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特别冷,刮很大的北风,我的烧还没退,腿脚发软差点走不动路。其实我走的时候还在想,如果爹爹担心我的病情,晚上刮大风的时候来看看我,也许就会发现我不见了,说不定就开始找我了。我和沈嬷嬷第二天一早在等城门开的时候,一大堆人挤着,我也总是往后看,我想,说不定下一刻爹爹就出现,接我回家了。我看着后面,就不会错过他了…”语调渐渐低微,好像一片被风带走的树叶,渐渐再也不见了。

“所以,薛侯爷真是多虑了。你我的恩怨,早在我踏出玉京城时就已经彻底结束了。我对你没有一点恨意。”含章狠狠抹了一把泪,脸上的脆弱表情突然一收,语调也骤然变得冷漠,眼中干涸平静有如荒漠,好像所有残余的情绪刚刚已经彻底释放出来,再无一丝剩余。

“此次回京,是祖父的一再要求,他怕自己以后顾不到我,怕我一身残疾,在这世上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所以宁肯拉下老脸写信恳求你们重新收留我。我实在不能拂逆他的意思,这才回的京。可是没想到,侯府居然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不过这样也好,祖父一直不肯让我入沈家,如今倒因祸得福改了姓。这也算是昌安侯府对我做的唯一的好事了。”

含章轻笑着说完,看了眼天色,对仍自怔愣的薛侯爷道:“如今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这段时日承蒙府上照顾,沈含章感激不尽,就此告辞。”她恭敬抱拳,态度谦和疏远,犹如面对一个普通的长辈。礼毕后,她带上斗笠,漠然转身离去。

薛侯爷握紧的拳渐渐有猩红的血顺着墨绿色锦袋缓缓滑落,他颤抖的唇开阖几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出自己的视线,从此陌路。

小六难过得眼泪汪汪,一路小心地看着含章脸色,生怕她难受想要大哭,却只看到她脸色平静无波,甚至隐约可见几分轻松。小六心里有些发毛,待到出了侯府,才小心翼翼问:“小姐,你…还好吧?”

含章想了想,道:“感觉压在心里十几年的包袱全没了,很松快舒服。”她一挑眉,瞪了小六一眼,“你还有功夫想这些破事,要是等会儿烤全羊不好吃,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小六被瞪得一愣,寒毛直竖,突然觉得好像一年前那个带了几分危险痞气的人又回来了,他一个机灵,忙几步追上去,舔着脸狗腿笑道:“好吃,好吃,我胡小六是谁呀,我找的地方绝对是全玉京第一美味,包君满意…”

两人说笑着远去,梧桐哗哗的落叶飞舞中,百年侯府的朱门又咿咿呀呀关上,暴眼吐齿的黄金兽头,浑圆闪亮的金门环,黑底金字的大匾。这一次,是真的彻底无关了。

第三十三章偶遇君...

“这就是你说的玉京第一美味?”含章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小六,语气很是不善。

小六笑得见眉不见眼,十足狗腿子像:“是呀是呀,整个玉京就这里的烤全羊最地道了。”

含章瞪了他一眼,手一挥虚指了周围一圈:“就这?”这一条街楼台精致,雕梁画栋,门边飘扬着各色彩纱帘,十足的温柔乡。因为时间已过午,许多楼栋已经开始准备迎客,不时有轻纱裹身的美女从窗边走过,嬉笑逗闹,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空中飘着淡淡的胭脂甜香。他们两个正站在街道尽头一座小巧酒楼前,门内正有做异族打扮的女子笑脸迎客,虽然黑发黑眸,但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看着与盛朝人颇有些相异。

“就这,就这!”小六打着哈哈,偷偷瞄了正在招呼客人的细腰隆胸美女一眼。

含章当头给了个栗子:“我要吃羊,你带我来妓院干什么?”

小六慌不迭地抱着头跳开,很委屈道:“这里不是妓院,是仿唐式的胡姬酒肆。而且我也没说错,这里的羊确实最好吃呀。”

含章眼一眯,正要再敲,“咕噜噜~~~”“咕噜噜~~~”,两条声音此起彼伏,两人面面相觑。

含章揉揉肚子,决定吃饭最重要,过后再算账,于是她一个转身,当先踏入酒肆。

一楼已经有不少客人,迎客的女子便将他们请到二楼,含章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小六忙不迭报了一大串菜名,最后特地交代了烤全羊不要片,整只端上来他们自己片了吃。很是地头蛇的样子。

