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仁义介绍道:“这是规划科易科长。”

沙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侯卫东与益杨县南部新区侯卫东主任自然有了明显区别,在气度上,侯副市长包容性更大,他端着酒杯与易中成碰了酒,道:“中成是开发区的老同志了,要高标准做好规划工作,南部新区倒底建得好不好,我说了不算,朱主任说了也不算,最终还是由规划水平所决定。”

易中成经历了这些年的起起伏伏,身上原本还有的棱角也被磨得差不多了,他心里有万种想法,口里却极为温顺,道:“侯市长,我们规划科一定会高标准、严要求做好规划工作,请领导放心。”

在南部部新看到易中成,侯卫东略略楞了楞以外,并没有任何吃惊,易中成、易中达、易中岭,都是易家的人物,易中成从益杨开发区调到了沙州南部新区,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若说以前易中成是侯卫东的心腹之患,如今则根本不能进入他的视线。

吃了午餐,朱仁义亲自陪着侯卫东看了给他配置的新办公室。

在给侯卫东配置办公室之时,曾经给省委组织部工作的杜兵打过电话,询问了侯卫东的生活习惯,因此,在安排办公室之时,特意改装了一个小会议室,而将高建原来的办公室改为了小会议室。

家具是从岭西买来的,装修材料则是从岭西一个叫曾宪刚的老板手里买回来的。

侯卫东对新办公室没有意见,他站在窗边,看着院外,笑道:“办公室重新装过,我没有意见,车辆就暂时不用换了。”

高建的座驾是超标准配备,比侯卫东的车还要好,高建调走,就留给了朱仁义,朱仁义客气了两句,侯卫东道:“我就用市政府的车,还可以为南部新区节约修理费、油费和工资。”

如此说法,朱仁义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在南部新区走了一趟,侯卫东谈笑间将许多方向性问题确定了,在南部新区办公室睡了午觉,下午他便来到了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济道林办公室。

将南部新区制度建设与反腐败结合起来,这将是对南部新区最好的保护。

第695章 南部新区主任(中)

在沙州市委市政府的班子中,济道林是元老级人物,他在沙州学院任副院长之时,侯卫东还是学生,他在沙州市委任纪委书记之时,侯卫东只是益杨县委书记祝焱的秘书。

正因为此,侯卫东很尊重这位老前辈。

济道林对于南部新区建立公共交易平台的设想很感兴趣,仔细询问了细节,夸道:“善战者无名,真正成功的反腐败机制是不产生反腐斗士的机制,换一种说法,好的制度让坏人没有办法做坏事,坏的制度让好人做坏事。”

侯卫东谦虚地道:“谢谢济书记的支持,我胆气更足了。”他着力于建立公共交易平台,表面是为了防止腐败,深层次的原因是为了堵住伸进南部新区的各方势力,特别是黄子堤的势力。

周昌全在沙州之时,就曾经致力于招投标的制度性建设,只是他调走以后,这项制度被各种特殊工程所侵蚀,如今已经很难发生正常的作用,此事令济道林很是恼火,他知道造成此事的原因,在常委会上也谈过,可是效果一般。

今天,侯卫东提出建立南部新区的公共交易平台,济道林已经隐约地猜到了他的真实用意,马上表示了同意,道:“省纪委高书记对于制度建设很重视,如果交易平台远作得好,我可以请高书记来参观。”

取得了济道林的支持以后,侯卫东就开始着手制订南部新区交易平台。

这个交易平台有着现成的样本,侯卫东采取了拿来主义态度,结合南部新区的实际,略作调整,就制作成正式文本。

再征得朱民生同意以后,侯卫东让南部新区起草了《关于建立南部新区交易平台的请示》。

九月二十日,此请示被提交到了常委会,全体常委一致同意在南部新区建立交易平台,最简明的规定就是凡是进入了南部部区的国资,必须进入公共交易平台。

当拿到了市委常委会的纪要,侯卫东也就有了一道抵御上级领导插手的符身护,这一招是典型的阳谋,师承于曾经的秘书长洪昂,当年周昌全手下有三员爱将:黄子堤长于阴谋,洪昂喜欢搞阳谋,侯卫东则是见招拆招,没有太固定的招数。

从实际工作来看,侯卫东的性格更偏重于洪昂。

南部新区公共平台建立起来以后,第一宗交易就是四大班子办公楼的建设,此项工程拖了数年,多次争论,经历了数次反复,还浪费了不少资金,终于在侯卫东出任南部新区主任以后,正式进入了实质性阶段。

