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人心里嘀咕着这两位的来意,把她们一路让进内室,到锦榻上落了座,命人呈上乌梅饮来解暑。
赵嫔喝了几口,就着乌梅饮道:“还是李妹妹这儿的乌梅饮好喝,我那儿的乌梅饮怎么都不对味!”
李美人就笑着道:“那一会叫我这儿的厨子去姐姐那里伺候些日子?”
“可不要!”赵嫔摆手,“你如今有着身子呢!我不能给你什么已经很惭愧了,哪有还从你这里要人的道理?”又微微一笑,“再者如今已是夏末秋初,纵然还有些许炎热,这乌梅饮,也喝不了几日了。”
李美人随口道:“是呢,秋天还是喝莲房饮、香茅饮这些应景…”话说到一半,见赵嫔微微皱眉,醒悟过来赵嫔真正想说的不是饮子——李美人到底也是打小被调教要攀附富贵的人,这听话听音的本事自然也是有的,略一思索,就恍然,试探道,“赵姐姐说的对,乌梅饮…如今喝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就是我懒,才没撤掉。”
见她明了自己那句话里的重点之意,赵嫔复展容而笑:“所谓未雨绸缪,李妹妹可考虑过秋日之事?”
“还请赵姐姐指点?”李美人见玉婕妤在旁一直不作声,专心拣着盘子里的时果玩,明白这两人怕是早就说好了,如今是一起来说服自己的,也懒得动脑筋,直接请教。
赵嫔温婉一笑:“咱们向来以姐妹相称,我也不兜圈子了:贵妃这次小产,你可知道缘故?”
李美人心头凛然,下意识的摸了把自己的肚子,才道:“据说是不慎摔着了。”
“那一位自恃宠爱,只差明说怀疑皇后娘娘都会谋害她了,这样的小心翼翼,怎么会不慎到摔着、还摔到小产?”赵嫔冷笑,“那一位,身体可是极好的!至于摔一下就出事儿吗?再说她都六个月,胎像早就稳固了!”
“姐姐的意思是…?”
“之前宁王离京,那一位听风就是雨的,跑到皇后娘娘跟前去闹腾了一番。”赵嫔拿起一枚枣子,却不吃,只在手里转来转去的把玩着,抬头笑道,“往常她这么闹也不是一次两次!咱们都知道皇后娘娘的性情,拿她也是没办法。但那一次她可是碰了钉子了!被皇后娘娘跟前的一位姑姑训得灰头土脸的告退出未央宫,回到自己宫里都还青白着脸!”
李美人进宫日子短,加上她是沈家进献,为了避讳,沈家一直叮嘱她不要把手伸太长。自从有了身孕后,更是一门心思放在了安胎上,简直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因此对宫闱消息不怎么灵通,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她却还只知道个轮廓。这会诧异道:“哪里来的姑姑这么厉害?”
“说是皇后跟前的孙公公从宫外推荐的,本是富家夫人,兵燹里死了六亲,自身无靠,就托人走了孙公公的门路,原本是给咸安公主做教导姑姑的。”赵嫔淡淡的道,“结果如今倒是伺候起了皇后娘娘——谁知道到底是什么来路呢?”
玉婕妤到此刻才开口,道:“单贵妃这次小产,竟然没有作声。所以我们很替你担心。”
李美人不禁用力握了下衣袖,才道:“我怀的不过是个公主…”
“可有人不这么想。”赵嫔提醒道,“你一直缩在这里不出去,想来还不知道外头有什么谣言?关于你这一胎的!”
李美人一惊:“什么?!”
“外头都说你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位皇子呢!”赵嫔道,“不过是怕像单贵妃这样莫名其妙没了,才故意说是公主!”
“这怎么可能呢!?这是几位太医断出来的结果啊!”李美人急道。
赵嫔道:“这是有缘故的,我们要不是跟你交好,知道你不会骗我们,我们都要相信这话——你想你是沈家送进宫来的,季神医的唯一传人,端木家的八小姐,乃是沈家义女!以端木八小姐的医术,随便做点手脚,误导太医,这有什么难的?”
又嗤笑着看了眼永信宫的方向,“说起来那一位跟端木八小姐也不是没有渊源。只是她背后那一位出身旁支,对本宗很不尊敬。所以端木八小姐恼着他们,平常都不来往了,竟是靠不到这相!”
李美人变色道:“没有这样的事情!两位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沈家虽然送了我进宫,可平常也不怎么理会我的——慢说请端木八小姐帮我遮掩腹中子嗣是男是女了,我这辈子都没福分请端木八小姐当面诊治呢!”
她皱紧了眉,“单贵妃才小产,我要也出事儿,这宫里的人还真没个‘怕’字了吗?”