含章笑着摇摇头,随手揭了斗笠,露出长及脖根的短发,此时女子无论族群皆以长发为美,这样短发的女子出现在秦楼楚馆旁的酒肆里,二楼的几位客人颇为惊异,纷纷看过来,她不以为意,将迎客的酸酪汁喝了一口,浓酸微甜,入口生津,顿时眉一挑:“果然不错。”

驼蹄羹、浓汁鹿唇、葡萄酒,当然还有唱主角的一整只金红流油的肥硕烤全羊,外焦里嫩,散发出浓浓的肉香,让人胃口甚佳。

含章哈哈一笑,拿起酒肆提供的小刀就去片肉,谁知那小刀想是不怎么被使用,很久没有打磨过了,刃有些钝,用着不顺手,她随手仍在一边,从袖子里抽出随身的匕首,抽出来在袖子上擦了两下,就往肉上挥去,浅银蓝的匕刃甚是锋利,切肉有如割豆腐一般轻易,她片下一块,送到口中嚼了,点头赞道:“的确是美味。”

小六自捉了刀也片肉吃,闻言得意笑道:“是吧,我就说了这里的羊肉最地道,听说这些羊都是从西北的草原子运来的,正宗得很。”

含章两眼放光,吃肉喝酒,好不快活。小六见她这般爽快模样,心下迟疑,不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小姐…咱们就真的从薛家净身出户了?”

含章一口饮下一杯色泽紫红的葡萄酒,漫不经心看着杯上的花纹:“你还想怎么着?”

小六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反正咱姓沈不姓薛了,也不用管什么孝道了,干脆找人把侯府那些人捆了,逼他们把吞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还要加十倍的利息!”

含章眯眼看着他,危险一笑,迅捷伸手弹了个栗子:“做梦了吧,再胡说八道就一边去不准吃肉!”小六啊呀一声忙捂住额头,悻悻地闪到一边,倚着栏杆嘀咕道:“我这不是为你打抱不平么!”很是委屈的语气。

含章好笑地看着他,眼中笑意柔和,摇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好心,可是这里是玉京,又不是胡杨,由不得胡来。不过你放心,他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的。”小六一听来了兴趣,两只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怎么个占不到便宜?要不要我去摸他们钱袋?要不把他们的古董字画什么的全一把火烧了!”

含章冷悠悠瞟了他一眼,手一挥切下一条羊腿,提起来往他怀里一扔:“吃你的吧!少给我惹事!”

小六今天才刚换的新衣服,可舍不得弄脏,眼疾手快接住羊腿,眼睛在明显不想搭理他的含章和金灿灿喷喷香的烤羊腿间来回一下,便决定吃为上,顾不得争嘴皮官司了,于是他嘿嘿一笑,两手捧了羊腿,大口大口撕咬起来,大吃大嚼颇为豪爽,不多时啃完一只羊腿,随手将骨头往旁边一甩,谁知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羊骨甩出栏杆,直直掉到底下街面上。引起一阵惊呼,有个粗壮声音立刻大骂道:“是谁?是哪个兔崽子乱扔东西?!”

小六一呆,忙探出头往下看,只见正下方正好站了两个人,一位年轻公子正低头看脚下挂着几条碎肉的羊骨,他身后一个家仆打扮的魁梧汉子叉了腰对着楼上开骂,一见小六露头,立刻浓眉倒竖,指着他喝道:“是不是你?!”这人满脸狰狞,胳膊上肌肉隆起,拳头像个小钵,着实吓人。小六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那年轻公子听出是个少年的声音,便抬头往上看,不妨与含章目光相对。含章微怔,继而朗笑道:“程大人,幸会!”

程熙微皱的眉目舒展,亦笑道:“沈小姐幸会。”他已经脱了官服,换上一身圆领白地黑宽边的襕衫,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清华隽爽。

含章已经喝了一壶葡萄酒,微微醺然,兼之今日了结了十几年的心头烦扰事,着实爽快,颇想找个人一起喝酒,相请不如偶遇,小六实在聒噪了,眼前这人看着倒也顺眼,今天去宣旨时也很是识趣,是个不错的人选。她深觉此事可行,便一个栗子敲开小六,对着楼下的男子笑道:“小仆失礼了,程大人见谅。若是不嫌弃,不如上来吃几杯,算是我赔罪,如何?”

