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桓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并不会为了这些凡人的悲哀而驻足,可是他阴差阳错地捡回了这个小姑娘,从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他不问她的过往,也不说将来的打算,只是把她当成家人一般照顾着,每天一同吃饭,一同走街串巷。

他在家的时候,会教她读书识字,与她谈天说笑;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就自己生活,反正有婢女照料,反正衣食无忧,反正他的书房里总有那么多读不完的书,每一本都足够让她痴迷好几天。

他在世人眼中是个风流的公子哥,在终于到来的扬州三月里下江南、赏山河,哪怕这样的举动背后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他的的确确带着他的小姑娘开始了这样惬意的人生。

在与她生活了将近半月之后,有天夜里,他站在窗前吹笙,去发现小姑娘穿着薄薄的单衣站在门口望着他,眼里满是欣羡。

他一边责备她为何不多加件衣裳,一边脱下自己的狐裘为她披上,小小的姑娘在他宽松的衣袍下有些滑稽可笑。

她不说话,直直地望着他手里的笙,眼里是星星点点的光芒。

“怎么,想试试?”顾桓笑眯眯地拍拍她的头,大方地把手里的玉笙递给她,“喏,拿去吧。”

小姑娘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像是捧着多么珍惜的宝贝,小心翼翼地放在嘴边,憋足了气力吹了一口。

“噗——”声音十分诡异。

顾桓笑弯了眼,那双桃花眼好看又迷离,伸手从小姑娘手里拿回了玉笙,无可奈何地说,“你看你,真是没有音乐天赋,还是让为师教教你吧。”

他把她吹过的地方凑到唇边,然后轻轻地吹了起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赝,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是李白的诗,潇洒惬意,无拘无束。

顾桓在吹曲的间隙,朗声念着这样的诗句,眉眼间蛮是疏狂不羁,桃花眼里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子。

小姑娘看呆了。

那以后,她爱上了吹笙,每日每日都要缠着他吹上几曲,顾桓无奈地点点她的鼻子,“你啊,这么爱笙,干脆取名叫阿笙算啦。”

她的眼睛骤然一亮,竟朝他点点头,唇边是一抹灿烂的笑容,看得顾桓也是一愣。

自从把她接回来后,她很少笑,眼下竟是破天荒地露出了这样灿烂的笑颜,属于孩童的美好与纯真。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阿笙?”

她眸中笑意更浓,重重地点点头,显然对这个名字喜爱至极。

从那以后,一直孑然一身无拘无束的顾桓身边有了个小尾巴,从不说话,却总用一双亮晶晶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瞅着他,千言万语都在其中,别人看不懂,他却不知怎的总能轻易地识别出她的每一个念头。

而不管何时何地,他遇到多么令人失望的事情,阿笙都会静静地陪着他,不说话,却总归再也不是放任他一个人去面对一切。

阿笙,阿笙。

她一直把全心全意地把他当成自己生命里的救赎,却不知道,这个长她十岁的男子也将她当成了生命里的阳光,贪婪地汲取着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每天都在酝酿新坑哈哈,番外也来迟了,不过我知道你们不会跟我计较滴【每次都来这招(#‵′)凸!】

下章应该是周五放出来,然后下周一会把新坑的传送门摆上来。

136番外二.顾桓阿笙【中】

番外二【中】

淮相王交友甚广,三教九流的酒肉朋友都认识一些,而朝中众人亦对之恭敬有加,只因他虽长着双含笑的桃花眼,一旦较真起来,缱绻醉人的眼眸也能暗藏杀机宫女上位手册。

长袖善舞,心思深沉,看似对你笑脸相迎,但下一刻就有可能把你扫地出门——这便是顾桓。

可是于阿笙而言,他却全然不是这样一个人。

若是这世上有一个于她而言最重要最亲近的人,那便是顾桓了。

他会在桃花盛放的春日把她从床上拽起来,胡乱地给她笼上裙衫,然后要婢女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她一同去赏花。

满目绚烂的粉红飘零似雪,触目皆是春日的色彩,而她身着粉色绣花裙,恰似这林中最艳丽的一朵花。

她无声的笑着,伸出小小的手去接住那些花瓣,而身后忽地传来了乐曲,叫她诧异地回过身去。

只见绚烂的花海中,那个白衣男子笑吟吟地站在一树桃花之下,捧着玉笙漫不经心地吹着,可是眼神却牢牢地锁定了她。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她眨了眨眼,努力藏起泛红的眼眶,为生命里忽然多出一个这样天神般的男子而感谢上苍,从前的辛酸悲苦恰似一场罗浮梦。

他会在炎热的夏日拉着她去后山的林子里避暑,那儿有条潺潺的小溪,微风在溪面弹奏出潺缓的乐章。

他把她按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替她温柔地脱下鞋袜,然后将那只白嫩小巧的脚丫放入溪中,笑着问她,“怎么样,是不是很凉快?”