“你误会了,我们担心的不仅仅是你这一胎的生产。”玉婕妤摇了摇头,轻声道,“是因为单贵妃这次居然没闹腾——你说她是怎么想的?”
李美人一怔。
赵嫔在旁提醒:“单贵妃城府不浅,她的孩子没有了,如今陛下不在宫里,她再闹,一来孩子回不来,二来她可拿皇后没办法——难道陛下还会放着西南大事不管,跑回来给她个交代吗?所以她现在没闹,焉知是不是要攒着力气等陛下回来了好告状呢?”
李美人惊怒交加:“难道她怀疑我?!我连她的永信宫都没去过两次!”
“告状是一个,另一个,单贵妃自己孩子没了,会不会把主意打到你这一个的身上?!”赵嫔正色道,“我这几日闲来无事看宫规——本朝宫规都是打前魏沿袭下来的,你可知道有一条,乃是三品以上方可为主位…主位与非主位,最紧要的区别?”
李美人心中大觉不祥,深吸了口气才问:“是什么?”
“不是主位,那就没资格抚养皇嗣!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赵嫔怜悯的看着她已经隆起的小腹,叹道,“如今宫里的主位,除了皇后娘娘之外,就是单贵妃、邓淑妃与玉姐姐!”
李美人一下子呆住,定定看向玉婕妤!
玉婕妤却摇头道:“李妹妹你可不要误会,我们绝对不是想来抢你的孩子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宫闱心计
沈府,作富贵人家寻常下人打扮的小内侍恭恭敬敬的弯着腰:“…美人如今满心惶恐,所以着奴婢来求夫人指点一二,美人没齿不忘!”
低垂的绣幕后,两盏碧纱灯照出一片影影幢幢。[]
琉璃矮榻上,卫长嬴斜靠着天青地四合如意瑞云纹绣缠枝牡丹的隐囊,长睫微合。
她散着乌鸦鸦的长发,之前簪发的一对翡翠芙蓉簪子搁在榻头,浅妃色撒绣指甲大小芍药花骨朵儿的交领中衣的衣襟有点歪,外罩着的鸭黄地八宝缠枝莲纹对襟宽袖上襦只松松披着,膝下盖着薄被,拖出一截水色罗裙。
怜菊小心翼翼的托着金盆到榻边,怜梅挽高袖子绞出帕子来。卫长嬴接过,覆在脸上,半晌后取下,白嫩如少女的面颊上两抹深色晕红,倒不是帕子擦的,而是她方才正在小睡。
因为李美人打发来的这小内侍神色惶急,口口声声说什么美人如今急得怎么样怎么样——下人都以为出了大事儿,匆匆把她给喊醒了。
所以卫长嬴连梳妆都来不及,直接叫人下了绣幕,就把小内侍喊进来禀告了。
可听着听着才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急切——只是对于李美人来说很急切而已,怜菊等几个力主喊醒卫长嬴的使女觉得有点惭愧,为了掩盖这种过失,忙开始伺候卫长嬴梳洗,免得继续耽搁辰光。
卫长嬴擦完了脸,见小内侍的陈诉也结束了,就出言道:“你是说,李美人不知道应该把她的孩子交给皇后娘娘抚养、还是单贵妃抚养?”
小内侍道:“正是如此!还求夫人指点!”
卫长嬴不禁一哂:“她孩子都没生下来…怎么先烦这个了?”
“回夫人的话,昨儿个玉婕妤和赵嫔去探望美人,说了宫规的事情。”
小内侍还想详细解释宫规,但卫长嬴却是知道这些规矩的,被这么一提顿时想起:“是了,本朝诸般规矩都是沿袭前朝而来。前魏时候,三品以下妃嫔都是没有资格抚养皇嗣的…皇嗣,只能由三品以上的主位抚养。”
“如今宫里主位不多,玉婕妤的意思,是单贵妃刚刚小产,兴许会打美人这儿的主意。”小内侍小心翼翼的道,“玉婕妤和赵嫔提醒美人,若是不愿意将皇嗣交与单贵妃,那就…就只能请求皇后娘娘代为抚养!毕竟…”
毕竟后面的话小内侍没说,但绣幕后的主仆都很清楚:闻伢子虽然没有独宠单贵妃一个,但说是最宠她是不为过的。如今宫里有资格抚养皇嗣的后妃里,皇后是不必讲的,单贵妃、邓淑妃与玉婕妤——
“玉婕妤与赵嫔可提过邓淑妃?”卫长嬴心念转了一转,忽然问。
小内侍一愣,随即道:“玉婕妤说,邓淑妃这两日深居简出的,偷偷召了两回太医看…宫里有风声说,淑妃娘娘怕是也有了…”
如果邓淑妃自己有了身孕,那当然是不会再去抚养李美人的孩子了。
“玉婕妤既然这样殷勤的提醒美人,却不知道她自己可有抚养李美人所出的意思呢?”卫长嬴接过怜菊递来的沉香饮,呷了一口,温言问。
小内侍道:“玉婕妤自己是说没有这样的意思的,美人…美人则是将信将疑。只是美人以为,美人如今所怀的不过是位公主,似乎不至于引得玉婕妤如此盘算。”
“重点不仅仅是她怀的是公主。”卫长嬴把沉香饮交给怜菊撤下,淡淡的道,“重点是,无论单贵妃还是邓淑妃,还有玉婕妤,都还年轻!陛下也正当壮年!她们为什么要去抚养其他妃嫔所出的子女?难道不能等自己生吗?”
