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锐以为她恶作剧,不动声色地继续坐着,看她能等多久,可是足足等了半柱香,也不见她站起来。

斓丹仰躺在花丛下,地还有些凉,凹凸不平的有些硌人,可这个角度望着天空,异样美丽。

她知道申屠锐肯定会来找她的,只是比她想像中要迟,毕竟他是个城府深,耐得住性子的人。听着他的脚步声一路从田边过来,越走越急,她志得意满地笑了,心情比刚才还要好,好像飞过花海,直奔层云一般,无法言说的喜悦。

“丹阳!”他看她倒在地上,是不是他的力道对她来说还是太重了?“丹阳!”他露出焦躁的表情,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蹲下去想扶她起来查看伤势。

斓丹突然笑出声,用力一拽他的胳膊,一来他着急二来他步履未稳,真的被她拽倒在地,她怕他起身逃脱,连忙用了半身的力气压住他。

申屠锐瞬间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数落说:“无聊!”

斓丹的头发早已跑散,上半身压着他,低头看他的时候,满头乌发披拂下来,像一条乌亮的瀑布。她玩得太疯了,鬓边沾了几片花瓣,在幽黑的发间,格外娇嫩。

他抬起手轻轻摘去那几片花瓣,极其珍爱地抚了抚她的长发,眼神迷蒙起来,像在回忆又像出神。

他与她这样靠近,斓丹在他漂亮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天穹,微缩的云朵,他的眼睛因而显得那么清澈明亮,深情款款。

她痴迷而哀伤,这么美的眼睛里,没有她。

应该是刚才的放纵让她有了勇气,她觉得自己能恣意而放肆地敢想敢做,她的头低下去,低下去,嘴唇触碰到他的。

她想让他的眼里有她,她也想……能不能如他所说,亲吻之后,能参破他心里的无字天书。

他的眼神一滞,春天和云彩都在他的眼眸中定格,但是他没有看她,甚至有那么一抹说不清的光芒黯淡下去。

她对任何事都像慢了半拍,唯独对他,敏锐到她自己都不明所以。

他并不拒绝她的吻,也不热情,斓丹缓缓抬起头,心里一无所有,空洞无底。

她瘫软下去,缩在他身边的泥土里。

申屠锐仰望着天空,油菜花被风吹得满满挤进视野,他轻轻说:“你有一件这个颜色的衣服。”

斓丹无心无绪地嗯了一声,她的衣服大多是这种黄不黄,绿不绿的颜色,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姐妹们以颜色为名,虽然不是刻意的,但都喜欢挑与自己名字相关颜色的衣裙,像大姐斓青,衣服大多是天青色,二姐斓蓝喜欢深蓝色,斓紫更是独霸紫色。唯独她,因为斓凰和斓橙都偏爱红色粉色,所以制衣局有心无心的回避给她做红色的衣裙。绫罗绸缎的颜色其实也就那几样,回避这个又回避那个,给她做衣服的就只剩秋香或者娇黄这样,不容易穿得好看的颜色了。

“不喜欢?”他纳闷地问。

“不喜欢!”她果断地答。

申屠锐又沉默了,他喜欢,非常喜欢!

那是二年前的春天,也是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阳光,她十六岁,正是比那个春天还好的年纪。

他站在昭阳殿外的阴影里,她没看见他。

昭阳殿的须弥座很高,站在栏杆边就能俯视整个都城,鄄郊的群山在这里也不会被宫城遮挡,好像天上的瑶台琼殿。

她穿了件浅黄色的春装,有长而宽的披帛,高台的风鼓起她轻盈的下摆,长长的纱带也迎风起舞,她那么瘦弱纤细,像要化为一朵娇嫩的野花,随风而去。

她应该是去参见父皇,照例并不如意,她青涩的愁意缠绵在眉目之间,端庄又失落地走在汉白玉的路上,经过一个个朱漆通天大柱,一扇扇硕大的金描窗格,昭阳殿太高大太巍峨,连天都显得不那么高远,她就更显得单薄纤弱,楚楚可悯。

这样的她,谁说不漂亮?

