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了眯眼,严肃道:“所以老朽认为,找回矩子,重振墨家,势在必行。”

“钜子之事,不可儿戏,还得从长计议。”墨妄停顿片刻,缓缓看定申时茂,“申老可知,为何朝廷对墨家总有容忍,便是珒国和西越,也都高看墨家一眼?”

申时茂怔住。

好半晌,他慢吞吞吐出三个字:“千字引。”

这天下有一个传言,得“千字引者,可得天下”。可千字引的传说很多,但它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世人知之甚少。

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是,墨家祖上以机关术为基础,经过数代钜子的悉心研究、改良与实验,制造出了一批可应用于战场的巨型床弩和可连发弓箭等等超前意识的武器装备。但为免先进的武器祸害苍生,引天下大乱,墨家祖上把武器制作图谱毁去,并写了一千字训诫弟子之言,封存在神农山。

原本图谱已毁,后来不知怎么又流传出来另一种说法,图谱虽毁,可墨家先祖不忍心血付诸东流,巧妙地把武器制作的法子写出文字概述,共计一千字,这才称为千字引。

如此一来,墨家“怀璧其罪”,不断受到朝廷或民间的各方威胁,数十年来不堪其忧,偏又实在拿不出千字引来,这才不得已才向天下人道出“千字引”虽无武器图谱,但确有其物存在。不过,千字引一直封存于神农山祭坛之内,除了墨家钜子,无人可以开启。

有了墨家的解释,外面也半信半疑。

于是数十年来,为数众多的“高人”纷纷前往神农山祭坛,想一探究竟。

可想尽办法,死伤者无数,却根本无人能入。

如此一来,慢慢的外界就相信了,也就与墨家人一样,等着墨家找到他们的新钜子。

强大的武器装备对一个王朝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不仅是上升国力的基础,得其强大之力,更可以横扫天下,建不世伟业……所以,为了一个并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千字引”,无数人前赴后继,南荣、珒、勐,西越等国,对墨家又敬又怕又想笼络又想控制——这份爱,很复杂。

桂花林里的雨还在下,比刚才似又大了些,有零星的几缕飘入檐下的桌几。

可桌旁的两个人,却久久没有走棋。

墨妄看着被雨染湿的桂花林,仿佛看见一个血雨腥风的时代再一次来临,钜子的出现,让它正以无人可阻的力量,把他们这些人卷入其中,烽火尽处,墨家需要肩负的责任,他不敢或忘。如此,他们守着千字引,是为天下苍生计。

申时茂看墨妄默然不语,慢吞吞从钱袋里取出六枚铜钱,把棋筒中的棋子倒出来,将铜钱置入棋筒捧在手心。

“老朽卜一卦。”

他闭目静心,冥想片刻,一只手封住筒口,虔诚地上下摇晃了数次,慢慢地,倒竖棋筒。

六枚铜钱一个个倒出。

正面为阳,背面为阴,这是最简单的金钱卜,源于周易八卦,大概意思是以阴阳八卦之数理,用于预测所问之事。

墨妄看申时茂眉头拧起,问他:“申老所问何事?”

申时茂道:“天道、王道。”

墨妄拿起一枚铜钱,置于眼前,以铜钱孔看雨下桂花林,声音悠然:“天下事,非大圣大贤之能,无所悟。天下割据,王朝鼎立,宇内不稳,天道已误,王道也落。莫非申老认为天有机授?”

申时茂点头感慨:“自前朝末天下纷争始,这二百年来,王朝更替频繁,现南荣又遭珒人之祸,国无鸿儒,世道维艰,民心图利,四处遍及蝇营狗苟之徒。依老朽看,乱世末,已到江山一统,王朝转盛之机。”

分久合,合久分。

天下大势,从衰转强,莫不如此。

墨妄看着他脸上的皱纹,久久不语。

申时茂翻开棋筒,一字一顿,慎而重之,“在这契机之前,当有雄主立世。”

“雄主?”

墨家历经数代,鸿鹄之志不灭,无不想拥雄主而治天下,兼天下而治苍生,这是墨家人的宗旨与希望。

可这天下久乱,何以为治?墨妄不以为然地笑:“南荣数代君主懦弱无能,何来雄主?”

