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严妈妈心里想的,今日里长安挫挫沈玉环的锐气也好,在娘家都敢这般口舌无忌,那在婆家会混成个什么样,若不小心收敛着,到头来真说成是沈家女儿不懂规矩缺了教养,这脸可就丢大了。

“长安…”

沈老夫人凝眉深思,这个孙女她一向便没投注过多的关心,从前是个药罐子,也就由得她自生自灭,可如今看来,却是个颇有心机与城府的厉害角色。

能那样不声不响地便引起长公主的关注,还能将自己的二姐抵得没有话说,看来,她从前真是小瞧了这个孙女。

“三丫头那里你也多留意着,我倒要看看,在我的手掌里她还能翻了天去!”

沈老夫人半眯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厉的冷光,长安若是规规矩矩地还好,但要是做出了什么不利于沈家的事,她定不会轻饶!

*遣离*

立秋已经好些时日了,可秋老虎似乎依然凶猛,这恼人的天气让原本被禁足在房中的陈玉清亦加烦燥起来。

那一日是她不慎才会遭了长安的道,以致于在宴席上丑态百出,生生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她已经悔不当初!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仍然在沈家逍遥快活,这口恶气说什么她都吞不下!

大哥怪罪她,二哥埋怨她,唯有母亲体谅她这一片苦心稍稍给了些安慰,不然她定是难过死了。

小雯在一旁打着纨扇,眼见竹帘一动,屋外丫环的禀报声几乎与陈玉涛踏进屋里的步伐一致,她手下一抖,忙低声提醒道:“小姐,老爷来了!”

“什么?”

陈玉清百般无聊地趴在桌上,襟口被她解开了两颗盘扣,半是耸拉着垮向一边,听到小雯这话,她立马一个激零,背过身去扣好了衣衫,这才有些心虚地转过身来,看着脸色深沉如水的陈玉涛,嗫嗫地唤了一声,“大哥!”

陈玉涛应了一声,眼神一飘,对着小雯一个挥手,这丫头便无声地退了出去,陈玉清也不敢问为什么,对这个大哥,她心里到底是有几分敬畏的。

“你收拾料理一下,今儿个就去慈云庵住着去。”

陈玉涛也不多言,双手背在身后,径直地说出自己的目的。

陈玉清在菊宴上丢的脸够大了,不仅成了整个京城贵妇圈里的笑柄,有多少同僚更是在暗地里嘲笑他,一个沈家还不够,如今还要摊上自己的妹妹,他是受够了。

“为什么?”

陈玉清嘴唇抖了抖,却硬是没将陈玉涛这话给听进去,凭什么她要去慈云庵?

她是被人陷害的!

若说谁是该去慈云庵悔过的人,那也应该是沈长安!

“为什么?”

陈玉涛冷笑一声,犀利的眼神扫过陈玉清,“你在沈家丢的人还嫌不够大吗?让你去慈云庵避避风头,过了这一茬,我再给你挑一门合适的夫婿,你这婚事也不能再拖了。”

“我丢人?”

陈玉清失声一笑,仰头望天,眸中不觉滑下一行清泪,再与陈玉涛对视时,已是双眼赤红,嗓音嘶哑,“若论丢人,妹妹就是赶着上也比不过大哥你!”

“你放肆!”

陈玉涛眼中冷光一闪,一个健步踏过,当场就给了陈玉清一个响亮的耳光。

陈玉清是真正戳到了他的痛处,可没有他的牺牲,又怎么能换来他们的富足与安乐?

枉自他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却没想到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啪”地一声脆响,陈玉清只觉得脑中有无数轰鸣声炸响,右颊肿痛,她捂住脸颊,一脸震惊地望向陈玉涛。

就连父母都没有打过她,大哥竟然下得去手?

“你是为了那个沈长安吧?”

陈玉清咬了咬唇,胸中是一腔恨意,“为了这个女人,为了在沈家找回脸面,你竟然舍得将自己的妹妹送进尼姑庵,大哥,你好狠的心!”

“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陈玉涛冷冷地看向陈玉清,眸中没有一丝怜悯与悔悟,他这个妹妹他自问还是了解的,若是她没有害人的心,又怎么会遭了别人的道。

这事他已经向陈老夫人问了个明白,真正是无知妇孺,头发长见识短,竟然想陷害他的妻子与王治私通,借此休掉长安,真正是异想天开!