五官美艳的人,他见过上百上千,可他就是觉得她漂亮。

可惜……

他侧过头,看身边全新的她。

真的很美,堪称绝色,可以把斓凰和斓橙都比下去,可是……他却仍有淡淡的惆怅,那个他无数次在远处凝望的少女,到底还是不是她?

他知道她受伤了,好不容易主动表达,他却表现的这么差劲。

可就那一瞬间,他真的恍惚迷惘了。

他知道这简直是愚蠢,可人就这么愚蠢……哪怕是他。

申屠锐起身,抱起沮丧沉默的斓丹。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他老实地说,其实他真的已经很喜欢很喜欢她了,只要彻底接受,她就是丹阳就可以了。他从没觉得这是个问题,没想过会出这个问题,可就在那个他也等待多时的时刻,他就是莫名其妙地抗拒了。

或许……她存在于他记忆深处,太久,太牢了,超过他的想像。

第30章 第30章 强人所难

遥遥看见鄄都城门的时候,斓丹觉得这座她相对熟悉的城楼比往昔看起来更雄伟魁岸,果然有对比才有差距,肇陵潼野的没法和这里比,就连凤杨也无法相较。

屋脊,飞檐……每个瓦片,每块城墙,都带着帝都的威严。

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这座见证了她萧家几代帝王的城楼,也经历了无数的战火和阴谋,承载了那么多人成王败寇的狂喜和悲辛。她以前根本感觉不到,这会儿只是在城楼下通过,都险些潸然泪下。

她也是悲凉历史里的一部分,是一笔并不光彩的记载,和其他人的波澜壮阔相比,或许只能算一个墨点。鄄都并不在乎她,可她只要走进这座城,仍感觉到无数阴谋艰险裹挟着血腥味兜头而来,她觉得沉重,恐惧。

可鄄都的百姓不这么想,街市上的每个人都喜乐安逸地生活,相见有礼,整座城看上去都那么富庶祥和,到处充满着上国都城的尊严和阜盛。

斓丹看了看并骑而行的申屠锐,他表情平静,不像她这样思绪起伏,大概他早已习惯了,麻木而无谓。

他发觉她的注视,也看向她,微笑说:“让孙世祥送你回府,我要先进宫见见我娘。”

斓丹点头,想起太慈宫里那位姿貌犹存的太后,她对申屠锐真的很好,到底是亲生的,看他的眼神都和看申屠铖不一样。申屠锐对她也真的很孝顺,一进京连回府整理都觉得耽误,急着要去看望。

能在申屠家这个阴谋核心之地,保持这么真挚的亲情,实属不易。

她眼神一闪,突然想起那晚的密信,申屠锐这么急着进宫,也许不仅仅是为了给母亲请安,会不会也是为了斓凰?

“你又在胡想些什么?”申屠锐好气又好笑地问。

斓丹无奈,看来她这部分心思又是他眼中的儿童大字本。

“行了,行了。”申屠锐投降,“你跟我一起去!”

斓丹本能想拒绝,那本是她生长之地的宫廷,提起来都让她窒息,更何况重返其中。可是她咬了咬牙,没有说话,她要去,要知道申屠锐到底和斓凰有什么样的秘密。

在靠近宫城的时候,申屠锐给斓丹改换了马车,只走了一会儿,马车突然停下,斓丹本在出神,重重地前冲了一下。申屠锐掀开车帘,淡淡对她说:“出来看看,龙墙拆了。”