小内侍一愣,却听卫长嬴继续道,“玉婕妤跟赵嫔两个,同李美人说这一番话,用意未必在孩子,用意怕是在位份!”
“此事我如今虽然看出些端倪,然而还是要好生思虑一下,才能够给她准话。你且回去,请美人安心养胎…她未必需要母子分离的。”
打发了小内侍,见卫长嬴蹙眉不语,怜菊大着胆子问:“夫人,单贵妃宠冠六宫,余人纵然有宠,也不过分其残余。所以玉婕妤与赵嫔与李美人颇为交好,共抗贵妃。若是为了位份,何以玉婕妤和赵嫔不明说呢?照着之前所得的消息,她们三位是没有这样见外的。”
“如今陛下的后妃里,李美人虽然不是位份最低的,但在圣上所宠之人中,她却位份最低。”卫长嬴揉了揉眉心,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怜菊与怜梅对望一眼,小声道:“是因为…美人是咱们家所献?”
“正是这个缘故。”卫长嬴道,“当初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只送了个家生子进宫。否则认义女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但送个义女进去——端木家义女是贵妃,邓家义女是淑妃,咱们家义女…给高了位置陛下不放心,给低了位置咱们家没脸——李美人横竖是奴婢出身,给她个美人位份也没什么。”
“但现在…”
“现在她有了身孕,偏偏大雍沿袭前魏的宫规,没有三品的位置根本不能抚养自己的子嗣。如今那几位有这资格的,除了皇后外,即使才小产的单贵妃,谁敢说她一定不能再有身孕了?”卫长嬴微微摇头,道,“至于仇皇后,皇后自己还有亲生的一子一女,又抚养着当年侍妾范氏之子。我看皇后未必有心情再养个公主——皇后跟前的咸安公主还没下降呢!大皇子又远在凤州,这亲生之子,哪能不令做娘的牵肠挂肚,岂还有闲心来再养庶女?
“这样后宫肯定还是希望让李美人自己来抚养自己的孩子的。”
怜菊恍然道:“婢子知道了!后宫希望李美人因生女晋封,至少晋封为婕妤。这样就可以不必抚养李美人之女!但因为李美人是咱们沈家进献的,陛下…不愿意让李美人位份太高——若晋封李美人,没准也会晋封其他人、以免李美人得意?”
卫长嬴道:“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美人如今只是从四品美人,距离三品婕妤有两级之差。她怀孕生女是晋升的理由。但玉婕妤和赵嫔呢?陛下不希望咱们沈家进献的妃嫔地位太高,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可这种事情也不好做得太明显,那样的话,陛下也会很没面子的——身为帝王却忌惮个臣子至此,陛下绝对不会希望给人这样的口舌。”
“那玉婕妤和赵嫔劝说李美人把孩子交给皇后娘娘或贵妃娘娘这是为了什么呢?就不怕李美人晓得情况后反过来怨恨她吗?”怜梅诧异道。
卫长嬴道:“早先她们三个人交好,是因为单贵妃宠爱太盛,她们怕独自作战,不定什么时候就给贵妃收拾了。但这一次贵妃吃了大亏,宫闱里隐约的传闻都说是皇后的手笔——宫妃晋封,按照规矩,都是得皇后允诺的。”
“原来她们是想讨好皇后娘娘,以得晋升之机?”怜梅恍然。
“可是她们吓唬李美人,这算什么讨好呢?”怜菊不解的问。
卫长嬴淡淡的道:“算不算讨好,这也是要看情形的。之前,仇皇后式微,名义上是后宫之主,实际上,单贵妃自恃宠爱,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连晨昏定省,都是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自从怀孕后,更是明着摆出生怕皇后谋害她的样子!就是邓淑妃,比起单贵妃来似乎要好一点,可也有限!玉婕妤等人,包括咱们家送去的李美人,有哪一个是真心实意服于皇后的?”
