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霍澜音慌张地退进耳房,将门关上。

卫瞻望着已经被关上的房门,他回头望着格子里的香囊,眼前浮现霍澜音身上石榴红的那一件。

这女人,还是穿红更好看些。

霍澜音过来时已经子时,当她洗完收拾好时辰着实不算早。屋子里只点燃一盏灯,卫瞻已经躺下。床幔放了一半,遮了卫瞻的头脸。

霍澜音压低了声音问:“殿下可睡了?”

没有回应。

霍澜音提着裙角,踮起脚尖走向床榻,掀起半落的幔帐去看卫瞻。卫瞻仍旧带着面具,阖着眼。

看见卫瞻睡着了,霍澜音松了口气。她不由去猜测卫瞻面具下面孔到底被毁成何样,才会让卫瞻再也不肯摘下面具。不过霍澜音只是有一点点疑惑罢了,她并非好奇心很重的人,也绝对干不出因为好奇,趁着卫瞻睡着偷掀他面具的蠢事来。

再说了,他长什么样子与她何干?要不了多久她就要远走高飞,与这怪脾气的人再不相见。

霍澜音放下床幔,打算去将头发擦干。

她刚转身,脚步又停下。她动作轻轻地坐在床边,弯下腰来,将一个湿软的轻吻落在卫瞻的手背。然后她为卫瞻拉了拉被子,起身放好床幔。

霍澜音刚放下床幔,合着眼睛的卫瞻睁开眼,略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手背。

隔了一层厚厚的玄色床幔,霍澜音狡猾地翘起唇角。她步履轻松,拿着棉帕坐在炭火盆前,仔细去擦湿漉漉的长发。

霍澜音熄了灯,打着哈欠上床,刚在床外侧背对着卫瞻躺下,困倦地小声嘟囔:“好累好困哦……”

卫瞻刚要将她拽进怀里剥了她的衣裳溺在她浓郁的香味儿中,听见霍澜音细软的自言自语,他刚刚抬起的手不由放了下来。

半晌,卫瞻在霍澜音背后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绺儿她半干的长发。他将滑软的一绺儿墨发卷在自己的食指上,递到近处闻了闻。

邪功所损,体内另外一个他像一头困兽,折磨得他夜不能眠。最近几日倒是能入睡。江太傅这道活药,当真有效。

第二日一早,霍澜音跟着卫瞻启程。

天不过蒙蒙亮,霍澜音已经穿戴整齐,裹着毛茸茸的厚斗篷。她站在周府门前,不舍得地望着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明明那么盼着早点离开这里。可当这一日真的到了,原来她心里还是有不舍。

周玉清将一个檀木盒交给霍澜音。霍澜音刚要打开,周玉清道:“只是一些钱银,没什么可看的。”

霍澜音果真不再打开,将沉甸甸的檀木盒递给莺时。

姚妈妈一夜没睡,哭了一夜,眼睛又红又肿。她勉强笑出来,将食盒递给霍澜音:“给你做了些点心,拿着路上吃。”

霍澜音重重点头。

那边卫瞻已经坐上了马车,周玉清便催:“不要让殿下久等,去罢。”

霍澜音转身,纵有万般不舍,她狠狠心,没有回头。

车厢的门开着,卫瞻的目光落在霍澜音的微红的眼睛。他看着她走近,猜她是否会回头。这女人比他想得还要狠心,竟真的连头都没回。

莺时扶着霍澜音登上马车,霍澜音弯腰,刚要钻进车厢,前面的马忽然往前迈了两步,车厢随之轻晃。霍澜音急忙伸手去扶车厢门。她没抓到车厢门,却在慌乱中抓住卫瞻的手腕,由着卫瞻拉进车厢。

莺时把周玉清和姚妈妈送的东西递给霍澜音,小跑着上了后面的那辆马车。

出发了。

姚妈妈提着裙子在后面默默地追,追了好远好远,就像多年前送霍石出征。眼前是霍澜音从小到大的一颦一笑。

霍澜音探出头,使劲儿朝她挥手,喊着让她回家。可是姚妈妈耳边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声。

马车到底是越来越远,远到消失在视线里,再也看不见。姚妈妈力竭,跌坐在地,气喘吁吁。她怕,她怕此番相别一如送她父亲出征,今生再不得见。

稻时追了好半天才追来,她一屁股坐在姚妈妈身边,大口喘息了两声,劝慰:“姑娘说了,她以后一定会回来接您的。您要好好保重身体才行!”