冰凉冰凉的溪水在她脚下潺潺流过,夏日的浮光透过林叶的间隙洒在草地上,她看着他也坐在自己身旁,与她一同享受这难得静谧的时刻,空气似乎都变得柔软起来。

他躺□去,用手掌遮住细碎的光,眼睛也微微眯起,像是慵懒的大猫。

而阿笙侧过头去看他,看他那样好看的侧脸,那样温柔的神情。

“觊觎本王的美貌是要付出代价的。”低沉悦耳的嗓音缓缓传入耳中。

阿笙脸一红,忙转过头去正襟危坐。

顾桓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来,伸手揉乱她的发,“傻孩子。”

阿笙为这句话微微顿了片刻。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宠溺与怜惜,可她在欣喜之余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待她长大以后才明白,原来那时候的她仅仅是不喜欢傻孩子这个称呼。

她不想当个孩子,因为孩子是不可能一辈子赖在他身边的。

所有人都知道淮相王身边多出一个小小的人来,被他像块宝贝疙瘩一样藏在府里,不曾露面,可是却无人不知她的存在。

在扬州最好的酒楼里尝鲜时,他会在吃到新鲜玩意儿时愉悦地勾起唇角,“叫厨子再做一份,带回去给阿笙。”

在路过一家首饰店时,他会忽地停下脚步,然后破天荒地踏入那种地方,指着柜台上一只玉质晶莹剔透的镯子说,“包起来,阿武,把它带回去给阿笙。”

在连夜赶路染上风寒之时,他会无可奈何地在离家不过几条街的地方停了下来,踏进一家客栈,“今儿就在这儿歇着,免得回去传染给阿笙。”

阿笙,阿笙。

这个名字是他起的,却似乎也逐渐变成了他人生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谁都知道他宝贝她,谁都知道她就像他的家人一般,被他放在手心里疼着宠着。

后来阿笙长大了些,也不再和起初一样胆怯,能够表达自己的意思了,而他便找了江南最好的夫子教她使用手语,她学的时候,他也在一边看得认真。

当阿笙第一次给他生涩地比划出“昨日你带回来的桂花糕很好吃”时,他兴奋得抱起阿笙在空中转了两圈,连连夸道,“不愧是我的阿笙,如此聪明,一学就会!”

阿笙红了脸,喜不自胜地看着他,小小的心里是说不出的满足。

可是会比划以后,麻烦也跟着来了。

有一日,阿笙忽然问他,“当初为何把我带回来?”

顾桓愣了片刻,才笑眯眯地揉揉她的发,“那时候不是说过了吗,看你顺眼,所以顺手带回来了。”

阿笙不说话,坐在那儿看也不看他,无论他怎么哄都还是高兴不起来。

顾桓苦笑着摇摇头,却也被这个问题难住。

当初,他为何要带她回来?

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哑女被他捧在手心里,成了今日这个美丽娇艳的小公主,他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可是原因又是什么?

连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他只是想看着她每一刻都这样笑着,哪怕他的人生里一刻也不曾停止过对权势的追求,对失败的憎恶,可他希望阿笙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开头是这样相似,可是结尾不能一样。

就这样,阿笙渐渐地长大了,头一次来了葵水,头一次穿起了肚兜,头一次挽起了长发插上他送的发簪,头一次见识了胭脂水粉与头油发膏。

顾桓恨不得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送给她,每回出去,回来时都是一大堆女儿家穿的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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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相王故来无拘无束,风流洒脱,苏杭又是这样人杰地灵的地方,自然有他的不少红粉知己。

他开始每回在进出这些风流雅致的小筑时都关心起女儿家的物件来,问问这支玉簪是在哪里买的,又或是那盒带着淡淡香气的胭脂是从何处带回来的。

青霜笑着指着他的心口,“难怪王爷的无情都在江南传开了,眼下还有奴家在身边呢,都这么明目张胆地要送礼物给另外的女子了!”

顾桓轻笑着放下手里的胭脂盒,勾起她的下巴,“哦?无情?那些姑娘也是这样说的本王吗?”

青霜嗔怒地拍下他的手,恨得牙痒痒,“那些姑娘?就凭你这么自然地在奴家面前提到那些姑娘,就足以证明你没良心了!”