这也不全是皇后不受宠的缘故,归根到底还是跟出身有关。
那邓淑妃是邓家家主的私生之女,固然没资格列入邓氏宗谱,实际上却流淌着邓家本宗的血的,如假包换的士族血脉。如果不是邓家家主不好认她回去,也不会被打发进宫来伺候闻伢子,这样的一位主儿怎么可能发自内心的看得起仇皇后?没准邓淑妃连闻伢子都看不起呢?
单贵妃、玉婕妤、李美人这些,即使有的出身只是奴仆,可到底是大家子里生长的。大家豪奴,连许多没有后台的低阶官吏都得奉承着,区区庶民那算什么?
以仇皇后出身乡野的底细,这些妃嫔不小看她才怪。尤其皇后性情优柔,即使执掌中宫也没怎么给过六宫颜色看——那就更加看不起她了。
“如今皇后忽然下起了狠手,很有趁陛下统兵在外、洗涤宫闱的意思。”卫长嬴淡然道,“玉婕妤跟赵嫔权衡左右,有意投靠,这也是她们的选择——至于为什么要那么对李美人说,无非是想给皇后助一助声势!你想,李美人不知道该将她的孩子交给皇后还是单贵妃抚养,这一件事情,意味着什么?”
“若是交给单贵妃,那自然是还看好贵妃的得宠。若是交给皇后,那就是选择了皇后娘娘?”怜梅和怜菊异口同声道。
卫长嬴微笑摇头:“错了,不管是交给谁抚养,按理都轮不到李美人做这个主!能够作这个主的,只应该是陛下与皇后!”
她转了转腕上玉镯,看了眼皇宫方向,道,“玉婕妤跟赵嫔的本意,应该是利用李美人入宫之后谨记着咱们家的叮嘱,从不惹事,也不多嘴,消息不灵通这一点,先吓唬李美人一番,再哄她一起到皇后跟前归顺…却不想李美人也不傻,她在宫里不敢打听,也没有其他人可收拾,可宫外还有咱们家呢!”
怜梅忍不住道:“婢子说这玉婕妤和赵嫔却是无聊得紧,以她们跟李美人的交情,直接说出来有什么不好?”
“这就是人心——直接说出来,这等于是借着李美人往上爬,李美人即使答应了,她们也欠了李美人人情!”卫长嬴淡淡的道,“要知道她们的位份可都比李美人高!即使平时姐姐妹妹的喊着,但位份高低可不见得真的完全不在意吧?让她们主动去欠李美人人情,她们岂能甘心?再者,就是要李美人辗转反侧,最好还偏向单贵妃一些,她们把李美人劝到皇后跟前去了,才显得她们的功劳!没准还能在李美人跟前落个好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郑翠叶
李美人得了卫长嬴提醒,心下难免恼恨玉婕妤和赵嫔,就打算自己先去仇皇后跟前说话,不让那两人的算计得逞。[]
但传话的小内侍道:“卫夫人说,美人如今就甩开玉婕妤和赵嫔却也不妥当,归根到底,那两位只是不想在您跟前矮了一头,要说对您不利,也不好算的。您如今进宫未久就有了身孕,哪怕只是一位公主,到底把好些人都比下去了——倒不如顺着她们,叫人看到了,也显得您好说话。”
“说来说去还不是怕我出了头,连累他们沈家招了人的眼?”李美人听得这话,沉默良久,一叹道,“我显得笨些,陛下看了放心,沈家也放心…”
小内侍怯生生问:“那美人之意…?”
“能不依卫夫人吗?”李美人咬了咬唇,道,“父母都在人家手里!”
