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怎会没有?写的出这样诗的人,写得出这样下流污秽的诗…他心中所想,比诗中所写要污秽上百倍千倍…”

“百里青衣!”殷悟箫发怒了,“你以为我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弱女子么?你以为我不晓得这世上污秽之人许多么?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她在旁人面前的矜贵自持再也撑不下去,这个人,这个人与她共过多少患难,熟悉她的喜怒哀乐,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看透了,可是他去无法相信她能保护自己不受侵害么?

“我为什么没有资格教训你?”百里青衣的冷静霎那间褪尽。“你不是江湖人,没有武艺防身,倘若那人心存歹心,你如何能逃脱?你告诉我,你要如何用你所谓的聪明智慧来逃脱?箫儿,自百问山庄一别,我以为你会有所长进,不料你还是这么任性,这么感情用事!”

殷悟箫浑身一颤,一双凤眸紧瞪住他,泛出红意:“你不要跟我提你的江湖,更不要提百问山庄!百里青衣,我不是江湖人,我不受你百里府的管辖,你自伸张你的江湖正义,与我何干?你利用我完成你父亲的遗愿,你利用我调查乔帮内部的秘辛,这些,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利用也利用完了,难道不能放我过几日安生的日子?当日在百问山庄,我随木离离开时,你既不曾干涉,以后我嫁给何人,做正妻也好小妾也罢,就更与你无干了!百里青衣,你这个人,有再多人喜欢爱慕,我殷悟箫却不稀罕,今后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我也与你全无瓜葛!”

狂怒之下吐出这一串话语,已耗费她许多气力,可她强撑着,不驯地抬头正视他,神情高贵不可侵犯,惟胸口大起大伏,泄露她不平静的内心。

百里青衣一窒,竟被她如此决绝的神情震住,她的话语在他脑中如高山钟鸣久久不息。是的,她全部知道,原来自己在她心中被看得如此通通透透,没有江湖人强加的光环,只有连自己也不屑的阴暗和怯懦。

他屏息,尝试以平静的语气安抚她的怒火,出口却变成了苦笑:“箫儿,我承认,我是利用了你。我不会辩驳,可是…可是我在你心中,当真就如此不堪么?若真是这样,你又为何…”他顿了一顿,眸子变亮,温柔得有些卑微了:“箫儿,你扪心自问,对我,真的一点情意也无?那你为何要为我的伤四方奔走?你为我在天山下跪地三天三夜,为我逼白灿入宫盗参,为我翻遍整个江湖找来余踪刀魔,这一切,总要有个理由啊。”

殷悟箫被他这温柔缱绻近乎哀求的探问紧紧绕住,她呆住了。

一室静谧。

殷悟箫缓缓出了一口气,明亮的眸中蒙上水意。他终是问了。

他问了,她就不能不答,她更不能骗他,不能骗自己。她做不到。

于是她轻轻说:

“是,我殷悟箫喜欢上你了。”

百里青衣胸如擂鼓。

殷悟箫继续说着,看也不看他一眼:“你青衣公子在江湖上人见人爱,多少侠女美女为你疯狂,也不多我一个。可是谁说我喜欢了你便要一心一意嫁给你?谁说我喜欢了你便要听你摆布?难道我没有自己的主见,没有自己的原则么?”

百里青衣愕然了,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殷悟箫却柔柔转头,看着他,神情痛楚:

“你…只会说些暧昧不明的话,做些暧昧不明的事,却总不肯让人知道你自己心中如何,你现在逼得我说出这样的话,你就高兴了?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你…如今得意了?欢喜了?我…我不要再见到你,再也不要。”她像个委屈的小女娃儿。

百里青衣呆呆注视着她,注视着有泪水从她眸中源源不断涌出来,顺着雪白的颊滑落,流到小巧的下颌,流到颈子,滴落在地上。他要伸手去接,接到一滴,却猛地缩回手来,那眼泪烫着了他的手心,却寒到了他的心里。