就算他不喜欢长安了,他也不会休了她,沈家欠他的那么多,报复人的手段可不仅止于此。

更何况,他眼下对长安是起了兴趣的,怎么能就此放手?

还有那个王治…一想到他,陈玉涛不由眸中一暗。

那一日,沈玉环也是沉不住气了,竟然会扑到他的身上来,真正是坏了他的大计!

若是让沈家的人知道他与沈玉环早勾搭上了,会怎么看怎么想?今后他还能如此容易地利用沈玉环得到他想要的消息吗?

“我…”

被陈玉涛这一吼,陈玉清有些心虚地撇开了眼,若是说刚才她还有几分理直气壮,那么眼下小辫子被人给逮到了,她如何还硬气得起来?

她也怕陈玉涛一怒之下将她给揪到长安面前,若是任凭那个女人放落,她还不如乖乖呆到慈云庵去。

“就你那点小伎俩还想兴风作浪,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陈玉涛不屑地一瘪嘴,“念在你是我亲妹妹的份上,这次就饶过你,你若乖乖听话,今后的富贵荣华定然也是少不了你的。”

“去多久?”

眼见陈玉涛眸中的坚决,陈玉清双手绞在裙带上,连指甲盖都因用力而泛了白。

“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半载!”

陈玉涛斩钉截铁,话语铿锵,一语既出,便决定了陈玉清的命运,而她,却只有接受的份。

眼见陈玉涛拂袖而去,陈玉清这才软了双腿,哭倒在一旁,小雯撩了帘子进屋,守在一旁却又不敢劝上一句。

陈玉涛兄妹的话音不大,但她削尖了耳朵去听,到底听出了几分,眼下她也是愁着一张脸,但却不是为了陈玉清今后的命运,只是可怜自己年纪轻轻便要入了庵门过这清苦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再回这满目的荣华,可不就真正地是个梦了吗?

*三道茶*

眼见着陈玉清的马车拐出了角门,又挑了无人的小道向着城门口的方向驶去,陈玉涛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也是暂时处理掉了一个麻烦,怎么样将长安再接回陈家,才是他眼前要做的事。

放下石青色的车帘,陈玉涛吩咐道:“去沈国公府!”

“是!”

陈三在车驾外应了一声,长鞭一甩便驾着马儿跑了起来。

当陈玉涛的车驾正驶向沈国公府时,长安正与安平长公主坐在桂花树下品茶。

跨入十月,秋老虎即使再肆虐,午后也能感觉到一丝凉爽的秋风,空气中飘散着桂花清甜的香味,煞是宜人。

长安与长公主对坐在如意纹方凳上,在她们中间横摆着一张黑漆镙甸束腰的小条几,一应茶水用具依次摆放着。

“看来今日我是有口服了。”]

长公主抿唇一笑,贵气雍容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长者的慈爱与关怀。

“那长安便献丑了!”

长安笑着点了点头,动作小心地用银钳夹出少许绿茶放在特制的小砂罐里,然后在已经燃起的红泥小火炉上细细焙烤,待罐中茶叶烤脆、烤香、变黄时,冲入罐中少许沸水,等水中泡沫消失,再将沸水冲满,稍煨火片刻,待茶水呈琥珀色,香味浓郁之时,这才手脚利索地倒了小半杯入长公主面前的第一盏冰瓷碎纹的茶蛊里。

眼见着长公主好奇地在鼻间嗅了嗅,这才小心地抿了一口,长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道茶,称为清苦之茶,有烤茶的特殊馥郁,却味含甘苦,代表的是人生的苦境,人生之旅,举步维艰,创业之始,苦字当头。”

长安笑容恬淡,一身青色衣裙带出一股飘渺悠远之态,和着满园的香气,宛如遗世仙子般清雅出尘。

她一边说着,手上动作却没有停歇,在砂罐里注入新水,又加入白糖、炒香的桃核仁片、芝麻面等煮沸后,执手冲入了第二盏茶蛊里。

长公主唇角微翘,此刻已是兴味盎然地一边品茶一边听着长安的解说。

“第二道茶,称为甜茶,甜而不腻,寓意苦去甘来,代表的是人生的甘境。”

长安说话间,已在茶水中继续放入烘香的乳扇、红糖、蜂蜜、桂皮、米花和几粒花椒,见长公主投来好奇的眼神,遂接着道:“这第三道茶,称为回味茶,此道茶甜蜜中带有麻辣味,喝后回味无穷,代表的是人生的淡境。”

