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点点头:“我告诉她你现在没事了。”

“…”听到医生的这个回答,他的心情又变得有些复杂。

蒋柏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火腿肠,撕开包装,递到March嘴边。柴犬立刻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董耘,等待着他的准许。

董耘看着March的眼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是柴犬立刻一口咬住了嘴边的火腿肠,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然后呢?”董耘忍不住问。

蒋医生用指背揉着柴犬的脑袋,说道:“然后她就走了。”

董耘有点发愣,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接。

“她晒黑了很多,”医生却没有管董耘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道,“整个人很有精神。她好像…”

说到这里,医生顿了顿,看着窗外,像是在思索着该怎么说。

“?”

“她好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说完,蒋柏烈点了点头,像是很认可自己的说法。

然而董耘却皱起眉头,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你后悔吗?”医生忽然问。

董耘眨了眨眼睛,想说个谎,但是看着医生的眼睛,又放弃了。可是他似乎也不愿意就那样承认,于是他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你最近好像变得很不喜欢讲话,”医生眯起眼睛看着他,“还是说不喜欢跟我讲话?”

“不,”他抿了抿嘴,“我要是不喜欢跟你说话就不会来了。”

“你最近确实很少来了。”医生严厉地指出。

“那是因为我太忙了。”他叹了口气,最近的这一年,工作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

医生耸了耸肩,看着已经吃完火腿肠、不停地舔舌头的March,像是比起董耘,他对这只柴犬更有兴趣。

“好吧,”过了好一会儿,医生忽然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道,“反正这个世界上,会对你无条件包容的,也只有你的父母和狗而已。”

说完,医生又拆了一支火腿肠放到March嘴边。这一次,柴犬连看也没看董耘一眼,张口就咬了下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董耘仍然牵着柴犬来到书店。

这里依旧是老样子,好像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变幻,这里始终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气氛,所有人几年、甚至十几年如一日地做着属于自己的工作,既没有抱怨也没有猜忌…当然,除了徐康桥以外。

“我绝对要炒了我那个鸡毛的老板!”她推开书店的门,像风一样从外面走进来。

董耘回过头看着她,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说:“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五百多遍了…”

康桥愣了一下,然后说:“什么?才五百多遍,我还以为我已经说了八百多遍了!”

“…”

“我星期天去加班他不但不感激,还说我的设计有问题!”她一副简直要气炸了的模样,“是他自己说要‘干湿分离’的,我照着他的要求设计完之后他又说不符合他的要求,说洗马桶和浴缸之间不应该有个厨房!”

“…”

“我觉得我没法再在这种人的手下干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宣布道。

“基本上,”董耘说出自己的结论,“我一直觉得你很难在任何人的手下干活,因为没有一个老板会喜欢只知道抱怨而不懂自我反省的人。”

康桥瞪大眼睛看着他,也许是想反驳的,可是…他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了,连她都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说辞。于是最后,徐康桥只是眯起眼睛看着她:

“是不是邵嘉桐又给你闭门羹吃,所以你就把气都撒到我头上?”

董耘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要什么事都扯上她好吗?对,我从她回来那天到现在都没见过她,但这不代表我就要来挑你的刺。事实是我不需要通过打击你来实现自我满足,因为我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我心情好的时候没有说出来,而现在——我想说出来而已。”

康桥看来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大家现在开始都要说实话对不对?”

“可以啊,”他耸肩,“谁也不喜欢活在谎言中。”

“哈,”她双手抱胸,“但你一直就活在谎言当中,而且这个谎是你自己撒的。”

“什么意思?”他冷冷地看着她。

“难道不是吗,你一直在跟自己撒谎,说自己因为车祸受了刺激,担心自己是杀人凶手…但事实是,那不过是你的借口,你在逃避而已,逃避现实——因为你发现自己根本是一个自私、可恶、卑鄙的人!”