这话若是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说,那就只是稀松平常,但其中一人换成女子,便显得十分特别,隐隐似乎带了些暧昧色彩。一时四周人都惊讶不已,齐齐望了过来。

含章神态很是自然,好像压根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倒是程熙白皙的脸上微微现出些薄红,他低咳两声,沉声道:“也好。程某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身后那仆人听得一急:“公子,我们还要…”

程熙抬手止住他的话:“你先去吧。”又低声交代两句,那汉子眉间疙瘩松了,抱拳道:“知道了。”说完,闪身就走了。

程熙便理了理衣衫,抬步入了酒肆。

小六自知理亏,揉着被敲了两下红通通的额头,谄媚地让出座位,殷勤地叫了女侍添上碗筷酒杯,含章又想着程熙吃不惯这样大块的肉,便再叫了烤羊腿并烤羊腰子羊肝等物件及一些小菜,最后还让添了两壶新酿葡萄酒。

程熙果然是个很不错的酒友,态度恬和,又会找话题活跃气氛,说起玉京的轶闻趣事来活灵活现,却半字没有多提今日薛家发生的事。

有他在,这张本来有些冷清的桌子立刻热闹起来,原本只顾着大吃的含章两人也慢下速度,不时说笑几句。不过一会儿功夫,三人竟不像是初遇,倒像是热络已久的旧友了。

含章一边听得发笑,一边手上稳稳割下一块羊肉叼在嘴里嚼,程熙看得饶有兴趣。他面前摆着的都是小菜,纵有牛羊肉也都是切小了炒好的,就是餐具也都是规规矩矩的碗筷,对比含章小六的银亮刀子,伸手抓肉,他实在是斯文极了。

这也不能怪他,玉京人官员士子都讲究一个儒雅有礼,就是在餐桌上也都有许多规矩要守,谁见过这样粗鲁的吃相?就是在这家酒肆里,烤羊大多是片成小块呈上,含章这吃法怕也不怎么常见。

含章见他好奇,便笑着捏了刃背将匕首反过来递到他面前:“要试试吗?”程熙也不推辞,欣然应道:“好。”

他接了匕首握着,缠满了布条的匕首柄有一段被含章握得滚热,但其他地方却是冰凉。程熙心中一动,立时又笑了笑遮掩过去,提手便去切羊肉。

他不惯用刀,使错了力,匕首尖直插入烤羊内,直没到柄,刃尖刚好顶在乘肉的大瓷盘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然后是细细的瓷器破碎声。竟然无坚不摧?程熙一惊,好利的匕首。

不远处楼梯边亦有人与他一般感叹:“好刀!难不成是名刃狼牙?”

程熙有些懵懂,兵器录里并没有出现过狼牙的名字,也不知这个名刃的称谓从何而来。含章却是听说过,狼牙是东狄三王子苏哈狼随身所佩一柄短狄刀,传闻中色银蕴蓝光,柄后连着陨铁打造的长锁链,是削铁如泥的稀世宝刃,兵器中未有能敌者,苏哈狼曾用它配合长狄刀使用,杀过不少盛人,因为狼牙锋利,轻易就能刺入铠甲,所以从手无寸铁的百姓到能征善战的将军,几乎是战无不克。狼牙也成就了苏哈狼东狄杀狼的名号。但最终他也栽在了狼牙上,五年前,盛军中一位校尉用计破了他的狼牙之利,也令得苏哈狼断了一臂,狼狈突围逃回东狄皇庭,而狼牙也从此消失了踪迹。

说话之人四十余岁年纪,身形高壮,鼻高眼深,双目有神,头发微卷,唇上两道卷须,看样子是个西狄人。西狄三十多年前土崩瓦解,其族人大部分投奔东狄或其他西域各国,有一小部分归顺了盛朝,这些人无可谋生,大多都选择了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从商。盛朝官府对这些人表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加刁难,但因为东狄的关系,在私下仍是有些戒备的,西狄人们也知道这一点,平日里更加谨守规矩,行为很是低调。

这个西狄人却是大开大合,朗笑阵阵,在大庭广众下谈论东狄人的宝刃,一点也不怕引人注意。看他仪容不俗,衣着考究,一口玉京官话说得极顺溜,只怕是有背景的。

含章无意惹事,遂笑道:“阁下看错了,这把是明月。”她一把拔出匕首,一翻手腕,银亮光华的匕身上端隐约两个铭文,笔画蛛丝般细,那西狄人细细辨认一番,原来是大篆的明月二字,挺遒优美,古朴流畅,看那铭文的勾画痕迹已和匕身融为一体,显然是铸造时就已经铭刻下,并不是新刻,而且匕首与短狄刀虽然都不长,却明显宽度和形状也有着很大区别。他心里微微失望,脸上却笑道:“是我孤陋寡闻了,竟然不知世间还有别的宝刀,实在是让姑娘见笑了。”

