土夯门楼。门楼下巡逻的兵士三五步一个,昼夜不停轮班换防。

墨九的马车在暗夜的风雨中驶近,远远可见门楼的灯火,便停了下来。驾车的是一个坎门弟子,申时茂派过来跟着墨九,叫阿陈。他嘴里“驭”了一声,小声道:“九爷!有人挡道。”

这条小道很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那一人一骑,挡在路中,墨九的马车便过不了。墨九也穿了一件男装,脸上戴着那日腊梅园里用过的面具,与本来的样子也大不相同。

她闻言撩开帘子看过去,马上的男子身材高大,戴了一顶风雪帽,把整张脸遮去了大半,让人辨不出长相。墨九怔了怔,把头伸出去,看向马上那人,“兄台,借过。”

那人安静地站着,没有让开路,却慢吞吞骑马过来。

“九姑娘可是要探监?”

熟悉的声音入耳,墨九不由一惊,“辜二郎?”喊罢她又笑了,“还真是巧哈,每次我做什么私密的事情,你都会恰好出现在我面前。”

“你进不去了。”辜二并不与她废话,直接地道:“你找的那个人,在半个时辰前,被谢忱的人带走了。这一回,谢忱是准备把萧使君困死在牢里,不可能让他有机会翻身。为免他与外界联系,也不可能给机会让你见到他。”

墨九面色沉沉,却未吱气。

这两日萧运长在四处活动,她也没少花心思。可任凭她跑断了腿,御史台狱就像一个水都泼不进去的大铁笼子,有钱递上去也没人敢要。实在无奈,她借用了一点萧乾的药物,控制住了御史中丞,这才有了今天晚上的秘密探视,没有想到,竟被谢忱提前知晓。

墨九抱紧食盒,望着御史台的门楼,久久不语。

狂风席卷着雪花,门楼上的灯火,昏黄而阴冷,让人骨髓生凉。

顿了一瞬,她慢吞吞道:“辜家郎君是雪中送炭来的?”

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般问,辜二愣了愣方才点头。

“九姑娘,跟我来!”

风雪很大,灯火很暗,墨九看不清他的脸,却听清了他的声音——这火红火红的炭,来得真是及时。正如辜二这个人,永远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

墨九唇角微弯,淡淡道:“那便多谢辜家郎君了。”

“不必。”辜二着一袭厚重的铠甲,肩膀上的披风被风雪灌得高高扬起,他立在马车边上,慢慢将头上的风雪毡帽拉开,目光沉沉地看着墨九,“不过得委屈九姑娘下车步行,做我的牵马小卒。”

墨九微微眯眸,看见了他脸上那一道浅浅的疤。

“不知辜家郎君为何愿意帮我?”

“不为什么。”辜二很淡然,“想帮便帮了。”

“不能吧。”墨九轻笑,“你曾说你什么名字?”

辜二怔了怔,不知她何意,墨九却笑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叫辜仇,是不是?只不知,辜将军的仇人,是哪一个?”

风雪下的辜二面上淡淡的,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他没有承认墨九的话,当然也没有否认,只岔开了道:“事不宜迟,九姑娘快着些。”

墨九没下马车,却正色问:“若谢忱怪罪下来,你如何自处?如今人人都恨不得与萧家撇清关系,你这炭火暖是暖,可墨九却不敢轻易消受,你可以给个理由吗?”

“我自有分寸,只九姑娘不说,便无人知晓。”辜二再次将风雨帽戴在头上,翻身上了马,从马鞍上丢下一个包袱,静静背转过身,等着墨九。

墨九思虑一瞬,换上了小卒的衣裳,飞快地下了马车,拎着食盒站在雪地上,与辜二互望一瞬,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牵起他的马缰绳,往御史台狱的方向而去。

御史台狱里关押的犯人都非同一般,若非位高权重的朝廷重臣,也是皇家钦点的囚犯。外面的人想要入内,要经过一道道极为繁琐的程序。不过辜二与那些人很熟,守卫认出是他,只例行询问一下,便放了行。过了三道关卡,终于到达了关押重刑犯的地方。

牢头姓沈,似乎与辜二很熟,见到他来,先是热情的寒暄。

可一听辜二说要见的人是萧乾,当即变了脸,“辜将军莫要吓我,这玩笑可开不得?”

“有何不可?”辜二挑挑眉,“萧使君与我熟识一场,他出了事,我来送点吃的,能有多大的事?我又非劫狱,沈兄弟,给个方便。”

沈牢头心都凉了半截,“不是我不给辜将军面子,辜将军要见任何人都可以,就是萧乾等人见不得。非兄弟与你为难,实在是……上头有严令,萧乾一案的犯人,都不许探视。”

“沈兄拿着喝茶。”辜二塞了一袋银子。

“这个,辜将军……”沈牢头踌躇着摇头,似乎舍不得那些个银子,偏生心有不甘,又不敢抗命,只无奈地道:“我也不愿看萧使君身陷囹圄,可兄弟脑袋上吃饭的家伙更紧要,辜将军莫要与我为难了。”

“好,不为难沈兄。”辜二慢条斯理地说完,手一挥,只听见“铛”的一声,他腰上的钢刀便架在了沈牢头的脖子上,“如此这般,沈兄还方便不方便?”

