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交易

事不宜迟,江浙地区正在夏收,再晚就统统入库做不得手脚了,燕青羽立刻通过徐庭戈联络罗君强。

徐庭戈起家是靠跟御竜王当打手,和燕青羽也算是老相识了,他现在是司法部次长,罗君强是司法部长,兼税警总团的中将总团长,两人的办公室紧挨着,自然说得上话,燕次长一个电话过去,徐庭戈当即表示,可以安排见面。

次日,一辆黑色防弹大轿车将梁茂才接走,在街上转了七八个弯子,仿佛一直在留意是否有人跟踪,确认安全才驶入第八区,也就是原来的法租界,停在一条不起眼的弄堂口,路口摆着拒马,穿黑衣的特务挎着驳壳枪,牵着大狼狗来回巡逻。

燕青羽出示了派司,特务认真检查后奉还:“谢谢燕次长。”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梁茂才。

“这是日本领事馆的青木先生。”燕青羽轻松的介绍说。

特务啪的一个立正,指挥手下搬开路障,放汽车进去,梁茂才注意到附近屋顶上有拿着步枪的特务,虎视眈眈的盯着四周,墙上都拉着电网,可谓戒备森严,想要凭一腔热血冲进来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是防谁呢?”梁茂才道。

“还能防谁,罗君强和李士群水火不容,互相暗杀了几次了,死了十几个小虾米,昨天又当街火并,仇恨越来越深了。”燕青羽答道。

汽车在弄堂尽头停下,左侧是长长的高墙,右侧是两扇黑色铁门,想来是在后院新修的门,车门打开,两人快步进入,院子里戒备更加严密,屋顶上隐隐有机关枪的影子,一栋欧式两层洋楼,所有的窗户都拉着严密的窗帘,密不透风,外界想窥视一二,根本无从下手。

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子领着二人进了洋楼,实木地板光洁闪亮,家具都是紫檀木质地,墙上挂着古画,燕青羽笑道:“一定是唐伯虎的画。”

梁茂才道:“想不到燕次长对古画也颇有研究啊。”

燕青羽道:“非也,上海滩的汉奸强取豪夺,一个个都成了暴发户,光搞金条美钞觉得没意思,就想附庸风雅玩点有文化的,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就好唐伯虎的画和文天祥的字,想来因为他们肚子里墨水太少,只知道三笑里的唐伯虎和话剧里的文天祥,可是唐寅的真迹哪里有那么多,文天祥的字更是没有传世的,所以一帮造假的人专门制造赝品来满足这些大官的需要,整个上海滩,唐伯虎的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办公室里也有一幅呢。”

梁茂才莞尔一笑,在罗君强的家里燕青羽都敢如此直言不讳,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对脾气,可交。

一楼客厅里,四位珠光宝气的太太正在搓麻将,身后都站着丫鬟老妈子,一边打牌一边用吴侬软语聊着天,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哎呀,是燕次长来了,快来坐,帮阿拉打一把。”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太太看见燕青羽,立刻招手让他过来。

燕青羽笑嘻嘻道:“李小姐,我手臭的很,不耽误你赢钱了。”又冲牌桌上几位太太都打个招呼,这才上楼去。

楼上还有个客厅,两个男人早已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翘着二郎腿,皮鞋和头发一样锃亮,正是汪政府司法部双巨头,罗君强和徐庭戈。

“哟,老燕来了。”徐庭戈跳起来和燕青羽握握手,又和梁茂才握手:“幸会。”

燕青羽道:“罗部长,我来介绍,这位就是我在电话里说的,陈子锟将军的特使,梁茂才先生。”

“哦,是梁先生,不知道阁下在重庆是什么职务?”罗君强很矜持的问道。

梁茂才道:“我和重庆没有关系,我只代表陈总司令。”

罗君强淡淡一笑,低头喝茶,似乎有些不屑。

燕青羽道:“梁先生手上有三万斤江北土,苦于没有销路,想和罗部长做笔生意呢,人家是正经生意人,和重庆有个毛的牵扯,要真是重庆的人,我敢和你介绍?”

