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个招了招手,将秦所长招到了身边,他肯定地道:“从勘查的情况来看,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入室杀人案,性质十分恶劣,曾宪刚平时得罪什么人没有?”

秦所长满脸血丝,道:“布局,曾宪刚是村委会主任,群众关系不错,我认为这就是一起抢劫杀人案,曾宪刚开了两个石场,最近赚了不少钱,还安了空调。”

瘦高个是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布德鑫局长,他把面碗放在地上,道:“对,我的感觉就是抢劫杀人,这是案件的侦破方向,但愿曾宪刚不死,能提供更多的线索。”

问完材料,侯卫东就拖着疲惫的双脚,回到了乡政府小院。

乡政府小院子里站了一群人,看到侯卫东和高乡长回来,赶紧围了过来,池铭的老公田大刀开着石场,因此她很敏感地问道:“疯子,情况如何,是怎么一回事?”侯卫东神情暗淡,道:“公安局来人了,还没有最后定性。”

高乡长看着段发明、田秀影等一众人都围在院子里,而且还有许多场镇的居民,他就道:“大家都回去工作,出了事,自然有公安局破案,你们就不要瞎猜了。”

“事情明摆着,棒儿客就是抢钱。”田秀影酸溜溜地又道:“还是我们这些穷人好,没有人掂记,晚上还算安稳觉,钱这个东西,不是好东西。”

这是明显的幸灾乐祸,田秀影的大圆脸就如一张绿头苍蝇,说不出的恶心。侯卫东心情恶劣,盯了她一眼,如果眼光可以变成苍蝇拍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拍下去,将她打个稀烂。

池铭追到楼梯口,问道:“疯子,大刀和习昭勇怎么没有回来。”侯卫东叮嘱道:“他们两个到派出所去了,这几天你也要小心一点,这伙人是来抢钱的,心狠心辣,要防着点。”池铭紧张地道:“院子的门锁坏了,我赶紧找人修好。”

回到小房门,侯卫东把门关下,顺手还将房门反锁了,他在屋里转了几圈,脑海中始终摆脱不了曾宪刚屋里的惨景,血腥味似乎仍在空中飘浮。也不知呆坐了多久,侯卫东就从厢子里取出三本存折,这三本存折就是他经营石场的重要成果,如何保管这三张折子,就难倒了侯卫东。

床下面,显然不安全,箱子里,更是强盗的目标,灯具里,怕被引燃,桌子下面,怕被老鼠叼走,遍寻房间的所有角落,竟然容不下三本薄薄的存折。想来想去,侯卫东决定在益杨买一套房子,将这些存折放在安有防盗门和防盗网的房间内,同时,他还打算在安装房子的时候,留一个暗格,专门来放存折。

惊魂稍定,习昭勇和田大刀就从青林派出所回到了小院子,高乡长和侯卫东就来到习昭勇家中,商量着情况。

习昭勇简短地说道:“刚才开了案情分析会,具体情况我就不说了,一句话,这一伙人是冲着石场老板来的,乡政府院子里,我、疯子、大刀都是目标,所以,秦所长吩咐我们提高警惕,不能再出事了。”

高乡长是老青林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惨烈的案子,道:“大家都要注意了,以后把规矩定好,晚上十点钟就关大门,还有,这幢房子底楼是办公室,二楼以上就是住家户,我们在二楼的入口焊一道铁门,这样就安全一些。”

侯卫东点头道:“高乡长这个方案好,焊铁门的钱,加固院子的钱,都由我来出。”

习昭勇又建议道:“在楼上喂一条狼狗,有人想撬门,狼狗就会示警。”他想起曾家被麻翻的狗,又道:“把狗放在二楼,有铁门拦着,强盗无法给狼狗喂药。”

商议了详尽方案,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下午,侯卫东稍稍睡了一会,就坐了一辆货车,到益杨县医院去看望曾宪刚。

曾宪刚实在是命大,身中九刀,一只眼珠被砍爆,肠子也被刺成几段,但是,奇迹般地没有刺中要害部位,最危险的一刀是擦着心脏刺进去的。经过紧急抢救,曾宪刚从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侯卫东去看他之时,他被包成了棕子,在床上昏睡,曾的哥哥是转业军人,在益杨供销社工作,就在医院照顾曾宪刚。

侯卫东离开之时,将曾宪力叫到一边,“我叫侯卫东,与曾宪刚合伙办了一个英刚石场,我从石场提了一万块钱,你先拿着给他治病,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什么事情就联系我。”

曾宪力感慨地道:“办石场赚了几个钱,自已瞎了一只眼,又将弟妹的命丢了,真是不值得。”发完感慨,又问:“他这次被抢了多少钱?”