申时茂把六枚铜钱一一合拢,又装入自个钱袋拍了拍,微微一笑:“天道将至,左执事可静观也。”

——

入了秋,一日雨,一日寒。

墨九半梦半醒间,身上凉飕飕的,脑子也迷迷糊糊。她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睡着了,眼前有一个女子孤零零地站在阴山皇陵,那里的空间充斥着热腾腾的雾气。雾气之中,皇陵的石壁上,有一行字。

“金戈铁马豪情战千里,江山如梦爱恨皆成空。”

字一个个入脑,很清晰,就像放在她的眼前一般。

可那个女子,她分明只能看见背景。

“是谁在哪里?”她冲那个女子喊。

没有人回答她,那女子还在一步步往前走,速度不快,却坚定。

她心脏微微一缩,又拔高了声音,“你是谁?你在那里做什么,快回来,有危险!”

那女子依然固我,就像听不见,一直走到石壁之前,她才转头看了一眼——墨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那个人墨九,是前世的她。

她一个人在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她想喊住梦里的“自己”,却喊不应她。她好像在找人,找了很久还在原地绕圈,直到墨九眼睛都乏了,她才累了,巴巴地望着入口,“怎么办?出不去了。”

墨九看得见她自己,那个梦里的自己却看不见她,一种绝望的恐惧感,让她额头的汗都滴了下来。

这个时候,有一个男子站在她的面前,双手钳住她的双肩,“九儿,我等你很久,跟我回去吧。”

“不,我在哪儿?”墨九看不清面前男子的脸,但觉得他好熟悉,熟悉得好像昨儿才见过一般,她又问:“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梦里?”

他墨发轻扬,长袍拂地,轻轻笑着,似乎很高兴重新见到她,却不答她的话,只紧紧握住她的手,走向那皇陵机关,下面的石梯深不见底,像缭绕了云雾一般,幽深恐怖,她想抽开手,他却紧紧抓住不放。

“不要怕,九儿,我们回家。”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让她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昏暗之中,她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不要!”

蓝姑姑冲进来,“九姑娘你怎么了?”

梦中的情形有些迷茫,地方像阴山皇陵她穿越之前的画面,可感觉又像她在冰室依偎着萧乾走过的那条路——好诡异的梦。

墨九盯着蓝姑姑担忧的脸,甩了甩头,将十根手指插入绫乱的发丝挠了挠,“梦见我又被大夫人罚了。三天不给饭吃,可饿死我了。”

蓝姑姑:“……”

连做梦都在与吃战斗的墨九,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她昨儿做的一坛泡菜入了味没有。

遮开盖子,很香。

她拿筷子戳了几下,捞出一块,尝尝味道不错,笑眯眯地点点头让蓝姑姑拿碟子去装一些,又去灶上拿了稀粥馒头,就着泡菜吃。

这时候,正好大夫人派丫头过来为她量身做衣衫,墨九便也好心地送了一碟给大夫人。

这些日子,为了嘴巴的福利,她常常想一些新鲜的花样菜式,教灶上的厨娘们做了来吃,大夫人从好奇到尝试,静静相信了她吃货的品味。

这泡菜口感独特,很快得到大夫人的好感。大郎成婚这期间,府里膳食油荤太多,她早就腻味了,觉得这泡菜正好,赶紧又让人带话给墨九,再多做一坛,孝敬老夫人。

时下的婆婆让儿媳做事,那就是直接用命令的。不过墨九在送她泡菜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后面要做的事。

她当然不会是为了大夫人和老夫人,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太复杂的她不会,简单的大多都会一点。早饭后,她便借着为大夫人做吃的去了灶上,问厨娘拿了一大筐鸭蛋,又找来碱、食盐、柴草灰等物品,把料灰调好,再让小厮搬来一筐麦糠,就准备实现自己的诺言……做松花蛋,便送给萧六郎两颗。

毕竟萧六郎最终还是让薛昉拿了药来给她,礼尚往来是美德嘛。

灶上袅袅炊烟,她在灶房外的院子里忙活,也不怕小雨湿了衣服,把一个个鸭蛋洗好,放在筐里,又亲自包料灰,做得很仔细,也抹了自己一身的灰泥。

府里人都知她脑子不好使,南山院里侍候她的几个丫头与她相处几日,看她没什么架子,也不爱使唤人,自然乐得清闲,懒得帮手,只有蓝姑姑,巴巴地蹲着身子帮她和料灰,包鸭蛋。

墨九一口气准备了一百只松花蛋,一直忙活到晌午,竹编的筐子里鸭蛋还没有包完。

但她做得很轻松,也很享受。

在她看来,这世上没有比吃更值得期待的东西了……她低头哼着曲,美美包着蛋,想着松花蛋可以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一双皂鞋就就停在她的面前。

墨九抬头,看见了薛昉年轻的脸,也看见他背后的青石道上,几个禁军押着那一日闹喜房的小子,正往外走。

她问薛昉,“薛小郎找我有事?”

