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他们能安好,即使他曾希望同他们一起,但她若不愿,他亦不会强求,若是不在一起,走了又何用。

第三十五章 蚀骨

待到一个月之后,城中的机场,明晰尚像在梦境中一般,在医院里,只盛儿一人时时陪伴,她从未想过,从前待她如敌的儿子,如今竟像转了性子一般绕着她转,给她削果,给她讲学堂里的趣闻,她心里虽喜,却私以为是赵钧默要留下她做的手脚,时刻警惕,然,他没来过,她时常不经意瞥见病房门口不时出现的戎装衣角,却不愿多意,她时常觉得自己是笼中鸟,这个笼子恐怕在她病好后亦在,倒不料一辆专车,十几箱行李,在机场内仿佛已经等候许久的张梁笙,俱叫她如鱼刺在喉,哑口无言。

明晰忘不了那天,风卷云舒,空旷偌大的机场,那辆美式的飞机就停在那儿,那是赵钧默的专机,轻易是不动的,机长受聘于赵钧默,是个美国人,虽中文不大利索但待她礼遇,自始至终,赵钧默都未出现,赵延盛竟也不提一词,终是进了机舱,张梁笙虽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却也觉得此情此情开口不得,无从说起,而到了飞机里,赵延盛死死抱着明晰的腰,埋在她的怀里,就是不抬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前一片湿凉,恍惚间她抬手摸着他的头颅,想要启口却没有言语。

随着一阵耳鸣,明晰脑子嗡嗡作响,自飞机上向下眺望,仿佛瞧见机场上有一人穿着深色中山装,似是军姿般挺立静候在他们踏过的原地,待飞机驶远驶高了变成一个小黑点滞留在机场上,直至消失不见。

她知道是他,但已无所谓是与不是了。

、、、、

他没有仰头,亦没有动,只是觉得冷,冰冷刺骨。

没有穿戎装,只是一袭普通的中山装,仿若脱下层层的盔甲,无声地送走最后的温暖。

“先生。”

过了好些时候,郑副官在他的身后低低出声。

“赵家小少爷几日前身染重病药石无效已于前日下葬。”郑副官深吸一口气,缓缓念叨。

未回头,凝身不动,赵钧默“恩”了声,垂眼静默。

“恕仲安多言,先生此番动用专机,并将大太太同少爷送往海外也罢,何况,你竟接了张梁笙一同走。先生,这张梁笙是《国民新闻》的总编辑,蒋先生想整治舆论已久,张梁笙本就在名单之列,你如此为太太,太太不一定能记你情,却说让张梁笙离开这一笔恐怕是要搁您身上了,此番放走张梁笙定会让一些党内分子报告给蒋先生。”

话落,终是转身,坐进轿车内,身子靠向椅背,他闭目,淡淡地道:“我知她是念旧之人,我只望能多圆她一些遗憾罢了,何况,我尚留着,又无离职逃走,怕甚?就算要威胁我,仅府中一子已够了,有些事要来总要来的。你知我给机长的命令是甚么?”

“请先生直言。”

“单程。仲安,只这一趟,我给雷斯结了钱,叫他不用回了。”

话音未落,胸口一窒,郑副官听了再无言语,他知如若是心疼的话,那此刻自家主子的心里应是绝望,早便本欲就此放了大太太,熟料大太太如此狠烈,竟是宁可死了亦不信。这或许是压垮自家主子最后的一根稻草。

如若当时心存放手之意是会心痛,那么如今放手是真真绝望到了极点,我永不会忘了那刻,大太太命悬一线,眦睚尽裂,自家主子差点跪在手术室外祈求医生能救活大太太,他知先生为人只计划、威胁、扇动、搏命却从不会为了某事儿祈求,医生哪受得了这位祖宗的跪,连连叫警卫同他扶了起来。

待大太太出了手术室,郑副官一颗悬着的心中放下了,对着医生真是拱手作辑,连连道谢。

回到赵公馆,赵钧默已命人将自己东西理了理搬进了明晰同自己眼前的卧房,在要躺在卧榻休憩时,方瞧进硫璃花瓶下的信笺,只一张薄纸,上面写着: “致赵先生,我心意已决,望你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将我同我家人同葬在明家祖坟。多谢,顺祝。”字字逼入心内,赵钧默眼微睁,竟是苍凉落泪,犹自痛心。