侯卫东摇头。

“他到底赚了多少钱?”

侯卫东就道:“也不多,就是几万元。”

离开医院,侯卫东心里堵得慌,一个人在益杨大街小巷转来转去,他突然很想找人倾述,可是,回想起来,生活了六年的益杨城,真正能倾述的对象却廖廖无几。这一段时间接触最多的是交通局的朱兵、刘维、梁必发等人,可是这几人是生意场上朋友,并不适合将最软弱的一面暴露给他们。

他不禁感叹道:“朋友万万千,知音无一人。”

经过汽车站时,侯卫东突然想到了段英,在益杨城,真正能谈些知心话的,似乎就只有刘坤的女朋友段英,可是她现在是刘坤的女朋友,以前的暧昧都成了过去。

他就站在汽车站前的人行道,发着呆。忽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侯卫江如触电一样转过身。

“侯卫东,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想曹操,曹操到,段英身穿一件玄色风衣,笑呤呤站在身后。侯卫东看清楚是段英,道:“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就到了身后,吓了我一跳。”

一夜未眠,侯卫东眼睛满是血丝,胡子也长得非快,看上去颇为憔悴,段英就关心地问道:“侯卫东,出什么事了?”

侯卫东叹息一声:“走,找个地方,我请你吃饭。”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言难尽,找个地方,我想找人说话。”

段英道:“现在才四点过,吃饭还早,我知道一个茶室,最安静,我请你喝茶。”

这是一个幽雅的茶楼,进了茶室,一个穿唐装的女孩子就泡了一壶铁观音,就退了出去,背景音乐是隐约的古筝,古筝如风,慢慢地吹动着竹林。

品茶、听音乐,侯卫东将昨夜的案子给段英讲了,段英听得花容色变,手指捏得紧紧的。

“你也要注意,别让人盯上了。”“放心,我们有了安全措施。”

侯卫东劈里啪拉讲了一大堆,也就完全放松了,他打量了一下段英,笑了笑。段英就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脸上脏吗,你笑什么笑?”

“我觉得你倒真是干记者的材料,我看了报纸,文章写得不错。”

段英原本兴致颇高,听了这话,反而没有笑脸,道:“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才知道。”侯卫东便觉得她话中有话,道:“有心事吗?”段英沉默了好一会,才道:“这事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从丝厂调到报社,是刘叔叔帮的忙,我很感谢他,只是刘坤的妈妈,整天把这事挂在嘴上,好像救世主一样,让人心烦。”

侯卫东以前见过刘坤的父母,当时还给他们取了一个黑白双煞的绰号,如今段英到了刘家,想必与这白煞相处得不是很愉快。

“看来做人还是得靠自己,否则就会抬不起头来。”段英眼睛似乎有些湿润,道:“侯卫东,早知道开石场赚钱,我也不到报社来,就到上青林开一个石场。”

“开石场,都是粗汉干的事情,小姑娘家,别干这些事情。”

“啥事都是人做的,我倒不怕吃苦。”

这一壶茶喝了一个多小时,谈谈天,说说地,两人心情都好了不少。

与段英喝了茶,又吃了晚饭,便各自分手。

侯卫东按照老习惯,到沙州学院招待所住宿,办完手续,又没了睡意,便准备到学院去转一转,走了不远,就到了学院张贴栏,平时他不看这个张贴栏,今天却无意瞟了一眼,就见到了上面有一张“卖房启事”

第116章 木秀于林(四)

自从曾宪刚出事以后,侯卫东也就想在益杨县买一套房子,平时进城就有落脚的地方,又可以存放重要物件,因此,无意见瞟见卖房启事,便走过去随意看了几眼。

启事的最后一句话很特别:“此房价钱超出市场价,无承受能力者诸勿造访。”

一看就是教授的手笔,很有气质。

从启事来看,这是一套位于沙州学院西区的住房,西区风景很美很幽雅,很合侯卫东的胃口,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更增添了他的兴趣,记下门牌号,又在学院里转了一圈,这才回到了招待所。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了西区临近湖边的一栋掩蔽在树林的小楼,敲开四楼大门,一个白头发的老人探出头来,道:“你找谁?”

