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来不撒谎,答得那般光明磊落,坦荡干脆。
“啪——”
怒极反笑,他顿时扔了毛巾,不复方才的温柔,只捏着她这些天变得愈发尖细的下颚,脸上肤色渐染上些难受的晕红,他冷黑的眼眸眯起,启口:“对着你久违的青梅竹马你倒很不难受对吗?!”
“你跟踪我?!”她黛眉横竖,薄怒起来,只掐着他捏着自己的下巴,不由嵌了进去,“卑鄙!”
她如今竟是这样看他的!
竟是这样、、、、心下倏地紧缩,胸口闷地说不出话,他方恨恨的道:“是,是我跟踪的你,我跟踪的你,我料你早已心生悔意,你早就后悔当初没有跟他在一起,所以我这番做不过是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这样你便可以毫无障碍地投进他的怀抱,与他、、、、”
“赵、钧、默——”她一巴掌气不可耐地掴了上去,他连避都不避。
她的力气分明那么无力,却可以把他打得痛彻心扉,他明明体质这般好,出身黄埔,留学西点,军人的训练早已练就了他坚挺的体格,他却分明觉得自己发烧了,只是一场雨,一个女子的巴掌就已然让他感到溃不成军。
面上波澜不惊,他只是冷冷地望着她,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明晰,你叫我心寒。”
“你何尝不叫我心寒。方才他问我,如果今日他下棋让我,我是否会回心转意,我应当回复他,我会,我会回心转意!嫁给你是我明晰这一生最大的错误!我后悔了,我告诉你,我悔了——”
话音未落,他狠狠地逼了上来,咬破了她倨傲的唇,如它主子的性子般那么烈,辗转撕咬,她挣扎得紧,他却没有理会,硬生生两人没站稳,不知不觉地控制与挣扎,双双倒在了铜质的卧榻上,身子那么湿,却那么的热切,天知道他有多想念她,甚至在很多时候,他都想示弱地对她说一句,他从来都爱她,爱的始终是她、、、、
“随安,我、、、、”互相纠缠在一起,他失神恍惚地抚上她清冷的眼梢,只想开口道那些素来男子开不了口的求饶,就如他说的,他从未赢过她,即使她不服输叫唤着他赢了她马术,赢了她围棋,赢了她的心、、、、种种种种,他皆心里自知,是他从没赢过她,是她从来都赢。
其,那日晚宴的遇见,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他早就听说过她的芳名,那日他到南京办事,在警备司令为他设宴的当口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听到她的脾性,听到她所做的种种令人生厌的狠辣手段,她的高傲,她的张扬,还有她对自家的护短,皆叫他心生向往,后来,他一直想找机会见见她,只是他当时并未常驻南京,军事又繁忙,几通电话下来皆没有问到她的照片,那帮驻南京的部下个个都被他电话问得焦头烂额,心下不禁懊恼,只怕是问不到明家大小姐的消息,都无脸面见他了。
终是恰逢他来南京常驻时,一个受邀的晚宴上遇到了她,虽是受邀,却真真是为她而来。
她恼他会撕咬他,气他会瞪他,怒他会将他一顿敲打,她美则美,家世显赫,在他看来却是她的真性情让他迷恋不已,她会为了一个路上的弃妇跟那个男人争吵指骂,还会跟路上叫骂父母的不孝子争执对骂,她那般的耀眼,在他人的眼里是因家世与容貌的光环,与他而言,却真真是因她素来毫不掩饰的性子。
可是时局太乱,他亦不能保证将来他是否能毫无暗敌,何况明家受制于日本人,这些年来日本人哄抬物价,对商界影响颇深,他能理解自己的老丈人为难之处,却不能不为明晰考虑,不能简单将她推回明家招致日本人的注意,但若安排她至海外,他知她如此至情至性的女子怎会放得下明家和孩子,而他亦做不到,如果真的从此见不到了,他宁可死在一起,然,思绪混乱,越是在意便越是无法冷静,自杜子珅之事起,他每逢梦魇之时总能想起杜家太太那双充满血泪和羞愤的眼,他从未有过的担惊受怕,从未有过的惶恐,惧怕将来发生的任何事,他从未这样过,自此他赵钧默比谁都明白,她真是他的软肋,比想象中的更是,只是,她的性子终究与现在的他要相互争斗不已的,他不望她理解他,却望她能接受,比起护着她,他其次更惧的是失去她、、、、死死抓着,不过是因为太过在乎,而怕失去。
她的性子从来是他的不安因素,而今真就是他命中的劫难了。
手腕深深地被他掐着,她动弹不已,死咬着唇,黑色湿漉漉的头发如同绸缎,纤腰像当日初见未曾孕时不盈一握,执拗的双眸染上散不开的哀伤与抗拒,他眼眸至深,吻过她的眉眼,沙哑低沉的嗓音平添了些许无奈与软意,在身子互相碰触挣扎中,他只得艰难地启口,口齿略有模糊地道:“随安、、、、随安!静下来,静一静!你听我说、、、、”
“不——别碰我——”明晰只觉得浑身难受,她恍惚间脑子里只划过许芳抚着肚子讲她不在时他与她的种种,心下止不住的恶心,不假思索地奋力反抗,只冷声喝道,“再也不要碰我,我永不可能再给你生孩子,要生孩子,你找别的女人去生!”