将纸颤巍巍地放入衣中,他抹了一把脸,躺入卧榻中,被褥好似还带着明晰些许的体味,深深吸一口气,犹如有大烟之瘾,半晌,他心下却是冷寂一片,他知这些味道必有一日会散去,是留不住的,这般想,心又是一缩,不知为何,觉得破冷,他撩起被褥,宽肩伟岸的身躯蜷缩在一人的卧榻中,竟这样孤寂。

夜太长了,好似再不会有翌日了。

三日后,他收到电报,是密报,在书房打开电报前的一瞬,他竟好似能预感到日头已尽,长吁一口气,似是解脱,容色平静,冷峻的脸上淡而静。

电报其实极简单:“十万火急,南京赵钧默亲译(绝密):据确切悉:10日凌晨,阁下这边将进行党内肃清,自上而下,首当其冲为情报部门,其上海的凤声兄是阁下之亲信,已投吾党,吾党必倾全力保护,亦望阁下早作打算。北平学礼敬叩。”

将电报纸搁置一旁,赵钧默背靠椅背,已觉得脊梁侵冷,耳鸣阵阵,他不疑这信的真假,因同窗好友比不得日后的同僚关系,这一张电报不止是抛来绣球,更是救命一物,今日是9日,想他密布的情报网络,不消一日便可暗自离开,想来不是难事,却不知道那位岂是简单的人物,他人都可10日擒,然,他不能,若如他所料,恐怕现下应有少将级的干部领着人已在路上了。

此念一起,不出几秒,只听得远远院落里吵闹声阵阵传自书房。

“不可,你们不可进!”警卫同侍从皆齐齐挡在门前。

“放肆,我们有缉拿令。”来人更甚是气势滔天。

“我们不识甚么劳子的缉拿令,无赵先生命令,我们不会开门。”

“好个赵先生,他还能通天了他!你们局里的人亦是这般口气,我倒要看看他赵钧默要让多少人替他死。”

话落,争执声渐停,随之而来的是几声惊天枪响。

他行动极快,下了楼到了几具还未褪温的士兵尸体旁,淡淡地脱下手上的素白名贵手套,甩至一旁,从容地解下随身武器,将佩枪交与一名士兵,那士兵虽是随着缉拿的人过来的,却是恭敬得狠,连头的不抬,只颤颤地将他的武器接了过去。

“政绥兄,别来无恙。”

赵钧默摊摊手,好整以暇地出声道,那神色皆无半点慌张,直立在当口,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眸色如潭水,波澜不兴。

同赵钧默的态度不同,那人神情绷紧了几分,眸色阴暗,冷声道:“赵先生果然是校长的心爱之徒,遇事如此从容,倒叫鄙人好些伤心,不过可惜,伴君如伴虎这句你不是没听过,你赵钧默也有今日,我不得不拍手叫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似乎终于轮到鄙人我了。”

他在党内培植的亲信无数,但树敌亦是无数,而他口中的“政绥兄”便是其一,郑修仁,表字政绥,同为黄埔出身,在赵钧默声势渐长时,此人郁郁不得志,心胸狭隘,凡事激进,虽是有才华却不是个能做大事之人,因与赵钧默同乡,时常被拿来比较,时间长了自是积怨深了,虽是同期,却是互看不顺,此番叫他前来缉拿他,恐怕是生了要了结他的意思了。

“带走。”

一声喝下,几个士兵向赵钧默行礼,然后他敛目,容色平静地跟着士兵和郑修仁一同上了一辆美式福特车,离了赵公馆,轿车往一条僻静通幽的小路驶去。

这一去恐是再无回头路了,赵钧默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黑眸微柔了几分,尚好,信都带着,明晰给他的,包括那些碎纸,都带着,同他在一起,便好了。

那是一个隐秘的场所,在城西的山上,四周皆是树木杂草丛生,单这一幢孤楼。

灯光刺眼,审问的时间倒是不长,因赵钧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知所有的罪名皆是虚的,其实缉拿他的理由,他甚是清楚。

“你可知为何缉拿你?你有一个局视你为领袖的资深特务,你甚得校长的欢心,你亦有多位占据不同立场的黄埔出身的生死之交,你为自己夫人毫掷千金,毫不皱眉头,策反调查情报皆是一流,效率极高,这般优秀如今沦为阶下囚你可知是为何?”郑修仁在谈话中忽然笑起,阴测测的。