侯卫东知道这是财会系最好的教授,他就礼貌地道:“刘教授,我看到张贴栏的卖房启事,请问,这房子要真的要卖吗?”

看到买房人这么年轻,刘教授就道:“买房子吗,我这房子价钱可不低。”他又问道:“你认识我?法律系主任是谁?”

“我是学院法律系毕业的,在益杨县青林镇政府工作,所以想买一套房子。”看着刘教授狐疑的目光,侯卫东又报上了系主任和一些任课老师的大名,刘教授这才露出了笑容,道:“这可是好房子,我要给她找个好人家,所以问得详细些。”

侯卫东学法律出身,早就想到一个问题,道:“刘教授,我记得学校的房子大多数是福利分房,并不是商品房,这房子有房产证和土地证吗?”

刘教授挥了挥手,道:“进屋再说。”

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最明显的是特征是书多,桌上、地上散落着许多大部头,还有一些家俱也搬离了原位。侯卫东离开沙州学院以后,就很少在一家人看到这么多书,青林镇唯一有书架的就是楼粟明副镇长,可是与刘教授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

刘教授进屋,拿出了房产证和土地证,道:“放心吧,这楼房是全产权房子,为什么是全产权房子,原因就有些复杂,我就用不着多说了,一切以产权证为主,你先看一看。”

侯卫东接过房产证和土地证,仔细看了一遍,还给刘教授以后,道:“这房子多少钱?”

刘教授用两根指头比划着道:“十万,不讲价。”

侯卫东算了算:“房子只有八十个平方,每平米就要超过一千块钱,这价钱放在沙州,也算是高价了。”就讨价还价道:“益杨房价才五百块,这价钱也就高得太多了。”

刘教授办事很认真,他道:“这个价钱,自然有道理。”他带着侯卫东走到窗边,道:“这房子依山傍水,站在窗子边,就可看到湖水,朝西看,则是一片大林子,如果不是因为要回西安与家人团聚,我还真舍不得卖这房子。”

他强调道:“我就觉得这房子值十万,卖便宜了,对不起这个老伙计。”

侯卫东心里着实喜欢这个房子,他四处看了看,痛快地道:“好,明天我取钱过来,把手续办了。”

刘教授高兴地道:“我还有两天才能办好托运,后天你过来,我们去办手续。”

就在侯卫东要出门之际,刘教授奇怪地问道:“看你年龄,毕业也没有几年,怎么有这么多钱?”侯卫东微微一笑,胡乱道:“现在是商品经济,我家里有人在做生意,赚了些钱。”

刘教授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如此。”

第三天,侯卫东就带着钱来到了刘教授家里,此时房间已经搬运一空,打扫得干干净净,刘教授将侯卫东带到了阳台,阳台上有二个盆景,侯卫东也叫不出名字,只觉得特别苍劲。

刘教授指着盆景道:“这两个盆景是一对,叫做珠联璧合,我养了十年,它们不适应西安的气候,我就特意留下来,希望你能好好养它们,夏天要多浇水。”

侯卫东实事求是地道:“我在青林镇政府工作,平时恐怕不会经常回来。”

刘教授笑道:“这没有关系,我平时也经常出差,不在家的时候,就由郭教授帮着浇水,我们这两个阳台相距很近,他站在隔壁阳台,用长柄的水壶就能直接浇灌。”

侯卫东这才注意到,这栋楼与普通房子不一样,两家阳台的距离不足一米,完全可以面对面低语,从对面完全可以帮着浇水。

交待完细务,两人就准备去办理过户手续,出门之时,刘教授敲开了邻居的门。

“老郭,我这房子卖出去了,这是小侯,沙州学院法律系毕业的学生,他以后就住在你的隔壁了。”

郭教授个子不高,头发梳得很整齐,穿了一件运动装,显得很精神,他很感慨地道:“老刘,在一起住了十年,真舍不得你,你什么时候走,”刘教授就拍了拍郭教授的肩膀,道:“天下不有不散的筵席,什么时候有空,就到西安来作客,还有,郭丫头办喜酒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如果不通知我,我就要打电话来骂你。”