回来?

霍石走的时候也是那么说的。

她扶着稻时的手慢慢站起来。以后的日子里,她的生活又成了无尽的等待。从等待霍澜音的父亲,变成等霍澜音。

姚妈妈望着刚升起的朝阳,喃喃自语:“回不回来都好,只要平平安安……”

车厢里的霍澜音低着头,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湿意,打开姚妈妈给她带的糕点。几层的盒子里摆着桂花酥、酒酿玉糕、玫瑰丸子、芙蓉饼……都是她自幼喜欢的。

她将盒子一层又一层地打开,打到最后一层,里面放着她昨日留给姚妈妈的全部银票。

明明眼泪已经忍了那么久,这一刻却一下子滚落下来。

她会回去接阿娘走的,一定。

卫瞻一直看着霍澜音的情绪转变,见她收起情绪平复了心情。卫瞻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马车一路向西,西行了大半日。傍晚时分,经过棣康关谷。在前面骑马的陈老三对陈老大使了个眼色。

陈老大向弟弟点了点头。

这棣康关谷狭窄僻静,偶有山匪,平日里几乎见不到人影。甚至相传这里有吃人的野兽。就算是有人赶路不得不经过这里,都要快马加鞭。

往西荒走的路有很多条,陈老大故意选了这一条。

陈老大以人马都要歇息为由,暂停了车队行进。人在马车里坐了太久,也的确需要下去走动走动。

霍澜音扶着莺时的手下了马车,环视四周,忽然转身去寻卫瞻:“殿下,这里是棣康关谷。不该选这条路。”

卫瞻看了一眼前面交头接耳的陈家兄弟,没说话。

霍澜音以为卫瞻不信自己,她还欲再说棣康关谷的凶险,可再看一眼卫瞻不当回事的样子。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谨慎为上,她不想再乱走,转身打算回马车。她刚转身,就发现陈老三在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那种目光让她浑身不舒服。

陈老三忽然摔了手里的酒壶,万福镖局近三十个人一下子涌了上来,将卫瞻一行围在当中。

陈老大慢悠悠地走出来,笑着说:“我三弟看上了你的女人。”

陈老三“嘿嘿”一笑,“前头凶险,没我们护送,你们过不去!你只要把这个女人给我。我们仍旧送你们过棣康关谷。嘿嘿,像你这样的富贵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女人一堆?应该是不介意把她给我嘛。如果不把她给我……”

莺时气白了脸,紧紧靠着霍澜音。

霍澜音倒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见惊慌。

卫瞻看了霍澜音一眼,沉声道:“你要她?”

“对对,就是她!嘿嘿,上次你带她去俺们镖局的时候,俺就看上她了!”

“要就过来拿。”卫瞻道。

陈老三得意地看了大哥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看,我就知道很容易得手!

陈老三搓着手地朝霍澜音走去。

霍澜音向后退。

“你男人都不要你,把你送给了我,你还能躲哪儿去?来,日后我宠着你!”陈老三一副色眯眯的样子。

奚海生疑惑地看向江太傅,不清楚是不是该出手。下一刻,他手中的重刀已经被卫瞻拿走。

银光一闪,一颗硕大的人头落地,一直滚到霍澜音的身前。

霍澜音骇得连连向后退,看着朝自己滚来的人头,脸色发白。

卫瞻动作太快,收刀时,陈老三的身体才倒下。他将重刀交还给奚海生,接过小豆子递来的帕子擦手上的血迹。他把脏了的帕子扔到陈老三瞪成铜铃死不瞑目的脸上,烦躁地说:“去阴间要你奶奶。”

第28章 第028章

第28章

陈老大目瞪口呆,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弟被一刀断头。他瞪圆了眼睛, 不敢置信地盯着三弟的人头。鲜血逐渐湿透了覆在其上的帕子。

“啊啊啊啊啊……三弟啊!我的三弟啊!”

陈老大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 愤怒的时候眼如铜铃, 声如洪钟。那一声“啊啊啊啊啊……”式的咆哮雷劈一样。

卫瞻刚转身,被陈老大吼得皱了眉。他指了指奚海生, 说:“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是!”奚海生爆喝了一声,将手中的长刀朝陈老大掷去。

重刀准确无误地刺中陈老大张着的血盆大口, 从后脑刺出,刀柄堵在嘴外。鲜血从陈老大口边流出, 陈老大瞪圆的眼睛和陈老三死前一模一样。奚海生拍了拍手,夸自己:“漂亮!”