她也不知怎么会说这一番句话,她恼极了,他亦不好受,他刹那心生冷意,停住所有的动作,只清冷笑了声,硬朗的寒颜无端端向人逼出了几许刺骨凉意,心怀痛意,他松开她的手,好似甩开一般,脑子嗡了一声,话不由自主地倾泻,漠然而出:“莫用你提醒,明晰,你亦生不出孩子,从盛儿出生的那天起我便没有指望你能再为我生孩子、、、、”
“啪”,好似岌岌可危的弦就此崩断,她心一颤,他亦为不加思考的出口恼恨不已。
明明是事实,却是这等光景,这等口吻,想来他想了无数次与她好好说这件事,让她接受,安慰她并搂她在怀中细细抚慰,只不曾想竟是这般狼狈得让她得知。
哑口无言,他心沉甸甸的,亲眼见她像一点点的死寂了一般,面上顿现烟容,心下一紧,他已知这件事不可能再重新编排一次让她知晓了,她不孕的事实竟是这般情形让她知道的。
“随安、、、、”
他伸出手想碰碰她,因她像是被封住了一般,毫无反应,眼神空洞。
只是,他还未碰到她,就被她一把推开,她冷喝的嗓音如冰爆裂开一般:
“你滚——”
生生指着门口,亦没有多看他,他心知不可能再多说甚么,心下莫名凉透了,薄唇紧抿,眼含深痛,脚下虚浮,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深深地闭了闭眼,艰难地步步离开。
直忍到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她方泪如雨下,潸然不已。
她不是没有过希望,却那样被蒙在鼓里。
他太狠了,狠到她连唤疼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样生生重重躺到在了榻上。
凉意正正袭来,空气静得如暴风雨后的苍凉,悄无声息的,晚晚忽的从窗口跳了进来,跃上她的铜质卧榻,一声声尖细娇柔地唤着她,舔着她的面,毛发微亮的样子极为美丽,鸳鸯眼的眸子如一面镜子,映照她此刻苍白虚弱的脸庞。
第十四章 不必非一起到老
他再不敢出现在她的面前,自那日起,他便再也无与她碰过面。
这日,一部名贵轿车疾速驶入乡间小巷的老宅旁,只见一妇人在老式大宅门口动作缓慢地拣着菜,适才望见那车程亮得华丽,众村民已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恍然间,那车门打开,那名妇人不自觉地慢慢站起,方一抬头就见车内下了一人,风尘仆仆却是昂挺伟岸,冷漠凛然之气霎时顿现,腰间的配枪同配剑,显得尖锐而冰寒,斜阳隐约射过他成熟略有沧感的五官,那妇人方抽气一口,还未上前迎去,只瞧那男子稍低头,已至她的身前,沉吟一声,低低而悠长地唤了声:“、、、、姆妈。”
那是赵钧默家中保姆,只是数年前儿子在乡下娶妻生子便回了老家,此番他在她面前,寒俊的脸庞亦露出几许温柔的笑意,只是眼梢略带悠远的愁绪,才唤了短短一声,竟顿感喉中生涩,心下悲凉凄怀,不由俯身抱紧了妇人。
他低沉略沙哑地沙哑像是感冒了几许,那样强硬而冷冽的男子在妇人的耳畔竟如稚嫩的童孩,薄唇微凉的嘴角浮出几许自嘲的苦笑与奈何,沉默半晌,方喉咙生涩不由自主地道:“姆妈——我再回不去了。我知我再也回不去了、、、、事情终如我所愿,然,我却再不能回头了,姆妈——我永生许是不可能再得到了、、、、再不能了。”
心像刮了好几片血肉一样,连连埋头处理了好几桩事务,终是再也忍不住地来了此地,只是牢牢抱着仅有的几许温暖,像一个他素日最鄙夷的逃兵,方一出声已是咬牙生冷,端端是苍凉万分。