两人就站在一起说些分手的话,侯卫东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从楼梯又下来一人,很有些气派,他老远就伸出手,然后紧紧地握着刘教授的手不放,有节奏地上下摆动了一会,道:“刘教授,王院长昨天回来了,今天中午学院班子集体给您饯行,就在汇碧楼。”

来人正是学院副院长济道林。

刘教授很感动,道:“济院长。”济道林就道:“刘教授,您别这样称呼,叫我小济吧。”

济道林曾是刘教授的学生,留校后迅速成了刘教授的领导,而且是很得人心的领导,刘教授感叹道:“小济,学院和一般行政机关不一样,教授们才是最宝贵的财富,这几年你做得很好,房子、票子、位子都向我们这些倾斜,我其实不想走,却不得不走,只希望继续保持这种做法,沙州学院的地位一定会迅速提高。”

他们几人谈了几句,侯卫东就招呼道:“济院长,你好。”虽然毕业已经两年,济道林还是一口就叫出了侯卫东的名字,道:“侯卫东,你怎么在这?”

刘教授就道:“侯卫东买了我的房子。”

济道林笑道:“我们学院的学生干部还是经受住了考验,侯卫东毕业两年,就能买得起刘教授的房子,真是不错。”

这一栋楼,全是学院老师,当刘教授准备买房子的时候,老师位还担心住进来不三不四的家庭,济道林也知道这个情况,此时见是侯卫东来买房子,便放下心来。

济道林这一说,郭教授更是也放下心来,心道:“既然是济道林认识的学生干部,料来也不错。”

办完了所有手续,侯卫东就拿到了房产证、国土证和钥匙,楼房打扫得很干净,设施也齐全,侯卫东一不做二不休,就在城里买了全套家俱和电视、VCD、空调、冰箱等电器,半天时间,屋内又重新布置起来。

房款加上家俱,花了十三万,益杨的这一个新家也就有模有样了,重新办理了水、电、气、闭路等手续以后,也就是功能齐全的小家。

在新家里,侯卫东亲自动手,在墙壁上取了两块砖头,做了一个暗格,专门存放存折、合同等贵重物品,暗格做好,恢复如初,居然看不出一点破绽,侯卫东为此得意了许久。

在侍弄新家的同时,侯卫东也天天朝医院跑,曾宪刚伤得极重,全靠他身体强壮,才熬了过来,在第三天的时候,曾宪刚终于睁开了他的独眼,得知妻子已死,得知眼睛废了一只,他咬着床单痛哭一场,然后一整天未说话,出事那天,曾宪刚儿子正好到外婆家去了,这才逃过一难,他被家中的惨祸吓倒,成天坐在医院角落,一声不响。

侯卫东第三次到医院之时,曾宪刚才稍稍恢复了正常,趁着病房无人之机,他才第一次开口说话。

“疯子,我屋里还有十万块钱,放在墙壁里面,你帮我取过来,存在银行里。”他说了许久,才将具体位置给侯卫东说清楚,等到其哥哥曾宪力回来,他就转换了话题。

侯卫东知道这事对曾宪刚的重要性,也不多问,出了医院,便打了一个出租车,一路直奔上青林尖山村,到了曾宪刚住家,他让出租车在公路上等着,然后直奔其家,很顺利地从墙壁上取出十万现金,然后返回出租车。

到了益杨城,连忙用曾宪刚的身份证,办了一个存折,再回到了医院。看了存折,曾宪刚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又道:“疯子,麻烦你将存折给我收好,出院的时候再拿给我,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在箱子里还有三万,你取出来,一是帮我付医院的药费,二是张兰的丧事是父母帮着操办的,花了一万二千块,也用这钱来付。”

“还有,我儿子一天都没有说话,你带着他散散心,我总觉得他神情不对头。”

侯卫东一一记下,又道:“英刚石场生产很正常,你的石场只有先停下来。”

曾宪刚肺部中了一刀,说话就直喘气,道:“疯子,还要麻烦你,你能不能派林中川,替我管一管石场,生产还是不能停下来。”

此时,益吴路已经建设完成,上青林石场由于这两条路的建设而声名大震,益杨县重要工程都指定要上青林石头,因此,石场生意并没有随着公路建设结束而萧条,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态势。曾宪刚流干了眼泪,为了儿子和父母,心中经过反复挣扎,仍然打定主意继续干石场。