宫里的这些风波,沈府如今其实也不是很放在心上。
因为八月初的时候莫彬蔚击破西南四王的联军合围,救出御驾及随驾诸将——这时候雍军的统一也迫在眉睫,不过短短半个月,就议下来诸军从此权归朝廷,也不再用什么西凉军、东胡军、幽州军之类的称呼,而是另立名号。
破坚、破锐、破野、破虏——除了拱卫帝都的御林军外,从此大军只存这四军,不再有其他名号。
原本的西凉军被分成了两部,随御驾正征伐西南的那部分编入破野军,还在西凉的那部分,则归进破虏军。
对此沈藏锋皱了会眉,但挥退众人,独自思索良久后也就恢复了常色。
因为闻伢子君臣转危为安,这年中秋节上,仇皇后接受孙默与仇宝娘的建议,召见薄喜与柳容、顾夕年,在宫中大设庆宴,帝都贵胄不分新旧皆受邀入宫赴宴,共贺圣驾脱困——为了掩饰圣驾被围困的狼狈,这话后面自然还得接一句“平定西南指日可待”之类。
卫长嬴这时候已经是八个月的身子,很是沉重了,沈藏锋不太放心她外出——尤其宫宴肯定是要盛装出席,按照卫长嬴的身份首饰钗环林林总总的,一身装扮没个十几二十来斤都根本打不住,实在折磨人。
所以沈藏锋就请霍清泠代为告假,让卫长嬴留在了府中。
中秋月圆,宴上若不赏月总归缺了点什么。因此赐的宴是晚宴。
卫长嬴晌午后送家人出门,待他们宴散归来已经是深夜,因此没说几句话就安置了。
次日一早,卫长嬴待要详细问一问宴上经过,沈藏锋却领着沈舒光要出门,说是昨日之宴上遇见好几日没见的张洛宁。张洛宁考校一番沈舒光后,也指点了几句,其中提到几本张家世传的古籍,侥幸保存了下来——正是沈舒光近来感兴趣的,仗着沈藏锋与张洛宁的交情提出观看,张洛宁便让他方便时去张家。
沈舒光自然是立刻约了今日。
这种正经事,卫长嬴自然不会阻拦,让人给张家女眷备了份礼,叮嘱沈舒光拜访时不可失礼,就放他们父子走了。
结果这父子两个走了没多久,霍清泠领着沈舒窈过来,见沈舒颜与季伊人围在卫长嬴跟前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家事,微微笑道:“三嫂在教颜儿与伊人管家呢?”
“也是让她们给我分担些。”卫长嬴笑着道,“你这么早过来了?怎么不多歇会?”
霍清泠大半个月前缓了过来,经过卫长嬴不遗余力的撮合,沈敛昆也不常出去勾栏之地鬼混了,六房夫妻和睦,她恢复得更好,如今看着脸上也透出几许红润。
只是她早年因为庶兄出事就大病过,跟着赶上兵燹——也是个损了元气的,这些年来由于夫妻分离始终没有好好将养过,所以这几日安稳日子过下来也不足以恢复到珠圆玉润的地步,还是显得过于清瘦。
但精神还不错,她让乳母放下沈舒窈:“快给你三伯母请安!”
这才笑着道,“本来昨晚进宫赴了宴,回来时很晚了,我也以为今儿个准要起迟。但没想到一宿竟都没睡着。到天大亮了还是精神十足的,索性就起来了——可能前些日子睡久了?”
“莫不是宴上有什么好消息?”卫长嬴打趣了一句,让季伊人扶起沈舒窈,“起来吧…窈儿越长越像六弟了呢,小时候看着倒是更像六弟妹你。”
霍清泠抿嘴笑:“只要她康健平安,长得像谁都一样。”
“也是,不管是像六弟还是像你,往后都是美人胚子!”卫长嬴因为现在身子笨重,不方便抱侄女,只把沈舒窈唤到身边来,摸了摸她的头,跟她说了会话。
霍清泠看了一会,就道:“三嫂您今儿个事情多吗?”
卫长嬴道:“昨儿过节,虽然晚宴你们都进了宫,但白日家里也是应了节令的…我正在让颜儿和伊人算一算花费,怎么了?”
“这些花费早一点算,晚一点算,应该不打紧吧?”霍清泠笑了笑,道,“要不让颜儿跟伊人替我看会窈儿,我陪您说一说话?”
卫长嬴一怔,随即道:“颜儿、伊人,你们带窈儿去外头玩一会,如今天气凉了,可以到花园里走走,回来时若记得,折两枝桂花给我插瓶。”
沈舒颜跟季伊人晓得这是要支开她们说话,都放下账本,起声应了。
待堂上只剩妯娌两个,卫长嬴问:“六弟妹是有什么事儿?”
“我先跟嫂子讨个人情:这事可能是我多心了,若是这样的话,您可别怪我多嘴。”霍清泠沉吟了一下,才道,“昨儿个您不是没进宫吗?宴上,夫君给我传了话,约了宴散之后在宫门处汇合的。结果我看着下人扶颜儿、伊人上她们的马车时,却发现…”
卫长嬴皱眉:“什么?”