那妇人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知晓若不是大事,他是不会来的,他平日里这般忙,多人靠着他活着,在早年厌恶而不擅长的政界一步步刀口淌血如履薄冰,如今身居要位,难免多烦忧,竟不料此番如此严重,竟让他一来便死死扣着自己,力度有多大,她便知她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心里有受不住的疼。
他从来意气风发,少年得志,却在她面前再也忍不住地道了几句,已是千金沉重。
心下一紧,倒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拍拍赵钧默早已成熟伟然,坚挺独当一面的肩背,道:“回来便好,都会好的,默卿,傻孩子、、、、都会好的,有姆妈在这儿,你来就好了、、、、”
半晌,他通红的深眸终是恢复清明,眼神如常睿利了几分,略略退了一步,轻轻地抚了抚姆妈苍老年迈而慈爱的脸庞,硬朗而略显孤僻的面容稍有好转的情绪,低低“恩”了声,浓得散不开的冷黑眸幽凉,静静地垂下眼,倒再也没说甚么。
而,明晰连连烧了好几天,等到想起要接董香之的时候已是昏昏沉沉地挣扎起身,董香之却已守在她的榻前许久了,她刚一睁眼便看到董香之穿着旧式的衣服,中规中矩,裁剪合身,倒也不失文雅,简单的白衫黑裙,白衫上还有精致的水墨画图案,想来陶家待她也是不错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屋子里开了一盏罩着绿色的琉璃罩子的灯,屋内幽幽暗暗的,室内凉薄清冷。香炉升出袅袅的烟雾,是淡淡的檀香味儿。
迷迷糊糊地艰难睁眼,明晰还能感觉到四肢叫嚣着的疼痛,还有脑袋嗡嗡地发疼,她朦胧地瞧见董香之那温婉略有腼腆的脸上盛满了关切和心疼,扶着她稍作起身。
“、、、、你?”
话一出口才发现如此的沙哑,才脱出一个字已太艰难,后面竟有些失声了。
董香之瞧见心下不免一急,赶紧道:“哎,日前赵先生派车来接我的,他让我在这儿好生休息,也便陪你,怎料我一到赵公馆竟听到你身体微恙的事,赵先生说、、、、”
“好了,不必提他。”淡淡打断了董香之的话,明晰心口微疼,揉了揉自己的发疼的太阳穴,喝了董香之递来的药,然后靠着榻背,闭上眼也不说话,室内静谧得紧,她唇瓣紧抿,神色自若,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流了几许眼泪。
“随安、、、、”
她见她眼角渗出泪水也不多问,只是上前抱住她,心里竟也止不住的莫名悲戚。
“我永不会原谅他,永不会、、、、”
再也忍不住了,话未说完已是满眼泪水,从未有话说不利索的时候,此刻明晰却瑟瑟发抖,死咬着嘴唇,语序混乱却抖颤。
“香之,香之、、、、你可知,这些年我喝了那么多药,再苦再难喝我都,我都喝,仅为了他,为了他,想为他再生个我们的孩子,不曾想,他竟早知道,他竟早知道我已不能生育,再不能做母亲!他这般欺骗我,这般耍我!他瞒了我这么些年,却带着许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回来、、、、太狠了,他太狠了、、、、香之,我恨他,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他——”