“我…我以为我聪明一世,不料遇上了情爱,百般小心计算,反成了个傻子。”百里青衣长叹。

他掏出一块小小的玉佩,轻轻塞入殷悟箫手中。

“箫儿,这玉佩…这玉佩乃是我随身最为宝贵之物,你今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只管叫人拿了这玉佩到京城百里府,我便会立刻赶来。你…”他伸手欲抚摸她脸颊,擦拭泪水,对上她丝毫不和善的泪眸,只得作罢。

“我对你的心,不是一日两日了,也不是一年两年,盼你能会意,盼你能懂,却又怕你太聪明,看得太透彻。只怪…唉,惹你伤心,并非我所愿,你以后事事小心…你是这世间最不同凡响的女子,我信你。没有我,你也可以过得很好。”

他狠一狠心,转身踏出房门。

箫儿啊箫儿,你可知道,没有我,你也可以过得很好,没有了你,我却就不是我了。

※ ※ ※

殷悟箫对着那枚玉佩,痴痴坐着,坐了一夜,到天色发白了,方才支撑不住,疲倦地沉沉睡去。

哪知才打了个盹儿,便被大呼小叫的云儿一路闯进房来。

“小姐,小姐,不得了了!”

“出了什么事?”云儿鲜少这般没轻没重,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殷悟箫睁开眼睛,双眼红肿。

“小姐,王府里有人送出话来,说漫思姑娘被关进大牢里去了!”

“什么?”殷悟箫蓦地起身。不可能的,若是邓清会从中陷害,也不会这么快,何况他昨日还说要她详加思索,怎会这么快把筹码翻出来?

“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

“好像说是…得罪了郡主。”

殷悟箫略一思忖,扬眉道:“云儿,备车,我要去一趟刑部大狱。”

※ ※ ※

待打通各方关节,见到狱中的石漫思,天色已经发黑了。

殷悟箫步入牢中,眼见漫思神情萧索,一身肮脏囚服,被困木栅栏中,牢房内泥水横流,虫鼠交错,不由得掉下泪来。

“漫思,你这又是何苦呢?”

“箫儿,是你。”石漫思神情怔忡,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

“漫思,那郡主为何恼你?”殷悟箫提起精神,先问正事。

石漫思苦笑:“她何止恼我,她分明是要杀我。”

“漫思!”殷悟箫喝斥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快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漫思却懒懒看她一眼:“箫儿,你不必救我,救我也是无用的。”

“你什么意思?”殷悟箫恐慌问道。

“能救我的,只有一人。他若不来救我,我便死在这里,也好。”石漫思低头,凄凄道,与数月前生龙活虎的石大姑娘判若两人。

“漫思!”殷悟箫倒抽一口气。“你…你莫要胡说!你在江湖上朋友众多,想出这刑部大狱还不容易么?再不济,我花钱买人劫狱,也要救你出来!”

“箫儿…”石漫思眼睛湿润了。“我感激你,果然不枉我和你一世好姐妹。只是,只是这样不明不白的逃出去,我宁死也不干。”

“你…你是怕你逃了出去,身上罪名没有洗清,从此不敢在那人面前出现么?”殷悟箫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

“不错。”石漫思笑了,“我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在他身边,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漫思!”殷悟箫急了,“你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情字,你竟连性命也不要了么?倘若他不来救你呢?倘若那郡主一心要置你于死地…”

“那我便死在此间,也是我的命。”石漫思字字如钢铁。

“你…”殷悟箫咬牙。半晌,她颓然后退,瞪住石漫思的背影,狠狠道:“好,你要怎样,我便替你做到。你要清清白白地出去,我便去替你洗清罪名,我这一世,只得你一个姐妹,如今,也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为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她叹一口气,竟就这么转身离去了,头也不回。

石漫思在她身后泪如泉涌。

“箫儿,我欠他的,尤可偿还,我欠你的,却无论如何偿还不了了。”

※ ※ ※

殷悟箫花下重金贿赂狱卒,百般叮嘱他好生照顾漫思,回了殷府,便苦思计策,无奈想了半日,也无良策,到第二日的清晨,她终于放弃,长叹一声,唤来云儿。

“你拿了这玉佩,去城西柳家巷子百里府找百里青衣公子,就说殷悟箫有难,请他相助。”

“百里青衣公子?”云儿眨了眨眼睛,“就是上次被云儿赶出去的那个穿青衣的好看公子么?”