当听到三万斤鸦片的时候,罗君强低垂的眼帘抖了一下,燕青羽知道,有戏。

果然,罗君强脸上堆了笑容:“既然是做生意,那就好说了,快坐,梁先生喜欢喝什么,咖啡还是茶,要不然来点白兰地也行。”

梁茂才道:“那就整点带劲的吧,白兰地。”

罗君强嘿嘿笑道:“果然洒脱,好,好。”

燕青羽道:“干坐着没意思,正好四个人,不如打牌吧。”

大家就都说好,佣人拿来一副象牙麻将,四人堆起了长城,都是有身份的人,彩头自然比较大,燕青羽早有准备,从包里拿出一叠美钞来,分给梁茂才一半:“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梁茂才急忙推辞:“燕兄太客气了,我有。”说着拿出十几个大号麻将牌大小的纸包摆在桌上。

“高纯度海洛因,可以兑出五倍的白货。”梁茂才介绍道。

罗君强和徐庭戈对视一眼,暗暗点头,有点意思了。

打麻将其实是一种迅速增进感情的方式,两圈下来,四人就称兄道弟了,梁茂才早已不是当年的愣头青,懂得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那点样品全输给了罗君强和徐庭戈,燕青羽桌上的美钞也少了一半。

罗君强叼着雪茄,道:“梁兄,这么大一批货,你是准备全放给我,还是分批放出去?”

梁茂才道:“我对上海市场不太了解,不过听燕兄说,能接这么大生意的人,非罗部长莫属,所以我想全放给你。”

罗君强道:“哦,不打算放给七十六号李士群他们?”

梁茂才不屑道:“李士群算个毛,给罗部长提鞋都不配。”

罗君强高兴了:“这就对了,上海滩的烟土买卖,除了御机关旗下的宏济善堂,那就是我罗某人的渠道了,对了,价格怎么算?我一次吃这么多货,可要优惠哦。”

梁茂才道:“那是一定,价钱随罗部长订,只不过我们不要钱,要粮食。”

“粮食!”罗君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可不好办,粮食是日本人的军用物资,管制的最厉害。”

梁茂才道:“所以才找罗部长的嘛,您一定有办法。”

罗君强想了想,还是摇头:“风险太大,数目太大,环节太多,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有难度。”

燕青羽朝徐庭戈递了个眼色。

徐庭戈道:“庸生,其实也没那么难,仓库里的粮食不能动,咱可以动地里的粮食啊,今年夏收,江浙粮食产量还算可以,税警总团在乡下征粮,完了不要存进省府的库里么,在这个环节做个手脚,让梁老弟提走,咱们不但能脱了干系,还能把责任推给李士群,丫挺的不是江苏省主席么,让他担责任去。”

罗君强道:“办法是不错,可是具体怎么搞?”

徐庭戈道:“征粮遇到抵抗是常有的事情,找人化装成新四军来放火不就行了,李士群再牛逼,能找新四军要粮食去?”

罗君强一拍大腿:“小徐,你行,不过…李士群耳目众多,听说他和新四军也有来往,万一被他查出来新四军是假的,咱们就被动了。”

燕青羽道:“还找人假扮新四军,真是麻烦,直接找真的新四军来不就结了。”

罗君强道:“燕兄,你莫吓我,你还能调的动新四军?”

燕青羽道:“成师成团的调不动,调几个游击队来客串一下,还不是闲话一句的事体。”

罗君强哈哈大笑:“那就这么办了。”

燕青羽道:“不过朝廷还不差饿兵,新四军那边也得打点一下,弄点药品什么的就行。”

罗君强不以为然道:“让他们自己来买,我给开通行证就是。”

事情谈妥,大家心情都极好,燕青羽想起昨天的事情,问罗君强:“老罗,昨天在爱多亚路共舞台枪战,是咋回事?”

罗君强道:“税警团的弟兄去看电影,不想买票,和警察起了冲突,双方都死了人,李士群不是兼着警政部长么,把状告到周佛海那里,有毛用,就算是日本人出面,我也不鸟他。”

从罗君强家里出来,燕青羽辞别梁茂才,独自去了第一区,也就是以前的公共租界,在一家咖啡馆里打了电话,等了半小时,见到了联络人唐嫣。

“怎么样,药品的事情有着落了么?”唐嫣问道。

“通行证已经开好了,但药品你们得自己采购。”燕青羽道。

“这个好办,你也知道,治疗枪伤的药品是禁止买卖的,想运出上海起码五道关卡,需要不同的通行证,就差税警这一关的了,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替新四军的伤员战士感谢你。”

“别谢我,我也有事情找你帮忙。”

“什么事?”