两人正说着话,赵永胜和刘坤、蒋有财等人走进了病房,办公室唐树刚提着一些水果跟在后面。

赵永胜问了问伤情,就道:“曾主任,你就安心养伤,公安局正在全力破案,一定会将凶手揪出来,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给刘镇和蒋书记谈。”又对侯卫东道:“侯卫东,你现在仍然是上青林工作组长,要配合派出所,搞好治安联防工作,消除治安隐患,刘镇在分管企业工作,有什么事情就直接给刘镇汇报。”

侯卫东就点点头,道:“行。”

赵永胜走到曾宪刚身边,弯下腰,道:“曾主任,你就发心养伤,要相信组织。”

赵永胜等人在病房里呆了半个小时,留下了两百元钱,就离开了病房。青林镇几位领导干部走了不久,侯卫东也就告辞而去,他租了一辆出租车,急急忙忙地又到了上青林尖山村,打开箱子,见三万元钱仍然包在一条普通裤子中,便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取了钱,坐上出租车就朝着益杨城赶了过去。

看到了完好无损的三万钱,曾宪刚睁着的一只眼睛就闭紧了,过了一会,他睁开独眼,道:“疯子,你是好兄弟,我一定会找机会报答你。”一夜之灾,让身强力壮的汉子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在危难之机,合作伙伴侯卫东成了最值得相信的人,帮他悄悄取出了藏在家中的十三万现金。

只是曾宪刚的儿子仍然倔强着不说话,侯卫东也没有办法,只能让其外婆先将其带回家。

告别了曾宪刚,侯卫东买了最爱吃的宽面和一打鸡蛋,就回到了沙州学院的新家。吃了鸡蛋面,就开了台灯,让一圈光线照亮了乳白色的书桌,然后提了一个小水壶,就去给盆景浇花。

到了阳台上,面对着湖面点点星光,闻听着不远处树林的“簌、簌”声响,远处音乐系钢琴断断续续的琴声,与上青林纯粹自然的景观相比较,多了些人文气息,也多了一些温暖。

第一次直面亲朋好友的非正常死亡,曾宪刚夫妻俩鲜血淋漓的情景,时刻漂浮在他的脑海中,办完了曾宪刚交办的两项重要工作,他心里暂时平安一些。

此时,一个人融入夜色之中,暂时忘掉了世间俗务。

隔壁灯光一亮,随后一个人影出现在灯光之中,这是一位年轻女性的身影,她穿着一身蓬松的睡衣,站在阳台上伸着懒腰,由于背对着灯光,侯卫东也没有看清楚她的相貌,也就没有理她,自顾自地看着湖面星星点点的灯火。

阳台上的女子也在看着湖面,她无竟中扭头看了一眼阳台,忽然看到隔壁阳台上有一个人影,这道人影出现在如此突兀,让她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就朝屋内跑去。

侯卫东听到这一声惊呼,也意识到自己将隔壁的女子吓着了,他也就没有继续吓人,转身走回了客厅。打开电视,随意看了一会,这时电视台都在上映一部连续剧《宰相刘罗锅的故事》,他就躺在沙发上,看着刘罗锅与和坤的恩恩怨怨。

忽然间,他想起一件事情,组织部美女郭兰曾经说过,她的父母是沙州学院的,而隔壁就是郭教授,难道,刚才尖叫的人是郭兰。

正在想着这事,大门响起了敲门声。

侯卫东是第一天搬进新房子,除了小佳以外,还没有通知其他人,他就猜想:“肯定是隔壁受惊吓的女子,说不定就是郭兰。”

他打开门,就见到一位短发美女正站在门外。

“侯卫东,吓了我一跳。”郭兰已经换下了睡衣,穿了一身运动服,出现在侯卫东眼前。

“郭兰,是你,刚才是不是把你吓着了。”

郭兰站在门口,嗔怪道:“怎么不开灯,站在阳台上玩深沉,真是吓了我一跳,不请我进屋?”

侯卫东连忙道:“请进请进,今天才搬进来,屋里很乱,不要见笑。”

进了屋,郭兰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番,边看边道:“刚才听爸爸讲,隔壁搬来了一个年轻人,是沙州学院法律系毕业的,在青林镇工作,我猜就是你。”

今天晚上郭兰在外吃了饭,喝了些酒,回到家时,父亲正在书记看书,而母亲正在专心看电视,她招呼一声就去洗澡,然后来到阳台上晾衣服,猛然间就见到了阳台另一边的黑影,她吓得飞也似地逃回了寝室,这才知道来了新邻居。

“你还真有钱。”见满屋都是益杨最顶级的电器,郭兰禁不住夸了一句,心里直纳闷:“侯卫东工作不到两年,怎么会这样有钱?莫非其中有猫腻。”

她有意无意地问道:“从党校毕业这么久了,工作调整没有?”