殷悟箫叹气。

“正是。”

各对一灯红

百里青衣送出玉佩时,并不以为殷悟箫会有用得到这玉佩的一日,他知道,经过了上一次,以她的性格,就算是利刃在前,也决不会主动向他求助,不料刚过了两日,便有人拿着玉佩上门了,他不敢大意,心知她定是走投无路了,连忙赶往殷府。

然而一路上他却在想,无论她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他若真助了她,只怕…

只怕她欠了他这个人情,终生都会想方设法偿还,却断然不会接受他的心意了。

他没有问她是什么事情困扰着她让她甚至不得不违背自尊向他求救,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要他带她入皇宫,他也没有问她,她在深宫中秘密相见的那个衣着华丽的老妇人是谁。如果她觉得他不应该知道,那么他就没有兴趣。

殷悟箫在老妇人面前跪下:“你要是不救她,我就在你面前长跪不起。”

老妇人皱眉:“殷大小姐,你冰雪聪明,应该知道,这不是我该管的事。”

殷悟箫额头触地:“可是,您只要想管,就一定管得了。您也知道漫思她对…对那个人意味着什么,虽然他现在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可是如果漫思死了,那个人也一定不会独活。”

老妇人思忖一番:“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况且,我早已答应了小辈们,不再多管他们的闲事了,是好是坏,都得由他们自己来承担后果。”

殷悟箫一震,霍然起身,毫不畏惧地直视老妇人:“恕民女直言,您老人家从来都不是照规矩办事的人,天底下更没有您管不了的闲事。民女一向敬佩您的,也正是这一点,却没有想到,您年纪一大,人也畏首畏尾起来!”

不知是年纪问题还是畏首畏尾这四个字刺激了老妇人,她勃然大怒:“大胆!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

殷悟箫咚地一声又跪倒在地:“是民女无礼。可是这事您绝对不能坐视不理,说到底,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您也要负上很大的责任。”

老妇人冷哼:“你这始作俑者,也配叫我负责任?”

“民女知道,该负上最大责任的正是民女,所以民女求您,求您一定要救救漫思!”殷悟箫连连叩头,撞击着地板,发出砰砰的声音。

百里青衣侧立一旁,沉静地看着殷悟箫近乎自残的行为,没有阻止。他在想,她当时为了自己求药,在天山下跪了三天三夜,情景一定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走到殷悟箫身旁,依样跪下叩头:“求老夫人发发慈悲,救石大姑娘一命,百里青衣一世感恩不尽。”

老妇人一愣:“你就是百里青衣?”

“正是。”

“江南百里府青衣公子,武林仲裁人百里青衣?”

“不错。”

“那个据说快死了的百里青衣?”

“托殷大小姐之福,青衣仍留一残命于人世。”

老妇人现出饶有兴味的神情。

“殷大小姐,你让我很是意外啊。”

百里青衣觉得,殷悟箫似乎微微颤了一下。

“您老人家过奖了。”她的声音都有些不稳。

老妇人站起身,思忖了一番,笑起来:“其实,要我老人家再管一次闲事,也没有这么难。殷大小姐,你我二人再做一次交易好不好?”