“不麻烦,调动几支部队配合一下,演一场戏给日本人看…”

唐嫣听了之后,微微点头:“是不麻烦,但我得请示上级后才能答复你。”

燕青羽道:“那你赶紧的吧,我等回信。”

唐嫣立刻起身离去,确认没有盯梢之后,上了电车绕了几个圈,最后钻进一个偏僻的弄堂,在一处阁楼上见到了自己的上级联络人,把事情汇报之后,联络人抽着香烟,眉头促成一团,道:“可以帮忙,但事后要巧妙的把消息透露给李士群,让他们狗咬狗。”

“真是一步妙棋。”唐嫣赞道。

第七章 找钱

江苏,常州乡下一座小镇,已经是深夜时分,公所后院依然灯火通明,镇长、派出所长和税警团的大队长,正陪着上海来的大人物喝酒。

所谓的大人物正是梁茂才,他酒量极好,千杯不醉,喝到酣畅处,大家称兄道弟,好的跟一个娘生的般,渐渐的这帮当地官员都躺到了桌子底下鼾声如雷,梁茂才推推这个,晃晃那个,确认都醉死了,这才出门。

酒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税警大队长就借故出去了,此时正等在门外,低声道:“梁先生,这边请。”

刚从乡下征的粮食就堆积在码头货场上,一袋袋稻谷堆积如山,在月色下竟有壮观之感,一股新粮食特有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让农民出身的梁茂才不由得深吸了两大口气。

背着步枪的和平军士兵在货场附近巡逻,出入口的掩体后面还架着机关枪,粮食是重要军用物资,谁也不敢马虎。

“都是自己弟兄,放心。”税警大队长望着那些士兵道。

“谢了。”梁茂才不动声色伸出手,借着握手的机会将一根小黄鱼塞到对方手里。

京杭大运河如同一条闪亮的绸带在夜色中绵延向远方,一条机器船拖着十几条无动力的木船驶来,悄悄停在码头边,连夜召集来的苦力们开始干活,他们都是本地人,全靠卖力气为生,今天镇公所有紧急公务,当官的承诺说每人有一百块储备票的奖励,他们自然使出浑身力气不敢怠慢,花了大半夜时间,终于将货场上一大半粮食都装上了船。

见粮食搬的差不多了,税警大队长陪笑道:“梁先生,不好意思,还得留点粮食,要不然戏演的不象。”

“请便。”梁茂才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点吧。”

税警大队长指挥士兵在装粮食的麻包上泼了火油,擦着火柴,火焰蹭地就起来了,货场上顿时浓烟冲天,烈火熊熊,那些苦力的脸被火光映红,惊得说不出话来。

“谁敢说出去半个字,杀你全家!”大队长恶狠狠道。

副官给苦力们每人发了一块大洋,而不是许诺的一百元储备票,恩威并施,谁敢不从,他们喜滋滋拿着大洋走了,片刻后,机枪声响起,梁茂才眉毛一挑:“都杀了?”

“杀了,不留后患,要不然查出来咱们的人头都得搬家。”大队长不以为然道,似乎杀的只是一群蚂蚁。

“哦。”梁茂才点点头,心头却是火起,恨不得一枪崩了这个家伙。

货场失火,镇上响起了锣声,老百姓纷纷提着水桶出来救火,可是枪声响起,新四军在这个时候发起了进攻,机关枪打的很密,街上都是咚咚咚的跑步声,手榴弹炸个不停,谁还敢冒死出来救火。

来的是真新四军,他们在镇子四周放了一阵子空枪,镇上的和平军也象征性的朝天打了半拉小时,双方配合演戏的时候,梁茂才押着运粮船北上而去。

当附近的日本驻军赶到的时候,货场已经被烧成了白地,连带着镇上的一些房子也被焚毁,漫天漂浮着黑色的尘埃,地上尽是黄铜子弹壳,据说和平军和警察为了抵抗新四军,战死了几十个人,尸体历历在目,勇气固然可嘉,但是损失了几十万斤粮食,必须有人承担责任。

