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后,高高在上的帝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嘴里吐出一句话,“方才是谁叫你出去了?”
她一惊,低眉顺眼地答道,“没人叫奴婢出去,奴婢以为皇上欲淑仪娘娘有话要说,所以……所以自作聪明……”
说到这里,她蓦地跪了下去,“请皇上责罚,是奴婢自以为是了。”
顾渊倒是没料到她认错认得这样快,诚恳又温顺,简直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他顿了顿,才缓缓开口道,“膝盖软是好事,懂得见风使舵。但若是不明白谁是主子,喜欢自作主张,就是膝盖再软,恐怕在这宫里也待不下去。”
容真一言不发地跪在那里,留给他的依然只有一个黑黑的发顶。
顾渊看了眼她小心谨慎的模样,这才说了句,“好了,起来吧,念你是初犯,这便不罚你了。只不过,没有下次。”
这天晚上,郑安留下了正准备回厢房休息的容真,说是御前宫女也有专门的贴身宫女和太监伺候,先前因她来得匆忙,顾还未来得及安排。
容真忽地想到了什么,柔顺问道,“请问公公,人选可以由奴婢来挑选吗?”
郑安笑着点了点头,“你有什么好的人选?”
容真道,“昔日奴婢在尚食局时,有个要好的姐妹,还有个弟弟一般的小太监,若是不麻烦,希望公公能将他们安排给奴婢。”
说到这里,她从袖笼里掏出一只荷包,“奴婢没有什么可以孝敬公公的,这点是奴婢在尚食局时攒下的一些银子,还望公公莫要嫌弃。”
郑安客气地笑了笑,“姑娘莫要如此,老奴明白姑娘今日虽在这个位子上,可终究是要当主子的人,这点小小的要求哪里值得姑娘这样费神?老奴这便去办,姑娘还请先回去休息吧。”
容真顿了顿,心知郑安是皇上身边的得力人,很多事情看得清清楚楚,自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也便点了点头,道了声,“那便有劳公公了。”
隔日,珠玉与长顺就来到了华严殿。
容真一见到他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珠玉一边上前去抱着她,一边笑道,“傻姑娘,哭什么呢,如今你是御前宫女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有什么值得哭的?”
长顺点头,声音里难掩激动,“我早知道姐姐不是我这样的小人物,只是姐姐如今还记得我,我心里……我心里……”
多日未见,三人有许多话要说,但这里不是尚食局,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一举一动都要小心,容不得丝毫差错。
容真很快平静下来,带着他们去了自己的院子,讲了些必要的东西。
总而言之,这里是皇上的地方,一言一行都要比从前更加小心谨慎。
那个夜里,容真还以为真的一切顺利了,重生一次,哪怕最后要成为后宫里的一员,哪怕步入计谋的深渊就要更加提心吊胆,她也甘之如饴。
因为她和她在乎的人这样亲密地生活在一起,而宫外还有父母姊妹在等着她,她就是日后不受宠,也终归是个主子,可以负担得起全家人的温饱。
只是未曾想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
半月之后,太后娘家的侄子窦钰入宫晋见,一室密谈。
“什么?太妃派人去找李泉?”她又惊又怒,握着茶杯的手指都发白了。
李泉曾是她的贴身太监,更是她的心腹,她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李泉可谓功不可没。可这也说明,她所做的一切,没有什么是李泉不知道的。
然而前几年,李泉的岁数也到了,便被她准了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毕竟是伺候了她几十年的人,她信他,自然也希望如他所愿,给他一个安安稳稳的余生。
只是如今窦钰帮她监视太妃的一举一动,竟查到太妃四处派人去搜寻李泉的下落,那个贱人一定是想要找出当年知道她害死凌嫔的证人,好在皇上面前将她置于死地!