“都说党校毕业要升官,我估计是被组织部遗忘了,两年时间,终于混成了国土办办事员。”侯卫东自我调侃了两句,顺手倒了一杯热茶,递给郭兰,道:“不说这些,这是益杨今年的明前茶,我这茶是最顶级的,都是茶农送给我的,欢迎品尝。”

郭兰吹了吹水汽,喝了一道,就赞道:“好香的茶。”然后解释道:“组织部的培训很多,党校的各种班也多,参加培训班,并不是表示要升官,还要等待机遇。”

两人聊了几句,郭兰告辞的时候,侯卫东从茶柜里取过一个茶盒,道:“这是青林的明前茶,一点农药也没有,送给郭教授。”

郭兰也没有推辞,道:“我爸爸就好这一口,谢谢了。”临出门之时,她道:“以后站在阳台上,把灯打开,黑乎乎的怪吓人。”

第117章 木秀于林(五)

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亲人的血迹变淡。

曾宪刚家中的惨案,就如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池塘中,激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却很快就归于了平静,只有那一块石头,永远压在了亲人们的心口上,沉甸甸地潜伏着。

侯卫东依然在山上开着石场,办着国土办交办的业务,日子忙碌而平静。

有句古话,叫做木欲静而风不止,这是一个自然规律,也适应于社会,侯卫东万万没有想到,检察院的人会找上自已。

十一月七日中午,侯卫东正在家中休息,电视里仍然是无休无止的《宰相刘罗锅的故事》,他渐渐被刘罗锅吸收,这已经看第二遍了。

看得正入戏之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派出所秦所长打来的,他的声音很严肃急切:“侯卫东,检察院马上要来找你,你要有心理准备?”秦所长控制着石场的炸药,所以,他就是石场的贵宾,由于狗背弯石场解决了派出所的汽油,侯卫东的私交就和秦所长还很不错。

侯卫东吃了一惊,道:“检察院找我有什么事情?”

“他们没有说,只是找到派出所,让我们带路,听口气似乎是找你调查情况,估计是县里的哪一位官员东窗事发了,张辉带着他们上来,一个小时就要到,你在山上开着石场,躲是躲不掉的,还是要想好处理办法。”秦所长又叮嘱道:“我给你打这个电话,是违背纪律的,你要保密,把手机放好。”

挂断电话,侯卫东冷静地想了几分钟,若是县里的官员东窗事发,肯定就是交通局的事情,他暗自庆幸自已的谨慎。

曾宪刚事件以后,他就在益杨县里建了一个窝点,将涉及交通局的所有重要物件放在这个小窝,在青林山上就只有二万元钱现金、执照、税费手续等等。而沙州学院的房子是用石场一个老村民的身份证办理的转户手续,检察院很难查到这个房子,即使找到了沙州学院的房子,也很难找到墙壁上的暗格。

侯卫东连忙给朱兵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谢天谢地,朱兵还在办公室里。

“我是侯卫东,检察院来找我麻烦了,我想肯定是交通局这边的事情,你那边有什么事情?”

朱兵吃了一惊,道:“我刚从沙州回来,还不到五分钟,不清楚情况,你千万不要乱说话,我找曾局想办法疏通一下,还有,注意手机不要让他们发现了。”

侯卫东道:“这手机是没有用身份证那种,他们查不出是谁打的电话。”

交待了几句关键的话,侯卫东就将手机关机,藏到后院围墙的一个很隐密的小洞里,用一块烂石头堵住,这个小洞是以前无所事事之时发现的,现在派上了大用场。

办完这些事情以后,侯卫东心里有底了,当张辉他们带着二男一女敲响房门以后,他一脸平静。

“我们是益杨县检察院的,需要你配合工作。”带队的人是四十来岁的男同志,他长得很是饱满,就是泡了水的碗豆,很是饱满。

侯卫东心里有了准备,态度不卑不亢,伸出手,道:“请出示工作证。”张辉就道:“这是检察院的唐科长。”侯卫东仍然道:“请出示证件。”