“苦茶、甜茶、回味茶…苦境、甘境、淡境…”

长公主一一尝过,搁下了手中的最后一盏茶蛊,神情微微有些怔忡,半晌后,才是沉沉一叹,看向长安的眸中带着真诚的赞赏,“三丫头年纪不大,却能体味这茶道中的深意,可叹你表姨奶活了大半辈子,却依然…”

长公主摇了摇头,一个人的一生,要经历的事太多太多,有高低,有曲折,有平坦,有甘苦,也有诸如名利、权势、富贵荣华等等的诱惑,要做到“顺境不足喜,逆境不足忧”,需要淡泊的心胸和恢宏的气度。

如果一味沉湎于成功或失败之中,把身外之物看得太重,太过执着,就会作茧自缚,陷入生活的泥潭不能自拔,丧失了许多人生乐趣。

这个道理易懂,但要做到,却是很难。

长公主便是长公主,即使沉浸在回忆与感伤中也只是刹那而已,下一刻,已是振作了神色,挑高了眉眼,淡淡地扫向长安,“说吧,请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长安唯有暗暗叹服,这三道茶只是一个序引罢了,虽然茶味并不算一绝,但胜在新奇,这可是她在回疆飘荡时见过一族之人以此茶待客,颇觉有趣,便留心学了下来,可见,这茶味茶道纵使勾起了长公主的心绪感怀,但到底是扰乱不了她的理智与从容。

“长安有一事相求,还请表姨奶成全。”

此刻长安已是振作了神色,一撩裙摆便跪在了长公主跟前。

“喔?”

长公主微微挑眉,身为国公府的小姐,武国公嫡亲的女儿,还有什么事情是长安办不到,非要求到她跟前的?

长公主不由生出了些许兴味,“你且说来听听。”

*共谋*

秋日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吹在面上,不凉却舒爽,园中树叶沙沙作响,带出一片诡异的静。

饶是长公主心中有许多想法,却也未料到长安竟然向她求的是这一茬。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长公主敛了眉目,眸中似有一丝惋惜,对长安她不过刚刚生出了疼爱之情,却又被她惊人的话语扰乱了思绪。

“长安是经过深思熟虑,不莽撞,亦不冲动。”

长安镇静地点了点头,面上一派安然。

“和离,这对女子来说是多大的硬伤,难道你不知道?”

长公主更是诧异了,当初这门亲事可是沈平亲自向皇上求来的,听说长安也很是欢喜,怎么才几年过去了,佳侣竟成怨偶?

男人和离或是休妻,他还能娶到更美更年轻的黄花闺女,可女人一旦有了这名声,再想找一门上好的姻缘,那可就难了。

她是在替长安惋惜,多好的一个姑娘,难道陈玉涛竟然不懂得珍惜?

“自古姻缘天定,但期望总是美好的,现实却不尽然…鞋穿在自己脚下,合不合脚舒不舒服也只有自己才能体味!”

长安垂了眉轻声一叹,这个中原由她自然不会说出,她要的只不过是长公主的一个允诺。

“合不合脚…只有自己体味?”

长公主失声一笑,但一笑之后却不免一怔,竟然真的自绣裙下探出了一双镶了南珠的如意八宝鞋来,左看右看,心中不禁有一丝了悟。

有的人脚背高,鞋面便要做得松动些;有的人习惯内侧走,那么鞋子靠里那面就要垫厚些耐磨;有的人脚后跟常长茧,那处便要打得薄些…

果真是穿在自己身上,合不合脚只有自己才能体味。

“长安,真不知道你一个闺阁女子为什么总有这些新奇的想法,这话看着糙,但细细体会却又在理。”

长公主抿唇笑着,淡淡地点了点头,“你且说说,那陈玉涛有哪般不好,你非要与他和离不可?”

“我不爱他!”

长安抬起了头,晶亮的目光纯净透彻,却又透着一丝坚决和笃定。

“这世间女子婚姻嫁娶又有几人是因为爱呢?”

长公主扯了扯唇角,摇头一笑,却见长安态度坚决,也不好再问什么,遂道:“这事你禀告了你父亲与祖母吗?”