太冷了,阴测测的冷,她死死扣着董香之的手腕,突地像压抑到了极致,终是放声哭得凄厉,眼前莫名浮现当日赵延盛站在许芳面前,小小的身子那般的执拗与疏远,对她道:“母亲,你好不厚道、、、、”竟是为了另一个女子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而如今她再不可能有孩子,原是她再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我明白,我晓得,我的孩子,当年未来得及出生便死在了我的腹中,随安,我亦恨,当年我痛得死去活来,我以为他能安慰我几句,甚至握握我的手,给我一个笑亦可让我满足矣,那是我们的孩子,毕竟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可惜什么都没有,你猜我见着了什么?呵,我亲眼见着他淡淡舒了一口气,那般像是解脱了一样、、、、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忘记他当日的表情,若说死心,当日恐怕只是他这样的一个动作教我心里凉透了,我再没有心生过期待,再没有了、、、、我从来怯懦,那句‘离婚’从未敢开口,我珍惜陶家曾给我这孤女的一切,亦恨已定的一切,随安,若不是你来,恐怕我这一生都会是得不到陶云先喜爱的陶少太太,再不会是任何人、、、、”
亦是凄凉的开口,话音未停,已是泪语凝咽,董香之亦紧紧抱着明晰,双眸哀戚,话语像是从嗓子里飘出来一般,但语气却是这般切齿。
暖意通过两方的体温略略温暖了彼此,明晰穿得单薄,这些天她已瘦弱了许多,再没有言语,只是靠在董香之的肩上缓缓地平复了气息,直到董香之在她的耳畔,低声而慎重地问她:“随安,咱们一起走吧、、、、”
明晰何尝不想,她多想答一句,好,可是太不容易了,她毕竟不像董香之,是个孤女,不是孑然一身之人,她出身望族,承载着太多的东西,里面的错综复杂的联系并不是能道得清的,她苟延喘残,为的不过是希望一切能安好,她看似雷厉风行却是性情中人,随安,随安,竟是为他人而筹安。
何况、、、、
“莫傻了、、、、香之,我此番筹的钱仅够一人用的,何况这一路久远,我自生盛儿以来这身子早就不太好了,这些年我一贯装作无事亦不过是外强中干,我早不能经受路上长期的折腾,恐怕一个不好便会客死异乡了罢、、、、”
未说完,董香之早掩上明晰发白虚弱的唇,微微蹙眉道:“讲甚么晦气话呢,不会的,你会活到一百岁的,等国家一切安定,日寇离华,你我自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
明晰已敛起面上湿意,微弱而勉强地攒出一个笑意,淡淡地道。
第十五章 为她拆了围城
这是陶云先第几次找不到画笔了,他已数不清了,家仆个个挨个被他训了遍,脑子烦得紧,连友人将他邀来凑桌,素日最爱的打牌亦不甚欢喜。
牌声劈啪中,陶云先的神色不喜,优雅的画家指尖若有似无地敲着桌面,思索间,竟不由自主呢喃地吩咐了一句:“让少太太送些莲湖园的糕团来。”
“这个啊、、、、”气氛顿时停滞了几秒,身旁的小厮呐呐地答。心下不免嘀咕是哪位少太太,自家少爷的心性他倒是明白,只是此番真叫人不知如何反应。
“哦,对,她知我喜千层糕,让她莫要带太多,其他味儿的糕团也多带些来叫诸位一起尝尝。”未察觉异样,他只自然地说道,头也不抬,只挥了挥让小厮去通报,然后出了一张牌,眉头又皱了几分。
那小厮只得“哎”了声,等到了曹英佩的跟前,只道:“少爷在方公馆家打牌,想吃莲湖园的糕团了。”
好,这番下来,曹英佩特意打扮了一番,洋装裹身,姿态曼妙,倒是一派得体温柔,到了陶云先身旁,俯下了身,淡笑着递了上去,只静静甜蜜地看着他吃,却见他吃了口,倏地抬起了头,猛地瞪大了俊眸,直连连咳嗽。
曹英佩不是笨人,他那短短一瞥,她竟分明看到了他眼中不假思索写满了几个大字:怎会是你、、、、
她素日心高气傲,亦是家世不凡,就快要一跺脚便走,只听闻身旁小厮惊呼起来,拿过她手中的糕点一咬,脸色顿时灰暗下去,见势不妙,哆嗦了几秒慌忙喊叫道:“竟是豆沙馅儿的!天!快叫李医生来趟——赶紧的!”