二男一女出来办事,很少遇到主动要查看工作证的,泡水碗豆就从上衣口袋取出工作证,在侯卫东眼前亮了一下,道:“看清楚了,这是工作证。”语气中就带着些不快。

侯卫东手没有缩回去,道:“我要看看内容。”泡水碗豆鼓着眼睛瞪着侯卫东。侯卫东没有退缩,道:“我是青林镇政府工作人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检察院办案子,我有权利查看证件。”

泡水碗豆没有想到一个乡镇小干部如此强硬,犹豫了一下,就把工作证递给了侯卫东。

工作证显示,这是货真价实的检察院人员,叫唐小伟。

侯卫东彬彬有礼地道:“请坐吧,我给你们倒水。”唐小伟道:“不必了,请跟我们到检察院去一趟,有一些事情需要问你,还有,你把箱子、桌子全部打开,我们要检查。”

侯卫东再次伸出手,道:“要搜查房间,这是你们的权利,但是,请出示搜查证,如果没有,我将请工作组组长高乡长、居委会主任以及相关工作人员到场,他们将是我的证人,我有权利向沙州市人民检察院反映益杨检察院执法带头违法的行为。”

唐小伟看了张辉一眼,张辉平时也经常与侯卫东吃吃喝喝,此时就把脸扭到一边,不理会唐小伟。

检察院年轻男子就准备阻拦走到门口的侯卫东,侯卫东瞪了他一眼,道:“我不会跑,只是喊几个证人过来,让开,你们没有限制人身自由的权利。”

唐小伟知道啃着落硬骨头,他趁着侯卫东走出房门之机,悄悄问张辉,道:“侯卫东是什么人?”张辉笑了笑,道:“刚才忘记给你们说了,他是沙州学院法律系毕业的,很多同学都在沙州市政法系统。”

等到习昭勇、高乡长、杨新春、李勇等人来到了房间,唐小伟也就不敢强行搜查,暗道:“这次真是大意了,应该把搜查证开来。”他是老检察官,办案经验丰富,手续不全,态度就变得很温和,对高乡长解释道:“县里有一个案子涉及到侯卫东,需要他回去协助调查。”

检察院办案子,工作组也没有办法。

侯卫东慢慢地走回了房间,关了所有电源,细心地锁上房门,上了检察院开来的警车,他锁门等动作,其实是故意做给唐小伟看的,他的存折等物品,全部藏在沙州学院的新房子里。

上了车,唐小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侯卫东就坐在后排中间位置,一男一女两个检察官就分坐两边,而派出所民警张辉就没有上车,跟着习昭勇上了楼。

四人都没有说话,到了独石村村部,那位女检察官就随意地问道:“侯卫东,沙益路和益吴路是你在供应碎石。”

侯卫东盯着前方,回答得极为爽快,道:“不是,我只是在里面帮忙,为乡镇企业出谋划策。”

唐小伟回过头来,道:“你倒把自己推得干净?狗背弯石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心知肚明。”

侯卫东毫不示弱,道:“这事简单,可以到工商局去查营业执照,看谁是老板,又可以到狗背弯现场去查探,看谁在管理石场,这些都是一清二楚的事情。”

唐小伟气势汹汹地道:“既然检察院找到了你,就肯定有依据,你不要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到时有你哭的时候。”

车上,侯卫东反复思考他可能存在的问题:最大的可能是行赌,他行赌的对象包括了朱兵、刘维、财务科高科长,至于朱富贵的事情,虽然存在暗箱交易,却最安全,查不出任何问题。

他暗道:“以后做事要聪明点,尽量不要做违法的事情,最多打打擦边球。”

唐小伟见侯卫东没有刚才这么嚣张,便语重心长地道:“给你点时间,好好想一想,有没有做过什么违法的事情,到了检察院,就要给组织老老实实地交待出来。”

侯卫东知道自己的事情不大,只要能坚持住,就不会有事,暗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屌。”

到了检察院,第一件事情就是交出身上随身物品,连皮带也被抽了出来,随后发给侯卫东一根短绳子,用来捆裤子。年轻的男性检察官就将侯卫东带到了一间小房子里,小房子里空空荡荡,很冷。

唐小伟随即找到了副检察长商游,道:“侯卫东是法律系毕业的,懂点法律,我本来准备搜查房子,他让我们出示搜查证,还叫来了好几个人来作证,我就没有搜查,只是将他的房子锁了。”