“无妨,阁下客气了。”含章笑着收回匕首,在烤羊上片下肉片放到一旁小碟子里奉与程熙。

那西狄人站在旁边,看她并无搭话之意,眼中闪过一丝暗芒,又定睛看那被握在素白手中的明月,眯了眼隐去眸中情绪,低笑叹道:“宝刀当佩英雄,姑娘虽然如花似玉、纤纤弱质,可手持利器,未免有伤仪容娴雅的闺阁娇态,若是一个不小心伤到哪里,岂不可惜?”

“扑哧!”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小六一个没掌住,满嘴的羊腰子全笑喷出来,幸而他动作快,及时转头喷在地上,才没有祸害到一桌吃食。

他扶着椅子软到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嘴里不时喃喃:“如花似玉…纤纤弱质,哎呦喂,哈哈哈…闺阁娇态…”

众人顿时满头黑线,含章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拿了只筷子随手往小六头上敲过去,小六啊一声被敲趴在地上,笑声戛然而止。

第三十四章望明月...

含章丢了筷子,清清嗓子,对那西狄人笑道:“多谢阁下费心,只是我虽然是女子,却也不觉得用匕首有什么不妥。”

她切了一小块肉,用明月叉了直接往口里送,眼见那利锋带着寒芒就要刺入女子的口中,依这匕首削铁如泥的程度,若稍不小心不但会割伤嘴唇,怕是能捅穿喉咙,直直刺入后脑。程熙在对面看了,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心猛地提上来。(情节危险,纯属虚构,请勿模仿。O(∩_∩)o)

电光火石间,只见含章轻轻一口咬住肉块,匕首就势一抽,毫发无伤地嚼了肉咽下,又啜了一口葡萄酒,方笑着看向那犹自怔愣的西狄人:“阁下还有何指教?”

西狄人深深看了含章一眼,呵呵笑道:“姑娘果然豪爽非凡,是在下多虑了。只是,”他顿了顿,犹自不死心一般继续道,“只是刀剑天生嗜血,名刀利剑尤其如此,这般利刃,佩在英雄身上建功立业,饮血残肉,方才不枉男儿志宝刀心。姑娘拿来割肉玩耍,实在是可惜了。”

“哦?”含章眼神微动,便放下酒杯,笑吟吟看向西狄人,“那依阁下之见,该如何才好?”

西狄人见终于说动了她,不免欣喜,忙道:“不如姑娘转让给我,价格多少由姑娘定,我自会转赠给与它匹配的英雄,岂不美哉?”

从西狄人开始与含章这桌搭话起,旁边客人已经不时好奇望过来,如今听得西狄人要买刀,一位客商模样的男子嘿嘿笑道:“说得好!只是不知金掌柜的想花多少钱买这把匕首呢?”原来这西狄人竟是这家酒肆的老板。

金掌柜摇头道:“这样的好兵刃,金某不敢擅自开价,便由姑娘出价吧,金某倾家荡产亦心甘情愿。”

众客人原本只当他在说笑,不过是凑趣说两句,如今见金掌柜煞有介事的样子不似说假,不由心头大惊,这金掌柜在玉京经营十几年,手下酒肆钱庄不少,若说全副身家,怕不止几十万银子了,今天竟然甘愿用来换这把貌不惊人的匕首,难道这真是稀世珍宝?

众人狐疑,目光纷纷转向那匕首,有些人眼珠子一转再看向含章和小六,这短发女子既然抛头露面,衣着也不华丽,显然并不是达官显贵,那少年也是弱不禁风,不足为虑,旁边那个青年男子看着也是手无缚鸡之力,虽听那女子唤他大人,但既然连交友遍玉京的金掌柜都不认得他,想必也只是个小官。他们若是卖了匕首,便是身携巨资,即便不卖,也是身带珍宝。便如三岁小儿抱着金砖过闹市,实在是招眼得紧呀。

这酒肆本就是在秦楼街上,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这会儿功夫,已经有好些窥探目光扫过三人,看向明月时,便是赤,裸,裸的贪婪。

程熙明显察觉到了,他回头冷冷扫了一圈,又对含章道:“沈小姐不若在此稍候,我让人去把家仆找来护送你。”他家那个仆人身材魁梧,体壮有力,却也不怕这些人的觊觎。

小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着那些人翻了个白眼,低头狠狠咬下一块羊腿肉,自顾自大嚼。