砰地一声,她将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闭上眼睛,似是费了很大力气,一字一句地说,“派人去苏州,把证据收拾干净。”
窦钰道,“姑姑请放心。”
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年纪大了,昔日也帮了哀家很多,你就给他个痛快,叫他走得不要那么痛苦。”
李泉,不要怪我狠心,要怪就怪那不死心的贱人,是她害得你无法安享晚年的。
窦钰点头,“侄儿明白。”
而窦钰一踏出宫门,顾渊已然得知消息。
他站在窗边,负手而立,郑安在他身后禀报完下面的人送来的消息,见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也便静静地等待着。
片刻后,顾渊转过身来,唇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这一天,他等了很多年了。
自小生活在宫中,自然知道后宫有多么险恶,他不恨那些为了争宠费尽心机的女人,却遗憾自己的母亲是个温顺心善得不知防备他人的人。
若是换个身份,他也许会觉得太后是个厉害人,能够铲除那样多的阻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可当那个被铲除的阻碍之一是他的生母时,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二十多年来,他活在没有母亲的日子里,寄人篱下,受尽白眼。
他虽是皇子,却从来都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争取到他应得的东西,不论是他人的尊敬,还是……皇帝的宝座。
这一切,都是拜太后所赐。
郑安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道,“皇上,奴才还得知一事,太后她……她日前派人去江浙一带购置茶叶,却因着娘家亲戚与茶叶商发生争执,将那茶叶商全家押送回京。奴才经调查才发现,那茶叶商……是傅容真的父亲。”
门外有人端着茶水正准备进门,此时却忽地僵在原地。
屋内沉寂了片刻。
片刻之后,她听见那个温润似玉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由她去,在李泉这边解决好以前,不可打草惊蛇。”
一瞬间,她如坠冰窖,险些昏厥过去。
第19章.惊变【一】
第十九章
端着茶托的手开始颤抖,眼里一片水光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容真的大脑已经不听使唤,几乎想就这样冲进殿里,跪在地上哀求皇上救救自己的家人。
阴谋是他们的,斗争也是他们的,与傅家上上下下一丁点关系也没有,为何却将她全家都牵扯进来?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脚下似是生了根,可就在理智全然消失的前一刻,她重重地咬住下唇,清醒了过来。
她不能进去。
进去了,非但救不了家人,自己也是死罪难逃。
顾不上手里的茶水,她把托盘往值守太监怀里一递,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折芳居里,太妃正捧着本书眯着眼细细地看着,忽听门外有人通报,说是御前宫女容真求见。
容真此刻已然跑得发髻凌乱,额上也挂着几颗汗珠。踏进大殿,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求太妃娘娘救救奴婢全家。”
声音铿锵有力,坚定利落。
她的眼里还蒙着水雾,下唇因绝望而咬得血色全无,素来整洁素净的容颜被汗珠染湿,鬓发尤其湿得厉害,凌乱地贴在面颊之上。
可是她这样笔直地跪在那里,好似太妃不答应,她就不起来。
太妃不是傻子,太后这样大张旗鼓地捉拿了傅家上下十几口人,皇上知道,她自然也有耳目查到。
眼下,看容真这样子,约莫是知道了此事。
太妃坐在那儿没说话,目光重新落在书上,好似全然没听到容真方才的话。
容真强忍住眼泪,又磕了三个响头,“求太妃娘娘救救奴婢全家。”
太妃不回应,她就一直这样重复。
她是真的拼了命在恳求太妃,响头一次比一次重,磕在那冷冰冰的地板上,声音闷响闷响的,叫一旁的秋姑姑都忍不住别过头去。
她的下唇已经快咬出血,任谁都看得出她忍着多么大的痛苦,可是纵然眼里布满水雾,她却始终没有落下一颗眼泪来。
她不能哭,这个时候,她没有时间去哭。
“够了,起来吧。”太妃终于放下那本书,抬头看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煦,纵然眼里并无一丝怜悯。
容真没有动,仍旧跪在那儿,眼睛看着面前的地板,额头上一片血瘀。
太妃这样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哀家也想帮你,可如今太后仍是太后,哀家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太妃,屈居她下,你要哀家如何帮你?”
容真死死咬住嘴唇,薄薄的下唇终于见了血,顺着齿缝缓缓流了下来。
太妃道,“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人,那日看了出戏,自然明白太后与昔日凌嫔的死有关。皇上与哀家都想要为凌嫔翻案,把这个心狠手辣的老太婆赶出慈寿宫,可纵然如此,只要她在位一天,哀家就得服她一日,哪怕想帮你,恐怕也有心无力啊。何况太后恨哀家当日在先皇面前与她争宠,若是哀家替你去求情,只怕她心里更气,于你而言更不利。”
她字字在理,语气里充满无奈怜悯。
她说,“好孩子,你先起来,哀家把你当成亲生女儿,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哀家答应你,过几日她一下台,哀家立马救出你的家人,你且回去,好好伺候皇上,不得出一丝差错。其余事情就交给哀家,可好?”
容真慢慢地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若是容真全家无碍,容真这条命就是太妃娘娘的,今生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她拒绝了太后要秋姑姑帮她敷药的恩典,转身走出了折芳居。
进宫这些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早已尝遍,太妃的虚情假意她难道会看不出?
