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还可以忍痛去喜欢曲徵。

而她,背上了命运施加的残酷枷锁,却再不能爱宋涧山。

那几个字,忽然让我懂了晋安颜。

然此时情况紧急,须有个台阶给她下。于是我无视了那六个弟子虎视眈眈的眼神,缓缓走过去握了晋安颜的手,努力不着痕迹的把那长枪推得离宋涧山远些,附在她耳边轻道:“晋姑娘,此事定有蹊跷,别让自己后悔。”

其实我这般说也无甚把握,可晋安颜浑身一震,只呆呆向我看来。那边六个风云庄弟子见她不出手,便摆开阵法又攻上来,宋涧山对他们可没有对师妹客气,转身便持枪而上。

我趁机将晋安颜拉了开,她再也无法自持冷静,眼泪有如断了线的珠子般:“金姑娘,他可是被人陷害?又为甚要承认?我…我…”

这姑娘看似坚强,其实已在崩溃边缘,若宋涧山肯与她动手,大约这满腔怨怼还有个发泄的地方,偏偏他动也不动等着她杀,教她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大约心中早已乱成一团麻了。

我瞧着眼前拼命按捺自己的姑娘,心中酸楚,不知为何忍不住便与她一起流下泪来。半晌握着她的手诚挚道:“此番我与曲徵落难,全靠宋涧山相救,若说他是那种人我是全然不信的。晋姑娘你且放心,我定帮你查出真相,这货若不说,便绑起来抽他说,凭甚让你这般难做。”

晋安颜心魂激荡,握得我的手都疼了。那厢六对一也精彩得紧,阵法一旦布成威力大增,宋涧山眉间一蹙,不知他使了什么戏法,那通体漆黑的长枪枪头竟然燃烧起来,携着一股灼热的气浪,进退之间金光四射,威风凛凛势不可挡。

六个弟子霎时大惊向后退去,晋安颜痴痴望着,喃喃道:“风云枪法…”

我心下一凛,不由生出一丝畏意。风云枪法是风云庄的独门秘技,代代都是只传庄主的,宋涧山既是会用,那么窃取门派秘籍这桩大约是跑不掉了。

我正焦急间,忽然耳朵里有个醇澈的声音沉沉道:“去做人质。”

这声音…是曲徵。

当下我不假思索,提了大娘家的小砍刀,面上一横便冲了上去。然冲到一半我却反应过来,在风云庄那几人的眼中,我与宋涧山是一伙的,这般忽然去砍他也忒奇怪,是以脑子转了半圈,立时便收了小砍刀张牙舞爪道:“别打了别打了——”

宋涧山一杆火焰枪舞得正欢畅,这时见我冲上来便愣了一下,险些没收住后招。我顺着长枪一路滚进他怀里,口中“哎呀”一声,捏了他另一只手便架在我脖子上,愤然道:“好你个宋涧山,我好心为你解围,你居然劫持我!”

他嘴角抽了抽。

我不着痕迹的踩了宋涧山一下,便听他咳了一声,手上微微用力,我的脸色霎时不用装也很难看。

晋安颜此时终有借口让六个弟子撤回,宋涧山收了长枪,我到近处方发现,那枪头的火焰原是精纯的内力,本来聚力成气的功夫只是传说,未曾想今日竟亲眼瞧见了。正感叹间,忽觉他转手揽住我的腰,数个跳跃间便溜得远了。

我大大吁了口气,这麻烦事终于告一段落。曲徵既已来了却不露面,想来我亦不可公然与宋涧山结交,否则妥妥的一同变成武林公害。难为我勇猛的演技给大伙儿都找了出路,想到此处我不觉有些得意,险些笑出声来,只听宋涧山在我耳边道:“百万,你喝了几碗虎鞭,也忒沉了些。”

他说罢,在林中将我放脱,我挣扎了一下扭过脸怒道:“你还好意思说!非弓非弓,非你娘亲!你同我说实话,你当真杀了自己师父又窃了本门秘籍么?曲徵明知你是谁还与你这般交好?昨晚你便是遇见了风云庄的人是不是…”