含章按下心头不悦,对程熙轻笑:“不打紧。”又看向好整以暇等在一旁的金掌柜,冷笑道,“金掌柜虽然好心,但这把匕首是长者所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卖的。”

金掌柜本就是想借用情势逼她就范,此刻见她这般不识抬举,不免眼一沉,正待再说,却只见这短发女子将明月用桌上备的细麻手巾细细擦净,又微举起匕首,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擦过锋利刀刃,她手上皮肤虽然粗糙了些,却还算白皙,十指纤长,这般擦在刀锋上,立刻蹭出了一道伤口,汩汩流出殷红的血,素手映鲜血,看得金掌柜眉头一抖。

那明月却是刀锋光滑,一点血迹也无,只是刃上蓝光似乎破开了某种束缚,内中光华不安地闪动,似有龙吟微唱,隐约弥漫开一丝冰寒血腥气。众皆毛骨悚然,不由暗叹果然是把好兵刃,还加上一句感叹这姑娘果然没有闺阁娇态,好生蛮鲁。

含章却丝毫不以为意,收回手放到口中吸吮了,笑眼弯弯道:“不是我不成人之美,只是这把明月本就是在战场上吸饱了血的,如今好容易在我手上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戒了那嗜血的恶习,如果又回归战场,若是此戒重开,杀气暴涨,反噬其主,怕就不好了。”她说着,手一动将明月送入一旁匕鞘里,血腥之气顿消。

含章这长相打扮明显是盛朝人,一口官话略带北方口音,她口中所说的战场,若不是三十多年前与西狄的战场,便是近几十年和东狄,匕首吸饱了鲜血,这句话中嘲讽之意却也不遑多让。

身为西狄人的金掌柜听得脸色一变,他定定看向含章,语调却平平:“依姑娘的说法,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卖了?”和他正面相对的含章,明显感觉到他眼中的不善,她放下明月,提壶斟了一杯酒,鲜艳的酒液暗红如血,粼粼波光。

“哈哈哈,好!”不远处传来几声突兀笑声,有人啪啪啪拍了三掌,听那声音中气十足,甚是豪迈粗犷,显然是个武人。

众人往声音起处看去,却是楼梯口上来几个人,当先一位年约三十,眉毛浓黑,双目炯炯有神,唇上蓄了须短,一身暗金袍子,英武之气逼人。其后一位着墨紫色锦袍,年纪略轻几岁,斯文沉稳,锦绣内蕴,最后一位着浅缃色衣衫的男子年纪最轻,总不过弱冠年纪,眉目如画,甚是温善。三人衣着饰品皆甚是华丽,蝉衫麟带,一望而知并非泛泛之辈。

金掌柜一愣,立刻满脸堆笑迎了上去:“二爷,您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店里?实在是蓬荜生辉!”他低头作揖时眼光撇向旁边,跟在三人身后上来的迎客女子很无奈地冲他摇摇头,示意是客人吩咐不让声张,又指了指楼下,暗示跟来的人都在下面。金掌柜明了,又对她使了个眼色,让她把二楼的客人想法子都请下去。

那二爷哈哈笑道:“过几日就是小九生辰,我做哥哥的做东拉了他出来吃酒,可山珍海味都吃腻了,就你这里的烤羊肉还有点新鲜,就带了他来尝尝鲜,又叫了五弟作陪,金掌柜,你今儿可得拿出看家的本事,别让我在弟弟们面前丢脸呀!”

金掌柜眼中笑意更甚,忙对后头两人行礼:“两位少爷安好。”那位五爷温润一笑:“不必多礼。”

二爷又道:“我刚刚听见你和人家小姑娘说什么呢?该不会又看上什么好东西,非要从别人手上刮过来吧。”

金掌柜忙赔笑道:“玉京城天子脚下,我怎么敢做不规矩的事呢?不过是看着这把好兵刃,想用全副身家和这小姑娘换了,转赠相配的英雄。”

二爷一听兵刃,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好兵刃,我瞧瞧!”金掌柜有些无奈地摊手:“这位姑娘不肯卖,我也无可奈何。”他身子一让开,含章一桌人便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小六叼着一只羊骨头吮吸,吃得满嘴是油,两只黑眼珠子滴溜溜扫向三人腰间的荷包玉佩。含章正好又饮完一杯葡萄酒,正将杯子放回桌上,程熙却起身对三人行礼:“几位少爷安好。”