一阵咋呼,她见着陶云先英俊略有几分散不开的文人忧郁气息的俊颜染上不自然的红晕,浑身起了点点红疹,心下暗叫糟糕。
李医生到了直说耽误不得,到了医院竟是进了急诊室。
陶老爷子和陶太太赶忙到了医院,一到便赶忙吩咐了小厮:“快,去赵公馆请少太太来、、、、”
往日,陶云先不小心食了过敏,皆是董香之衣不解带地身旁陪着,其实,他们的关系好几次都稍有缓和,只是毕竟差距太远,接受的事物与教育亦大不相同,乃至每每说到几番话题,总是谈不下去便作罢了,爱首要从沟通开始,连沟通都无,怎能让人明白是真真爱上了。
而婚姻是相伴,是习惯,他与她从小长大,其实亦有不少快活的日子,只是时间过得太快了,早已丢失在了岁月的长河中。
遥记得儿时,他走到那儿,她都亦步亦趋跟着,他恼她,却不得不看着她,他记得她扎着两个乌黑的小辫子,一甩一甩的煞是可爱,他教她认字读诗,自到了学堂起,不知何日他竟听闻她是他家中为己的童养媳顿时心生反意,他再不想见着她,她做任何的姿态,他都觉着虚假不堪,她亦觉得她对他好只是因寄人篱下不得不讨好他的姿态,何况他更不喜她这般毫无思想,竟能接受如此被既定的旧式包办的婚姻,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他愈发不喜她,亦愈发不想了解,不了解也便愈发不喜,这世上的规律都如此,不爱也自然是逃不了这个原由。
陶云先刚一睁眼,白色的天花板,还有消毒水的味儿,耳边是德裔犹太人傅医生不甚流利的中文朦朦胧胧在耳畔响着。
他做梦了,做了很久以前的梦,醒来的时候竟觉得无比累,浑身上下动弹不得,竟是都没了力气。
意识稍稍清醒,只听闻家仆跟自己的母亲说这话,语气竟是颇为无奈:“太太,少太太说,她再不会回来了。”
闻言,陶云先微眯着眼,众人亦没有发觉他醒来了,只是他胸口莫名起伏不定,又深深紧闭了眼,亦是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紧紧捏着病房的被褥,心下直响彻一个声音:她竟如此听话,这回她还这样听话!
明明该欣喜若狂地像是摆脱,却偏偏像怅然若失般的愤愤不平,她如此心狠,她竟这般放得下。
真正醒来的时候,一众家仆迎了上去,陶老爷与陶太太赶忙也俯在了他的病榻前,曹英佩紧紧握着他的手,面上担忧而满是愧疚,他倒没有看任何一人,只是盯着病房内的一出角落,淡淡地道:“我要同英佩结婚。”
听他言,曹英佩惊喜地望向他,却不料他没有撇过头回望他,只是莫名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一个角落,她顺着他的视线,竟无任何一物,只有白白的墙壁,心里不知为何揪了起来,忐忑不安,喜色也略微褪了下去。
“你这不孝子——这方离婚片刻便就想要结婚了!”陶老爷子听闻也是一怔,然后恨恨地道,已无力气再扔烟斗撒气,却还是脸色落下,面上毫无掩饰的不豫之色。
陶太太叹了口气,也尽是无奈,拉了拉陶老爷子的马褂袖边,见状,陶老爷子冷哼了一声,半晌,转身道:“也罢,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已管不了,只盼你们此番能珍惜,痛自悔悟,自爱自尊、、、、”
犹如叹息,陶老爷子半摇头,双手扣在身后,也不瞧任何人,和陶太太走出了病房。
空气顿时静谧了几分,天气凉薄,他静静地垂下眼,叫人看不透。
“、、、、我不知你不能食豆沙。”
曹英佩见众人渐退去,坐在他的病榻前,低低地说,语气有些轻,咬着唇满是歉疚:“对不住。”
说完,她向他方移,亲密地靠向他的怀里,倒也很注意,只是略微倚着他,陶云先未动,只是抿了抿唇,淡淡抿笑,神色悠远,眼眸深长,然后垂下眼帘,抚了抚曹云佩的青发,道:“不,并未是你的错,你勿要计较,我亦未对人说过。”
只有最亲之人方知晓罢了,他心下不甚是什么好滋味,只是空牢牢的,深暗如海的眼眸愈渐朦胧。
十日后出院,他方才在董香之的卧室榻柜里,找到用惯了的那几只舶来的画笔,原是她每日收起放好,还是在榻边,有些许莫名莞尔。
傍晚烟霞漫天,他席地坐在寺庙的一方空地前写生,听着寺庙的晚钟,陶云先略微半晌的失神,手上只是自然的几个比划,浅浅的几笔,一幅淡色的素描已简略成形,画中是一人模糊的轮廓,隐约仔细看,是较小巧碧玉的外形,杏眼微垂,好生腼腆。
他英俊沉静的脸上无任何表情,只是略略淡漠地收起画画的工具,到了家中,恰逢陶太太亦在书房阅书,只淡淡地抬了抬眼,不经意地问:“今日去写生可已为画作取了名字?”