粮食是在镇公所的货场上被焚毁的,和税警已经没了干系,按理说应该政府和警察负责,而李士群身为江苏省主席,警政部长,板子自然要打到他的屁股上去。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的租界被日本人占领,七十六号特工机关似乎就没了存在的必要,甚至连当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吴四宝都被弄死,李士群平时也怎么在上海活动了,而是常驻苏州。

常州的夏粮被新四军烧了,给皇军的圣战造成极大损失,事情发生不久后,李士群便从秘密渠道得到消息,事情是自己的死对头罗君强做的,他大发雷霆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没有证据向日本人告发,单凭自己的力量又没法克制罗君强。

电话铃响起,是远在上海的梅机关大头目影佐桢昭将军打来的,他很含蓄的批评了李士群,这让李士群更加的如坐针毡,失去日本人的信任,自己的政治生命和肉体生命怕是都快到头了。

日军并未全面占领江浙皖地区,就连上海浦东都活跃着各路游击队,更别提其他地域了,梁茂才押着整整一船队的稻谷进入国军防区,接下来的任务就简单多了,无非是筹措运力将粮食运回江北。

梁茂才只身返回了上海,再次找到了罗君强,罗部长还以为他是来登门道谢的,笑容可掬的接见了他,寒暄几句后等着收礼。

“罗部长,咱们把账盘一盘吧。”梁茂才开门见山道。

罗君强就有些不悦了,厚厚的圆框眼镜片后面冷光一闪:“哦,怎么个盘法?”

“三万斤鸦片,就换了三十万斤粮食,我亏大了,你得找给我钱。”梁茂才道。

“小兄弟,你也知道,粮食是军用物资…”

“再军用他也是粮食,一亩地能产多少谷子?又能产多少鸦片?按民国二十五年的行情算,一两大土是八块钱,一斤就是一百二十八块,买一千斤谷子都富裕,现在才换十斤粮食?”

“呵呵,不能这么算。”

“那怎么算,粮食涨价,烟土难道不涨价?只有涨的更厉害,罗部长是痛快人,就说句痛快话吧。”

“好吧,我考虑考虑。”

“那我等着你回话。”

梁茂才扬长而去,罗君强起了杀心,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敢勒索自己,他拿起电话摇了摇,清清嗓子:“有这么个人,帮我解决一下。”

次日,罗君强正在办公,忽然接到梁茂才打来的电话:“罗部长,你派的人手潮了点,下次派个利索点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罗君强强压怒火道。

“你的杀手已经沉在黄浦江里了。”梁茂才道。

罗君强捂住话筒,招手让秘书过来,低声道:“马上查这是哪里打来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两毛才轻蔑的声音:“别忙乎了,你找不到我的,罗部长,做人可要厚道,怎么,心乱了?想抽烟,你左手边不有一盒茄力克么,啧啧,打火机还是纯金的呢。”

罗君强大惊,急忙撩了电话过去拉上窗帘,脑门上汗都出来了,拿起电话:“兄弟,有事好商量吗,粮食的问题确实很难解决,这种事情只能做一次,现在日本人已经开始注意了,要不然算我欠你的。”

“那不行,现在就得还。”梁茂才很坚定。

罗君强差点骂出来,不过想到对方的来头,不但是重庆的人,和御机关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里面水深,不好乱来,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一个补偿办法…”

上海龙华拘留所,美军少校比尔·钱德斯和他的同僚们被关押在这里已经半年了,珍珠港事件爆发时,日本海军也向停泊在黄浦江上的英美军舰开炮,陆军进驻租界,占领各国领事馆,拘捕军事人员和外交人员,普通侨民的行动也受到极大约束,被迫戴上标注国籍的袖章,不得进入娱乐场所,往日人上人变成了下等人,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钱德斯少校是美军后勤人员,所以受到的折磨相对少些,有一个主管情报的少校,已经被酷刑凌虐至死,拘留所里条件很差,吃不饱穿不暖,短短半年他就瘦了很多,但更痛苦的是对家人的思念,艾米丽和他们的孩子都在外面,据说日本人要建一座集中营把侨民们都关进去,钱德斯更加牵肠挂肚。

这天,负责给他们发放食物的中国籍仆役神神秘秘将一个纸包塞给钱德斯,用半生不熟的洋泾浜英语道:“吃下去。”

钱德斯不解,对方又道:“你想不想出去?”