“辜将军,你……”沈牢头万万没想到他会为了萧乾动武,竟是生生愣住,苍白了脸。可他估量着辜二也不敢真动手,只哼一声,便昂了头,“你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敢。”

墨九也没有想到辜二恁的大胆,为了让她见萧六郎竟然劫持牢头。要知道,在牢狱里行这等事,等同与劫狱,那可是要命的重罪。

她眯眼,看了一眼幽幽的灯火下钢刀的寒芒,伸手格开辜二的刀,将脖子上那一枚玉扳指拿下来,在沈牢头眼前一晃。

“这个可以吗?”

坑深104米 近猪者吃

玉扳指温润的玉质在昏黄的火光下,闪着莹莹的光亮,便是不懂玉的人也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块绝世好玉。 可沈牢头惊住,看见的不是玉的色泽与价值,而是琢在玉扳指上的囚牛纹饰。

囚牛,传说中龙生九子中的老大。

那雕琢了囚牛的玉扳指,也是东宫太子宋熹的标记。

沈牢头再抬头时脖子有些僵硬,疑惑盯住墨九发神。

她身穿平常小卒的衣服,样子却不怎么平常。她静静站在辜二的身边,一只手拎着绳子,让玉扳指在绳头上来回摆荡,一只手轻负背后,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浅笑,不多不少,配上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那锐利的气场竟让身材高大的辜二似乎都成了他的陪衬。

思考着玉扳指的真假,沈牢头目光幽闪幽闪地停在墨九的脸上,迟疑了半晌,小声问:“敢问这位小郎君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墨九轻松地笑,“重要的是沈牢头识不识得这个玉扳指?晓不晓得它的主人是谁?还有这牢门,方不方便开?”

沈牢头仍在犹豫,“可太子殿下并没有……”

“开门!”墨九冷冷打断他,也不解释,只气势汹汹地瞪着他,目光中添了几分冷厉,“来之前,我查过南荣法典,便是犯人,家里人也可入监探望,更何况萧六郎的案件并未定性,官家都还未审,你们却欺上瞒下做这些勾当,枉顾南荣律法,就不怕脑袋上的家伙保不住?”

用他之言反问他,沈牢头顿时变脸。

“我等也只依命行事,何曾做得主?”

墨九嘲弄般微微勾唇,便不答话。辜二瞥她一眼,适时道:“沈兄,官家的心思,旁人何曾猜得透彻?整整三日过去了,可有人来提审萧使君?没有吧。那沈兄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何?”

沈牢头微微眯眼,“还请辜将军指点?”

“指点说不让,沈兄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辜二目光深了深,意有所指地暗示道:“前些日子,官家有意把玉嘉公主许给萧使君,临安府上下哪个不知?官家什么人呐,难不成会看错人?他看准的驸马,又岂会轻易定罪?……再说,便是萧使君做不成驸马,萧氏一脉,不还有牢里的安王,诚王?这些人,哪个又是沈兄得罪得起的?”

辜二厉害啊!

墨九瞥他一眼,又扫向沈牢头变幻莫测的目光。见他踌躇,晓得火候差不多了,慢吞吞从辜二的手上接过银钱袋,再一次塞入沈牢头的手上,笑吟吟地道:“沈头辛苦了,天气冷,去买壶好酒吃,暖暖身子。放心,这南荣的天塌不下来。便是塌上来,不还有人顶着?”

辜二看着空空的手指,再看一次那个银钱袋,默不作声。

沈牢头却是瞥着墨九手上的玉扳指,慢慢地握紧了银子。

这一回,他没有再推拒。

虽然他不晓得太子殿下什么时候与萧六郎成了一伙,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他的扳指赐给一个萧家人,用以探视萧六郎,但他却知道辜二是谢忱的人。

想辜二都背叛谢忱了,自己一个小小的牢头而已,得见玉扳指放人,能有什么过错?而且,辜二的话无疑也给他提了个醒——自古神仙打架,吃亏的总是凡人。办这差事,他不过混口饭吃。天家斗法,谁咬死谁,关他何干?

悻悻然笑着,他松下紧绷地面色,赔笑道:“二位说得极是。不过,这会还不能进去,怎么也得等到换防之时。”

御史台狱门禁极多,牢里更是戒备森严。

萧乾、宋骜、墨妄等人都关押在台狱最东面的甲字狱。那个地方地势较高,相比其他牢室来,更为通风透气,地面也不那么潮湿,算是御史台狱里最为高端有格调的监牢了,所以,用来招待这些特殊的疑犯,自是再好不过。

但不管多好的监牢,都是监牢。

油灯的光线,昏暗而阴冷,地面也似有多年不曾修缮,凹凸不平,处处可见高于地面的青石,一不小心就会跌倒。那一条狭窄的过道,长长地往前延伸,将逼仄的气氛推到了极点,如同一块巨大的落石,重重地压在墨九的心上。