董耘依旧冷冷地看着她,直到他听到自己开口说:

“难道你就不是吗?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迁就,这个世界就应该围着你转,在你嘴里所有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唯独你是没有缺点的,好像你是一个‘完美小姐’似的。”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完美小姐’!”徐康桥瞪他。

“你只是嘴上没说,但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摊了摊手,“觉得自己聪明、漂亮,所有人都应该把你捧在手心里,所以一旦彭朗抛弃你了,你就觉得好像全世界都欠你一样,整天一副全世界你活得最艰难的模样——去你的吧,这个世界上活得比你艰难的人多的是,但是他们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说到底,你只是一个自私的小公主而已。”

“难道你就不是吗?”康桥把话还给他,“你不过仗着邵嘉桐喜欢你,就浪费了人家十年的青春。她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她应该帮你管你那个破出版社,应该帮你交水电费,应该被你随叫随到…你高兴的时候就叫人家来,不高兴的时候最好全世界都别来烦你。但是当你遇到麻烦的时候,你又要她来帮你挡风挡雨。然后当她终于受不了你离开你的时候,你又以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出现,好像始乱终弃的是人家一样——你还算是男人吗?!”

“你这种根本搞不清自己感情关系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董耘也彻底被激怒了,“你连自己对孔令书是什么感觉都没搞清楚,整天像鸵鸟一样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你是害怕理清头绪,害怕发现其实你已经爱上那个古怪的家伙了,但是你一直认为自己不会爱上他的,因为你需要的是那种像彭朗一样衣冠楚楚的男人,你需要的只是别人羡慕的眼光,即使这个男人不懂得什么叫责任也没有关系,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从来不认为你在彭朗这件事上会有多伤心,你伤心的根本不是这个男人,而是竟然有人会放弃跟你结婚的机会!”

“…你!”康桥眼里已经冒出了火焰。

董耘紧紧地拽着狗绳,不甘示弱地瞪着双眼。

就这样,两人僵持不下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孔令书捧着书从地下室走上来:

“咦,刚才我好像听到外面很吵,我还以为是居委会大妈又来劝我参加‘友谊杯街道知识竞赛’…”

徐康桥和董耘继续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忽然不约而同地冷哼了一声,各自转身,分别从前门和后门走了出去,只剩下孔令书诧异地捧着书,留在原地。

书店老板看了看前门,又看看后门,转头看向收银台后按着计算器的老严:

“怎么回事?”

“没什么,”老严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而已。”

这天晚上回到家,董耘在窗前站着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手机,拨了一通电话给邵嘉桐。

铃声响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接,就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电话却被接了起来。

“喂,董耘?”她周围的声音有些嘈杂。

“你在哪里?”下意识地,他脱口问道。

“我在书店,”她说,“有好几个居委会的大妈正在劝孔令书参加‘友谊杯街道知识竞赛’。”

“…”董耘捏了捏眼角,叹了口气,“去参加那个比赛能得到什么?”

“不知道,”她苦笑,然后又问,“找我什么事?”

“我…”他一下子有点迟疑,像是在犹豫该不该问出口,但是看了看趴在墙角的那只馋狗之后,他决定鼓起勇气,“我想你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电话那头的邵嘉桐似乎对他的问题很惊讶,因为她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风铃的声音,接着她的周围变得安静下来,他猜是她躲到书店外面去了。

“你还在吗?”她的声音听上去沉浸而温和。

“在。”他的声音却有些哑。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真的没再想过生不生气的问题。也许一开始我确实是很生气,但是…时间会让人平静下来。”

董耘站在窗前,看着这座不夜城,落地窗上倒映着他的脸,他看着那张脸,,有些挫败地说道:“对不起。”

“?”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欠你一个道歉——可能也不止一个。总之…”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哽咽,一种难受的情绪淹没了他,让他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来。

电话那头也沉默着,但是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比刚才更沉重。

“总之一切都太迟了对吗?”