“你上述的这些不都是理由?”赵钧默手中夹着一点点燃着的烟,冷峻的脸庞上笑意淡然,自若神情皆无阶下囚的模样。

话落,郑修仁笑意凝住,攥起拳头,冷声道:“赵钧默,你可知我最恨你哪里?对,就是你这般的神情,你这般的口气!你其实不喜抽烟,却每回带着烟,燃着烟,你当我不知?这是你交友的习性,即使你不抽,但男子喜抽烟的太多,这一来一回,俱是情谊。可你这般聪明的人却讨好不了自己的女人,赵钧默这真真是报应,是你这染满鲜血之人自以为是的报应。”

刹那,这是来这幢阴冷的房子里赵钧默第一次怔愣了的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不及半晌,赵钧默拧灭了烟蒂,开门见山地问:“要软禁我多久?”

他知到了这里,便不是要将他暗杀,亦不是要将他就地处死,这分明是要幽禁他。

比还残忍的是死不了,他岂会不知,接下来的日子,定是无数双眼睛对着他,叫他生不得,死不得,乏味而冗长地度过接下来被管束的日子。

“哼,你倒是都晓得了。莫怪到了今天,那位,还是对你狠不下心。”靠向椅背,郑修仁轻拍了拍椅子的扶手,眉目阴幽,唇角微勾,“这个期限我并不知,你可知有多少人为你说情?但是心急是会坏事的,愈是多的人替你赵钧默说情,你的期限愈是长,莫道这你还不晓得?”

“呵,多谢政绥兄提点。”赵钧默凉凉一笑,揉了揉眉心,眼神微变得苍远了,其实死他是不怕的,然,比死更可怕的便是不知何时会死,他这样的人一生最想死的地方便是战场,即使不是战场也合该是为国捐躯,洒一头热血,即使是当个最简单的监听电话的办事员都好过让他在尚早的人生中惨淡寂寥一人在一幢空无的房子里面对着无数监视的眼睛度过一生。

然,这已是定局了。

但他知,这是那位最后的仁慈,就在接到学礼的电报前一刻,他已得另一个消息,便是同职位相当,同样黄埔出身,党内地位极受爱戴的同僚,一家被残忍杀害,皆无活口,连偷偷送去海外的独子亦在下了飞机的当口被当地党内的组织暗杀,那位从来心狠手辣,猜忌多疑,而这个世道,的确是若有一个不稳,皆是牵连全家,倒是比起封建社会的株连九族没有丝毫区别。

何时,何时方能等到一个新的社会,你我皆是平等,现世安稳,我亦可以静静地等你,无关乎其他。

“校长本欲大动干戈追回你送走的那几人,但既然城中尚留你的一名子嗣,一命抵命,倒也作罢了,赵家不能再是以前的赵家了,除了你,赵公馆明日无一人能走出府邸。”盛极而衰,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似乎已麻木了,四肢百骸僵硬,眼角微酸涩,赵钧默莫名低低地干笑出声,掩面抹了一把脸,然后声音极平淡,礼貌而客道问:“既然如此,政绥兄,请恕鄙人就不送客了,你自行方便吧。”

郑修仁怔忡了几秒,淡淡一笑,眸色微眯,出其不意地夺过赵钧默放置一旁的烟盒,拿了一根出来,给自己点上,然后缓缓吐出烟圈,神情竟在烟雾中有几分诡异的温和:“想来,你我同窗同门,竟是从未请我抽过烟啊,真是可笑、、、、默卿兄,你本可以走的,我知你本可以走得了的。”

这般口气,倒像是同学之感,生硬而稀奇,却颇叫人酸鼻而吹嘘,赵钧默愣了半秒,凝望回去,复又冷眸微闭,在郑修仁以为他不会答时,只听得赵钧默凉薄低醇的嗓音如梦呓答道:“、、、、她未同意同我一块走。”

恍惚话落,郑修仁心里“咯噔”一下,兀自缓缓摇头,起身,到了门口侧身低低呢喃道:“儿女情长,从来是英雄的衣冠冢,我万万没想到,此番我赢得颇没有意思。”

最后,郑修仁见赵钧默起身,背影极其寡淡孤寂,站在窗前,抬眼瞭望窗外的天空,侧脸的容色悠远而苍凉,郑修仁轻叹了口气,道:“默卿兄,再会。”