商游五十来岁,和唐小伟相比,显得特别精瘦,他道:“从掌握的情况看,上青林石场以侯卫东为首,与交通局打交道主要是他,按常理,能从他这里打开一个缺口,你尽快将搜查证办下来,如能在他房间里找出证据,事情就好办了。”

开了搜查令,唐小伟便带着人,再次杀向上青林。

与此同时,交通局曾昭强得到了准确消息,财务科高建科长被检察院收了进去,他和曾局也就开始紧急商量对策。

曾局长把朱兵叫到办公室,阴沉了半天,道:“检察院这时突然发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兵愤怒地道:“有些人为了当官,无所不为,太可耻了。”

曾昭强是交通局长,在今年县乡同时换届中,极有可能升任为副县长,他有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农委的曾守文主任,而曾守文与检察院金院长关系不是一般。

“高建这人手伸得太长,这一次也是咎由自取,应该给他一点教训。”

曾昭强从内心深处对这个财务科长并不满意,可是高建是沙州市交通局副局长刘林义的心腹,而刘林义是益杨县前任交通局长,出任副县长以后,再调任沙州交通局副局长,由于这一层关系,曾昭强就一直没有换掉高建,还与其保持着亲密关系。

但是,也由这一层关系,曾昭强特别重大的事情都绕开了高建,并没有把柄落在高建手中。

“不知侯卫东这人靠不靠谱,如果他顶不住了,乱咬一气,我们还有些麻烦。”曾昭强这是指朱富贵石场的事情。

朱兵道:“侯卫东办事很机灵,提前用手机报了信,我认为他靠得住,要想办法把他捞出来。”说到这里,他机灵一动,道:“侯卫东在上青林群众基础很好,威信极高,可以用群众的名义找到沙州人大主任高志远,请他出面。”

曾局长点点头,“你办这事,我去做其他领导的工作。”

在益杨县检察院,侯卫东被关到了冷清的小房子里,没有人理睬他,他无从知道外面的格局,也不知道交通局财务科长高建也被收了进来,孤坐着思考对策。

侯卫东学法律出身,知道自己顶了天也就是一个行赌罪,而且能认定数额很小,这一次检察院将自己请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肯定是针对交通局,基于这个判断,侯卫东底气就足。

小房子极为冷清,侯卫东靠着墙坐在地上,冷且饿,迷迷糊糊打了一会盹,只觉过了许多,忽听房门哗地打开了,两人走了进来,一人道:“跟我们走。”

到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审讯室,开着一盏大台灯,侯卫东坐下之时,这大台灯的强光就直接射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在强光照耀之下,侯卫东就如被褪了毛的猪一样,暴露在杀猪匠的眼中,在台灯后面,由于光线的原因,则是一片黑暗。

猎人,总是在黑暗处,凝视着他的猎物。

就这样静坐了十来分钟,侯卫东已是大汗淋漓,台灯后面才传出来一个声音:“侯卫东,你想好没有?”

“我是来配合你们工作的,你们不说,我怎么知道应该想什么?”

台灯后面坐着商副检察长和唐小伟,高副检察长紧紧盯着侯卫东,从经验来看,侯卫东肯定和交通局财务科高建有金钱上的来往,可是从掌握的情况来看,却没有发现重要线索。

唐小伟道:“我提醒一句,95年4月,交通局财务科打了十五万在你的帐上,这之前,你曾经在益杨宾馆住过一晚,我就提醒这么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政策你是了解的,你不说,不等于别人不说,年纪轻轻的,要珍惜大好前程。”

侯卫东假装糊涂,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记不清楚了。”

商副检察长和唐小伟轮番上阵,意图从侯卫东身上打开突破口,最后,侯卫东一概只回答一句话:“头昏,记不清了。”

到了凌晨六点,侯卫东仍然还是这话,让商、唐二人无可奈何。唐小伟气得火冒三丈,取过一本厚书,垫在侯卫东后背,就狠狠地打了几拳,他相貌虽然相似于泡水碗豆,出手却不含糊,打得侯卫东直冒金花。

等他打完了,侯卫东就道:“刑讯逼供是严禁的,我要向岭西、沙州检察院和人大投诉,要向新闻媒体揭露。”

唐小伟又是一顿拳脚,侯卫东忍住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