卫瞻瞥了奚海生一眼, 道:“把你自己的嘴也堵上。”

奚海生立刻收了笑,板起脸, 使劲儿抿着嘴。

卫瞻烦躁地跳上马车。

奚海生用胳膊肘捅了捅小豆子,拼命给他使眼色。小豆子挠了挠头, 再摇摇头, 不解其意。气得奚海生吹胡子瞪眼, 偏偏不敢开口说话。

江太傅笑了笑,对万福镖局剩下的接近三十个打手说:“继续赶路, 到了阳遥郡,你们自可归家。要是不愿意,现在也可以立刻离开这里。”

万福镖局的这些打手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一时之间犹豫不决。好像谁都害怕他们转身的下一刻, 那柄夺命的重刀就从身后射过来,将他们刺穿……

片刻之后,终于有人试探着转身往回走。有了第一个人,就会有第二个人。看见先走的几个人平安走远,其他人一边哆嗦着腿,一边撒腿就跑,心里只想赶紧离开这群可怕的人。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咆哮:这身手要什么护卫!逗人玩呢!

江太傅摸了摸胡子,说:“这和我想得不大一样啊,怎么就没几个弃暗投明的可塑之才?”

林嬷嬷笑着摇摇头,朝后面那辆马车走去。

小豆子嬉皮笑脸地说:“可能咱们这伙人着实不像好人。”

他也不等江太傅训话,一溜烟小跑着跳上了后面的马车。这次他没进车厢,只是坐在前面。万福镖局的人走了,他自然要赶车。

“看来只能到了阳遥郡再寻个镖局,装成招摇的样子了……”江太傅念叨着,也朝后面的马车走去。

莺时捏了捏霍澜音的手,霍澜音低头看她,看见莺时脸色发白,吓坏了的样子。毕竟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霍澜音拍了拍莺时的手背,安慰她别怕。

马车里的卫瞻挑起垂帘,看向杵在外面的霍澜音,沉声道:“还不上来磨蹭什么?”

“这就来。”霍澜音应了一声,再次安慰莺时别怕,才脚步匆匆地提裙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继续往前走,奚海生和小豆子分别坐在两辆马车前赶车。

到底也是霍澜音第一次见到死人,还是这样的方式。她掀开车窗旁的垂帘,探头望向后方。

棣康关谷地处偏险,不仅不见阳光,还伴着常年的大风。大风吹起地面的积雪,很快将陈家兄弟的尸体覆盖,只留下隐约的血迹,要不了多久血迹也会消失不见。

“霍澜音。”

霍澜音急忙放下了垂帘,回头看向卫瞻,嘴角弯起,甜声软语:“殿下?可是风吹进来让殿下不舒服了?”

她朝卫瞻挪了挪,温顺地伏在卫瞻的膝上,侧躺身段自然而然勾勒出柔软的曲线。

卫瞻垂眼看着她的眉眼,视线下移,扫过她的身子,视线又移回来。他捏着霍澜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霍澜音一动不动温顺地由着他审视。半晌,她才温声开口:“殿下看什么?可是我的脸上哪里脏了?”

卫瞻沉默地松了手。

着实让人猜不透。

霍澜音弯唇,重新枕在他的腿上——做出依赖他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卫瞻忽然轻轻拍了拍霍澜音的背。

霍澜音微怔,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隐约有丝不敢置信。她仰起脸看向卫瞻,说:“殿下,我不怕的。有殿下在,我一点都不怕。”

卫瞻轻拍她脊背的动作顿了顿,收回手,冷淡地说:“别像只猫儿似的那么黏人。自己玩去。”

“哦……”霍澜音起身,却在坐直身子的刹那,迅速凑过去,轻轻咬了一下卫瞻的耳垂。

卫瞻身体一僵,一阵异样的酥麻从耳垂传开。他意外地看向霍澜音,见她已经端正坐好,目视前方,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端庄样子来。

卫瞻眯起眼睛,拍了拍自己的腿:“上来。”

霍澜音微微仰着下巴,装傻问:“殿下不是不让我黏人吗?怎么坐?侧坐还是……跨坐?”