钱德斯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原来有人营救自己,他当即将纸包里的黑色药丸吞下去,过了半个时辰就开始发热,医生来查看后告诉拘留所长官,这是鼠疫的症状,为了防止传染,最好隔离。

于是,钱德斯被抬走关进了传染病医院,当天晚上,一群人摸进了病房,将一个麻袋丢在床上,从里面拖出一具瘦骨嶙峋的白人男子尸体,下巴上还有长长的胡子,看起来和钱德斯很象。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上。”那些人这样命令,钱德斯赶紧照办,换上死人的衣服,钻进麻袋,依旧被人抬出去,隐约感到是上了一辆汽车,轰鸣着开了许久,又被转到船上,随波荡漾了几个钟头,闻够了机油味道,终于被人放了出来。

外面阳光明媚,大海碧蓝,比尔·钱德斯上校局促的站在货船的甲板上,看着面前的男子。

男子看看他,大咧咧道:“就这么一个人,能抵得上几十万斤粮食?”

这人正是梁茂才,而钱德斯少校就是罗君强找给他的零钱,此时梁茂才还不知道,他换来的这个瘦弱的洋鬼子,其价值岂能用粮食来衡量。

第八章 饥荒

梁茂才押运着三十万斤粮食辗转经江苏安徽等地返回了江北,其中艰难险阻难以言书,所幸江北抗日救国军的威名响彻大江南北,各路人马都给一份薄面,再加上梁茂才强悍骁勇,才保着这批救命粮回来。

七月炎天,遍地流火,踏上江北土地,梁茂才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忽然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无比,昔日熟悉的青纱帐,竟然变成了寸草不生的白地,难道是鬼子发动大扫荡?不像啊,这副惨状倒像是蝗灾经过的情景。

找到乡民一问,才知道不久前确实闹过蝗灾,铺天盖地全是蝗虫,把太阳都遮住了,所到之处寸草不留,本来今年就大旱,庄稼欠收,再闹一场蝗灾,这是老天爷要收人呐。

押着粮食来到司令部,陈子锟早已收到消息,在村口迎接,看到梁茂才过来,上前一鞠躬,这一举动把梁茂才吓到了,往后一蹦道:“大帅,您这是作甚呢?”

“我代表江北父老感谢你,再拉不来粮食,就要出大事了。”陈子锟道。

梁茂才是农民出身,知道灾年的恐怖性,农民无粮可吃,只能吃草根树皮观音土。这些吃完,就只能等死,三十万斤粮食对于江北数十万百姓来说虽是杯水车薪,但也能救下不少性命。

紧跟着陈子锟看到了钱德斯,差点没认出这位老朋友来,仔细看了两眼才确定是自己西点的老同学,上前拥抱他:“比尔,你受苦了。”

钱德斯少校热泪盈眶,哽咽道:“谢谢,谢谢,可是艾米丽和孩子们还在上海。”

陈子锟道:“我会想办法的。”

一行人回到司令部,梁茂才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三万斤鸦片只换了三十万斤粮食,路上为了打点各路人马,又送出去三万斤,满打满算运来二十七万斤,另搭一个钱德斯少校。

“办事不力,请大帅责罚。”梁茂才道。

陈子锟道:“如今中原大旱,粮食价格飞涨,鸦片虽然值钱却不能果腹,再晚一步,这些粮食都换不来,将在外就要临危决断,你办的很好。”

梁茂才有些坐立不安,陈子锟心里有数:“赶紧回家看看去吧。”

“谢大帅。”梁茂才心急火燎的起来,去仓库扛了两袋稻谷,想骑摩托车回去,可是摩托全都没油趴窝了,他心一横,左右肩膀各扛着一袋百斤重的麻包,直接步行回家。

梁家庄外,寸草不生,土地皲裂,树皮都被剥光了,白花花的一片,路上倒毙着饿死的尸体,野狗们倒是吃的眼睛都绿了。

来到家门口,梁茂才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进屋,却见媳妇和儿子正好端端的坐在家里,气色也还好,屋里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瘦骨嶙峋的,就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