薛昉低头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听说大少夫人会做一些稀奇古怪却好吃的东西,这几日使君不思饮食,我想向大夫人讨要一些。”

还没说完,他便看见了墨九捏的那个鸭蛋,不由奇道:“这做的是什么?”

墨九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他看过去,只见萧乾从禁军中间骑马过来,一张俊美的脸,清冷无波,大抵察觉到她的注视,他也转过头来,好像很不耐烦,眉头紧蹙,“薛昉。”

“来了!”薛昉赶紧应了。

墨九袖子拭了拭额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薛昉一眼,目光落在萧乾身侧的禁军身上,终于看向那个被捆绑着的小儿,“你们会把他怎样?”

“这个……”薛昉迟疑地回头看一眼马上的萧乾,抿紧嘴巴摇了摇头,“我先走了,大少夫人回见。”

“嗳,等一下啊……”墨九想要喊住他,可这个时候,那个疯狂挣扎的小儿却突地喊了一声,“姐!”

他瞪大的眼睛,看着的人是墨九,有惊喜,有紧张,还有……不敢相信。

墨九无力地呻吟。

为什么人人都把她认成姐?

她到底是长了一张大众脸,还是全天下人看到她都有熟悉的亲切感?看她不答,那小儿挣扎着就要过来,“姐,是我,姬辰啊!”

墨九这会子有点相信这孩子真的有疯症了。她摇了摇头,伸手把脚下一个小竹筐里包好的松花蛋拎起,递给薛昉,“他不过是个孩子,你们何必这么动真格的?这一筐松花蛋,送给你们使君的。拿回去放好,约摸两个月左右,就可以吃了……这般贿赂一下,若可以,便把孩子放了吧。”

盯着竹篮,薛昉手背抚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那边方姬辰还在挣扎呐喊,府里探头探脑围观的人又多了起来。不过,他们看见方姬辰疯狂地喊墨九做姐姐,都摇头叹息:这小儿的病,怕是治不好了。

薛昉最终还是拎走了新鲜出炉的一篮松花蛋,有些沉,更不怕看萧乾的眼睛。

墨墨迹迹走到萧乾的马侧,他把竹篮高高抬起,“使君,你的蛋。”

萧乾冷眸一扫,他才慌乱的反应过来,讷讷改口,“大少夫人送你的蛋。”

“嗯”一声,萧乾不温不火,像是不怎么在意。可薛昉了解他的为人,若真不需要的东西,他直接便叫他丢掉了,哪里有闲心看着闹眼睛?既然由他留下来,就是要的。

“嗷!”旺财也发现了这个奇特的东西,它把嘴筒子伸向竹篮,狗鼻子嗅了又嗅,惹得薛昉又好气又好笑,拍它的头。

“闪开,没你的吃。”

“旺财兄。”墨九看见旺财了,很兴奋。

旺财听到她唤,也乐颠颠地跑过去,摇着尾巴在墨九身上友好的蹭。

“好财哥,几天不见,又长膘了。”

墨九很喜欢旺财,她不客气的抱住它的身子,也不管手上沾满了包松花蛋的泥灰,摸它的头,搂它的腰,捏它的肉,如此一来,等旺财与她依依惜别再回到萧乾的脚下时,这只大黄狗就已经变成了一只大灰狗。

薛昉瞪目结舌。“这狗就是狗,没点脑子。”

平素萧乾最爱整洁,不说他自己,便是身边的随从包括他养的旺财都香喷喷的,不许有一丝污渍。

可这……算怎么回事?每次碰到墨姐儿,这旺财就得成一只脏狗。

薛昉苦着脸,一脸无辜,生怕萧乾怪罪。旺财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还在大咧咧摇尾巴,吐着舌头,那骄傲的模样儿像得了天大的便宜。看这狗蠢成这样,萧乾抬手,慢慢搓了一下眉心:“作孽!”

听使君语气轻松,并没有责怪,薛昉心里一松,微微哂笑,“使君,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前往赵集渡,得好几十里,要不我先回去把蛋放好,把旺财洗了?”