我连珠炮式的唠叨了一通,宋涧山揉了揉眉间,叹气道:“你一个一个问行么?身份一事,确然未想瞒你,但亦没必要让你知道。阿徵自然是知道我身份的,我如今能躲得各大派围捕,全靠他暗中部署,说是莫逆之交亦不为过。至于弑师叛门…”

他微微顿了顿,一双黑瞳灿若寒星,只深深将我望着:“那些,确然都是我做的。”

我心中紧了紧,然仍是直视他的目光,淡道:“我不信。”

宋涧山无奈的耸肩:“我说了你又不信,何必来问。”

“也对,确是不必问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做理解状:“不是公的,我第一日见你便问过曲徵你是谁,他甚也没说,只是要我信你,所以我便信你了。那些事情,就算是你做的,其中定也别有隐情。你是我金百万见过的最潇洒坦荡之人,别让这些牵绊了你。”

宋涧山嘴角本是弯着,听了我几句话,却渐渐抿了下去,只是望着我,这种认真的眼神,同那日我称他是朋友时一样,似是有些欲语还休的意味。

“知己之人,唯阿徵与百万。”他终于又淡淡笑了笑,额发垂落下来,衬得眼角眉梢愈发俊逸:“旁人如何看,宋某却不在乎。”

我觉着,他方才望着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然话题已到了此处,我趁热打铁道:“其实晋姑娘亦是信你的,只要你肯——”

“此事日后再与你解释。”他立时道:“若想寻我,记得那个暗号。”

果然,谈及此事,他溜得比耗子都快。

我无法可施,只好拍拍衣衫,自个儿往回走。然走着走着,却觉得作为一个被绑票的人质,这般表现是不是忒惬意了?于是我便在路上随手摸了几把灰土,狠狠心在脸上抹了,作出一副灰头土脸的形容才回了村子。

大约是晋安颜的命令,为防被瞧出破绽,那些风云庄弟子都不曾寻来,是以我一路都没生枝节,径自走回大娘的院子。

晋安颜正指挥那几个弟子装马车,见了我只寒暄了几句,大约是此时耳目太多,并未问及宋涧山之事。曲徵一副伤弱病容,全然瞧不出这货方才用了千里传音指挥我去当人质,定然是装给风云庄看的。王大娘与小娥见我归来均露出欣慰神色,阿牛偷偷瞧了我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大娘拉着我的手道:“百万这就要走了?再多住几天罢…”

我心中亦很不舍:“大娘,我们再待下去,定会给你们带来灾祸的。”

“唉,我早有这么个感觉。”大娘叹道,忽然凑近压低了声音:“曲公子的相貌气度,一看便不是寻常人,那非弓公子也是一表人才,谁想竟然凶性大发掳你做人质…百万呐,断袖这般可怕,你须防着些,不如便留在这里跟了我家阿牛…”

她说罢,便向旁边使了个眼色,阿牛磨磨蹭蹭的走过来,一双眼像是种在了地上,手中拿了个东西,半遮半掩的递给我:“百、百万姑娘,我…我…没甚好东西,这是我锄地闲时编的…”

我有些尴尬,然瞧了他手上东西一眼,却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只草秆编的蟋蟀,眼睛是两颗红豆,约食指大小,几只脚翘着,十分传神。我赞赏的接过来,堆出一抹笑挠头道:“真好看。”

阿牛见我喜欢,似是松了口气,大约大娘这几日没少逼迫他向我示好。我收进怀里,一时间也拿不出东西回赠,便嘿嘿笑道:“可惜我没准备…”

“不用不用。”阿牛连忙摆手:“我知百万姑娘已订了亲,只是我娘不死心…这不过是只草蟋蟀,送姑娘赏玩,没有其它意思。”

他说罢,脸已然通红。我复又觉着阿牛真是个不错的男人,一回头便撞见曲徵悠然的目光,他站在房门前,淡淡将我二人望着,随即忽然弯了嘴角。

我登时背后一毛,赶紧与大娘道别,收拾好东西便溜上马车。

☆、25目的

因曲徵伤着坐了马车,我悄悄与他说了宋涧山的情状,便在外面与晋安颜一起骑马晒月亮,远远的跟在队伍后面。

其实我们本可以次日再上路,然晋安颜说,桃源谷一事已震惊江湖,瞿门倾巢而出搜寻曲徵与我,其余各派亦是派出大队人马忙帮寻找,她便是其中之一。风云庄桃源谷既然联盟,关系也自然亲近,我将御非仙去之事说了,晋安颜默然良久,放了信鸽传出消息,忍不住便红了眼眶。