“…我看到卢国公之女郑翠叶,一直盯着三哥看。”霍清泠咬了下唇,才道。
卫长嬴沉吟道:“卢国公…”
“就是陛下那个早年战死的表兄,叫郑二伢的。”霍清泠提醒道,“他还有个兄弟郑三伢,这次亦随御驾征西南,想博取个王爵…卢国公是郑二伢的追封,他早年战死,膝下无子,只一个女儿,就是这郑翠叶——今年好像是十六还是十七。”
“十六七岁倒正是说人家的时候,但她若当真打我夫君的主意那就太可笑了。”霍清泠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她既然说郑翠叶一直盯着沈藏锋看,应该不是虚言,没准真实情况比这个还要露骨。
否则霍清泠的性情,不会这么急切的来跟自己告状的。
沈藏锋的才貌气度,吸引女孩子不奇怪…丈夫被人觊觎,卫长嬴心里自然有些不喜,但郑翠叶这种人她不认为会构成威胁,“先不说夫君如今妻儿俱全,就说夫君即使还未曾婚娶,凭她庶族的身份也不可能…她盯着夫君看的这一幕,发现的人可多?”
霍清泠叹了口气:“三哥当时正携着光儿同张凭虚说话,好像没有察觉。本来附近有几个人发现,但因为卢国公即使是追封,郑翠叶也没有亲兄弟,可一来郑二伢是陛下的表兄;二来郑翠叶的三叔郑三伢还在,这一回不定有指望获封王爵呢?所以看到的人也当没看见了。偏偏这位主儿,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居然到处拉着人问三哥的身份!”
“那后来呢?她可曾问到?”卫长嬴心里越发觉得不喜,不禁蹙眉道。
霍清泠道:“京里不知道三哥的人当然不多,她随便问了两个人就知道了——后面如何,因为颜儿跟伊人已经上了车,我也不好继续耽搁,免得被人看到越发显得好像跟她有什么关系一样!也不晓得那位到底想怎么样?”
“小女孩子不懂事。”卫长嬴蹙着眉道,“想来也是出身的缘故,不知道掩饰心思,这事情传出去,咱们家没什么,怕是这女孩子要吃亏了。她这年纪正当说亲呢!”
霍清泠道:“她这么胡闹肯定是要落笑柄的…我倒不担心她真能拿三哥怎么样,我就是想到,上回景儿回来,曾经提过,郑三伢…那个人好像是不大讲理的?”
郑三伢作为闻伢子的亲戚,又是最早一批随闻伢子起事的人,算得上资历深厚。
不过早期闻伢子声名不显,势力也一般得很。还是卫新咏跟莫彬蔚投奔之后才开始发迹——这样闻伢子肯定不能怠慢了这一文一武的两位。如此郑三伢这些亲戚、老人的地位就在无形之中下降了。
在这里郑三伢就开始心存不满,几次三番的挑衅找麻烦,为此很被闻伢子训斥过。
大雍定鼎之后群臣议功,闻伢子又亲点了卫新咏跟莫彬蔚封王——郑三伢想得个王爵却也还吃不准,不得不再去西南挣一把——他就更加妒忌卫、莫二人了。
但卫新咏在议功前就回凤州去养病,这病危的消息都传出来了。谁还在这时候跟他过不去,那也太不要脸——而且也没必要了。
剩下来的莫彬蔚难免就成了郑三伢的眼中钉肉中刺。
偏偏莫彬蔚除了打仗之外别无所长,他总不能约郑三伢沙场决一死战,所以明里暗里的,吃过许多亏。
沈舒景作为莫彬蔚的妻子,自然对这郑三伢很没好感。回娘家时,不免要跟长辈诉说几句。
所以沈家上下,虽然跟郑三伢没什么接触,却也知道此人颇为蛮横——郑翠叶自己言行不妥惹出来的事情,没准他会反过来记在沈家账上——毕竟他最讨厌的莫彬蔚,正是沈家女婿。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王氏
霍清泠之所以将郑翠叶似觊觎沈藏锋的事情告诉卫长嬴,归根到底是考虑到郑三伢会不会借此胡搅蛮缠——毕竟他总是天子近亲,又是新贵,闹腾起来即使沈家不怕,总是一件麻烦。[]
早点知道,早点也好防着点儿,免得突然闹上门来沈家都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至于说郑翠叶的觊觎,妯娌两个还真没放心上。
就是大雍的公主想嫁给士族子弟,士族们也不想要,何况一个国公的女儿?
但她们没想到的是,郑翠叶却不这么认为。
当天她回去后,就叮嘱使女打探沈藏锋的事情——这不是什么秘密,从沈藏锋三岁时与卫长嬴定亲,即将成亲前的波折、成亲后的数次聚散…使女们打听这些没费什么功夫,却忧虑于她的心思。
伺候郑翠叶的大使女之一呖呖就委婉的道:“沈阀主对卫夫人真是一往情深!据说当初卫夫人还没过门,沈阀主为了卫夫人,就把自己院子里的使女都打发了,连打小伺候他的几个俏婢也不例外呢!这些年来,沈阀主是连侍妾都没有、妓.人都不亲近的!”