二爷一愣,笑道:“程熙,怎么是你小子?你不是去薛家了么?”他扫了一眼含章,颇有兴味地呵呵笑道,“原来却是跑到这里幽会佳人。”带着一个良家女子来妓院旁边的酒馆吃酒,这程熙果然够有趣。

程熙笑道:“事情已经办完,下午不是我当值。因此地烤羊肉声名在外,刚巧沈小姐想吃,便来喝了几杯酒。”这话说得颇有些艺术,既说了实话,又不让他们听出是含章自己来此,只当是程熙邀请而来。毕竟一个未嫁女子来此烟花之地,说出去到底名声有损。

二爷还不及回答,那位五爷突然问道:“沈小姐?难道是…”话留了半截,眼中带着询问看向程熙。

程熙瞥了一眼旁边凝神静听的金掌柜,点头道:“不错,正是沈元帅的孙女。”

众人一惊,视线都看向含章,只是他们到底身份不同,虽是看人,却目光含蓄,不会让人有被侵扰到的不悦。

含章索性起身,抱拳道:“几位少爷安好。”这几人身份她已猜出,本是不想张扬,但如今不宜惹事,金掌柜这种人应付起来会有些棘手,刚好借他们摆脱掉。

二爷上下扫了她几眼,心道除了一头怪异短发实在平平无奇,反而对那好兵刃更有兴趣,便道:“沈家丫头,听老金说你有一柄好兵刃,给我瞧瞧如何?”

含章点头道:“好!”她从桌上操起匕首一把抽出,银亮蓝光寒芒流动。那二爷大笑:“好,好,果然好兵刃!沈家丫头,卖与我如何?”说着就要接过来细看。

含章眉一沉,手一缩。那二爷扑了个空,顿生不悦:“怎么?你不肯?嗯?”最后一个转折拔高的嗯音,带了不可抗拒的凝重威严,气氛骤然冷凝紧张,小六一个寒战,往桌子底下缩了缩。

“我说老二,你还能更有点出息么?竟然来吓唬一个小姑娘!”正隐隐有僵持之意,忽有一道少女的娇叱从栏杆外街面传来,似是十分不屑。

第三十五章巧相逢...

那二爷微愣,视线移向栏外,眼眸深处突然闪过一丝阴沉的情绪,极快速,几乎是转瞬即逝,若不是他对着光,含章眼力又极好,怕是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一瞬间,这二爷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地,危险阴狠。

含章心中陡生警醒,那位膝下十三个儿子只活了四个,眼前这三个人无论外表如何,内里都不是善类。她的身体反应几乎比思想还快,须臾间已经不动声色半低了头,顺着众人一起往栏杆边靠去。

长条青石的街面上人流明显多了些,正下方立着两匹骏马,其中一匹黑马上依稀是位中年女子,头上包了头巾,一身绛红披风裹住了身形,正低头抚摸马鬃。另一匹火红的大宛马立在正对着栏杆的地方,上头坐着个十六七岁的紫衣少女,她歪着身子看向栏上众人,娇俏明丽的脸庞明显带着讥讽。

二爷扶着栏杆,笑呵呵看着少女:“原来是十一妹子,真是许久不见呀。”

十一小姐啐道:“昨晚才一桌吃过饭,谁和你许久不见?”

二爷摸摸鼻子,无奈地看向身后两个弟弟。五爷和一直沉默在一旁的小九也走了过来。

十一小姐一见他们,稍稍收敛了嚣张气焰,直起身来规矩唤道:“五哥,九哥。”两人都笑着点头。

二爷更加无可奈何了,两手在栏杆上轻轻一拍,睨了身边两位一眼:“得,我这个最年长的反而不被妹妹搭理,连声哥哥都没叫,唉,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呀。”

十一小姐听了这话明显脸色更差,似乎还有些火气,只是到底知道不能由自己任性胡来,便咬了唇忍住,冷笑着看向二爷:“果然是二哥年纪大了么?光天化日的强起人家姑娘的东西,声音大得整条街都能听见,怎么?还想强买强卖不成?”