听闻黑白无常客只是受了轻伤,我心下稍安,转瞬复又觉得黑云压顶,只怕除了瞿门与风云庄,其他门派搜寻我们实为心怀鬼胎。我忍不住在心中泪如泉涌:我身上只有璞元假经啊!而且已经泡烂了啊!这是九重幽宫的阴谋啊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

“一年来如何搜捕宋涧山都毫无踪迹,怎曾想会在这里碰见。”晋安颜轻叹道:“早知如此,我亦不会只带六个人了。”

我心下腹诽,若不是曲徵将他召来,你这辈子也别想碰见。然面上转而笑了笑:“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若晋姑娘你带了几十人,只怕今日便没那么容易化解了。”

“今日放走他,却不知是对是错。”晋安颜低声道,言语中有几分哽咽:“我对不起爹爹…世上怎有我这种不孝女儿!”

我一见她哭,立时慌了手脚,递了手帕后亦不知如何劝慰,只听她断断续续将整桩事情讲了一通。

原来宋涧山出身乡野,十七岁拜师学艺,根骨资质奇佳,性情侠义洒脱,深得晋风云赏识。时年晋安颜八岁,两个少年人近十年相处下来,她对宋涧山早已情根深种,终有一日忍不住挑明了心意。然宋涧山却有一个自幼青梅竹马的婚约发妻,于她也只是兄妹之情,便婉转回绝了。

晋风云早年丧妻,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免不了娇惯一些。晋安颜伤心欲绝。晋风云虽也中意宋涧山,但他态度坚决,甚至不肯娶晋安颜做妾。一时间风云庄上下遍是风言风语,宋涧山性子豁达不愿理会,便离了风云庄远游江湖,直到一年前宋涧山归来,晋风云却于当晚忽然家中暴毙。而有弟子说,起夜时瞧见了宋涧山在庄主房中,两人似是有过争吵。

我想起宋涧山曾说他妻子是枉死,心中只觉大概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但也不好妄自揣测。晋安颜说完了,默然良久隔了马匹伸过手来拉住我:“百万,这些事情压在我心里太久,与你说了后才好过些。我想给爹爹报仇,又不愿相信大师兄是凶手,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这若换做是我,大约直接哭死在一边,更遑论撑起风云庄,还能拿枪指着他。”我望着她绽起笑容:“所以阿颜,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晋安颜亦笑起来,她既如此信我,我又有甚不可与她说的?当下除了俞兮和假御临风这两桩,我便将璞元假经与曲徵订婚之事尽数讲了,这亦是我第一次与人倾诉,只觉长夜漫漫北风重寒,但心中欢畅快活,几乎无法言说。

一夜赶路,已近了崇阳镇,距瞿门不远了。

我与晋安颜私话一晚,晨时便觉浑身乏力,我方知晓她昨日白天已睡过了,是以晚上才跟夜猫子般精神。我熬不住困意,便爬上马车,曲徵端坐在软垫中,秀目闭阖,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

这马车是在村子里买的,已是有些过时的设计,所以并不宽敞。我爬进去缩了脚,便挤在曲徵腿边,寻思怎么躺比较舒坦。

彼时我撅着屁股贴近曲徵腰间,正在研究是躺左边还是右边,一抬头便见曲徵睁了眼,眸光幽深若井,淡淡将我瞧着。

我面上有些尴尬,只小声道:“你借我睡睡…”

曲徵顿了顿:“借你睡?”

“不是不是。”我慌忙摆手:“我是想说你借个地方给我睡,不是要你借我睡啊!这么小的马车也不能真的睡的!…我说的睡只是闭眼睛那个睡!不是那个睡…”

他娘亲的我在说甚!

曲徵忍不住弯了嘴角,腾起身子坐到窗边,挪了一块地方出来,淡道:“我已歇息好了。”

我斜靠在他方才待的地方,手下仍是温的,不知为甚脸就红了起来,只好默默抽打自己心里的禽兽:一点体温都要心中蹦跳想入非非是想怎样!