“当家的,你回来了。”梁乔氏惊喜万分,看到丈夫肩上抗的粮食口袋,更是喜的眼泪都下来了。

“这个是?”梁茂才把麻包放下,狐疑的看着怯生生的小姑娘。

“她叫喜儿,从河南逃荒来的,爹娘都饿死了,我看她可怜就领回家了,给盼儿当个童养媳。”

喜儿很乖巧,低低喊了一声公爹。

家里不但没事,还添了个儿媳妇,梁茂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摆出家长的威仪道:“喜儿,以后你就是梁家人了,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你是河南哪里的,多少人逃荒来的?”

“俺是淇县的,家乡十几万人都逃荒出来了,路上就饿死了一半,俺爹俺娘俺姐都饿死了,俺弟弟卖给别人家了…”喜儿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

梁茂才被深深震撼,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帅要给自己鞠躬了。

江北涌进了大量的河南难民,本来粮食就不够吃的,这下更加艰难,陈子锟在各村都设立了救济点,用大铁锅煮稀饭给难民充饥,很多难民也涌进了日占区,南泰北泰人满为患,伪政府为邀买人心也设立了粥棚救济难民。

陈子锟带着司令部一干人等步行前往附近的救济点,蝗灾过后连茅草屋上的干草都被吃的一干二净,战马要吃精饲料,一匹马的食量顶得上五个人,这年头人都养不活,哪还顾得上马,所以劣马都被屠宰做成马肉汤,而汽车需要汽油,敌后极难搞到油料,所以只能步行。

去粥棚的路上,饿殍满地,难民们饿的胳膊腿瘦的象柴火棍,肚皮却涨的老高,那是因为吃了不消化的树皮。

看到一队达官贵人走过来,难民们纷纷伸出手来乞讨,无神的眼睛中已经没有了期盼,而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老爷,只要十斤高粱面,换个黄花大闺女。”一个老汉祈求道,他身旁跪着一个女孩,干瘪黑瘦,看不出年纪。

陈子锟叹口气,硬生生把脸扭过去,不是他不愿意救,实在是救不过来。

钱德斯少校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这种凄凉的景象。

粥棚四周驻着军队,严防有人抢粮,一口硕大的铁锅热气腾腾,伙夫拿着长柄大马勺在锅里搅动,一股股香味飘散开去,引得难民们直耸鼻子,几百人举着碗蜂拥过来,嗷嗷叫着要喝粥,一个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眼睛浑浊黯淡,形同鬼魅。

伙夫居高临下,在每人的碗里倒上一点稀粥,拿到饭的人也不顾烫,一仰脖就喝下去,还有人端着碗急匆匆往外走,大概是去给饿的走不动的亲人送饭。

附近设了一个征兵点,抗日救国军的大旗猎猎飘扬,应征的青壮排出去老远,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发老长,衣服残破赤着光脚,比乞丐还乞丐,以往征兵要靠抓,现在不用抓,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

钱德斯不解,为陈子锟为什么要给军队增加负担,这些低素质的士兵只会拖累战斗力,而不会有任何益处,身为西点学生的陈子锟难道不明白这个,他解释说只是为了更好的把灾民组织起来,为国家留一些种子,那些老弱病残只能自生自灭了,留下青壮,国家民族就还有复兴的一天。

钱德斯少校流下了热泪,旅途上梁茂才经常唠叨,说自己一个人就抵了起码二十万斤粮食,如果不营救自己的话,就能多换更多的粮食,救活更多的人,自己活了,几万人就得死。

“陈,我欠你们的太多了。”钱德斯感动的说。

陈子锟道:“不必客气,我这就想办法送你去重庆,稍等一段时间,等艾米丽和孩子们回来,你们一家赶紧回美国去吧。”

钱德斯道:“我不回美国,我要留在中国,为抗日战争尽力。”