她这么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在烟花街上和人高声说话,不要说内容如何,单这场景就吸引了一些前来寻花问柳的男人侧目,幸而此地在街尾,还不算多轰动。二爷总还是顾着脸面,并不想和妹妹继续纠缠,便侧头对含章道:“沈家丫头,你自己跟我妹子说,我愿意用两匹汗血马换你的匕首,到底是我强买强卖,还是你心甘情愿卖给我的?”语气很重,颇带几分威逼,眼光也阴霾下来,但怎么看怎么夸张,明显带着几分做戏的意思。

十一小姐一听,怒嗔道:“你…”她一会看看二爷,一会看看含章,脸上表情很是焦急不舍,似乎并不希望这桩交易成功。

含章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内情,但无论有什么都与她无关,于是摇头道:“多谢二爷厚爱,但这把匕首我谁也不卖。”

二爷虽然并不想真逗妹妹生气,却也不觉得被含章这样干脆拒绝多有面子,他哈哈一笑,冷冷道:“沈家丫头,你可想清楚了?”

那黑马上的中年女子听到含章声音,有些意外地抬头看过来,忽而笑道:“原来是薛二小姐,今日可真巧了。”这把山间深泉般低沉的声音颇有几分耳熟,含章定睛看去,却展颜一笑:“李娘子,好久不见。”此人竟是李明则。

因李明则全身裹着披风,二爷三个都以为只是十一小姐身边的女侍,没有多加注意,此刻她露出真容,几人不免也要打声招呼,称呼一声“乡君”。李明则虽行事荒诞,但她李家满门忠烈,男子皆战死沙场,只剩两个弱质女流,李氏一族已然绝后,但其忠义名声响彻盛朝,先皇特文臣武将皆礼敬三分。无论心中如何鄙薄这位行事异于常人的李娘子,三位少爷也要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来。

李明则倒也和蔼,鹰隼般凌厉的眸光全然隐藏了,笑着一一回礼,却又问含章:“我方才不是听错了吧,为何二少爷竟称呼你为沈家丫头?”

含章笑道:“李娘子没有听错,含章从今日起姓沈了。”

李明则甚是聪明,几下便猜透其中变化,她湛然一笑:“从今日么?那你今日可有地方住?”其他人看她们似乎熟稔,都没有做声,在一旁静静看着。

含章摇头道:“片瓦便可安身,此事倒也不打紧。”

李明则朗朗大笑:“我家屋子瓦多,保准冻不到你,来和我这个孤老婆子做个伴,如何?”

含章略一迟疑,道:“可我如今的钱怕是不够付房租。白住却是万万不行的。”

那十一小姐很少见到李明则对谁青眼有加,便一直好奇地看着含章,此时听她傻傻语气,不由噗嗤一笑。李明则一愣,笑得很是开怀,略一思量,又道:“二少爷说你有一样好兵刃。我最喜好刀好剑,不若你把那兵刃抵给我以充房租,等有了房租再拿回去,如何?”

这满玉京的贵妇人没一个会像她这般满不在乎的满口黄白之物,毫不注意自身形象的。果然是个另类之人。

她说得轻巧,那二爷和金掌柜面上却不好看了,明明是他们先提出要求,却杀出一个程咬金,可是碍于李明则身份又不能出口阻止,只盼着含章还是那样倔强拒绝,以后若有机会,还能从她手中再夺,要是真落在李明则手里,只怕就别想弄到手了。

出乎他们意料,含章干脆点头:“好!”手一挥,一道银电闪过,二爷来不急伸手阻拦,匕首已经掷到李明则身前,她一把操到手里,出鞘一半,冷蓝银芒熠熠生辉,不由赞道:“果然好兵刃。”合上匕首,又招呼含章,“沈家丫头,快下来,跟我走!”

含章点头:“好!”便招呼了程熙小六,向二爷几人告辞,就要往楼下去。二爷沉着脸很是不悦,挥挥手便不理睬了。五爷淡淡一笑,颔首示意。金掌柜却出声阻道:“慢着!沈小姐,您还没有付账呢。”烤全羊,驼蹄羹和鹿唇都不便宜,那几壶葡萄酒也是最上好的,这一桌被吃得很干净的酒菜大约要十几两银子。

小六听了,就要去掏荷包,含章按住他的肩,方才喝的两壶葡萄酒酒劲猛然上头,玩心忽起,便回身对着二爷几人笑道:“都说玉京城里的人多如牛毛,无缘之人穷尽一生亦不会相见。今日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大家有缘见面了,不如几位少爷请了我这顿饭,如何?”

二爷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含章,似乎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用这么冠冕堂皇的语气说出这么无赖的理由。含章笑嘻嘻看着他,故意用北方乡音极重的官话道:“我是北方来的乡下丫头,听说玉京里上位长者见了晚辈要给见面礼的,不如就当这顿饭是诸位给我的见面礼,可好?”