然越是按捺,我便越觉着曲徵在看我,喜欢的人离自己这般近,虽然之前也同床共枕过,但那是醒了之后才得知的,完全不似这样煎熬。

我辗转了一会仍是无法入眠,索性睁了眼,小声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曲徵果然没有看我,只是淡淡望着起伏的窗纱:“昨晚换过药,这几日若不动武,大约半月内便可痊愈。”

这么快定然是极品木血竭的效用了,我心头美滋滋:“你要快些好了,等回去了还要收拾假御临风和九重幽宫…”

“若想知道幕后之人是谁,眼下还不能拆穿他。”曲徵沉声道,复又一笑:“包括俞兮与非弓之事,百万这般聪明,自然知道如何应对。”

话是轻巧,然我的过去似与假御临风有些关系,这一层倒不可不查,只是比起这些,我更情愿先灭了九重幽宫,为靖越山村寨老小报了血海深仇,再把那托镖人扯出来鞭尸一百遍啊一百遍…

我想得开心,忽然意识到,这美好的前景是建立在曲徵帮我的基础上的,然曲狐狸这般多的心眼儿,虽我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且他待我也不错,但终究没有好到能为了我做这些事的程度,弄不好还会连累瞿门。

这般一想我复又觉得不妙,眉头蹙起,转而发现曲徵在看我,他垂下眼眸,半晌淡淡一笑:“百万,你似是极讨厌九重幽宫,我自会帮你,那托镖人害了你与镖局,我亦会揪他出来,这个中缘由,我若不说,你大约很难心安。”

我背后炸起一片毛,这货果然知道我脑子里在想甚么,只好挠头讪笑道:“总不会因为我是你未婚妻罢…”

话音落了,我忍不住向他瞧去,有风透过窗缝灌入马车,轻轻扬起他如墨的发,掠过白皙的耳垂与下颚。曲徵目色沉稳,淡淡回道:“自然不是。”

我面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却失望得难受起来,虽然我早知不可能因为婚约,但却不愿听他亲口这样说。

“你可还记得,我与你定下婚约的原因么?”

我怔了怔,忽然想起…那时他明知璞元真经是假,却非要我与他回瞿门,我曾问过他缘故,结果…结果被他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给绕过去了!

“眼下我帮你的原因,仍是一样。”曲徵缓道,一副倾世姿容却淡无表情,现出几分危险冷冽的气息来:“我想要的,是真正的璞元真经。”

璞元真经,璞元真经,究竟有甚么好?

我被他最后一句话震撼,心中旖旎尽去,老老实实躺在一边。他言下之意,是帮我揪出托镖人灭掉九重幽宫,便可得到真正璞元真经的线索么,还是他早有预谋,只等对方送上门来…我胡思乱想了一会,终于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梦见曲徵罚我抄写璞元真经一百遍,忽然觉得身子一晃,迷迷糊糊便醒了,睁眼瞧见梦中人就坐在一旁,窗外日头正大,他手中似是捏了个甚么东西,放在窗格处把玩。

朦胧间我瞧了半晌,赫然发现曲徵手中便是阿牛送我的草蟋蟀,登时心下一个激灵,悄悄摸了摸怀中果然不见,不由得一阵心虚:草蟋蟀不是好好的收起来了么,这货是怎么发现的,难道他趁我睡觉偷袭了我的胸前?…

“百万醒了。”曲徵弯起嘴角,我咳了一声,装作刚醒的样子揉着眼睛,便听他接着轻道:“我在马车里捡了这个,你可知道是谁的么?”

他明明就瞧见了阿牛送我的情状,这会却装起蒜来。我心觉没必要扯谎,反正他大约也不会在乎,便笑了笑道:“这是阿牛送我玩的。”

“这样啊。”曲徵唇畔弯得更深了些,手指微微张了张,风儿一吹,那草蟋蟀霎时便没了踪影。我只来得及“啊”了一声,然蟋蟀已随风掉落,说甚都迟了。

“对不住。”曲徵淡道:“手滑了。”

鬼才信你啊!

我立时撩开窗子去看,马车并不快,说不定可以捡回来,这般想着便去掀了帘子准备喝停马车,忽然听曲徵唤我:“百万。”

“作甚?”我口气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