搬迁四大班子办公室,起始于周昌全,却在其秘书侯卫东手里得过程实现,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易中岭垂涎此项工程已有数年,当工程进入拉开序幕,没有料到却要进入招投标程序。

“黄市长,这是市政府投入资金建设的工程,为什么非要纳入到南部新区的交易平台。”在自己的别墅,易中岭脸色很不好看。

“中岭,以前是市政府全额出资,这一次南部新区财政独立了,新工程建设要由南部新区出资百分之五十,因此,一并纳入南部新区的公共交易平台进行招投标,这是市委常委明确的事情,我也很为难。”

黄子堤想起此事就觉得很没有面子,他堂堂的一位市长,却总是屡屡受制于自己的手下,而且侯卫东大大地狡猾,从经营南部新区开始,总是与朱民生穿一条裤子,总是拿着上级文件当令牌,还总是占着道德制高点,尽管自己是市长,却总是很难彻底否定侯卫东的做法。

黄子堤道:“目前只能去投标,这是已经定下来的事情,我也无法改变。”

易中岭在黄子堤身上下了大价钱,也获得了巨大的回报,但是人的贪婪是没有止境的,对于四大班子建设这块肥肉总是不肯轻易放手,道:“旱路不通走水路,侯卫东要标榜公开、公平、公正,就不能一手遮天,如果真的做到一手遮天,那么就不能做过程公开、公平和公正。”

对于易中岭的贪婪,黄子堤也是有心理准备,可是他仍然禁不住斜着眼睛看了易中岭一眼,劝道:“四大班子建设太显眼了,你何必去火中取粟,还不如找几块位置好但是又不是太引人注目的地块,象新月楼那种,闷声发大财。”

易中岭不肯放弃,道:“我是沙州合法企业,为什么就不能参加四大班子竞争,这没有道理,黄市长也要监督侯卫东,不能让他为所欲为。”

离开了易中岭,黄子堤深深地叹息一声,易中岭就如一株寄生榕,紧紧地缠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感受不到做市长的快乐,他如今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与易中岭搅在了一起,他坐上汽车,看着刘坤的后脑,暗道:“我弄满了一千万,就出国,一走了之,再也不再国内受这等窝囊气。”

他取下眼镜,用绒布细细地擦着,这两年,一走了之的念头在心中越来越强,现在最关键就是说服老婆,他老婆在沙州过得很滋润,一提起出国,总是说:“我又不会说鬼话,到了加拿大连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日子怎么过。”

黄子堤这次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劝说老婆儿子提前离开岭西,他一个人在国内,只要有风吹草动,单身一人总是方便得多。

与此同时,南部新区公共交易平台已经将四大班子办公室建设项目的信息在媒体上披露出去,按照南部新区交易平台的规则,在二十天以后,将从专家库里抽出专家来评标,而专家库则是包括岭西、铁州在内的相关领域专家,并非仅限于一地。

侯卫东高度重视此次招标,但是,他挺有分寸,没有直接插手招投标之事,而是在开标之前,将南部新区建设领域的所有干部带到了岭西省监狱,请关押在里面的原领导干部讲一讲自身的沉痛教训。

易中成是规划科长,也在参观学习之列,他听着光头前领导的自述,又用眼光看着一脸严肃的侯卫东,心中不禁突突乱跳,而坐在另一边的交易平台主任,不时用目光看着易中成。

关于以后南部新区的大量招标,侯卫东的思路很明确,就是建立一套制度,用制度来保证所有的工程质量,用制度来斩断伸向南部新区的黑手,因此,他尽管高度重视招投标的第一个大项目,却不准备参加具体的招投标活动。

在开标的当天,沙州市级媒体、岭西省级媒体齐聚过程南部新区的交易平台,这是由侯卫东发出的邀请,媒体们长枪短炮在立于现场,连来自岭西的专家也感到了诧异。

开标之时,侯卫东没有留在南部新区办公室,甚至没有留在了市政府办公室,他带着晏春平一行人,来到了朱言兵厂长办公室。

朱言兵厂长听说侯卫东要来调研,大喜过望,带着全厂领导班子聚于厂门口。

朱言兵所在工厂原来是沙州通用机械厂,后来生产“沙州牌”农用车,当时岭西及周边市场大部分农用车都是三个轮子,朱言兵特意引进了四个轮子的农用车,起点还是不错。

这几年下来,农用车产量排在了全国八十多名,也就是半死不活地拖着。

这一次,沙州通用机械厂被列为改制企业行列,对于这个厂和朱言兵来说,这也是一次盼望了多年的机会。

进了办公室,侯卫东对朱言兵道:“我对沙州通用机械厂是有感情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的岳父母就在厂里工作了一辈子。”