说到底,太妃也不过是为了自身利益要将太后赶下台,自己才好光明正大登上那个觊觎已久的宝座。自己只是她安排在皇上身边的一颗棋子,因有点小聪明,便被她倚重,希望能得到皇上宠爱,最好是诞下皇子,不是么。
宫女就是宫女,命贱如蝼蚁,她只是恨命运为什么这样刻薄,叫她一人老死宫中或是陷入阴谋便好,为何竟将她全家老小都拖了进来?
失魂落魄地回到华严殿,容真抬手擦去眼泪,对上郑安的眼睛。
“姑娘去哪里了?”郑安看了眼她额上的血瘀和嘴上的伤口,“怎么弄成这样?”
容真扬起嘴角,淡淡地问了句,“怎么,公公也会关心我?”
郑安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看着她愣了愣,才道,“方才皇上唤姑娘去研磨,却不见姑娘踪影,姑娘还是进去亲口告诉皇上吧。”
容真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推开了门,然后走进了御书房。
殿门在身后合上,她静静地立在门前,整个人被阴影覆盖住。
顾渊听见开门声,淡淡地抬头看去,见她这样狼狈地站在那里,不跪也不请安,顷刻间便猜到她一定是知晓了什么。
他也不说话,搁下笔来静静地看着她。
这些日子也算是对她有个大致的了解了,素来少言,做事谨慎,不论主子气也好,乐也好,她永远从容不迫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会看眼色,沉静乖顺。
这个平静似水的温柔女子此刻一副狼狈到家的模样,唇上还有血迹,额上一片红肿,头一次这样大胆地直视着他,眼里一片绝望,似浓墨般深不见底。
顾渊淡淡地问了句,“方才去哪儿了?”
容真毫不隐瞒,“太妃娘娘那儿。”
顾渊停顿了片刻,拿起笔来一边往纸上写字,一边明知故问,“那她老人家答应你的请求了?”
容真没说话。
片刻之后,她重重地跪了下去,“奴婢只是一介卑微宫女,自知命如草芥,不值一钱。可奴婢的家人是无辜的,他们一生贫贱,不曾享过一天福。奴婢知道皇上一定有自己的计划,不敢奢求皇上相救,只求皇上答应奴婢,若是计划之外可以保奴婢家人平安,请皇上开恩,保他们不死。”
皇上、太妃与太后三人间的恩怨她一个字也不想知道,也清楚皇上绝对不会为了她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宫女破坏自己的计划。
她只能赌一把,赌他对凌嫔有情,就不算是个全然无情的君王。
只要他对她有一丁点同情,那便足矣。
因为她还抱着微茫的希望,盼着在太后倒台那日,她的家人还安然无恙。只要皇上愿意,那么她全家还是有救的。
顾渊这样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那个他以为温顺如白兔般的怯懦女子笔直地跪在那里,眼里满是坚毅,可他却轻而易举看到了这样的坚毅背后那些摇摇欲坠的希望。
她已经把他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顾渊收回目光,听不出语气地说了句,“你身为御前宫女,擅离职守,罚跪一晚。”
顿了顿,才有了下一句,“五日之内,太后的事情会有结果,若是那个时候你的家人还在,朕会保他们无碍。”
容真全然不顾额上的血瘀,再一次重重地磕了个头,“谢皇上恩典。”
她安安静静地站起身来,“奴婢告退。”
顾渊在书桌后坐着,也没有再看奏折,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他走到窗边往外看去。
台阶之下,那个女子默默地跪在那里,从半开的窗户里只能看到她的侧影,柔弱清瘦,好似一株摇摇欲坠的青草。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尚在太后宫里的场景,因为习字之时太过困倦,打了会儿盹儿,被太傅告知了太后。太后冷眼看着他,说是替他死去的母妃教育他,须得严惩不贷。
于是那个寒冷的冬夜,他就这样孤身一人跪在慈寿宫前,跪到双腿麻木,跪到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后来,那个女人披着厚厚的大衣,走到他面前。
她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面颊,冰冷而没有温度,一如她的声音,“渊儿,你要知道母后做的一切都是你好,你的母妃去得早,母后是怕宫里的人嘲笑你没有教养,看轻你。”
他倔强地撑着一地冰雪站起身来,看着太后美丽的笑容,一颗年幼的心充满不甘和愤怒。
她折磨他,冷眼旁观他的痛苦与挣扎,一如当初折磨他母妃那样。
而他知道,在这沉寂的大殿里,这个女人的亲生儿子睡得那样香甜,不知在做着什么美梦。
可是他也要感谢她,若不是她的折磨与冷血,他也不会这样努力,在残酷的宫里早熟地丢弃了一切属于孩童的天真烂漫,读书,习武,钻研国事。
他甚至学会了如何看人眼色,揣测人心,学会了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分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