“父亲已经允了,祖母那里…”长安咬了咬唇,“长安想待诸事妥当之后再禀告给祖母知晓,以免她老人家为孙女忧心。”

与沈玉环的矛盾可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化解得了的,虽然她记恨自己,相信也不会在陈玉涛这件事上犯糊涂,适时地给沈老夫人上些眼药吹吹耳边风,让这和离之事进行得更加顺利一些,相信沈玉环还是能做到的。

“你这是先斩后奏啊!”

长公主感叹了一声,沈老夫人不喜长安这个孙女她还是知道的,若这事真的让她这个表妹知道,怕是还未说明原因便一句话给驳了回去,怪不得长安要走她这条路了。

“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要帮你这个忙?”

长公主知道自己作为姑母,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相信他还是能听得进去,况且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儿女情长,合则聚不合则散,皇上也是通情达理的,哪能将一对怨偶硬绑在一起呢?

只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帮长安呢?

“长公主不日便要随侯爷一同赴澜州上任,若长安能助侯爷在任上顺利,扫清匪患,治世安康,长公主可否给长安这一个人情呢?”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那么亲戚关系只能暂且撇到一旁,互利互惠,权益联盟,这才是最牢固的保障。

“喔?难不成你能劝动你父亲助侯爷平定澜州?”

其实这也是长公主心里打的算盘,她对长安起初的示好,不过是看在沈平还有利用价值的份上,怎么样才能找一个可靠的又能为己所用的武将人才,她思来想去这瞄头最终是对准了国公府。

沈平是武将出身,年轻时屡立战功,虽然人至中年由儿子接了班,自己在京城安养属于半退休状态,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不能用了,老将有谋,调兵遣将自有一手。

长公主想的便是在武安侯上任之初便能一举打击匪患的嚣张气焰,不禁能在皇上面前长脸,也是为后世子孙们铺路,让这澜州成为白家繁衍生息之地。

自从那一日安平长公主向长安抛出这蹊跷的橄榄枝之后,回到自个儿屋里,她就把前世关于澜州的每一件事都细细想来。

兄长沈长健受伤回京后,虽然对她隐瞒了事情的真相,但她却私下使了人到澜州一查,关于武安侯智谋无双洞悉贼人先机,率军英勇剿灭匪患一说早已经是家喻户晓众人皆知,想来沈长健的伤势与这剿匪不无干系。

澜州之所以盗匪久久成患,并不是因为他们凶猛狡诈,而是因为澜州辖下的苍卢县令与那盗匪本是一家,有知县做内鬼打掩护,也难怪那么多次剿匪之军都是无功而返。

而那一次或许便是在沈长健的帮助下武安侯才将这拨盗匪给一网打尽,苍卢县令也因此被抄了家,从此算是绝了澜州的这一祸害。

虽然当时的沈长健只字未提,但相信在这剿匪之军中他担任了重要的角色。

她这个傻哥哥就是这么憨厚爽直,被人利用了却半个字都不吭。

其实长安也没有怪武安侯独领这功劳,由长公主在一旁压着,相信即使有人给报了上去,最后也会统统归功在武安侯名下。

但长安却记得,沈长健在澜州那次伤了膝盖种下病患,不仅腿脚没有以前利索,且每逢刮风下雨便是一阵恼人的疼,这样的伤势直至终身,对武将来说不失为一个硬伤。

如今既然知道了澜州匪患为祸的根源在哪里,那么自己的兄长也不用再受伤便能顺利地解决了这次的事情,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表姨奶与沈家到底是亲戚,父亲看在这情份上也不会推脱,更不用说祖母与表姨奶感情深厚,理应帮这个忙。”

长安点了点头,面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虽然知晓前世因由,但到底未亲身实践,她也担心自己父亲的安危,所以她打定主意,这次澜州之行同往,即使她帮不上什么切实的忙,但出出主意想想办法,顺道照顾父亲也是应当。

“你这孩子说话就是中听。”

长公主一笑,似乎心中压着大石骤然松开,竟然拉了长安的手,亲切道:“你也知道你父亲就是爽直了些,这些年越发淡出官场,我本是想向你祖母开这个口,但如今有你去说便是更好了,你父亲最是疼你,相信定不会拒绝!”

长安在心中一叹,面上却是笑着点头。

她不知道那时父亲为什么没去澜州相助,但就是因为这般,长公主才会找上了沈长健。

可如今看来,当初的长公主或许也是开了这个口的,只是对象是自己的祖母,再由祖母找上了父亲,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有同意?

是惧那处危险,还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