陈庆蓉当年在辅助车间,后来下岗,当侯卫东成了周昌全秘书以后,朱言兵将张远征返聘回厂,借着这条路子,朱言兵也算是侯卫东的熟人。

此时,听到侯卫东主动提起这条关系,几个厂领导都松了一口气,无不佩服朱言兵厂长的目光长远。

“这几年沙州农用车做下来,企业年利润过了百万,在业内也算站住了脚,但是,国内市场竞争很激烈,如果我们不能做大做强,最终是一条死路,我的想法就是通用机械厂的改制就是找靠山,我的想法就找国内知名汽车厂家搞联营。”

朱言兵一口普通话,说起来抑扬顿挫,比音调偏高的沙州话顺耳得多。

侯卫东插话道:“这个思路我是支持的,只不过哪一个汽车厂愿意同沙州农用车联营,举个例子,沙州农用车就是益杨青林镇的傻小子,国内著名汽车厂则是富家千金,富家千金凭什么嫁给傻小子,傻小子总得有些优点,朱厂长,你说说傻小子的优点是什么?”

侯卫东这句话稍稍有些幽默,引得厂领导全部都笑了起来。

朱言兵一时也想不出沙州农用车的优势。

侯卫东为了进行国有企业改制,进行了大量的调研工作,道:“通过这几年的实践,联营也出现了毛病,没有资本的联合和流动,谁也管不了谁、谁也制约不了谁,说白了就是共同做这块业务,现在流行一句话,叫做10个联营,9个空,还有一个不成功。”

朱言兵听到侯卫东说话并不外行,又是大喜过望,道:“我向侯市长报告目前工作的进展,现在沙州农用车厂已经与岭西汽车厂有了联营意向。”

正说到这里,侯卫东接到了副主任朱仁义打来的电话:“侯市长,开标了,目前是步高的远景开发公司得分第一。”

侯卫东很平淡地道:“那就按程序进行公示。”

第696章 南部新区主任(下)

听说不是易中岭中标,侯卫东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其实,在他心里做好了易中岭中标的准备,游戏规则是他所制定,他打定主意不过问具体事务,换个说法,就算真正是易中岭中标,他也要承认这个结果,承认结果,就是支持了自己认定的游戏规则。

在侯卫东接电话之时,朱言兵等人都看着他,没有说话。

侯卫东把电话放在桌上,这才道:“朱厂长,岭西汽车厂的意向如何?”

朱言兵只有苦笑了,道:“我们为了联营,找过一汽,一汽根本不拿正眼瞧我们,找过二汽,二汽和一汽的态度差不多。”

侯卫东笑道:“一汽、二汽是我国汽车工业的龙头老大,他们眼中都盯准了世界一流的车商,如果换作是我,也不会跟沙州农用车厂啰嗦。”

朱言兵也跟着笑了几声,道:“后来我们跟岭西汽车厂进行了联系,他们倒是有兴趣,岭西汽车厂是全国的二流汽车厂,拼不过大佬,眼光就盯着农村市场,与我们的合作还有些兴趣,现在的关键是如何合作的问题。”

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侯卫东道:“我看你们也是有所准备的,到底有什么想法,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朱言兵给侯卫东岳父母送过钱,因此,见着侯卫东的目光就透着些亲切,心里也就有了几分底气,道:“侯市长,以沙州农用车厂的现状,不走联营的道路,可以说是死路一条,我认为以前铁州与岭车的联营之所以失败,是由于产权界定不清晰,刚才侯市长已经是一针见血,没有资本的联合、流动,谁也管不了谁、谁也制约不了谁。”

“以沙州农用车的现状,凭什么和岭车联营?”涉及到了核心问题,就来不得半点虚假,侯卫东目光如刀,盯着朱言兵。

对于朱言兵来说,要说出今天的话确实需要勇气,他再次用慎重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几个助手,这才下定的决心,道:“经过我们班子全体反复研究,从企业前途考虑,沙州农用车厂主动放弃法人资格,采取资产重组的方式,企业全部资产无偿并入岭西汽车厂,这既是我们岭西汽车合并的诚意,也是我们把企业做大的决心。”