卫瞻用力一拉就将霍澜音拉到怀里,让她背对着自己坐在他的腿上。卫瞻面无表情地解开自己的面具,上下颠倒地戴在了霍澜音的脸上,遮了她的眼睛。

他将霍澜音的衣领扯得松散开,露出大片雪背和一只肩头。他凑过去,慢慢啃咬,带着惩罚的意味。霍澜音紧紧攥着膝上的裙子,咬着牙齿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来,以免被前面赶车的奚海生听见。

当卫瞻的手探入霍澜音的裙子,霍澜音用力咬着唇。伸出手在身后摸索,摸到卫瞻的手掌,用力攥着他的拇指,轻轻地摇晃。

卫瞻松开了她。

霍澜音刚松了口气,卫瞻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孤的音音下次勾引要注意场合。记住了?”

“记住了……”

卫瞻这才解开霍澜音的面具。霍澜音坐在他的腿上没动,直到听见他戴好了面具,她才从他的腿上下去,坐在离卫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匆匆整理衣服。

她偷偷去看了卫瞻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朝他挪了挪。当卫瞻看向她的时候,霍澜音立刻目视前方,装成淡定从容的样子来。

卫瞻捏着霍澜音的下巴,扭过她的脸,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她刚刚将自己柔软的唇咬破了,下唇沾着丝血迹,她自己竟然浑然不觉。

卫瞻用指腹抹去她唇上的血迹。他想将这粘在指腹的血迹吮去,却因为戴着面具懒得再摘下,一瞬间暴躁。

“艹。”

他随手抓起小几上的茶器从小窗扔了出去。瓷器摔碎的声音被车辕声遮了大半。

霍澜音识时务地闭了嘴。顺便摸了摸插在靴子里的匕首。想着若是卫瞻忽然发病,她该用他给的匕首刺他哪里才好。

脸肯定是不成的,别说他戴着面具刺不破。就算卫瞻没戴面具,她也不敢划他的脸,接触这么久,她怎么可能还不知道卫瞻有多在意自己的那张脸。

胸腹肯定是不行的,太危险。

四肢?像上次奚海生划破他的胳膊那样?胳膊可以,腿还是算了。在她的印象里棣康关谷再往前不能通马车,只能步行。

还有屁股似乎也可以?他屁股上的肉那么厚,刺破了也不会伤了他。似乎还能让他安分些,不会随时发情。

然而霍澜音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卫瞻发作。直到日头落山,天色将要黑下来。他们没有赶夜路,寻了一处平坦风小处停下,拴了马车,开始生火做饭。

霍澜音原以为路上只会吃些干粮,却没想到马车上带了各种食物,林嬷嬷和小豆子竟然在蒸米煮鱼。莺时也在一旁帮忙。

霍澜音看了莺时一眼,见她脸色如常,才放下心。当吃过热气腾腾的东西,身子里也不再像先前那么冷。霍澜音才拉着莺时去一旁问话。

“可好些了?不怕了吧?”

莺时使劲儿摇头:“不怕了呢!林嬷嬷是好人,她安慰了我好久的!”

霍澜音望了一眼远处的林嬷嬷,笑着点头,轻声道:“林嬷嬷虽然话不多,但的确很会关心人。”

莺时想了想,犹豫地说:“姑娘,我觉得殿下对你很好的……”

“你想说什么?”

莺时在很早之前就知道霍澜音想要逃走的打算,她试探着小声说:“我觉得老爷说得很对。跟在大殿下身边也没什么坏处的。至少大殿下会护着您……”

莺时小心翼翼地去看霍澜音的脸色,又急忙说:“当然啦,莺时笨,想法也笨。我、我就随口说说。不管姑娘打算怎么做,莺时都跟在姑娘身边!”

“你还太小了。”霍澜音摸了摸她的头,“我是必然要走的。他护我不过是出于上位者的威严。别说是一个女人,陈老三那样的人物就算大言不惭想要他的一把刀一件衣服,他都会暴怒,觉得被羞辱。”

莺时不是很懂,她茫然问:“那什么时候逃走?”

霍澜音望向远处卫瞻独自立在高处的背影,道:“他以为掌握之中的女人逃走他会如何?他会同样愤怒甚至觉得被羞辱,他会想把我抓回去,说不定还会折回西泽找周家的麻烦。”

“那我们怎么逃啊!”莺时惊了。

“当他以为我真的爱上了他,当他对我不再设防……”霍澜音温柔勾唇,“当他以为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