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彻底落下后,天气便飞快地冷了起来。

明明前一刻吹来的风里还夹杂着白日的滚滚热气,转瞬便恍若寒冰。这样的夜里,没有几人敢在外头露宿。也许一觉醒来,好好的人,便成了坚硬的冰块。

冷月悬空,越升越高。

夜风里,少年空出一只手来,终于将面上密密麻麻的砂砾抹去。

同样靠坐在了骆驼身旁的纪鋆亦喘着大气,伸手去掸脸上的沙子。

视线重获明晰,燕淮咬着牙把紧紧绑在腿上的匕首拔了出来,往缰绳割去。

牛皮绳子断开的那一刹那,受伤的腕部干结的血渍立时绽开,鲜血“滴滴答答”地往身下黄沙渗去。然而他已不觉得疼…也不知道被惊慌失措的骆驼拖着走出了多远…

不过依此时正静静卧倒的骆驼来看,怕是并没有多远。

灾难来袭时,不止他们乱了手脚,被吓得魂飞魄散,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也一样害怕。

气温越来越低,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十一,地宫呢?”终于缓过神来的纪鋆踉跄着站了起来。

燕淮皱眉,举目四望。

凉薄的月色下,黄沙无垠。

隆起的沙丘在猎猎大风中,随时改变着形态。地宫的入口,却牢牢刻在他们心中。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样,骆驼醒转后并没有带着他们走出多远——地宫就在不远处。

那一块深深凹陷下去的沙层…叫人胆战心惊!

燕淮深吸一口气,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撑着骆驼的身躯站直了身子。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两人开口道,“塌陷了。”

以沙层凹陷的程度来看,地宫里怕是无一人生还。

除了死在他们手上的风师父,剩余的八人,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也难以逃出生天。

天机营,真的被黄沙掩埋,自此从历史的长河里消失不见。

燕淮忍不住叹了声。

他自小在地宫里长大,虽然排行最小,可真论起来,呆的时间比众人都漫长,也更加熟悉天机营地宫。

所以他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率先逃出地宫,又在漫天黄沙扑面而来的刹那将自己同骆驼捆在了一起。

可同时,还要带上纪鋆,其实并不容易。

垂在身侧的两条手臂,一只手腕部鲜血淋漓,另一只手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地宫附近的那一片枯死的胡杨林,已经只剩下寥寥几株。

“十一…”纪鋆的视线落到了他受伤的手上,“你本可以不管我的。”

苍白的月色下,衣衫褴褛的少年扬起了嘴角,摇摇头道:“七师兄,换了你,难道便会不管我?”

“自然不会!”纪鋆脱口喊道。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错了。当日在敦煌城里,十一落单,他的确想要回头去寻人,可大师兄几人稍加阻拦,他最终也就没有继续坚持下去。说到底,这便是他跟十一最大的区别。

比起旁的,他其实仍旧更看中自己。

但这话,他是远不会在此时此刻告诉身旁手腕流血不止的救命恩人的。

若没有那一箭,他的人生便毁了。

“我欠你一条命,十一。”纪鋆颓然在沙地上坐下,“你我本是兄弟,这些话本不必客套,但我仍要说,来日若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必以命相报!”

劫后余生,他的声音喑哑又微弱。

燕淮却听清楚了。

背靠着骆驼温暖的身躯,他闭上了双目,听着风扬起沙子的声响,道:“七师兄,我们回西越去吧。”

听到这话的纪鋆猛地扭头看他,道:“回西越去?”

“天机营既毁,我们留在这里又有何用?”燕淮没有睁眼,低声道。

何况,在拉开弓的那一瞬,他便清楚,自己再没有办法在天机营里呆下去了。

一道长大的师兄们,最后一刻却还在同他们拔剑相向,简直像个笑话。可偏生,这么多年来,他们甚至不知对方的真名实姓。

纪鋆道:“也罢,人总是要还乡的。”

他们,本就是西越人。

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着,燕淮恍若不经意般,问出了一句话,“七师兄,你的家乡在何处?”