这一“再会”二字何其长,在接下来枯燥如慢性折磨的日子里,这是最后一人最后同赵钧默说的话,此后再无一人同他说过话,只他一人在这幢孤楼里,疲乏而似消磨着人的意志般活着。

然,如若这叫“活着”的话,那此生再没有比这个“活着”更痛苦千百倍的事情了。

第三十六章 离合哀欢

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的主任邀董香之任教外文系教员时,时隔当年她陪同自己丈夫陶云先任教此大学艺术系主任已有近二十年。

恍如隔世这一词在当年只当笑话,如今是真真觉得时过境迁,竟是那么的苍凉。

战后的确是满目疮痍,但庆幸国内的学术氛围未减少。

学校派了人来接,领着行李到了教员宿舍,陪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养子。

当她在讲台上瞧着台下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觉着他们都是好福气的人,其实她是不大愿意教书的,因教书的感觉仿佛在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而你永远对着的都是一张张年轻的脸,自己却是一步步衰老,然,她又爱极了瞧他们红扑扑的脸蛋,眼神中散发的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对世界格局变革的熊熊野心,他们皆不是自己这代的人,自己已是想慢慢过日子,然后安享晚年的人了。

下了课,竟是艺术系的好几位学生堪堪跑来,拿着一份巴黎的《世界报》还有一本画册过来找她签名。里面皆印着她当年在法兰西画展比赛时的成名作《云中种花》,画面极其简单,颜色却运用得极好,两岸线条寥寥数笔画得模糊,与天相混成了一条浅淡的河流,用不同于湛蓝色的灰蓝色的天空为底,衬着飘渺的白云,一只素手托着一朵花束在空中,同一人的另一只纤纤玉手持壶浇水,可惜几片花瓣已枯萎掉落,那束花朵独留枝干于手。

云中种花,此画曾得多种殊荣,难怪乎艺术系的学生来找她。

她行云流水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听得一个女学生忍不住在她身侧问:“先生,您既善工笔,又善写意,在国际上亦有名声,为何画作极少,又为何不来我们系任教?你可知我们听闻您来任教时,我们都以为您定是来我们系的。”

“其实,我人生最大的不喜,就是画画。”董香之淡淡笑了笑,唇鼻间已经有些许皱纹,眼角笑时亦有了褶皱,但本就小巧的脸庞还是极精致婉约的。

话落,一片扼腕同不解。

她亦没有在意,只是笑笑便失陪了。

艺术系有几位任职十几年以上的教员是认识她的,每每遇上都是欲言又止,倒是她装作新识,自在许多。

到了这里,其实她已经听闻了关于陶云先的事情,数年前他便不任教了,整日在家,听着普契尼的音乐,研究古代漆器、丝绸、唐宋铜镜和明朝织锦的华美图案,有时也出去画画,只是除了画画便是呆在家中不接待一人,照顾他起居的除了一老家仆外再无其他。而他在数年前亦同曹英佩离了婚,此后,曹英佩离了婚便带着孩子远赴海外,随后一年曹家全家移民海外。

陶家两位二老也已都离世了,当年她在国外听几位赴法的同学告知时刹那便泪流满面,泪如雨下,她侍奉二老多年,感情甚好,他们亦待她不薄,如若不是婚姻走到了那般田地,她想,她定是能陪着送他们最后一程的,可惜命运弄人。如今回到此地,亦是听到过好些次,心头倒是少了几许悲怆,只觉得沧海桑田,再不能回头,何况她亦是不小的年纪了,也算是到了不惑之年,更加明白有些事勉强不得,亦是无法子的事。

陶云先的老仆人来找她时,已是傍晚,她不知她回来的消息传的那样快,还没来得及离开学校,在教员办公室,那老仆人一见她便老泪纵横,颤颤地跪在了地上,生生喊着:“少奶奶、、、、少奶奶,你可算是回来了、、、、”

这一称呼好似过了半世纪那么久,她亦呆愣在当场,凝起来眉,半晌,终是笑了笑,搀起老仆人道:“李叔,你瞧你,都什么年头了,你还‘少奶奶’的唤,快些起来吧。”