“未取。”
他素日的习惯便是为画取名,此番去了多时,竟是一幅未取。
“可画了?”
“画了。”他将东西随意一放,淡声答道。
陶太太淡眉一挑,动了动身,拿过他手上的画一看,心底皆是一惊,咽了咽喉中涌上的轻痰,旧式发髻也跟着主人微颤了下,陶太太声音飘虚了几分:“、、、、画的可是香之?”
闻言,他倒也不恼,只是神情坦荡,淡定从容地脱下外衣,答道:“不,您看错了,那是英佩。”
空气静寂了半晌,胸口莫名一窒,陶太太方有了表情,眼神如炬却是吐字极慢极慢地附和着:“恩,也是啊,是我这老眼瞧错了,这分明是英佩啊、、、、挺好,挺好的,早些把婚期定下了吧,既是都留过洋的,便办个西式婚礼,简单些便好了,我同你父亲亦不是古板之人,既然已决意结婚,便要尽早给曹小姐名分,否则外人是要传是非的。”
“恩,我亦这样想。”陶云先怔了怔,然后抿唇淡笑,略略颔首。
出了书房,陶太太的面色方一点点灰败下去,神色隐晦,已年老却睿然的双眸望着前方自家遗留着清末院子风格的月洞门飘忽出神。
天色灰暗,月色缠云,似乎是要下雨了。
恍惚间,陶太太不知为何一阵苦笑不已,径自走过陶府的长廊,到了议事大厅,正见自家老爷与管家下着象棋,手边一壶尚好的明前龙井散着袅袅的烟雾,不由好生心中悲凉,伫立在旁,却不是想着自己,想的是适才那幅晦暗未明的画。
微凉的天气,陶太太失神良久,沧桑地嗓音淡淡自语呢喃地道:“当真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这真是命呐——”
第十六章 瓦解
“今日太太笑了几次?”
书房的琉璃灯在夜间闪烁着淡淡的光辉,赵钧默手上执笔疾速批阅这个公务,眉头紧锁,颈项间的猩红的疤痕显得刚毅而明显,剑眉星目,眼角略带些许岁月的褶皱,极宽的肩膀和五官清晰分明的冷颜在夜色下略微显得慑人。
语气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却是真真在意。
郑副官自是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低声在他的耳畔道:“好些次了,自董小姐来了之后,太太心情较有好转,只是,董小姐总是要走之人,自不能一直让太太开怀,这几日吧、、、、这几日、、、、”
话说到后边,郑副官稍有难色,见赵钧默眉梢一挑,略有不耐,只好赶忙接着说:“《国民新闻》的总编辑张先生倒是常来拜访,自从您不加干涉以后,倒是无人加以阻挠,他时常来陪太太,与旧识一起倒也令太太稍有宽慰,若是之后董小姐真的走了,太太身旁有张先生,同张先生多有联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到底男女授受不亲,张先生未娶,而太太亦是有妇之夫,这要是传出去难免、、、、”
何况,您心也有芥蒂,再者他们俩自小青梅竹马,这般下去虽是对太太好,但这对夫妻之间时好时坏倒真的是未可知的。
后面一句话,是郑副官的暗忖,面上倒无表露,只是规矩报告罢了。
“罢了,她心情好便好了。”如今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是挥了挥手,停了手中的笔,不自觉敲了几下桌,沙哑低低沉吟一声,略一蹙眉,道,“、、、、只是这《国民新闻》以往几期多次言论不当,很是偏跛,立场极不稳当,现今他出任总编辑不知是好是坏、、、、这张梁笙的身份倒真是颇耐人寻味,这几日调查他的人员说他与汪的下属走得近了些,恐怕这中间多有猫腻,你再多派人盯紧些。”