西越可不算小。

“我是汴京人。”纪鋆面上的神色忽然严肃了些。

燕淮道:“汴京,那可是个好地方呀。”

纪鋆迎着风笑了起来,被呛得咳嗽两声,“你呢,十一的家乡应在北地吧?”他说话时,不经意间仍会带上北地

的特有音色。

“是啊…天子脚下…”燕淮霍然睁开双目,眸光闪闪,“是时候该回去了!”

“那就回去吧。”纪鋆笑容微敛。

说话间,两人的视线却都齐齐落在了那片深深凹陷的沙漠上。

一个月后,凛冬已至。

沙海上的沙子白天被日光灼烤,炽热得能烫伤人,夜里却又冷得仿若冰刃,要划破人的肌肤。

敦煌城里,宋府门前的驼队已经整装待发。

驼背上已负了厚重的褡裢跟箱笼,随着骆驼抬头的动作,拍击着它壮硕的背部。

清脆悠远的驼铃声,在敦煌城里回旋不散。

虽然冬日天寒,但却是进出沙漠最好的时节。

所以谢姝宁跟宋氏这时启程,宋延昭倒还是放心的。莎曼跟舒砚为她们母女准备了大量礼物,要让他们带回京都去,不知不觉,他们这一行,竟都快赶上小型的商队了。

原本在一个月前,她们就要离开敦煌的。

但发生了那样的事后,她们怎么敢立刻就动身。好在这一个月来,这片沙漠重归了宁静。宋延昭又特地召集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向导,让他们拟定出了各种有可能在旅途中发生的危险,再一一想出解决的法子来。

耗时许久,宋延昭才择定了一个经验丰富到叫谢姝宁吃惊的汉子为她们此行的向导。

再派了刀疤随行。

当然,派出刀疤,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笔金子,数额不小,谨慎小心些总是好的。

向导说,近几年内,都不会发生地动了。但宋延昭仍不放心,又让他们想出了应对地动的法子,这才终于答应让谢姝宁母女上路。

临行之日到来,竟同他们去年到达于阗时的时间,相差无几。

转眼间,竟就一年过去了。

这一路,若走得慢些,怕还要走上近半年。

谢姝宁低头看看自己被羊乳养得愈加白皙柔滑的肌肤,心里倒真的舍不得起来。

除却受伤一事,在敦煌的这段日子,简直便是她前世今生加起来,最轻松愉悦的一段日子,轻松得她连箴儿都许久未曾想起。

有时,她甚至会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寻到了人生的另一种活法。

可显然,尚未。

穿上了厚实温暖的雪熊皮大氅,谢姝宁编着一头发辫,被莎曼送上了骆驼。

“阿蛮,舅母舍不得你走。”莎曼红了眼眶,眼里的那一汪蓝色,腾起了水雾。

谢姝宁坐在骆驼上,俯身抱住她的脖子,亦红了眼,“若舅舅得了空,舅母跟表哥便一道来京里小住个把月吧。”

莎曼亲了亲她的额,“一定会的。”

“阿蛮,后会有期!”舒砚头一回端着脸,严肃地道。

谢姝宁抬手同他挥别,腕上殷红如血的镯子晃晃荡荡的,在青空掩映下划出一道道虚痕。

驼队,很快便出了敦煌。

刀疤带着刀客们分别在前后护卫,向导伊黎是个年过不惑的高壮大汉,从出发开始便信心满满。

兴许真的是他经验老道,走至半路,都没有发生任何预料之外的事。

当天夜里,他们在向导伊黎跟刀疤一起挑好的胡杨林里扎营。

入夜后,寒气便愈发浓重逼人。

谢姝宁身子单薄,宋氏便吩咐玉紫跟柳黄为她又在大氅里,多加了两件极厚实保暖的衣裳。

胡杨林里升起了数堆篝火,枯枝噼里啪啦地燃着,火光在衣袂上跳跃,像是伊黎故事里的精灵。

谢姝宁渐渐有些困倦起来,眼皮沉沉。

她靠在宋氏的怀里,盯着穹顶上细碎明亮的星子瞧。

瞧着瞧着,忽然听到不远处刀疤厉声喊道,“来的是谁?”