一路上,见车窗外月色萧索凄迷,星火暗淡,雾霭朦朦胧胧似要吞没人烟。

到了医院的病房里她终是见到了旧识——陶云先。

从前她爱他的时候,时常在想,若干年后,他和她会是如何的,是否是膝下孩子成群,是否还是她顽固地爱他,而他顽固地抗拒,他是否他还同当年一样英俊洋溢,性如烈马,可如今她见着他,觉得他和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并无不同,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没有特别,眼见他发鬓灰白,唇色发紫,已是回天之象。

身上插着好几根医用管子,他面容削瘦,虚弱地紧闭着眼睛,额头有一块地方是凹进去的,仿佛生生地被削了一块肉,看起来有些狰狞。

“是日本人干的,那日少爷在河边写生,遇到了日本兵,刺刀挥过去生生削走了一块肉,还将少爷踢到了河里,幸好少爷戴的帽子漂在水里,日本兵以为那就是他的头,一枪就打在了那个帽子,以为少爷死了便走了,后来是少爷爬回岸上的。”顺着董香之的视线,李叔衣襟抹泪地在她身侧低声道。

垂下眼,董香之叹了口气:“为何不逃?我听闻城守不住时,他们军队撤退前是让城中的百姓全部赶紧逃离的。”

“少爷不肯,死活不肯,只遣散了所有的家仆,自己不肯走,他想守着这儿,他一直相信少奶奶会回来的,他要等。”闻言,李叔一把年纪有些说不住,又红了眼,哽咽着道。

哭啼呜咽的声音兴许响了些,陶云先辗转醒了过来,本是混沌的眼睛在触及李叔旁的董香之时,忽然清亮了几分,董香之就站在他的病榻旁,他竟不知哪里生出的那样的力气,倏地伸手死死抓住她放置一侧的手腕,眼角顿时逼出了一片湿润。

这么多年,他终于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

若说没有动容是假的,他的手有些似枯枝,皮肉都裹不住骨头,他当年在席间盛气凌人逼她走的画面恍若还在昨日,如今,却是哀戚地眼眸生生凝视着她,他想回来、、、、他倦鸟思巢,那么些年,每时每刻都在想重新同她在一起。那一脸的悲伤痛苦的表情,是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嘴唇无声地嚅嗫,仿佛有太多话如鲠在喉。

董香之缄默不语地凝身在原地同他对望,有些怅然亦有些惘然,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弱,却是没有松开一点点空隙。时间仿佛在病房里冻结,那么多年,他终于等到她,又怎么能轻易放开她,他只想着,若她有一丝丝怜悯他,便就算是骗话也罢,便是骗骗他这个快要病逝之人都是好的。

然,她何尝还是当年的她。

他费劲了所有的力气,嘶哑低沉的嗓音等了太多年的话终是启口:“、、、、香之,我是爱你的。”

话落,她苍茫一笑,竟觉得酸楚如虱子,爬满身子的每个角落。

不说倒罢,此话一说,她讪笑起来:“我走过你走过的地方,我学过你学过的课程,我得过你在国外得过的所有的奖,你往日以为我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我皆做到了,云先,其实我也可以的,是不是,我都是可以的,然,你当年没有给我机会,你没有给过当年的董香之一丝一毫的机会证明她也是可以配得上你的。如今,我又凭什么给你机会,就算是在你身染重病的时候。”

剧烈的喘息,好似有些想要辩驳或是再说些什么,他半撑起身,额上满是虚汗。他的手还抓着她,比适才抓得更紧了些。

她反握住他抓着自己的手,低声道:“云先,再没有比你更狠的丈夫,你亲手杀了我腹中的孩子,只为成全你同曹英佩的爱情,你以为这一切我都不知,所以你以为你还有资格等我?我到法兰西的第一年学校的校医便同我说了,我服过刺激的药物,因我身子弱,免疫力差,可能永没有再次怀孕的机会了。你可知那日我哭得我有多惨么?我只以为你不爱我,可我没想到你这样决绝地不爱我!陶云先,所有人说爱我,我都信,唯独你,我不信,我更不可能回应你。”

生生地拽开他的手,她死死咬着牙,说着话时,亦是钻心的痛。

“少爷——”

浑身发热作寒,陶云先全身抖颤哆嗦,脸色更白了几分,废然地垂落在了病榻旁,两眼血丝,嘶哑哽咽的声音低低如着了魔似地呢喃:“不能,你不可以知道,你不能知道,不可以——”

