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是谁听见此刻容嫔的声音,都不会认为她是在忍气吞声,因为她根本就没把那些话听进去,权当如贵嫔在放屁。
闲云低下头去轻轻弯了弯唇角——宠辱不惊,顾全大局,没准儿自己这是跟了个厉害的主子——
一路穿行了好长路程,轿子终于停在了景尚宫外。
如贵嫔的车辇早就不见影子了,谁叫人家坐的是四个轱辘的,而给容真抬轿子的却是四条腿呢?
轿子落地的一刻,另一辆车辇也同时停在了台阶之下,车辇的主人踏着太监的背走了下来,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停在原地看着容真的轿子。
长顺拉开了轿帘,首先出来的是一只纤细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然后轻轻搭在了长顺手上。
接着,轿中的女子扶着长顺慢慢地走了出来,身姿轻盈,动作优雅,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从容,甚是好看。
她极为自然地抬起头来,发饰极为朴素,身上一袭淡粉色石榴裙也十分简洁大方,似是枝头小花,不与红杏牡丹争妍斗艳。
只是她的右脸还裹着纱布,看不大真切全貌,只除了两只乌黑明亮的眼眸灿若星辰露在外面,安静之中又带着点意蕴深长的灵气。
容真的视线亦定格在了车辇前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女人身上。
湖蓝色的长裙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发髻是端庄大气的朝云髻,妆容精致好看,难掩姣好的面容下流露出的那份贵气。
在这后宫之中容真认识的人极为有限,但眼前这一个却绝对是过目不忘,只因她便是当今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的沐贵妃。
“嫔妾见过贵妃娘娘。”容真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安,眉眼里俱是温顺。
沐贵妃勾起唇角,笑得十分美丽,“你就是容嫔吧,前些日子在窦太后那儿瞧见过,今日换了身装扮,险些叫本宫认不出了。”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容无害美丽,叫人看不出喜恶。
容真从容应对,“难为贵妃娘娘还记得嫔妾,嫔妾深感荣幸。”
“容嫔说的哪里的话,连皇上也将你放在心上,本宫记得也不是什么难事啊。”沐贵妃一边笑,一边扶着宫女朝台阶上走去,“还是快些进去吧,相信大家都等着一睹容嫔芳容呢。”
容真回头看了眼珠玉和闲云,没有迟疑地道,“闲云与我进去,珠玉和长顺就在此候着罢。”
珠玉一怔,欲说什么,却见容真已然转过身去,带着闲云往殿里走了。
她有些心急,闲云才刚来惜华宫,为何容真就这样放心地带着她踏进龙潭虎穴了?
容真没有回头,她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这大殿里的所有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阴谋家,珠玉既是要安安静静等着出宫的人,最好就不要露面了,以免被自己牵连,陷入妃嫔们无休止的争斗里。
再者,闲云出身尚仪局,对于礼节方面的知识了解得最多,有她在,自己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景尚宫里的妃嫔们分为两列按照品级坐着,每个妃嫔身后都只跟着一个贴身宫女,而皇后坐在大殿上方。
容真自踏入大殿起,众人的目光就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带着不同的情绪,但毋庸置疑的是统统都令人深感不舒服。
她深吸一口气,从容不迫地来到大殿中央,朝着皇后行了个礼,“嫔妾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各位姐姐。”
后宫规定,六品以上的宫妃需每日来景尚宫晨省,向皇后请安。而容真不过是从五品,在场的妃嫔几乎都比她分位高,只除了坐在最末尾的郑良仪与安良媛。
皇后一如既往的温和,笑着点点头,“容嫔是第一次来晨省,昨日才刚搬去惜华宫,忙了一天,脸上又带着伤,今日还赶来向本宫请安,礼数很好,是个懂事的人。”
淑仪坐在皇后左下方的第一个位置,与沐贵妃正对面,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里,头数她的最阴郁,饱含怒气,叫容真想忽视都难。
还不待容真开口说话,她便冷笑着说,“看来容嫔的礼数还要因人而异啊,在皇后娘娘面前就变成了懂礼数的人,当真叫我刮目相看。”
在她对面的沐贵妃唇角一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淑仪此话当真?可方才我在殿外碰见容嫔,她可也如皇后娘娘称赞的那般懂事守礼呀。莫非她的不守礼数唯独展现给了淑仪?”
众人都禁不住暗暗笑起来,淑仪想打压容嫔,却不料素来与她不合的沐贵妃偏要对着干。
这下子淑仪的话简直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像是在告诉大家容嫔尊敬皇后,尊敬沐贵妃,唯独不把她放在眼里。
虽然淑仪平日里论锋芒,不及沐贵妃雍容贵气;论帝宠,比不上如贵嫔那样得宠,但因着前日夜里与容嫔起了争执,导致皇上一怒之下将尚为宫女的容嫔册封为后宫之一,在场的妃嫔们对她很是不满。
毕竟皇上本来就对她们不怎么上心,如今淑仪竟又拉了个人来与大家争宠,谁会给她好脸色呢?
淑仪脸色一变,正欲还击,却听皇后淡淡地说了句,“说到此事,本宫正想跟淑仪谈谈,既然你主动提起,那本宫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吧。”
皇后温和归温和,管理起后宫来却毫不含糊,她严厉地看着淑仪,“昨日皇上派人来知会本宫,要本宫对你前日做的事严加惩戒,以正后宫风气。本宫一查之下,方知容嫔面上的伤都是拜你所赐。身为我宣朝的淑仪,非但没有气度,难容他人,还滥用刑罚,损了身为女子最重视的容颜,本宫问你,你可知罪?”