“嗯。”萧乾淡淡瞥他,“抓紧赶上来。”

萧乾领着一群人离去了,旺财的大尾巴还在人群里摇,方姬辰哭天喊地唤姐姐的声音也未平息,墨九却慢慢把一团灰料,掷在地上。

“赵集镇。”她一字一顿。

“姑娘,你可莫要添乱了。”蓝姑姑与她相处这些日子,大概熟悉她的性子,听她一念叨,再想起刚才薛昉说的话,就知道这个十处打锣九处都在的祸害又有新想法了。

可墨九罕见地没有反驳她,只低头收拾着灰料与鸭蛋,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把剩下地交给蓝姑姑,就欢天喜地的下厨去了,“我要做个好媳妇儿,好生孝敬我婆婆。”

“啊!”蓝姑姑盯着她的后脑勺,“莫非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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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今儿就不多说了,看文的妹子都长漂漂……俺去武汉参加活动了,你们要祝福我安?

坑深049米 气煞老夫人

墨九做的菜好不好吃在其次,对大夫人董氏来说,只要她不添乱,不消失,不变母鸡,也不变鬼,那就是她的造化。若不然,为了这个疯儿媳,她每天得受不少袁氏和谢氏的闲气。

当然,儿媳妇做吃的来孝敬,本就是一件有脸面的事,她自然也乐意,得知墨九在灶上,她还专程派丫头去把袁氏和谢氏请过来,说让妯娌都尝尝大郎媳妇的手艺——变相地显摆一番。

墨九乖巧起来很可怕。

她伺候在大夫人的身侧,不仅把大夫人的胃暖了,还把袁氏的嘴也哄了,便是三夫人谢氏不爱多话的人,也对她赞不绝口——当然,只是对菜。

所以这么一顿饭下来,墨九很快就把事情了解清楚了。

这两日萧乾的身子好些,便向萧运长和老夫人辞行,前往赵集渡与谢忱会合,办他的公差去了。

此次洪涝,赵集渡为重灾。

墨九还了解到,墨妄今日晨间又过来一趟,萧乾不仅没有拒见,反而让薛昉客气地邀他入内,两个人关起房门,大约谈了一个时辰,墨妄才急匆匆离去。而墨妄离去不久,萧乾连晌午都没吃,就离府了。

两个大男人能说什么?这中间,肯家有猫腻。

墨九暗自打着肚腹官司,这边董氏和袁氏几个,又讨论起萧府的另一桩大事——举家迁往临安。

袁氏娘家在临安,董氏与谢氏虽都是楚州人,却也向往京城的繁华。楚州虽好,但离珒人太近,说不准哪天就打起来,提心吊胆的不安全。这会儿,虽然萧运长还没有宣布搬家的事,但几个夫人都偷偷吩咐下人打点起行装,把自家在楚州的铺子庄子慢慢处理了。

墨九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关心萧家大事,对哪个皇帝坐江山就更无兴趣。

辞别了几个夫人,她回到南山院,照例去“戒备森严”的竹楼转悠一圈,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之后,她就坐在石凳上,问蓝姑姑:“你说我要怎样才能住回‘冥界’?”

蓝姑姑了解她。

当初在冥界,她们“出行”方便,还有隔壁辜家孝敬的鸡鸭可以加餐。但出了小树林里的事,那小院铁将军一锁,再也无人能进。

蓝姑姑摇头,“老夫人有交代,任何人不得入那个院子半步,说那里邪气,住不得人。”

如果她执意要去“冥界”住,难免不被人怀疑。墨九考虑一瞬,严肃地点点头,“那便算了,不住冥界,我也可以像萧大郎一样嘛,留在南山院好吃好喝,不必请安,还不必见人。”

蓝姑姑以为听错,“姑娘有法子?”

不等她话音落下,墨九已笑眯了眼,“你家姑娘,最不缺的就是法子。”

——

萧家后院有一处破旧的院落,离墨九以前住的地方很近,一直无人打扫,尘封的门楣与屋角,挂着一些蜘蛛网。

淅沥的雨还没停。

大抵蜘蛛也怕雨天,有好几只挂在墙上,墨九昂头瞅了瞅,似乎对它们的数量有些失望,又把手上的竹筒拿给蓝姑姑,从篮子里掏出一个装了蜂蜜的盒子,拿竹签子挑开,把蜂蜜均匀地洒在一棵树下……

她做得很专注,很认真,像在干什么正经事。蓝姑姑眉头皱了又皱,却忍着没吭声。

“你怎么不问?”墨九突然道。

“我问了你就会说吗?”蓝姑姑的脸一如既往的苍白偏黄,像营养不良似的,但眼神却灼灼有光。

“那你不问问,怎么知道?”墨九低头拨了拨蜂蜜。

蓝姑姑好奇心上来,“那我便问了。姑娘,你在做什么?”