与此同时,近日来一直跟在刀疤身边做事的冬至悄然走近了谢姝宁母女,压低了声音道,“太太小姐,有外人混进来了!”

谢姝宁大惊,登时睡意全消。

第151章再逢

自打出了敦煌,他们一路行来并未遇到过路的商旅驼队。

刀疤跟向导决定在这片胡杨林里扎营之前,也都细细盘查过,明确肯定此地没有外人后,他们才停下了脚步,在此休憩。

可这会,冬至却说,有人混了进来!

谢姝宁从宋氏怀里起身,披着厚厚的熊皮大氅,皱眉低声问道:“怎么发现的?”

因为惊慌,她语速飞快,一边说着话一边已让桂妈妈几人陪着宋氏坐在篝火边,轻易不要走动。

“刀大叔的人在边缘巡逻时,发现了被抹平了的沙子。”冬至不敢扬声,神情紧张地回答道。

谢姝宁听了眉头却皱得愈加紧,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迟疑着道:“书上记载,沙漠里有一种大耳的似狐动物,行走时,喜用长尾将脚印一一扫去,会不会只是遇到这种狐狸?”

按照冬至的说法,刀疤的人发现的,只是有抹平痕迹的沙土,而没有亲眼见到脚印。

冬至便道,“小心为上。”

荒郊野外,若真的有生人混入驼队,可就不妙了。

篝火掩映下,谢姝宁苍白的面色上现出几分红润来,她点点头,吩咐起冬至来:“你去把图兰叫来。”

图兰是他们离开敦煌时,宋延昭特地为她准备随行的侍女。

她身边的玉紫柳黄几人,虽都足够尽忠职守,也不乏心细谨慎,但到底都是弱质女流,真遇到了事,一个也无用。

所以,早在她在庆典上受伤之后。宋延昭就已经开始为她寻摸起了合适的人选。

图兰今年十五岁,身形高大,远远看过去,比同龄的少年可壮实的多了。

兴许就是因为如此,她的面相也缺了普通少女该有的柔美,反倒多了分英武的男儿气概。

“小姐。”冬至很快便将图兰带了过来。

图兰的西越语已说得很流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说话的腔调也恍若男子。

因而玉紫跟柳黄,都不大愿意接近她。

图兰自己也明白,所以篝火一燃起。她就跑去同骆驼一道休息。

谢姝宁却很喜欢她,图兰站在她跟前,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半头,要她仰头才能看到图兰的视线。图兰便自动在她跟前矮下身来,半跪在地上。

“图兰。从现在开始,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谢姝宁正色说道。又扭头看冬至。“至于冬至,你便跟着母亲吧,再去同刀疤要两个人,一道守着。”

冬至应了声,退了下去。

“阿蛮,你准备做什么去?”宋氏紧张得很。伸手来拽她,“虽然有图兰跟着你,可这种时候你怎好胡乱走动!”

知女莫若母,谢姝宁的话一说完。宋氏便反应了过来。

图兰的功夫很好,凭一人之力赤手空拳撂倒几个大汉,绝不成问题。

但饶是如此,宋氏仍不能放心。

谢姝宁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声,重新在她身旁坐下,靠在她肩头轻声道:“娘亲别担心,阿蛮哪也不去。”

反正,刀疤那边还没有消息。

这片胡杨林并不大,因顾忌着宋氏母女一行人是西越人,驼队中又多是男人,故而夜里扎营时,便分成了两帮。

刀客们在另一边,中间隔着一摊巨大的火堆。

胡杨林上空的天泛着微微的红,下头的光线却依旧是昏暗的。

谢姝宁陪着宋氏,视线越过火堆往另一侧看去,却只能瞧见一群人来来回回的身影。

方才刀疤故意高声喊了一句,地方有限的胡杨林里,霎时便传遍了那句问话。一时间,混进来的人就愈发难逃,这会定然在某个角落里藏着。

时间缓缓流逝,篝火堆里燃烧着的枯枝,也逐渐殆尽。

图兰默不作声地折断了一把干枯的胡杨枝,往火堆里丢。

谢姝宁抿着嘴,屏息听着刀疤那边的动静。

谁也不敢闭眼睡上一觉。

“嗷呜——”