她想自家小姐听到沈藏锋对发妻这么好,他们儿子都两个、据说马上要迎来嫡长女了,总该熄灭了那不该有的心思了吧?
然而郑翠叶听着越发觉得自己有眼光:“这样从一而终的男子,也不知道那卫氏何德何能,有这样的福气?”
“卫夫人乃是凤州卫氏嫡出女,与沈阀主门当户对…”呖呖咬了咬牙,再次试图劝说。
可她不提“凤州卫氏”还好,一提这四个字,郑翠叶眼中便涌上一抹怨毒,把手里的东西朝案上一掼,阴着脸呵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凤州卫氏!卫家人了不得?!什么显赫大族!什么海内名门!说来说去还不是一样三跪九叩在表伯足下做臣子!一般是臣子,他们家磕头都高贵点?!”
呖呖赶紧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当初要不是表伯心善,出手襄助,那卫新咏跟莫彬蔚,早就死在苏家手里了!”郑翠叶冷笑着道,“我爹就是那次为了救我三叔战死的——可恨卫、莫两人从来没有为这事儿给我们家赔个礼不说,如今议功,这两人居然把我爹和我三叔都压了一头!我早就说过,我看到卫家人就不顺眼!你还要来给我讲卫家嫡女跟沈阀主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个什么?!不就是早发迹了几年?待三叔封得王爵,传上几代,定然把那卫家给压下去!”
呖呖小心翼翼道:“小姐您说的是…婢子…婢子就是听旁人都那么讲,所以才随口一说!实在是…实在是有口无心的!”
“那以后说话就给我带点心!”郑翠叶瞪了她一眼,到底念着呖呖伺候自己多年的份上没再计较,重重哼了一声道,“若沈阀主的妻子是其他人家的女儿,没准我啊还会心软下!但现在么,卫家女…哼!她这个正妻之位,我是抢定了!”
眼下她正在火头上,呖呖这些使女当然不敢再触怒她。
但卢国公府里也不是就郑翠叶当家作主了,她的母亲、郑二伢的遗孀王氏却还在的。王氏年纪没到三十就没了丈夫,膝下连个儿子都没有,自此就把女儿郑翠叶看成了掌上明珠,稀罕不够的疼着。
这么心疼女儿,女儿的一举一动,她当然也是时刻注意着的。
尤其郑翠叶现在该说亲了,王氏自恃女儿容貌俏丽,还是国公之女,对未来女婿的要求极高,挑来挑去的简直要花了眼。
为此竟然劳累过度,这两日被大夫劝说歇了歇,中秋宴都告了病。
所以郑翠叶在众目睽睽之下盯着沈藏锋瞧,末了又打发人四处打听沈藏锋——还在使女跟前放话要把沈藏锋的正妻卫长嬴赶下台…这些事情竟是一起报到她跟前的。
王氏听说之后自然是忙不迭的把女儿喊到跟前,埋怨道:“你这孽障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那沈藏锋乃是有妇之夫,他嫡长子都比你不小几岁的,你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注意他?没得丢了咱们郑家的脸!”
“是谁跟您告状的呢?”郑翠叶一听就不高兴了,凌厉的目光左右扫视着。
呖呖等人都战战兢兢的低着头。
“你看她们做什么?不是她们说的。”王氏没好气的点了下她的额,喝道,“是我这儿的人来告诉我的!你难道连为娘这里的人都想收拾?”
郑翠叶嘟起嘴:“我是您女儿!她们算什么?下人而已!”
“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看中了那沈藏锋?”王氏皱眉道。
郑翠叶在母亲跟前也不隐瞒:“真看中了,母亲您是没见到他——他可真俊啊!”
“再俊那也是做了爹的人了!”王氏宠女儿,当然要为女儿着想,沈藏锋再好,到底娶过妻且有子嗣了,即使郑翠叶梦想成真挤走卫长嬴做了沈家新任主母,那也是续弦!地位不如发妻不说,往后有了子嗣也不如卫长嬴所出的子女。
王氏怎么肯让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呢?再说沈藏锋还比郑翠叶大那么多,但她知道女儿的脾气——郑二伢跟郑三伢都是脾气暴躁的人,郑翠叶虽然是女孩子,却也传了父亲与叔父的暴脾气,不好好跟她讲,强逼着她的话,她定然会更加反着来!