李叔赶紧去唤了医生来,陶云先却丝毫不配合,蜷缩在了榻侧,也不顾血液回流,期期艾艾地咕哝:“我没有,真的不是我,怎么能是我,我亦不信我竟这么做了,香之、、、、不是我做的,不是的、、、、”

病房里慌乱间,董香之深深一闭眼,抚额忍痛,转身离去,在关上门的瞬间,她最后听见了似乎是儿时他同她关系尚好,他像个孩子群里的头头,朗声喊着的那句:“香之!走!我带你抓蛐蛐去、、、、”

三日后,陶云先离开人世。

过来处理他身后事的律师带她到了陶云先现下住着的旅店房间里,递给她的还有一份赠与合同。

他所居住的房间并不像个安居之所,更像个画室,睡觉的地方都无,卧榻上摊满了草稿画纸,乱得紧,打开房内的一个大箱子,全部都是他已完成的画作。画作上盖了白布,从箱子边缘未被盖住的部分隐约能见到有裱过的,和无裱的都有。

“这样吧,请您帮忙,等等我签一份文件,将他的遗产及其著作权等权益全部再转交给他在海外的前妻同儿子。”神情淡漠,董香之只双手抱胸,觉得有些凉。

那律师稍作讶异,然后作势要去掀开盖在画作上的白布:“您确定么?陶先生遗留下来给您的钱恐怕可以抵上普通公务人员十年的薪水,而这些将来亦或许是极珍贵的画作,兴许有天会卖出天价。何况这些画里出现的人都是、、、、”

“不用了,这些我都不需要了,他活着的时候,我都不需要,他死了我亦更不需要了。”董香之无意识地动了动腕表,眼窝微陷,抿唇如叹息道。拨过额前的一缕碎发,她突觉眼角好似有多了一条皱纹了。都过去了,是的,她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如今更没有意义要拥有这些。

第三十七章 无感情

郑修仁堵在董香之的教员宿舍门口时,警卫都在外边,声势浩大,她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便沏了一壶茶,袅袅烟雾,茶香四溢,然后示意他可以坐下,期间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陶瓷杯里茶叶渐渐舒开的样子,道:“没有毒,郑先生可以放心。”

“他是不是我儿子?”

垂下眼,董香之低头淡问:“郑先生,恕我无理,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是否能提一个条件?”

“你以为现下有人敢和我提条件?”鼻间溢出嗤笑,郑修仁眼眸一眯,精光顿现。

倒也从容,见状,董香之态度不变,接着说道:“如您不愿意,那便算了,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您的妻子最后给你留了何遗言,这个世界上只我一人知道,也只有我知道,我养子真正的生世。”

侧边唇角微勾,郑修仁吁出一口气,说了两字:“你提。”

“我要见赵钧默。”

“休想,他是重要囚犯,不可能轻易让人接触。”

“我只需一些功夫,我同他有些渊源,他夫人曾是我的挚友,只是看望,再说,我这般的年龄和身子骨能有办法助他脱困?那岂不是你们特务的笑话?”

赵钧默的确是被严防看守,但郑修仁如今职位极高,打个条子应是没有问题,他坐上高位识人的本事是不浅的,眼前的女子态度不卑不吭,但眼里有着坚忍的气质,足可见心志之强,如若不应下,恐怕得不到详尽的消息,何况他亦不是非拒绝她不可,那么多年,年纪渐长,逞凶斗恶的脾性也都过去了,他们之间同窗情分还在,他如若能让他趁机会见个熟人也算是好事。

这件事要从何说起?是的,要从很多年说起。

董香之到了法兰西虽有明晰的盘缠,亦有明晰的校友相助,可惜学校宿舍已满,她还未来得及入校就要为居住犯愁,所幸法兰西大学有华人留学生同盟会,经过华人同胞的帮助,替她找到了离学校稍远的一间郊外别墅,别墅后还有一片雾霭缭绕的森林,每日的晨曦时空气清新,时时还有动听的鸟鸣声。

她的房东太太亦是一位华人,经常是一袭旗袍,早上给她烧的早饭是离这里几十里地华人街买来的中国米,煮着稀饭吃,真真不容易,可房东太太倒不觉得,如果说思乡是一种固执,那么每天早上同同胞吃一碗热腾腾的稀饭,便是仅有的思乡病吧。

曾经,董香之问过房东太太:“你丈夫呢?”