“你们想学习诸城机动车辆厂的事?”听到朱言兵的方案,侯卫东立刻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对于沙用车来说,不管是国资是私营,都无法改变目前的弱小格局,只能与大厂联合,才能活下来,我们个人的得失,其实也不算什么?”朱言兵的普通话字正方圆,此时听起来就有些慷慨激昂。

侯卫东没有马上答复,通过岳父母这个渠道,他对沙农车还是比较了解,也对朱言兵有固定的印象,只是今天他的提议,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想。

他想了想,这才道:“你们既然提出了这个方案,应该作过认真研究,但是,我没有看到完整方案,无法当场答复你们,我讲两点,一是对你们这种勇于探索,不计较个人得失的精神给予表扬,二是你们的方案拿出来以后,如果有操作性,我就提交到市政府常务会。”

回到了市政府,恰好见到了黄子堤的小车进入了院子,侯卫东不愿意在院子里与黄子堤碰面,又不愿意让驾驶员和晏春平摸到自己的心思,便有意拿出了手机,假装看起了里面的信息。

晏春平站在车门口等着侯卫东,他当上秘书以来,进步很快,父亲晏道理给他的基因渐渐起了作用,他的脑袋里也开始装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只是他还欠着些历练,对侯卫东隐晦的心思还没有完全明白,他习惯性地张望,正好看到刘坤在走进大门之时,朝着这边回望了几眼。

晏春平还带着微笑,与刘坤远远地对视,直至黄子堤和刘坤的身影没入了大楼之中。

作为秘书,也分等级的,刘坤是政府办副主任,更是黄子堤的秘书,所以他是一等一的秘书。

晏春平没有在政府办任职,但是,侯卫东是沙州市政府班子成员中最能折腾的,而且是最年轻的,其前途有可能不可限量,正因为此,晏春平在秘书中也还行,大家都把他当成了潜力股的一部分。

侯卫东估计黄子堤已经上了楼,这才从小车里出来。

他不是怕黄子堤,只是突然有些不太愿意见到他。

正在上楼,就见到了政协主席步海云,政协有单独的办公楼,除了开会或是吃饭,侯卫东还很少在办公场所见到步海云。

两人握手以后,步海云不胜唏嘘,道:“时间真是过得快啊,我最先认识张小佳时,你们还没有结婚,卫东还在益杨工作,如今一晃就是十年,卫东不错。”

最后一句“卫东不错”来得很突然,又很是意味深长。

到了政府领导这一层楼,侯卫东目光示意着步海云,道:“步主席,到办公室去坐一坐。”

步海云道:“我有事找子堤,等一会过来。”

在周昌全时代,黄子堤是市委常委、秘书长,步海云从建委主任一直当到了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他们三人与洪昂一起,算得上周昌全在常委里的铁杆,此时周昌全离开了沙州,这三位曾经一个战壕的同事很快就走进了各自的战壕。

在办公室看了一会文件,步海云就到了。

侯卫东不敢怠慢,更不愿意坐在办公桌前接待这位老领导,他将步海云迎到了屋角的那一圈沙发,道:“步主席,你是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来,对年轻人关心不够。”

步海云很豪爽地仰头笑道:“按照沙州通俗的话来说,来了是关心,不来是放心。”

寒暄几句,步海云道:“卫东不愧为昌全书记的衣钵弟子,你在南部新区搞的交易平台,就是一个值得全市甚至全省推广的好做法,政协这边准备组织委员一起来看一看,我们准备把此事作为了一个典型案例来分析,在适当的时候,报到省委和省政协。”

侯卫东连忙道:“实在是不敢当,南部新区交易平台刚刚起步,还正在探索阶段,很不成熟。”

他一边谦虚,脑子一边想道:“步高的远景公司如今已经搬到了岭西,这是以退为进又可退可进的做法,不过,处于步海云的角度,他始终摆脱不了以权谋私的嫌疑,而且步高实力很强了,已经渡过了草莽时期,当然希望交易平台越正规越好,这大概是他赞成搞交易平台的原因之一。”

步海云叹息一声,道:“南部新区交易平台的第一例,被步高夺得了,这事我根本没有打过任何招呼,卫东最清楚,可是还是有人将我和你一起举报到中央、省里去了,说是我们勾结起来操纵了交易平台,这才是天大的冤枉。”