斓丹轻轻哦了一声,下了车。

他早跟她说过,龙墙要拆,可真看着这座她父皇修建的伟岸高墙化为一堆断壁残垣,心里还是痛楚难当。

申屠铖可能出于恶意,龙墙的拆除方式特别粗糙暴力,用柱子直接撞毁倒塌,所用材料一点儿都不打算迁移再用,就地砸碎,瓦砾一车车连绵成阵地送出城外掩埋。

就算在都城中央位置,也把工地弄得暴土扬烟,灰尘遮天蔽日,生怕还有人不知道这座大旻末代皇帝所筑的城楼被改朝换代的新帝君拆毁销尽。

申屠锐看了会儿,拉着斓丹的手,送她回车上。

两人都没说话,可彼此的心情却灵犀相通,虽然对龙墙来说,他和她正是城墙两侧的攻守双方,见它轰然倒下,心里却一样悲叹感慨。更讽刺的是,大旻大晏之间有形的龙墙倒下,萧家和申屠家无形的龙墙却前所未有的坚固高耸。朝中有萧斓凰,关外有萧秉文,攻守双方互换了位置,惨烈的战斗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她和申屠锐都是游离在城墙上的人。

她是因为一时恶念,悔恨终身,也因为厌恶斓凰的陷害,无法归于萧家一方。申屠锐觊觎着哥哥的皇位,野心勃勃,斓凰又对他有所助益,他自然也是居中而立,左右观望。原本已经如此复杂了,她和申屠锐之间的情感,更让这出乱局混沌无序,龙墙倒塌的巨石,块块都压在她心上。

再次来到太慈宫,斓丹不像上回那样心绪起伏,只要沉默不语跟着申屠锐就好。

沐浴在春光里的太慈宫被翻修过,宫墙朱红夺目,琉璃瓦金光灿灿,雕梁画栋都重新描过,焕然一新。

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来请安的诰命却把偏殿坐满,依次进见。

申屠锐路过偏殿门口,一屋子花花绿绿的命妇们都起身行礼,他也风姿绰约地含笑点头,一进正殿他就换了副顽皮嘴脸,凑在斓丹耳边小声说:“看来申屠铖干的不错,你姐姐好几个心腹都被他收归旗下。”

斓丹听了,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高兴,只得一皱眉,不理睬他。

转过巨大的牡丹屏风,太后已经急切地迎过来,申屠锐笑着喊了声娘,就要往地上跪,被太后一把拉起来,抓着他的胳膊泪眼婆娑上下打量他。

“让娘看看,这一路还好吗?听说还病了一场。”说到这里,太后用丝帕擦了擦眼泪,眼神越过儿子,狠狠瞪了斓丹一眼,骂了声,“没用的东西!不知道好好伺候!”

斓丹低下头,暗自无语,果然除了她儿子谁都有错,典型的婆婆作派。

“娘,你说她干吗。”申屠锐拉着太后的手,往暖炕边走,放肆撒娇,像个孩子。

“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娘心疼你么。”太后被他拉着走,埋怨说。

斓丹没有跟过去,站在屏风边,不打扰他们母子交谈。太后果然太惦记儿子了,和申屠锐说一会儿哭一会儿,把宫女们全都使唤起来,让拿这个吃的,又拿那个喝的。

斓丹心里酸酸的,她这个没娘的人,看得很羡慕。

申屠锐忙得要命,又要和娘说话,又要赶着吃她塞到他嘴里的东西,终于腾出功夫来,幽幽说了句:“娘,你就让她站着啊?”

不说还好,一说太后更火了,哼了一声拍桌子,“她没照顾好你,有什么脸坐?”

申屠锐还没说话,门外的太监通报说皇上驾到。

斓丹微微一抖,不敢皱眉,生怕表露出什么不该有的情绪。

申屠铖含笑走进来,永远春风拂面的样子,身旁还跟着斓凰。斓凰的肚子已经很大,宽松的衣服都遮不住。

太后没有说免礼,申屠铖和斓凰也只得跪地请安,起身时斓凰略显笨重,申屠铖体贴地搀扶她,两人相视苦笑。

斓丹站得靠后,已在他们后方,两人的笑容落在她眼里,心里竟然一动。这笑容平淡而恳切,不是情投意合,怎会有这样的含情脉脉?

一进宫就见到他们,本就心乱如麻,他们相视而笑的情景,让斓丹更是忧惧不堪。难道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久了,彼此真的有了情意?