“嗯,问得好。可我不告诉你。”墨九没有回头,只拿竹签子把墙角一个较低的蜘蛛网拉下来,那蜘蛛顺着竹签子往下爬,她便把竹签倒插入一个竹筒子,蜘蛛就傻傻地自投罗网了。

“来了来了……”她像捉宝贝似的,把竹筒子盖住。

如此几番,她就捉了几只蜘蛛。

“姑娘,你可千万莫吓我,拿这东西做什么?”蓝姑姑有些怕蜘蛛这种毛茸茸的生物,连喊她的勇气都没了。

墨九放下蜘蛛筒,又去观察浇了蜂蜜的树根,蓝姑姑看她不理会,又接着规劝:“姑娘别玩了,我们回去吧,一会几个丫头见不着你,又该咂咂乎乎了。如今使君不在府里,若有人欺着你,也没个说话的人。”

一听萧乾的名字,墨九就转了头。

她把穿了蜘蛛的竹筒递到蓝姑姑的面前,看她吓得后退一步,这才道:“下回再说这样的话,蜘蛛可就入你的嘴了。”

不敢看竹筒里的爬行生物,蓝姑姑苦着脸,“我说错什么了?”

墨九回给她一个阴恻恻的冷脸,“你那句话的意思,好像我能靠得住萧六郎一样。”慢慢起身,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蓝姑姑,“你有没有搞明白,萧六郎不是我的谁,我的夫婿是萧大郎。而且,在我看来,女人得靠自己活。”

这些话她说过不止一次,可蓝姑姑与她的价值观相差太多,除了好奇她脑子里怎会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从没想过女人可以靠自己,应当靠自己。

不过,就墨九的事而言,她从来就没有指望过萧大郎,几乎每次出事,首先想到的都是萧六郎。

这样一想,她重重一叹,“若姑娘嫁的人是萧使君,那得多好。”

墨九眉梢一挑,“你确定?”

她和萧乾整天斗嘴吵架,互相看不惯,从一开始就是冤家,两人之间的路就从来没有宽过,在一起哪可能会幸福?

蓝姑姑点头,点得很利索,“那是自然,若真那般,姑姑我也就放心了。”

翻了个白眼,墨九拍拍蓝姑姑的肩膀,“下回见着萧六郎,我问她讨点药,治治你这病。”

墨九其实是个懒人,若是可以不动手,她绝对不浪费一根手指头的力气。可今儿天刚放晴,她却挽着袖子去了灶房。亲自下厨也不奇怪,毕竟她也不是没干过,可入了灶房,她就把灶上的人都轰走了,连打下手的人都不要,就不正常了。

厨娘原本不放心她一个人,再怎么不济,她也是府里的大少夫人。

然而,她们说了无数的话都抵不住墨九的一句话,“再不走,我一把火将灶房烧了。”

这疯子说得出,就干得出。

几个灶上的人,面面相觑,总算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墨九带着一个食盒去了董氏的院子。她与董氏促膝长谈了一会,大抵是说自己命苦,嫁给大郎,在府里也没个地位,让大夫人念在自己年纪小,多多宽待她。

董氏原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墨九“哭诉”的时候,有不少丫头婆子瞧着,她为了做好婆婆,便笑着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墨九喜出望外,又客客气气的拉开食盒,“我新想出一个别致的菜,特地拿来给大夫人尝尝鲜。”

这几天来,墨九都把董氏捧着拍着,董氏已经习惯了她这样下小讨好,慢慢的,觉得这个儿媳也还不错,想到老夫人始终不待见墨九,她不免唏嘘。

“你这痴儿,天天孝敬我有什么用?你却不知,我们府上哪个人说的话管用吗?”