她笑笑,那笑容饱含了太多的情愫和情绪:“他忙,他说让我先过来呆着,过二年会来接我。”话落,还是有几分期待同甜蜜的。

董香之方才了解,原是这个做丈夫的将妻子送出了国,说是为妻子打算,先让她来居住适应,一来为了让她逃离国内纷争,二来也是为了在海外能早些立根。所以呆在法兰西这些日子,无论房东太太多忙,她还是会每天整理房间,整理客厅,整理这个别墅的边边角角,只是为了一个可能随时都会来找妻子的丈夫到来时能看到整洁幸福的家。

甚至她这个以前只是当府中少奶奶的,衣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子,学会了做生意,投资股市,圈了一块地做农场,受益颇丰,为的不过是希望多积累一些财富和基础,希望那个送她来的男人有一天来接她,看到她所为他做的能对她说一句:我的夫人,确是最棒的。希望他们之后相会后,能一起过上更好的日子,再无政治上的勾心斗角,亦无他的怀才不遇,她见不得他受苦,更见不得他如此才华,弃商从军用尽所有力气考上军校的这个男人最后因为无人赏识而下场凄凉。

女人爱一个男人,有种种的爱,而其中一种就是如母亲一般的包容体谅还有呵护,她会因为一个男人而柔软到极致,也会为了一个男人而坚强到最后,期冀能给他遮风挡雨,铺路铺石,即使只因为一个男人彼时平淡的誓言。

“倒是你先生费心了,那他那边没你的照顾,想来也是不适应的吧。如今这世道,是挺艰难,夫妻都不能相聚。”语后是叹息,身为女人董香之感同身受咀嚼着些许酸楚。

“是啊,应该是会不适应的吧、、、、”她没有注意到房东太太有些失神迟疑的回答,眼神略有呆滞。

叫人愉快的是,那房东太太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还很小,是房东太太到了法兰西二个月后发现怀了的,一个女人只有一个老妈子在旁边照料,不可不说委屈,多次夜里惊醒,时常是湿泪渗满了枕巾,孩子是早产儿,那么小的一团肉,她养足了身子,气色亦好了很多,她发了好几份电报回国,皆无音讯,正想不顾一切地打越洋电话给丈夫时,国内那边终于只捎来了一个电报,如下:

有式映照顾,万事放心。

简简单单四个字,不提孩子亦不提她是否安好,却提周式映。这是她允自己丈夫娶的小妾,其不是因她大肚,而是那女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年岁也比她小,她素来见不得女人凄苦,何况她知他是有意的,否则怎么会招惹这一个有婚约的女子,抗婚来投奔自己的心上人。这一番轰轰烈烈的爱情叫人吹嘘,却叫她这个局中人如鲠在喉,有苦说不出。

公公是自己父亲的挚友,自然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她操持着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是郑家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是有发言权的,而那个男子偏偏说:“碧城,你做主,不要担心拂了我的意,若是你不同意,我就让她回去。”

话虽如此,但她岂非不懂,他们年少夫妻,十几岁便在一起了,八抬大轿,老式婚礼成亲的,他们同许多追求自由恋爱的人不同,彼此之间知根知底,亦有好感,对婚姻也不抵触,反倒是欣然接受,公公是个商人,脾气也大,却是正直磊落的人,结婚前对她说:“好媳妇,若是他哪点对不起你,我打断他的腿!”

婆婆亦在婚前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你可千万别跟那些嚷嚷着新潮的女子学,那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只是逢场作戏,没有真来,你也就当真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这位子有我们做主,定然是雷打不动的。”

他说让她做主。

岂非可笑,她知这次,他是来真格的了,否则他不会将外头的女人带来,全凭她做主。他在试探她,甚至是在让自己欠她一个情,如若不然,恐怕他让那个女人走了,他也要开小灶了。

她李碧城何其聪明,却又何其可悲,若是不答应,那是生生逼走了丈夫,换来妒妇的称号,若是答应,她是让出了半个丈夫。

整整在自己卧榻哭了一天一晚,待到第二日,有丫鬟在她耳畔悄声说:“昨晚大公子给周小姐去旅馆送药了,说是跪了一天了,皮都跪破了,少奶奶你瞧这日头,都那么晚了,还没回来。”

心里“咯噔”一下,却是心凉剔透。

脑里忽而清明了许多,他终是认真的了,魔怔了,她是阻不了的。

最后她让人请了周式映来,只一个要求:“不可在外夜宿,以后入了门住在大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