步海云和侯卫东的关系不错,这在沙州官场倒不是秘密,有这种说法,倒也稀松平常。

这十年,侯卫东一路走过来,也算是风风雨雨,听到步海云的说法,心中暗吃一惊,不过很快就释然,道:“我这个南部新区主任只管宏观,把制度框架制订出来,把握好大方向,具体细节绝不参加,这一次步高中标,完全是他的本事,同我何干,与步主席更没有关系。”

“这是一砣屎掉进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我也是这把年纪了,这政协主席位置好多人盯着,我也不想干了。”步海云这句话倒了八成的真实意味。

侯卫东抬头看着步海云头上的花白头发,只是摇了摇头,未对此事做出评价。

两人随意聊了一会,步海云起身之时,又道:“我准备组织一批政协委员到南部新区做一个调研,就在最近吧。”

客气了几句,侯卫东将步海云送出了门,步海云握紧了侯卫东的手,道:“卫东前途无量,但是要防备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侯卫东也握紧了步海云的手,道:“身正不怕影子歪,笑骂由人,我只想把事情做好。”

这也是侯卫东的心里话,他坐回到办公室,就将步海云谈到的事情摞到一边,拿起了沙州农用车厂的调研笔记。

“一分钱不要,白送一个企业。”这事情早有人做过,也就不存在理论问题,如今的关键是侯卫东是副市长,他无法对重大决策拍板,要实现自己的目的,就得费很多脑筋,走很多弯路。

更为关键的是,如果一把手坚决反对此事,侯卫东纵有天大的本领,也只能是望洋兴叹。

侯卫东在屋里坐了一会,他脑子不由得从沙州农用车厂转移到了市绢纺厂,对于市绢纺厂,他已经有了比较正式的改制方案,只是黄子堤不同意将绢纺厂纳入第一批改制范围,他也就无能为力。

他给信访办打了电话:“我是侯卫东,找任林渡。”

“你上次给我说,关于绢纺厂有不少信访件,你把这些信访件整理好,送到我办公室。”侯卫东说到这里,又觉得口气有些生硬,补了一句:“林渡,谢谢你。”

任林渡对此事早有准备,道:“侯市长,你客气了,我专门把绢纺厂的信访件收到了一个卷宗,马上给你送过来。”

一声“侯市长”,似乎将两人的距离一下就拉得很远,侯卫东有些失神,他心里明白,他和任林渡再也恢复不到当年一同醉酒的时光了。

第697章 一波未平(上)

看罢卷宗,侯卫东默思良久。

他接任副市长之时,沙州市属国有企业已经面临着不少矛盾,最为突出的就是绢纺厂,绢纺厂是典型的市属企业,建厂时间厂,工人众多,徘徊在亏损边缘。

绢纺厂和那些完全资不抵债的企业不同,完全资不抵债,倒可以下定决心进行关、停、并、转,绢纺厂尚未到这种程度,如果贸然行事,捅了马蜂窝,则谁动手谁将要承担领导责任。

此时市政府常务会没有将绢纺厂纳入第一批改制企业,侯卫东完全可以将绢纺厂暂时放在一边,可是,近几个月的时间,绢纺厂的效益直线下滑,关于绢纺厂与易中岭合伙鲸吞国家资产的告状信也越来越多,如今,绢纺厂很有些火药桶的味道。

如果火药桶爆炸,作为分管国有企业的副市长,他也是难辞其咎。

下午,侯卫东将绢纺厂党委书记蒋希东请到了办公室。“这一段时间,厂里的生产经营情况怎么样?”侯卫东还是按照老习惯,首先扔了一枝烟给蒋希东。

蒋希东一脸黑气,走进办公室,也没有笑意,闷头不说话,抽了两口烟,他用斩钉截铁的口气道:“侯市长,这样搞下去,绢纺厂迟早要败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将一个大厂的命远交给一个根本没有从事过纺织行业的企业。”

侯卫东道:“企业一直在要权,要求政府不干涉企业的经营活动,我也尽量如此,我记得当年你也提起过此事。”

蒋希东被堵了一下,道:“这不是经营,是犯罪,我作为绢纺厂党组书记,有权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

从内心深处,侯卫东在绢纺厂上没有任何私心,也就不怕蒋希东将事情闹大,从特定角度来说,事情闹大以后,引起上级重视,事情或许才更好解决。

但是,对于蒋希东这种赌气的态度,侯卫东还是严肃地道:“作为党委书记,你也是绢纺厂的领导成员,难道绢纺厂出现这种情况,你就没有责任。”他稍稍缓和了口气,“作为党员,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这是你的权利,但是,解决绢纺厂的问题更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需要绢纺厂的真实情况。”