二爷眯着眼,眼神中冷意消散了些,添了几分好笑,五爷忍俊不禁点头:“甚好,甚好,就是我等请沈小姐的。”

含章很满意:“如此甚好,有劳诸位了!”她正要转身,却因着地上青砖是凿了细浅花纹的,于平常人无异,但她一腿残疾,这一转便没有踩实,再加上喝了酒本就有些醉意,重心不稳下险些滑一跤,旁边一人忙伸手将她扶住。

鼻尖猛然萦入一股极淡的药草清香,抬头一看,却是那位一直没有多说话的小九,因他年纪小,又显得沉默寡言,含章倒也没多注意他。此刻见人助了自己,便抱拳笑道:“多谢!”那小九笑笑,不以为意。小六在旁边看了,眼光一闪。

待几人下了楼,李明则已经叫了一辆小巧马车等在门口。程熙便要告辞,含章皱眉低声道:“此事连累你了。”被自己一时兴起叫来喝酒消散微沉郁的心情,却卷入了这档子事,也不知会不会得罪那位二爷。程熙摇头笑道:“二少爷性子急些,却事事分明,倒也无妨。”

含章这才宽心点头道:“如此甚好,今日甚是开怀,以后若有空,我还来找你喝酒,可好么?”程熙莞尔:“求之不得。”含章亦一笑,两人挥手告别。

乌框白壁的马车很是轻巧便捷,原是为那些在烟花之地来往的贵家子弟备下的,里头装饰倒也颇为华丽,含章随意靠在车壁上,暗暗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小六鬼鬼祟祟凑过来,低声神秘道:“小姐,你猜我刚刚拿了件什么?”

含章酒劲上涌脾气更大,没好气地挥手,闭眼沉思:“不想猜。”小六却手一挥,一样泛着彩光的事物砸过来,含章眼也没睁,伸手一把抄了,小小一个东西,触手细微凹凸不平,又有些坚硬,她睁眼一看,却是一个绣着两朵并蒂粉白蔷薇花的浅蓝色宫样荷包,十分精致,却分明是男子所用。

含章眼光一沉,瞪向小六:“你又偷东西了?!”小六理直气壮道:“人家轻薄了你,咱们当然要讨点利息回来,要不然多不划算。”含章这才反应过来这只猴子偷了谁的东西,顿时头痛不已,悻悻道:“什么轻薄?别人说我闺阁娇态你不是还笑得打跌么?这会儿拿我做借口就叫轻薄了?你最好祈祷没偷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不然只能把你送回胡杨避祸了。”说着伸手掏出里头的物件,却不是别的,只是七八个小金银锞子,各种式样都有。

小六得意洋洋道:“我可是胡杨第一手,从来只会偷该偷的东西,这些金子银子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够咱们吃喝住了…小姐!”他话没说完,陡然察觉不对,立刻看向含章,却被她脸色吓了一跳,好在他们一向用气声说话惯了,此刻纵然惊惶,声调也不高,不会引人注意。

含章已经支起身子,全身紧绷,脸上微酡红的酒意已经全无,面白如纸,额头渗出细细的汗,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手上紧捏的一个葵花式样的金锞子,似有无限恨意。

第三十六章前方路

这几枚锞子比寻常人家拿来给小孩子玩耍的要大许多,分量很足,完全可以当成小金锭使用,而且因为造型雅致,并无寻常人因金银元宝而联想起的铜臭财迷之意。

小六看不出不妥,却着实被含章的样子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小…姐…”

含章手一动将那小金葵花锞子攥紧在手心,闭眼深吸一口气,气声的语调尽量维持平缓:“我想见傅老侯爷一面,你帮我去通传给…”她蓦然睁开眼,眸中满是惊疑不定,似乎有些烦乱,“算了,不用了——这个,”含章屈指一弹,那枚金葵花便弹进小六怀里,他手一拢接住,“形状这样精巧,工艺必定极好,寻常金铺定然造不出来,你悄悄去街面上看看大金铺里的有没有类似的东西,看这种金锞子是哪里所造,都给了哪些人。”

小六肃然应道:“是!”对于含章这种突如其来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命令,他向来答应得快,从无二话。

虽然含章信得过他的能耐,但如今身在玉京,这里不是地广人稀的胡杨,稍有风吹草动都容易被人知晓,只得慎之又慎。她想了想,抽出一条素绢将那几个金银锞子都包起来给小六:“这些也拿着以防有用。”顿了一下,又叮嘱道,“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