怪不得申屠铖能这么快就争取到斓凰这边人马的支持,可他们真的达成一致,申屠锐又怎么办?岂非有性命之忧?

申屠铖回头看了看斓丹,又转眼去看太后,无奈笑道:“娘又在生什么气?连座也不赐一个,不怕小锐心里怪您?”

太后听了,骄横瞪了申屠锐一眼,哼道:“他敢!”

申屠锐正倚在她身旁吃点心,连连摇头:“不敢,不敢,我哪有胆子生您的气。”

太后很满意,又不甘心笑,绷着脸问:“那你说,她照顾不好你,有没有脸坐?”

申屠锐苦笑,“先不说她,哥哥嫂嫂难道也没照顾好您,您不让他们坐吗?”

太后又哼了一声,抬了抬手,伶俐的宫女早搬来两张椅子,让申屠铖和斓凰坐下。

“燕王一路辛苦了。”斓凰笑笑,眼睛看着申屠锐淡淡开口,“瘦了这么多,难怪太后心疼,你也不肯好好立个妃妾,到底起居失人照拂。”

她这话来得突兀,在座都是玲珑心思的人,知道她必有后言,所以都没答话,申屠锐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应声。

“我这贴身女官紫孚,品貌端秀,细致灵巧,”斓凰微微抬手,她身后跟着的一众宫女中,有一个身材玲珑有致的越众而出,跪伏施礼。“对燕王殿下也倾慕已久,虽不奢望能得燕王青目,至少可侍奉左右,尽心起居。皇上……您看,好不好?”

斓凰不问太后,也不问申屠锐,却问申屠铖,显然又存了心眼。

申屠铖笑着点头,“朕也觉得紫孚很好。”

申屠锐神色不豫,紧紧抿着嘴,冷冷看着斓凰,似乎在忍耐。

申屠铖见他不说话,便向着太后说:“娘,您看呢?”

太后悻悻道:“你们都说好,我还能说什么?多个人照顾他,总是不错的。”

话音落下去,却没人再开口,气氛正尴尬,斓橙不等太监通秉,嚷嚷着跑进来,“锐哥回来了么?锐哥,锐哥!”

太后自然数落她无礼,大家配合着笑笑,总算把这阵难堪度过去,紫孚也趁机起身,又站回到斓凰身后。

“这就准备摆饭吧,多做几道锐儿爱吃的菜来。”太后扭身吩咐宫女。

“不了。”申屠锐掸了掸刚才吃点心身上掉的细屑,十分冷淡,“累了,没精神,回府随便吃一口,就歇下。”

太后知道他心里不快,不便强留,没有再说话,神色间全是对斓凰的不满。

申屠锐起身就往外走,斓丹跟得有些慢,被他瞪了一眼,众目睽睽之下,斓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忍气吞声跟着他走。

都快到马车边,才听后面斓凰幽幽道:“燕王留步。”

申屠锐顿下脚步,沉默了一小会儿才缓缓转身,斓凰由宫女扶着,虽然是来追他的,走得却不算快,架势依旧端得很足。

她稍微有所示意,搀扶跟随的宫女们便都停下脚步,她一个人款款走过来。马车停在太慈宫外的小空地上,一侧是狭长的宫墙,一侧连接着太慈宫花园,几个宫女太监原本在两侧立规矩,见斓凰的宫女退避,也都各自垂头倒退着,都回避开一些距离。

斓丹有些尴尬,想了想,也走到斓凰宫女们站的地方,远远看申屠锐和斓凰说话。斓凰的心思极其细密,她背对着所有人,即便有人窥探他们谈话,也只能看见申屠锐的表情。

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申屠锐由满脸薄怒渐渐化为无奈,终于点了点头。

斓凰飞快地抬了下手,应该是拭去眼泪,等她转过身面对众多宫人时,仍是倨傲冷艳的无冕之后。

她走到宫女面前,瞧了斓丹两眼,斓丹没有她那么强的心志,无法与她对视。

斓凰淡漠又傲兀地轻声道:“紫孚,你这就跟着燕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