殷悟箫硬着头皮:“您请说。”

老妇人指着百里青衣:“青衣公子的大名,我也听说过。那神秘的青衣对,我却从来没见过。”

百里青衣忙道:“那青衣对,不过是普通的一阕词,老妇人有兴趣,青衣可以即刻为您书写下来。”

老妇人摆摆手:“你当我老妇人是好奇的三岁孩童么?你写给我看,有什么意思。”

百里青衣错愕,他也没见过这么古怪又慈祥的老太太。

“殷大小姐,三年前你云阁诗擂,把我满朝文人墨客羞辱得连渣都不剩。我们不妨这样:三天后,我要青衣公子摆下诗擂,以青衣对比文招亲,地点仍在云阁,我要整个江湖未嫁的闺女都到场参加,至于具体的操办么,就交给你来办,你看如何?”

殷悟箫瞠大双眼,檀口微张,久久无法合拢。

“那个…三日,未免太仓促了…”

“哎,你殷家财大气粗,这点小事,我相信难不倒你。”

“这是…这是青衣公子的终身大事,我…我又怎么能做主呢?”殷悟箫垂首,不愧是老奸巨猾,老妇人这次的题目太刁钻了,她着实应付不了。

老妇人眼珠一转,笑问百里青衣:“她说她做不了主呢。青衣公子,你倒是说说,你的终身大事,殷大小姐做不做得了主呢?”

百里青衣苦笑:“她若做不了主,这世上便无人做得了主了。”

殷悟箫面上通红,瞪他一眼。

老妇人拊掌大笑:“这就最好不过了。殷大小姐,你的闲事,我管了,保证明日你家石大姑娘便会分毫无损地回到你府上。至于你么,呵呵,我相信你言出必行。我等着你三日后的好戏。”

难道拜托百里青衣带她入宫,竟是个错误?殷悟箫暗暗叫苦。

然而想到漫思之命可保,她又打从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百里青衣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由得又生出几分惆怅。

※ ※ ※

他和她,两个人行走在黑暗的长街,竟是一路无语。乌云蔽月,空中已隐隐酝酿着惊雷。

殷悟箫轻声道:“我到了。”她看看自家的门廊,再看看暗沉的天空,想提醒他快些回去免得淋雨,却欲言又止。她径直走向门口。

“箫儿,你当真要为我招亲么?”百里青衣唤住她。

她没有回头:“我要救漫思。我一定要救她的。”她无端地觉得,他能够明白她的心情。

“那么,如果…如果我被别人给赢走了,你会如何?”

殷悟箫震惊地回头,正对上百里青衣墨色的双瞳,他温柔无争的神情配上话语,散发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味道。

“你不要问我。”她无力地抗争。“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问我会如何?”她冲他大吼:“我怎么知道我会如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瞬息间竟是势如破竹。

殷悟箫猛地转身,瞪着百里青衣,他定定的站在门廊前,雨点打在他身上,他恍若不觉。

“下雨了你看不到么!你这呆子!”殷悟箫骂道。她和他相隔不过三步,她处于屋檐的护卫之下,他却浑身湿透。

“箫儿,我看到了。”

“看到了还不赶紧避雨!”

“箫儿,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过去了。我现在就走过去,你说好不好?”

殷悟箫张口欲骂,却又止住。他这哪里是在问她肯不肯让他避雨,他这分明是在问肯不肯让他留在她身边。

她迟疑了。和他在一起的一切,这些都是什么呀,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分明就是场自尊的较量。

他就这么站在雨中炯炯地望着她,目光温柔却又阴狠。

她咬咬牙,伸手抓住他湿漉漉的领襟,比他更阴狠地把他拉进屋檐下。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阴险狡诈…”她的愤怒被堵了回去,雨水交织的吻铺天盖地而来。

殷悟箫大脑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房间的,她只知道百里青衣的双手裹着她的双手,他的人裹着她的人,他气喘吁吁地把双唇靠在她耳边说着:“箫儿,我以后,再也不会问你会如何,无论你会如何,我都要定你了。”

殷悟箫眩晕地靠着他,冰凉的雨水从他身上渗透到她的身上,渗入她的皮肤。

“殷悟箫,我要定你了。”

她在他怀里转身,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捧住他的脸。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气喘吁吁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