每往里走一步,她的脚步就越沉重一分。这样的环境,她不敢想,萧六郎那洁癖得几近变态的家伙,是怎样渡过这三天的。

她曾入过皇城司狱,晓得住在牢里的感觉。

可比起皇城司狱,这御史台狱,分明更冷、更黑。

一路行来,每个牢室都很安静。越往里,关押的人越少。这一段通道是斜着往下行的,一级级的台阶拉长了距离,路程也更加遥远,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隐隐有着沉闷的回响。

墨九恨不能飞奔而去,可也只能想想。

她不能走得太快,至少不能让人看出她在着急。

“到了!”沈牢头停在一个大铁门前,将两个正准备等人换防的狱卒三言两语打发了,方才利索地打开门锁,道:“他们都关在里面,你们随我来吧。”

“我不进了。”辜二定在原地,手按腰刀,“为免旁人起疑,辜某留在这里,给沈兄放风。”停顿片刻,他转头望向墨九,“速去速回,不可多留!”

换防确实是一个好时机,沈牢头让前来换防的两名狱卒自行休息去了,领他俩换了一身狱卒的衣服。那千篇一律的着装,头上都戴着帽子,又在午夜时分,若非熟悉之人,不会轻易察觉异常。于是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拿狸猫换了太子,再把两名值班的狱卒打发走,此处也就没有旁人了。

看来这些牢头,平常没少替人“疏通”关系!

墨九沉吟着,朝辜二点点头,认真道出两个字,“谢谢!”

辜二未置可否,也不知听见没有,目光投向墙壁上的油灯,瞬也不瞬,似在思考什么。墨九疑惑他的反应,也来不及问他,推门进去。

御史台狱是分区的,甲字狱的监舍不少,可里头关押的犯人却不多。据沈牢头介绍,自打萧乾一案的嫌犯投入甲字狱,其余的犯人都转移了监舍。

“好待遇啊!居然还专人专牢……”

她玩笑地喃喃一声,耳侧突地传来熟悉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丝疑惑,一字一顿地问:“小九?”

双脚微微一顿,墨九怔住。

她循声望去,一个用圆木做成的牢门里面,是墨妄年轻英俊的脸。入狱三天,他气色尚可,除了脸上肌肤略略黑了一些,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见她看过来,墨妄似是因为猜测得到证实,唇上勾勒出一抹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一如墨九初见时的明朗正气,“果然是你,我以为我听错了。”

“左执事,你还好吧?”墨九朝他淡淡一笑,脚步挪到牢门口,隔了几根圆木,上下打量他,“看来没有吃什么苦头,还好还好,恭喜了!”

从金瑞殿暖阁那日起,她便不再叫他师兄。这样敏感的变化,墨妄自然察觉得出。可这一声恭喜,却是……像极了墨九,证明她确实还是墨九,只不过待他不同罢了。

墨九眸子略微一暗,轻轻笑开,并不去在意,只道:“是的,我很好。你们这几天都还好吧?”

“嗯。”墨九认真点头,丝毫不觉自己的话有什么语病,“我很好,我姐很好,墨家也更好。左执事好好坐牢,不必挂念。”

好好坐牢,不必担心?

墨妄苦笑一声,眸色怅惘,“好。”

墨九盯着他郁郁不乐的脸,想到那日偷听的对话,手指微微攥起,又慢慢松开,然后轻轻一笑,指了指前方的牢室,把食盒拎在手上,朝墨妄作了一揖,“还得给萧六郎送吃的哩,我先行一步了。案子的事,左执事莫要着急,我会想法子的。”

“好。”墨妄喉头有些鲠,“墨家事务繁杂,钜子注意身子,不要太操劳。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找长老们商议……”

“会的。”墨九打断她,微笑摇头,“回见。”

“嗯,回见。”墨妄笑着收回叮嘱,道了再见。可他话音未落,墨九的背影已去了老远,通道上,冷风太大,吹得她袍角翻飞。那一道穿着宽大狱卒服的身子,单薄,纤细,看着一阵风都吹得到,却有着山崩地裂都摧不毁的坚韧。

墨妄静立片刻,慢慢坐回去,阖上了双眸。

他知道,她是个固执的人,一旦心里有了疙瘩,便很难解开。可他没有想到,她笑着吟吟地拎着满满当当的食盒,从他跟前走过,居然没有给他留下半点吃的。

到底是疏远了啊!

走在冷飕飕的通道上,墨九实际上并没有发现墨妄的情绪。都说老天造人是公平的,对墨九也一样。在很多地方,她都有着常人没有的聪慧。可在对人的情绪体察上,她却有些大而化之——尤其体现在她不关注的人身上,那神经更为大条。

她对墨妄的疏离并未出于本意,却出自本能,一种自然界的动物本能,主动远离危险和让自己不舒服的人和事。不过,她是钜子,他是左执事,她又不得不与他打交道,所以,她对他的态度,不自知地就变成了公事上的交道。

“哐当”!

铁锁打开,牢门闷闷地撞在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