说完,他屏住呼吸,觉得自己甚至能透过毛衣和衬衫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那头的邵嘉桐开口道,“至少我并不恨你。”

五(下)

四周是一片极其嘈杂的争论声,争论的主题是关于公司要不要出版一本关于“世界末日”的书。以梁见飞为首的一派认为这个话题早就随着2012年的结束变得过气了,而另一派则认为神秘主义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过时。

董耘看着眼前的这些人,看着他们争论着,然而他们的声音却传不进他的耳朵里,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因为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昨晚邵嘉桐在电话那头对他说的话——

至少我不恨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邵嘉桐认为只要他们相互之间没有怨恨,就已经满足了?

他站起身,从被玻璃幕墙包围的会议室里走了出去,所有人停下争论,错愕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面面相觑。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绪有些乱。他走到窗边,发现竟然下起了雨,一种烦躁的情绪油然而生。

“你为什么忽然走了?”没过多久,梁见飞就跟了进来,“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没礼貌吗?”

董耘仍然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

梁见飞有点火大,想要再次开口的时候,却听到董耘用一种低沉却有力的声音说:

“我是老板,我不需要坐在那里听你们像菜场大妈吵架一样去讨论一件事,我只需要听结果就可以了。你们告诉我结果,我会告诉你们我的判断。”

说完,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容拒绝。

梁见飞愣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下班前告诉你结果”,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董耘望着窗外,其实对于外面的一切也看得不太真切,可是他的心思并没有在那上面,反正现在看什么,对他来说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

事实上,现在的他和邵嘉桐之间也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甚至不止是一层玻璃这么简单。

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又无从说起。或者即使他清楚想说什么,却没有机会像以前那样,跟她面对面,坦白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这段他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关系,现在却变得似有若无。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

他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雨停了,才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开始工作。

下班之前,梁见飞果然来敲他办公室的门。

“我们通过了那本关于’世界末日’的书。”她说。

董耘抬起头看着她,努了努嘴,像是有点意外:“我也同意。去跟作者谈吧。”

梁见飞点点头,转身要走,但忽然又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停下来,靠在门上,看着他。

“?”

梁见飞还是看着他,像是想要从他的眼里挖出点什么来:“邵嘉桐回来了…你知道吗?”

他毫无不意外地挑了下眉毛:“你说呢。”

“她什么时候回来上班?”梁见飞直接了当地问。

“你怎么不自己打电话去问她。”

“我问了,”她摊了摊手,“但她说不会回来上班。”

董耘低下头,在面前的文件上签了个字,然后抬起头继续说道:“那不结了。你还来问我干什么?”

“我只是想弄清楚,是她自己不愿意回来还是你根本就没问过她?”梁见飞双手抱胸,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董耘叹了口气:“相信我,我比你更希望她能回来。”

“…”

“但是我问了她两次,她都拒绝我了。”

梁见飞失望地垂下手,皱起眉看着他:“你们真的分手了?”

董耘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维持自己的风度:“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所以没有所谓的’分手’。”

“她还在生你的气?”梁见飞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解释一般。

“…”

“难道你就不能好好跟她道个歉,然后把她哄回来吗?”

尽管已经很想赶她走了,但董耘还是耐着性子说:“事情很多时候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她有没有说她要去哪里上班?”

“没有。”

“我想她最后还是会回来的。”

“?”董耘示意她说下去。

“她不是那种能闲下来的人,她会想念工作的感觉。”

董耘不知道梁见飞的看法是不是正确,但不管正确与否,他看着她,认真地说:

“无论邵嘉桐是不是回来,我们必须把这里做好。”

梁见飞走了没几分钟,董耘还在思索刚才对方说的那番话,秘书就来敲门说有客人来找他。

“是谁?”他翻了翻日历,没发现今天下午有约了任何人。

“是一位姓吴的先生。”秘书说。

董耘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下,说:“让他进来。”

说完,他合上面前的文件夹,把背脊靠在椅背上,刚做完这一切,Ryne就走了进来。

“嗨!”年轻人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