顾桓失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口误,口误,本王认罚!”

他来得随意,去得潇洒,像是片随风而去的叶子,总归落不到谁的院子里。

青霜站在小筑的阁楼之上,扶着帘子看他翻身上马的背影,唇边是无奈的叹息。

这个男子心如浮萍,好似永远都不会停息。

后来……

后来,阿笙十六岁了。

顾桓这时候已经在京城住了一段时日了,阿笙也同他一起回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淮相王府,而非从前那些别院。

他上完早朝回来后,正在屋里准备换朝服,岂料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头也没回地说,“没大没小,连门也不知道敲!还好我的衣服没来得及脱,否则……”

“否则什么?”阿笙走到他面前,含笑比划着。

顾桓看着那张神采飞扬的小脸,忽然就噤声了。

她已经不是六年前的那个小乞丐了。

乌发及腰,神情温柔,那双明亮的眼眸里仿佛有种引人入胜的力量,桃花瓣饱满美丽的面颊闪耀着青春的光彩,还有色泽美好的唇瓣,宛若春日初绽的杏花……多么美丽的小姑娘!

顾桓没能把玩笑话说下去,脑子里忽地冒出些纷繁芜杂的念头。

自打回京以来,人人都知道他身边多了个姑娘,阿笙本来就生得清秀,哪怕不是多么惊艳的容颜,但被他这个惜花之人好好地打扮一番,也有种素净温润的小家碧玉之美。

也因此,京城流言四起,有人说这是他的私生女,有人说这是他在江南的通房,各种不堪入耳的猜测构成了这些权贵们茶余饭后的趣谈,弥漫在京城每一个权贵出没的酒楼里。

顾桓一辈子我行我素,从不在意别人的风评,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烟花之地,也可以与青楼名妓谈笑风生,在他看来,这些女子不过是因为生活所迫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她们靠着一技之长养活自己,而他也不过是听听她们唱曲弹琴,你情我愿,有何可耻?

可是阿笙不一样,她还这样纯真,被他保护得太好太好,完完全全是个养在深闺不知世事险恶的小姑娘。

他冒不起这个险。

自己的名声可以不要,可他的阿笙清清白白,却对不能蒙受这样的屈辱。

他把准备好的衣衫拿到屏风之后,让阿笙现在大厅里坐会儿,他要换衣裳。

阿笙乖乖地坐在那儿,而他一面在屏风的遮挡下换着衣服,一面对她说,“昨日金大人跟我说起他的小女儿要成亲了,邀请我去参加宴席,我这才知道原来金小姐现年不过十五岁,眼看着就要嫁做人妇……”

话音顿了顿,他以稀疏平常的口气对她说,“我忽然想起,你再过几个月也要满十六了吧?”

阿笙的心头忽然停在了这一刻,提起茶壶准备倒水的姿势也僵住了。

屏风后的人还在继续说话,“……这几日我见了不少京城的世家公子,巡抚家的长公子、赵家的三公子,都是难得一见的出挑人才,前者能文,后者能武,相貌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改日有机会,我会请他们来府上做客……”

说话间,他已然换好了衣裳,整理着腰带走了出来,含笑看着坐在桌边的人,“你跟我回京这么久,一直待在府里,也未曾出去转过、见见新面孔,待到两位公子来府上做客时,你也跟着我见见他们吧。”

阿笙跟着他六年,朝夕相处,又如何会不知道他言下之意呢?

心顿时凉了半截,她冷静地放下茶壶,抬眼望着他,“府里大多数下人都是新面孔,我也见了不少了,而两位公子是你的贵客,我去……怕是不太好的。”

“有何不好?你是我淮相王一手抚养长大的,若是我有心向三哥讨要点封赏,就是封你为郡主也不为过,谁还敢小看了你不成?”他半开玩笑似的对她说。

阿笙的眼眸一下子暗了下来。

他说抚养,他说郡主……字字句句俨然一副父辈模样,就好像她是他的女儿!

她咬着嘴唇,飞快地比划着,“你也不过比我大十岁罢了,哪里就一手将我抚养长大了?你找到我的时候,我都十岁了!”

“十岁也只是个小不点而已啊。”顾桓像从前一样伸手去揉她的发,岂料阿笙蓦地偏过头去,避开了这一下。

他微微叹口气,收回手来,作出一副落寞的姿态,“好了,小丫头长大了,也不让我随便折腾了。也对,早归要嫁人,这头以后也怕是摸不得了。”

阿笙的胸口堵得慌,索性往门外走,不再听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