墨九很无辜地摇头,“我孝敬您是天经地义的事,府里哪个管用我懒得想,我只知道大夫人是国公夫人,是比二夫人和三夫人都要尊贵的人……”

这句话拍到董氏的心坎子上了。

她这些年身为国公夫人,却因萧运长不待见,娘家又无靠,不得不居于二夫人袁氏之下,难免受些窝囊气,这本就该她的地位没得到,人人也都装着看不见,就连萧运长的小妾都敢暗地里收拾她,她这一肚子气,都没有今天这么顺过。

抚着墨九的手,她忘了曾对墨九做的“恶事”,只投桃报李道:“傻孩子,这府里,谁大都大不过老夫人去。你这菜天天做给我吃,为何不拿一些孝敬仙椿院?”

墨九心里话,若她拿去老夫人就会吃,她又何苦绕这么一个大弯子?

默默垂下头,她咕噜道:“我这粗手粗脚做出来的东西,老夫人哪里看得上眼?”

老夫人年纪大了,吃东西很讲究,也精细,她仙偆院里有一个专门的小厨房,有专门的厨子,只为她一个人做饭,口味墨九已尝过,确实不错,所以,老夫人这几年只吃自家厨子做的。

可有大夫人亲自引荐,墨九又诚惶诚恐地端着盘子,虽说她对墨九的气还没消,但多少也得给大儿媳妇一些脸面。

“嗯,搁这儿吧。”

墨九想要上前伺候,老夫人却黑着一张脸,一个姓周的婆子赶紧上前象征性的为老夫人挑了一筷子。

那是一盘粉条炒肉,老夫人牙口不好,细嚼慢咽地吃了一点,点了点头,周婆子看她脸色,又赶紧上第二筷。

老夫人闭眼吃着,没想到这墨氏做的食物,口味这么独特美味,不由又从董氏手里拿来筷子,自己夹着吃。

墨九看她吃得香,目光便亮了,上前屈膝行礼道:“老夫人,我有一件事相告……”

“墨氏!”老夫人是个脑子活溜的人,墨九一说话便猜到她有事相求,所以不等墨九说完,便先打断,“这道菜很新鲜,叫什么名儿?”

墨九不得不先回答她的问题:“回老夫人话,这道菜叫蚂蚁上树,老夫人,我……”

老夫人淡淡瞄她一眼,又夹了一筷,打断她,“蚂蚁上树,为何叫这个名儿?”

墨九面有难色地看着老夫人咀嚼不停的嘴,急切道:“老夫人,我要说的事,便与这个有关。”

“咳!”老夫人不悦地瞪她:“好好说话,萧家的大少夫人,怎可这般不懂得规矩。说话要清楚,要慢……”她一边吃,一边教训。

墨九“哦”一声,很老实地一字一字道:“回禀老夫人知晓,我是想说:我在萧家做了许多荒唐事,可老夫人从没有责怪过我,墨九这两日独自反省,深深觉得对不住老夫人。可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什么来表达心意……所以我晚上睡不着,因为睡不着,我想了很多……比如给老夫人唱歌,比如给老夫人献舞,或者为老夫人做一件冬衣,可我唱歌像鸭叫,跳舞像牛疯,便是做衣服也拿不出手,最后我决定为老夫人做一道我最为拿手的蚂蚁上树……”

她说到这里,老夫人已然把盘子里的烂肉粉条吃了一大半,听她啰啰嗦嗦,有些不耐烦,却没有催促。

墨九很认真,继续慢条斯理道:“为了做好蚂蚁上树,我找来蜂蜜放在树下,于是,我就得到了许多许多的蚂蚁……”

老夫人面色一变,赧然地张大嘴巴,满是皱纹的眼直勾勾瞪着墨九,久久说不出话来,那表情比吃了苍蝇还要难看。

墨九却浑然不觉,还掰着手指头向她表功,“我让蓝姑姑仔细挑选,只选个头大的,长得肥胖的,这才肉多鲜美,也好配得上老夫人的身份。我把这些又大又肥的蚂蚁收集之后,又辅以生姜、料酒等多种佐料拌匀,再把它们与泡好的粉条一起下锅,在起锅的时候,再放上一点葱花……”

看着老夫人想吐又吐出不来的样子,墨九一本正经凑上头去,舔了舔嘴巴,“老夫人觉得味道如何?”

“呕——”老夫人趴在桌侧,吐了个昏天黑地。

她这一吐,整个仙椿院就炸了。

敢这样捉弄老夫人,墨九原该被打板子,罚跪,抽脸、甚至更重的体罚……但大夫人吃了她的嘴短,加上“蚂蚁上树”这件事她无形中也成了帮凶,于是她跪地叩头求情不止,老夫人这才脸色苍白的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