陈子锟说:“好,你去重庆的话,帮我带一封信给蒋委员长,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情,江北饥荒还不算严重,因为我军和日军之间的战斗不多,百姓略有存粮可以应付灾年,这些难民都是从河南来的,河南是主要战场,汤恩伯的部队搜刮百姓,比蝗虫还要厉害,他才是导致大饥荒的主要原因,我们弹劾他是没用的,必须你一个美国人出面,才能让委座相信。”

钱德斯道:“我一定办好这件事。”

钱德斯少校辗转来到了重庆,他的抵达引起了轰动,美联社、纽约时报等机构的记者采访了他,他的传奇经历令人惊叹,美联社特地制作了长篇连载进行报道,美国国内亦为之震动,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将军致电向他表示慰问,并令他回国接受新的职位。

“我要留在中国!”这是钱德斯少校掷地有声的回答。

钱德斯向蒋介石呈交了陈子锟和美国记者凯瑟琳斯坦利的联名信件,信中弹劾了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控告他纵兵搜刮百姓,造成河南大饥荒,要对三百万饿死的人负责。

信件呈上去之后如同泥牛入海,事实上蒋介石已经知道了河南的情况,而且也调拨了粮食进行救援,他觉得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陈子锟夸大其词只是为了整汤恩伯而已。

钱德斯私下里和美国朋友聊天,谈起这件事,一位叫白修德的美国时代周刊记者告诉他,饥荒确确实实在发生,但仅限于农村,河南的将军们和官员们依然大鱼大肉,至于救灾物资,还没运进河南就被负责赈灾的官员倒卖了,运回重庆在黑市上大赚其钱。

“这就是真实的重庆,真实的中国。”白修德这样说。

钱德斯少校是1937年初调到上海来的,在中国生活的时间不算短,他知道中国贪污风盛行,事实上他也不是那么廉洁,身为后勤军官,倒卖点报废物资什么的是常事,但是那都有限度,至少对得起上帝和自己的良心,重庆这帮腐败官员的罪行,简直可以下地狱了。

美国人的执拗脾气上来,钱德斯再次去找蒋介石申诉,这回却没能如愿,委员长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的,不过他倒是在一次宴会上见到了久闻大名的汤恩伯将军。

和陈子锟瘦骨嶙峋一脸倦容不同,汤恩伯司令官很富态,看的出营养丰富,他端着一杯鸡尾酒傲慢的看着钱德斯说:“哦,你就是那个钱德斯?”

钱德斯感受到了他的无礼和骄横,没有搭理。

灯红酒绿的重庆歌舞场和饿殍满地的江北,在钱德斯脑海中交织出现,他仿佛受到了一次洗礼。

该来的总会到来,罗斯福总统获悉了钱德斯少校的传奇经历,亲自发电报向他致以敬意,美国陆军部鉴于他的勇敢与顽强,授予他一枚勋章,并且晋升中校军衔,同时委任了新的职务,美国驻重庆援助租借物资管理处处长。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职务,美国援助以及租借给中国的物资源源不断的从印度经驼峰航线运来,从汽油轮胎到武器弹药,再到压缩饼干午餐肉罐头,都由物资管理处决定分配给谁,美国人深知中国官员的腐败,所以这个工作必须交给一个美国人,而且是有着圣徒一般无私品质的美国军官来负责。

而从日本拘留营里逃出来,在重庆仗义执言的钱德斯中校,就是最佳人选。

钱德斯中校履新后,立刻成为重庆社交圈的宠儿,谁都想和他搭上关系,尤其是那些将军和总司令们,每天都有大量的请柬送到管理处中校的办公桌上。

“别人我不管,汤恩伯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滴汽油,一听罐头。”在一次派对上,钱德斯中校意气风发的如是说。

第九章 双重军籍

四十年代的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工业国家,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全美的工厂都开足马力进行战时物资生产,一艘艘航空母舰和驱逐舰,一架架战斗机和轰炸机,一辆辆坦克和吉普车,还有大量的火炮枪械弹药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从西海岸和东海岸的码头装上自由轮,驶向英国、苏联、印度和每一个需要美援物资的地方。

中国的口岸已经全部沦于敌手,外援的最后陆上通道滇越铁路也中断了,只剩下空中渠道可以使用,美国物资先海运到印度,然后装上c47运输机,经过危险的喜马拉雅山驼峰航线运到昆明,再装车运到全国各战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