话落,赵钧默眼色又深了几分,前些日子校长便同他商量整顿言论之事,杂志报刊自是首当其冲,他虽是见不得张梁笙,但如今能让明晰多有喜色的人除了两个旧识:董香之、张梁笙之外,倒是再无他人,若是无事,他倒真真不希望再有何乱子出现。
“是。”闻言,郑副官立刻颔首低应道,空气静默了半晌,郑副官不免最后又多了一句:“先生,你也莫怪我多事,这现下虽是天气温和了些,但到底是刚入春不久,您也早点休息,这公事总归是忙不完了,太太、、、、太太始终是最需要你的。”
还未答话,便满口的苦涩,一笑牵动,已是自嘲,赵钧默下意识从桌旁抽屉里拿出一支雪茄,明火暗亮暗灭,烟雾袅袅,他指尖略感到温度,周身却是冰凉不堪。
“、、、、恐怕,如今她最不待见的就是我了。也罢,我又何必自讨没趣,算了,郑伯伯,我心里不苦。”
此番最后的谈话早不是公事了,他的声音都低柔了几分,像一个迷途的晚辈装作镇定地否认道。
郑副官本欲再言,却是话到口中不知如何说,只得“哎”了声,然后关上书房门退了出去。
天晓得,那半夜还在处理公文的男人瘦了多少,他自小瞧着他长大,却是知道他的性子素来容易转牛角尖,若是无能之人,贩夫走卒倒也罢了,却是这般的身份和地位,这影响却是真真叫人难以回转的。心中百感交集,郑副官垂下了眼,只长长叹了口气。
前几日在平安大院里听戏时,他分明见他搂着那戏子,眼神却分外清明,那日他环顾了四周,早已眯起眼,了然于胸,四处锣鼓喧天,却是暗处藏人,还未来得及提醒自家主子,却从他的眼神里已知他自是知晓了,那四周多是监控,如今这乱世,看戏的愈发多起来。
这世道一个行差错步定然是万劫不复。
“监视恐怕倒好了,郑副官,你猜,这四处是眼睛多些,还是枪杆子眼多些?”竟是调侃和嬉笑,他那样略显孤僻冷峻之人说起风凉话来倒颇为自在。
不禁莞尔,郑副官自是知道他的能耐,可他不能不为他担忧,到底他是自家主子的长辈,于公于私,他都要为他多想些。
本来不阻挠张梁笙进府邸探望大太太他是赞同的,只是这些日子里来,他心中甚是忐忑,他也不知他在害怕什么,只是有时看着在外隐晦如海,淡笑若风的赵钧默,再回去看见引得太太浅笑的张梁笙,他竟会在青天白日惊出一身冷汗。
如今太太安好,心情稍转,他知自家主子在外都放心百分,只是这般的结果,得到的不是没有牺牲的,若是可以谁愿意自家府邸心爱之人,家中之妻的男性友人进进出出,他知赵钧默已退让了几万步,可这几万步想必步步见血,郑副官是怕,怕这几万步的退步,后果不堪设想,然,再不堪设想又如何,总好过太太如杜家少奶奶的下场。
他知自家主子虽是军人,却是个瞻前顾后的脾性,万事不打算是不能的,此番只要大太太能安安静静,隐没在人前,在家里心情尚好,恐怕大太太举着枪杆子一枪崩了自己,他家主子恐怕皆是愿意的。
“、、、、万望一切皆好,国家强盛,人民安康,夫妻相守百岁。”
也不知怎么地便走到了赵家府邸内设翻新过的祠堂,郑副官点了三支香,面上已是岁月褶皱满面,低沉的嗓音带着若有似无的沧桑,望着牌位,耳畔仿佛能听见府外警卫端着枪,金属碰撞,子弹在枪里随着警卫的动作而透出几许冰冷的碰撞响声。
迷途的何止夫妻。
过了好些时候,终是睡在了榻上,郑副官心乱如麻,也不知怎么地在一阵阵的虚汗中睡熟了。
、、、、
许芳已是多次与张梁笙擦肩而过,从刚开始的不可置信,到最后的了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