因此王氏心里暗恨女儿不争气,脸上还是和颜悦色的哄她道:“你要喜欢俊朗的,倒不如看看柳容?那孩子是为娘跟你叔父他们看着长大的,脾气好不说,功劳也不错。尤其你表伯很喜欢他,往后即使封王无望,国公是跑不了的。最难得的是这孩子谨记家训,洁身自好得很,你不是喜欢沈藏锋后院无妾,与发妻恩爱吗?你若嫁了柳容…”
“柳容有什么好?”郑翠叶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母亲!您是见的人太少了,才会觉得他俊呢!他是长的还可以,可论到气度,论到那种…嗯,就是咸安说过的什么雍容华贵,柳容这种土包子,哪里比得上沈阀主?!”
少女明媚的眸子闪闪发亮,“沈阀主那样的人物,您要是见到,您才知道柳容根本不配跟他比!”
王氏皱了下眉:“你这话说的!你可知道现在多少人想跟柳容提亲?!”她瞥一眼周围,叫下人都出去,才压低了嗓子道,“我跟你讲,皇后娘娘都想把咸安许给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能下定决心!否则我就是想把你许给柳容也未必能够!那些士族看好他的人可也不少,实在是柳容出身庶族不说,他又很受你表伯信重,往后前程差不了!士族那些临时认下的义女到底身份不够,配他不上…”
“他那么好,谁爱嫁谁嫁去好了!”郑翠叶不以为然,“反正,我就是喜欢沈阀主!”
“你忘记了吗?”王氏头疼的道,“士庶不婚!沈藏锋是士族,还是天下一等名门西凉沈的阀主!别说他妻子跟他恩爱,又门当户对了!就是他没了妻子,他又怎么可能娶你呢?!”
郑翠叶走过去抱住她胳膊,撒娇道:“正常是这样,可是,不是还有表伯?”
“你表伯现在虽然是皇帝,但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由着他的意思来!”王氏叹气,“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呢?由着你胡闹?”
郑翠叶闻言就不高兴了:“表伯是皇帝,居然还不能左右一个臣子的婚事?这还算什么皇帝?!”以她的出身,小时候里正就是大人物了,至于说皇帝——印象中自然是金口玉言,诸臣朝拜、莫敢不从…见王氏说闻伢子也不可能让她嫁给沈藏锋,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她心里起了怀疑,就觉得是王氏看中柳容,故意这么讲。
所以王氏接下来给她说了一番士族的势力、底蕴云云,郑翠叶左耳进右耳出,心里盘算着等闻伢子班师回朝,到那时候自己三叔也回来了,要怎么跟这两个长辈撒娇,遂了自己的心愿?
她这样子叫王氏看在眼里,心中自然忧愁非常,王氏哄了劝了,见女儿始终不为所动,倒是越发热衷于打听沈藏锋的事情了,没奈何,只好进宫求见仇皇后,跟仇皇后讨主意。
仇皇后既然让单贵妃小产了,显然是选择了仇宝娘所给的两条皇后之路中的后者。这样她是片刻都离不得仇宝娘出谋划策了。
王氏进宫,仇宝娘亦侍奉皇后跟前。
虽然说王氏诉说事情经过之前请仇皇后把下人都打发了,但仇宝娘前脚出了门,后脚就转到了殿后。
在这里早有人备了高凳与茶水,还有人在转角处张望,给她把风——这种偷听是仇皇后默许仇宝娘的,主要是仇皇后觉得自己应付不了深宫争斗,但仇宝娘即使从公主的教导姑姑转变成皇后跟前的管事姑姑,也不可能在所有场合都跟着皇后。
比如说像这种王氏主动要求让她回避的时候,以王氏跟闻家的渊源,仇皇后是很难拒绝她的。
但皇后又需要仇宝娘的判断——基于皇后转述的判断肯定不如亲耳听到当初景象来的准确,因此就索性让仇宝娘公然听壁脚了。反正仇皇后的出身,对于体面的认知那就是那么一回事。
再说皇后现在的景况,保住后位、护好儿女才是最重要的,体面这种东西,皇后如今暂时顾不太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生女
“卢国公的小姐还真打上了三哥的主意?”霍清泠吃惊的道,“她这是发什么疯?难为认为陛下可以下旨休了三嫂,着三哥娶她不成?!”
端木芯淼道:“这小女孩子听说被卢国公夫人宠惯了,向来就不大懂事,连咸安公主那么好的性.子都不爱跟她一起玩的——好在卢国公夫人还算有脑子,不至于顺着她胡闹。[]”
又说,“但这女孩子也是命不好,她在卢国公府闹来闹去的,卢国公夫人没法子,只好求到皇后跟前,想请皇后劝她一劝。结果皇后给她说了什么且不论,却叫某一位晓得了。”
霍清泠想了一会,才醒悟过来她说的“某一位”,应该就是之前卫长嬴私下里透露的刘若玉,神情顿时凝重起来:“那一位…晓得了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