蒋希东今天的态度也是故意为之,他是用发泄的语句来观察侯卫东的态度,这才正式式开始汇报,道:“我认为绢纺厂存在着五大问题,第一就是销售上的问题……第二是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

两人谈了约一个小时,在结束谈话之时,蒋希东说出了心里话,道:“侯市长,绢纺厂没有纳入第一批改制,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我认为改制才能救活绢纺厂,否则必然会走进死胡同,在完全竞争领域,国家是支持国进民退,再不改制,绢纺厂也就完了。”

在侯卫东心目中,项波和易中岭是狼狈为奸,不过,凭他心里掌握的材料,这个蒋希东也不是善茬,两害相权取其轻,若论选择,他还是愿意让蒋希东来收拾绢纺厂的局面,因为蒋希东经营了绢纺厂十年,虽然不能说能够完全代表绢纺厂职工的利益,但是至少能够代表中层干部的利益。

而项波,除了代表易中岭,谁都代表不了。

侯卫东作为理智的官员,他心目中的第一个词汇是——稳定,第二个词汇是——发展,稳定与发展又是密不可分的,这两个因素交织在一起,如何把握分寸和尺度,最为考验领导的能力。

他将蒋希东送到了门口,握了手,道:“我最后强调一遍,作为党委书记,你对绢纺厂有着义不容辞的职责,出了事情,项波要负责任,你同样要负责任。”

蒋希东道:“侯市长,今天谈的这些事情,我更多是出于对绢纺厂的爱护。”

“我明白,市政府对绢纺厂寄予了厚望,希望你和项波精诚团结,将绢纺厂的事情办好。”侯卫东并不是太信任蒋希东,却还是说了鼓励的话。

此时,蒋希东与项波的矛盾已经彻底公开化了,除了杨柏,蒋希东的六员干将以及六员干将手下的科长、班组长们,纷纷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致使绢纺厂的生产经营活动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而项波的每一项政令,都受到了蒋希东的坚持反对,两人关系已经如火如荼。

从侯卫东办公室出来,蒋希东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岭西,他在向侯卫东汇报之时,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回到厂里以后,按照原定计划拿出了四十三名中层干部以及两百名普通群众的签名,直奔岭西。

在市委办公厅,蒋希东将一份材料交到了赵东手里,道:“赵部长,这里面有我们绢纺厂里六千员工的希望,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转交给钱书记。”

赵东在沙州当市委组织部长之时,与蒋希东关系挺不错,两人一直以来都有交往,当赵东灰溜溜离开沙州之时,蒋希东一直跟随在其左右。

“钱书记最讲规则,你换一个方式,直接给钱书记写信,由办公厅登记,然后交由我来处理。”赵东尽管也蒋希东私交良好,却也不想坏了规矩。

蒋希东是明白人,道:“我这就去寄。”

赵东端着茶水,指了指信件,道:“此事最终还得交给沙州,几位领导态度如何?”

蒋希东咬了咬牙,直接在赵东面前刺刀见了红,道:“市委朱书记对企业工作不熟悉,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大动作,黄子堤心术不正,将项波弄上来当厂长,又让易中岭与项波签了捆绑销售合同,分管副市长侯卫东倒是个内行,也肯做事,可是他说话作不了数。”

赵东对于朱民生没有好印象,反倒是对市长黄子堤的印象挺好,他没有在蒋希东面前表露感情,道:“你别这么说领导,哪怕是私底下也别说,绢纺厂的事情必须解决,必须得依靠沙州市委市政府,这一点你必须得明确,侯卫东很有开拓精神,只要你的方案可行,他应该是最好的执行者,你的想法要向他讲透,争取他的支持。”

当蒋希东离开市委办公室之时,侯卫东带着朱言兵厂长来到了省政府。

在楚休宏办公室坐了约摸半个小时,周昌全结束了会议,回到了办公室,侯卫东赶紧和朱言兵迎了上去。

稍作寒暄,周昌全戴上了眼镜,坐在沙发上,道:“你们两人先等一等,我看一看报告。”

在周昌全看报告之时,侯卫东也在观察着他。

周昌全已经五十来岁了,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最明显是头发已经斑白一片,额头上留着深深的川字纹,他专心致志看着报告,不时还皱一皱眉毛。

看完报告,周昌全取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道:“这个就是北汽福田的思路,目前在国内只有一个北汽福田,这事能复制吗?”