如水的月色里,忽然传来一阵高昂的狼叫声。

随即,便有悠长的“嗷呜”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在寂静空阔的沙漠上传出老远。

桂妈妈跟玉紫几个都胆小得紧,听到这声响畏畏缩缩地聚到了一处,眼睛除了面前的篝火外,便什么也不敢看了。

图兰却意外的兴奋起来。

——她是跟着狼长大的孩子,性子也如狼一样。

正当此刻,刀疤那边蓦地爆出一声厉喝,“他娘的,还想跑,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胡杨林里一阵骚动。

谢姝宁一下子站起身来,唬了宋氏一跳,连声问:“阿蛮你不准去!”

“女儿不去。”谢姝宁并没有迈开步子。既抓到了人,刀疤就必然会将人押到这边来。她们才是主子,刀疤几个并不能自己做主。

果然只过了一会,刀疤便带着一群人快步而来。

宋氏亦站直了身子,将谢姝宁半护在身后,低声叮嘱,“有什么事,娘亲做主便好,你不要插手。”然而说着话的时候,她自己的手心分明在冒汗,母女俩相握的那只掌心处汗津津的,一片黏腻。

谢姝宁没有揭穿她内心的惶恐。

她知道,她的母亲只是拼尽一切想要保护她。

故而她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母亲身后,反手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

但她的视线却没有一瞬离开过面前越走越近的刀疤一行人。

很快,他们走近了。

人群散开,随行的刀客中有人推搡着将两个陌生人重重推到了篝火旁。

两具衣衫褴褛的身躯,“嘭”一声摔在了地上,溅起一地扬尘。

刀疤肃容面向谢姝宁,道:“太太、小姐,就是这两个狗东西混了进来!”

谢姝宁没有说话。

只有两个人,再看两人狼狈的模样。不像是游荡在沙漠上的盗贼。

可若不是盗贼,混进他们的队伍又想做什么?

如果只是单纯的旅人,在发现他们一群人已经在胡杨林里扎营后,便不该悄无声息地潜入,而是光明正大的出现,同他们打过招呼分走地盘夜宿才是。

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可审问过了?”宋氏咳了两声,问道。

话音落,一条蜥蜴飞快地从沙土下钻了出来,在篝火旁打着转。倏忽间已窜到了地上的两人边上,要往其中一人的衣衫里钻去。

戈壁沙漠上,时常会有旅人遇难死去,当风沙过后,露出的尸体很快就会被各种各样的动物吞吃殆尽。而不够强大的蜥蜴。则在那之后盘旋在尸骸上,搜寻残渣。

这沙漠上的蜥蜴。是嗜血的。

伏在地上恍若死尸的人。在蜥蜴钻进衣裳的那一刻跳了起来,似乎只是一瞬间便将那条蜥蜴徒手撕碎了。

宋氏“呀”地惊呼了声,别过脸去。

谢姝宁却死死盯着那人的脸看。

糊满了黄沙,面目模糊,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刀疤一脚踢了过去,将人重新制住。粗声冷笑,“臭小子,你还想跑不成?”

听到臭小子三个字,谢姝宁才惊觉。面前的两人年纪的确不大。

这么一来,事情就愈发奇怪了。

两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为何会出现在荒漠上?

即便是本地人,也鲜少有人敢这样便上路的。

“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何要混进来!”刀疤一脚踩在少年的背上,声音粗噶地发问。

谢姝宁闻言,便悄悄后退半步,示意身后跟着的图兰低头,近乎耳语般地同她道:“去看看,他们来时还有没有别的痕迹。”

图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被刀疤踩在身下的人,依旧沉默着。

刀疤勃然大怒,拔出弯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