淑仪面上血色尽失,还欲分辩,却忽地想到了前日夜里皇上看她的眼神,心里蓦地一凉。
他分明是下定决心要为傅容真出这口气,要皇后出面不过是因为他堂堂皇帝不愿干涉后宫之事,自己争辩与否真的还有用么?
一片沉寂之中,却听容真忽地开口道,“皇后娘娘,当日淑仪对嫔妾严加惩罚,固然有些失仪了,但起因却是嫔妾惹了她不开心。做奴婢的开罪了主子,受些罚也是应当的……如今太医也说了,嫔妾的脸只要好好养着,过不了几日就会好,希望皇后娘娘看在嫔妾的份上,就不要再罚淑仪了。嫔妾也不希望刚晋位,就与淑仪有了嫌隙。”
在场的妃嫔皆是神情莫测地看着容真,不少人觉得她可笑,难道她以为这样替淑仪求求情,淑仪就会对她感恩戴德,从此与她冰释前嫌不成?
也有少数心思重的,例如沐贵妃,却是别有深意地勾起唇角,这个容嫔可不简单啊。
那日皇上那么一来,淑仪颜面尽失,今日容真不仅不落井下石,反而替她求情,淑仪心里怕是比受了罚还难受。
皇后看了看容真,又转而看着淑仪,“容嫔初来后宫,就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淑仪你身处此位多少年了,怎么就看不明白这个道理呢?祁儿还小,本宫念着你为我们宣朝诞下了第一个皇子,恩准你亲自养育他,既然为人母亲,就要有能容人的气度,否则叫祁儿如何成为像他父皇一样能当大事的人呢?”
淑仪看也不看容真,只面无表情地说,“臣妾处事不当,请皇后娘娘责罚。”
皇后摇了摇头,“容嫔替你求情,本宫也不愿对你太过苛责,只是皇上盛怒,定要本宫严肃处理,淑仪你呀,这次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淑仪一声不吭,这个时候反而傲骨铮铮,只为了保住仅剩的几分颜面,至少不能让祁儿日后在这宫里抬不起头来。
“这一次的事情是淑仪你失仪了,容嫔本就是皇上身前的人,你明知她的身份,却执意要对她动手,此乃不敬。为了严肃后宫风纪,从今日起,你降为正三品修仪,三月之内取消侍寝资格,望你今后好自为之,宽以待人,莫要再同前日一样了。”皇后挥了挥手,“今日本宫有些乏了,大家先回去吧,容嫔你有伤在身,这几日就不必来了,好好养着。”
皇上还是第一次为一个女子干涉后宫之事,皇后看着容真离去的背影,有些怔忡。
皇上是她的丈夫,自登基前就与她结为连理,如今眼看着她伴他身侧也已有十数载,却是第一次见他对谁上了心。
这十多年来,哪怕御前宫女再怎么妩媚动人,皇上也不曾垂怜过谁,可这个容嫔不仅蒙受圣恩,还令皇上重视如斯……
景尚宫里的那个女子坐在空空的大殿里,很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殿外,淑仪——不,应该是修仪了,她挺直了背目不斜视地朝着自己的车辇走去,却不料仍是避不过意料之中的落井下石。
“修仪姐姐也莫要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啊。”如贵嫔笑吟吟地赶了上来,“虽说今天皇上生姐姐的气,但到底姐姐为皇上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哪里有隔夜仇呢?只是三个月不侍寝对话……哎,这日子也到底长了些,俗话说得好,花无百日红,三个月与百日也相差无几了。姐姐可要好生思量一下呀。”
修仪脚步一顿,“不劳如贵嫔费心了,三个月时间,对于那些以色事人的女人来说,自然花期已过。但本宫有祁儿,就不会有花旗凋零的那天,倒是贵嫔妹妹要为自己好生打算打算了,毕竟要论花无百日红的道理,与那新来的容嫔一比,妹妹你也似乎花期不再了啊。”
如贵嫔面色一僵,冷笑道,“姐姐如今泥菩萨过江,还有闲心来担忧妹妹,妹妹可真是感动。只是昨日妹妹听说,皇上似乎让容嫔每月十五与大皇子同去华严殿请安,恐怕姐姐你唯一的心肝宝贝也有被人夺走的危险啊,姐姐你可要小心了。”
修仪冷冷地看她一眼,“如贵嫔知道的还挺多的啊,须知这宫里知道的越少,就越稳妥,还望你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不然本宫有今日,难保你不会步本宫的后尘。”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却听见如贵嫔在后面笑靥如花地说,“姐姐放心,妹妹虽没有姐姐聪明,但好在皇上垂怜,还算宠着妹妹,妹妹就算是不懂事,也不会落得姐姐今日的下场。”
周遭有人暗自嘲笑,有人视而不见。
而此时,沐贵妃踏上车辇,离开之时不紧不慢地在里面说了句,“恃宠而骄的人,等到恩宠一过,也不过就是条丧家之犬罢了。”
台阶之下,原本还笑得美丽动人的如贵嫔倏地没了笑意,带着恨意望着沐贵妃的车辇消失在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