侯卫东坐得笔直,道:“我和朱厂长仔细研究了北汽福田的发展道路,沙州农用车厂与诸城机动车辆厂的处境相差不多,沙农如果不尽快找到婆家,只怕再打几个大浪就会散架。”

“诸城机动车辆厂净资产567万元。全厂500多人,全部资产并入了北汽摩,诸城机动车辆厂成了北汽集团的全资工厂,1994年1月18日,企业更名为北汽摩诸城车辆厂,鸣飞牌改成北京牌,1996年10月,他们生产的‘像汽车的农用车’做到了全国第一。”

周昌全又询问了朱言兵一些具体问题,朱言兵对这位在沙州一言九鼎的市委书记很有些敬畏,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起来居然有些结巴。

周昌全在沙州执政时间长,对沙农厂的情况很了解,又分管全省工业,对中央政策也熟悉,看过报告,又问了具体问题,已是了然于胸,道:“既然此事已经在市委常委上通过,又有成功的先例,我没有反对意见,有三点你们要注意,一是国有资产不能流失,沙农和岭车都是岭西企业,合并起来手续倒不是太复杂,二是税收要留在沙州,三是工人情绪要安抚好。”

朱言兵原本一门心思合并到岭西汽车厂,此时事情眼看着就要做成功,他心里却涌起难言的滋味。

正在楞神之际,周昌全道:“朱厂长到赵秘书办公室等一会。”

朱言兵赶紧提着包,弯腰向周昌全微微鞠躬,恭敬地离开了其办公室。

关了门,周昌全打量了侯卫东一眼,停顿几秒,才道:“步高在沙州做生意,他老子当政协主席,这事反映挺大,听说四大班子办公楼也是步高中标,你给我说实话,这中间到底有没有人情在里面?”

侯卫东来到省政府之前,就料到周昌全会有如此一问,他挺直了胸膛,道:“老领导,从我个人的想法来看,我不愿兼任南部新区主任一职,可是市委常委会定下来以后,我只能服从,但是,我只管宏观不管具体事,南部新区交易平台是由我一手建立,但是具体招投标我不过问。”

“听说南部新区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卫东有锐气,这是好事,可是子堤毕竟是市长,他这人虽然有些粘,大节还是不错,你应该与他合作得很好,南部新区的事情,绝对不能迈开市政府,否则你要犯错误。”

黄子堤一直紧紧跟随着周昌全,但是,周昌全只看到了当副职的黄子堤,对一把手黄子堤并没有太深的了解,现在还保持着多年前的印象。

而对于侯卫东,他一直认为其锋芒毕露。

因此,前几天听到黄子堤的诉苦以后,他再次苦口婆心地劝导侯卫东。

侯卫东完全明白周昌全的意思,他心里一阵苦笑,道:“老领导,您放心,我一定执行您的指示。”

关于黄子堤与易中岭交往过密之事,由于没有真凭实据,侯卫东还不准备给周昌全完全交底。

第698章 一波未平(中)

回到了沙州,侯卫东全力着手进行着沙州农用车厂的改制工作,沙农厂的具体改制方案提交到了常委会。

对于农用车厂的改制,常委们倒是没有多大的异议,大家看得很清楚,一个效益越来越糟糕的农用车厂,在全国汽车行业越来越激烈的竞争之下,如果没有外力改造,谁也没有能力将它起死回生,当侯卫东将方案介绍以后,大家都谈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济道林此时手里收到了好几封关于侯卫东借企业改制之机收受赌赂的信件,作为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借着开会之机,有意向列席会议的侯卫东提个醒,道:“邓同志说过,我们现在的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要一心为公,就算是犯了错,也能够理解,毕竟我们从事的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但是,我们能够允许犯错,绝对不能让任何干部借着改制之名鲸吞国家资产,这一点,作为分管领导卫东市长要严格把握。”

侯卫东是何等机敏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是列席常务会,也就并不发言,心道:“听济道林的口气,难道他听到什么风声?”

转念又想道:“我推进改制,就是为了尽到分管领导的职责,不从里面捞一分钱。”他是心地无私天地宽,脑子里盘算着如何在制度上防范手下人吃黑钱,并没有太在意。

散会以后,朱言兵厂长已经等在了晏春平办公室,见到了侯卫东,连忙迎了出来,急切地道:“侯市长,通过了吗?”

此方案省政府已原则同意,朱民生支持,黄子堤也没有意见,自然在常委会不会出什么麻烦,侯卫东没有给朱言兵解释,平淡地道:“已经原则上通过了。”

朱言兵弯着腰道:“那什么时候再到岭西汽车厂。”

侯卫东看了看表,道:“此事宜速,我跟省计委鲁主任联系,若他有时间,我们马上就出发。”

与省计委鲁主任很快就取得了联系,鲁主任又与岭西汽车厂通了电话,约定在省政府会议室座谈。

坐在高速路上,朱言兵心道:“看来我给张远征送的礼起了效果,否则侯卫东也不会这么尽心尽力,等这事办成了,我还得给张远征送点钱过去。”

在送礼之前,朱言兵多方打听过,他认识的政府官员不少,没有人听说过侯卫东在金钱方面的特殊要求,他怕直接给侯卫东送钱会起到反效果,因此借着陈庆蓉张远征的道,走了一条曲线,此时,他为自己的聪明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朱言兵当了十多年的厂长,送钱——办事,已经成了他脑中的固有思路,有时没有送钱把事办成了,他总会忐忑不安。

在省政府会议室,侯卫东与岭西汽车厂的人第一次见了面,双方开出的条件都各自经过反复考虑,相差不太远,尽管第一次见面没有实质性进展,双方都还感觉不错。

中午大家一起用了餐,便纷纷告辞。

朱言兵似乎面有犹色,将侯卫东送至车门之时,道:“侯市长,我看岭西汽车厂几位老总说话都有些含糊。”

侯卫东站在车门处,回头道:“嫌货才是买货人,岭车几位老总问了南部新区好些问题,这说明他们经过了暗中调查,朱厂长是关心则乱。”

朱言兵拍了拍脑门,道:“侯市长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急躁了。”

“这是双赢的事情,不过没有正式签协议之时,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继续跟进,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侯卫东对于肯做事的人一向甚为宽厚,他一直喜欢益杨县青林镇红坝村晏道理,就是因为晏道理虽然小气且难缠,但是他肯为村民做实事,能做实事,就算是好干部。

小车行至岭西街道上,侯卫东脑海中突然闪出了李晶的形象,他有些失神地想道:“好久没有看到李晶了。”又想:“不是好久没有看到李晶,而是好久都没有想起她了,她当年戏言要种子,竞然是真实的想法。”

这些年来,李晶渐渐地远离了他的生活,李晶的独立、从容和潇洒,让侯卫东深怀感激,因为如果此时李晶若是带着大小丑丑来争名份,侯卫东只有身败名裂的下场,甚至还有重婚罪的嫌疑,每每想到这一点,他禁不住后背就要冒汗。

犹豫了好一会,他还是给李晶打了电话,“我在岭西,你在吗?”

李晶此时正带着小小丑丑在琴房外面,小小丑丑初学走路,在琴房外的花园里歪歪扭扭地走来走去,阳光照在他身上如金章一般,在琴房里,小丑丑正跟着老师学习弹钢琴,断断续续的琴声穿过了窗户,在花园中飞跃着。

如此安宁幸福的生活,让李晶深深为之沉醉,在她初出社会之时,见到了太多的阴暗面,对男人也留下了阴影,正是由于有这一段特殊的经历,她接纳了侯卫东,有了两个孩子,这已经是上天赐予的最好的礼物,尽管生活仍然残缺,可是她已经很满意了,十全十美的生活只能是一个传说,生活中有着各种不如意,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她心中刚刚出现了侯卫东的影子,手机便响了起来,能接到侯卫东主动打来的电话,挺高兴,道:“前天回香港了。”

侯卫东没有想到李晶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岭西,他有些担心,问道:“有急事吗,走得这么急?”

李晶这两年来往于美国、香港和岭西,在她的眼里,从岭西坐飞机到香港,从汽车经高速路到沙州,这两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闻言笑道:“我给小丑丑请了钢琴老师,约好的上课时间到了,我请的老师得过国际大奖,很难约到的。”

“买到煤矿没有?”

“沙州没有好煤矿了,我在茂云的大山里买了两个矿。”李晶想起侯卫东在清理基金会时的建议,道:“九九年你就劝我买煤矿,我没有听你的,实践证明你是对的,精工集团若是早几年买矿,将节约两千万。”

侯卫东很想问一问小丑丑和小小丑丑的情况,可是在车里还有司机和晏春平,他也就将问候留在了心里。

李晶为人鬼精,见侯卫东在电话里言简意赅,明白他说话不方便,道:“身边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