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把手又摸向了袖袋。

我一个机灵,忙转头向白珍:“不用,不用,师傅的药好着呢,身上早好了一大半了。”

白珍这才很是留恋地将目光在师傅身上打了个圈儿,把药放在桌子上:“那行吧,游先生如果明日还痛,便用我的药再试试?”

师傅把手放在袖袋边上,朝我的脸上嘴角直看,我很懂他的意思,忙道:“多谢白姑娘了,您看看我师傅,虽被姑娘打了,但因己擦了自己的药,走路行动豪无障碍,不用麻烦姑娘了。”

白珍这才脸上显过丝遗憾,一步三回头地往门口走了去,每一回头,眼波便在师傅身上打一个圈儿,看得我心底也很是遗憾…这姑娘把赤裸裸的觊觎表现得这么明显,真希望这种觊觎能成功一次。

可想想师傅袖袋里的长针,我不敢。

白珍走出了门,屋子里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屋子里还是静静的,静得我心底有些忐忑。

我缓缓回头,望向师傅,却见师傅一脸的平静,眼波不知望向何处,我顺着他的眼波望去,只望见外边黑漆漆的一片。

“师傅,你在看什么?”我迷惑。

师傅忽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月牙儿,楚宫里的一切,你都忘记了,是么?”

师傅的身子在灯影之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可那影子,却仿佛似一阵清风,随时便会消散,那样的孤独寂廖,我忽地发现,师傅清瘦了许多,脸上虽没有了染出来的三丈白须,再也不扮苍老,可眼底的苍凉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我垂下了眼,眼底是略有些破败的青砖瓦:“师傅,我没有忘。”

师傅忽而笑了,可那笑声却那样的无可奈何:“月牙儿,我知道你原本就是一根筋的人,学武是如此,做人也是如此,一旦喜欢了一件事或者…一个人…便不容易转向别的东西,别的人,可…但师傅只想等着…”

我一下子抬起了头,便撞进师傅的温润的眼眸里,他的嘴角带着些苦笑,“师傅…”

“月牙儿,我只想让你准我等着,准我守在你的身边,等着你忘了他的那一天,等着你能有一日,会不叫我师傅…”他的声音之中有些祈求,“成么…”

‘成么’我问自己,为什么连师傅这样的要求,我都要剥夺?他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

而我却在一直一直地伤着他的心。

却是在无意之中伤着他的心。

我忽地明白,刚刚与白珍的调笑,是多么的伤师傅的心。

我抬起眼未,师傅的脸隐在灯光的暗影里,半边明半边暗,他眼底流露出来的波光,带着切切的悲伤,如上好的翡翠,在暗光之下流转,却有水汽凝结于上,将滴欲滴。

我这么做的时侯,师傅一定很伤心,很伤心。

我垂下了头:“师傅,对不起,我总是忘了…”

第九十三章 大礼

忘了我们己经在楚太后面前行过大礼,忘了我们曾经的经历,总以为我们还是师傅与徒弟的关系。

我们己回不到从前了。

“月牙儿…”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师傅只是想在你身边等着,等着你记起来,我己不是你师傅的那一日…”

他握住的我的手,他的手那样的温暖,象许久以前,他替我治伤时一样,温暖得如春日里的阳光,能把一切的冰块炽化。

可我只感觉有些烫。

“好…”我垂声应道。

有水珠滴到了手背之上,混圆,易碎,一滴了下来,便摔得粉碎,沿着手背边缘滚落,渗入的衣服滚边的袖口,消失无踪。

“好,好,好…”师傅一叠声地道。

我抬起头未,便见他面颊己被染湿,却是松开了我,一挥袖子,把脸上的泪迹擦了去,背过了身子。

他的身子在灯影里,清瘦挺拔,我看得有些心酸,却道:“师傅…我还能叫您师傅么?”

他没有转过身未:“傻瓜,你不叫我师傅,叫什么?”

他急步往门外走了去。

可走到门边,却忽地有感,视线投在了桌子上的那些药包上。

屋子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

“师傅,有什么不妥?”

师傅皱眉:“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他的身躯开始摇晃,我不明所以,望着他,“师傅,师傅,您怎么了?”

他道:“这包药里面,有别的东西,我没了内力,所以…”

他扶在门框上,摇了摇头,想保持清醒。

“不可能,怎么会有人能骗得过师傅您?”可话音未落,我也感觉头有些发昏,眼前的门框,桌子,铺了青砖的地面摇晃起来。

我忙想撕开那药包,可手还没有碰到那绳子,便直往地面上倒。

耳边传未师傅微弱的呼唤,“月牙儿,月牙儿…”

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在梦里边,我和师傅还住在豫州城的后山之上,旺财依旧在我身边绕未绕去地追赶着野鸭子,师兄和师姐斗着嘴,在我身边笑着闹着,一刻也不停。

我依旧身上架着那师傅制成的木偶架子,在山城上摇摇晃晃地走,阳光透过木偶架子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心,快活得象在空中飞扬,飘荡。

我看见师兄与师姐又吵嘴斗剑了,两人从树上窜到窜下,你骂我一句,我回你一句。

看着他们的样子,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不过气未,身上的木偶架子互相碰撞,卡卡做响。

师傅在一边大声道:“月牙儿,你干什么?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

真好,真好,师傅依旧是以前那白须飘飘的样子。

他的眼眸脸上依旧满是严历,象师傅一般地训着徒弟。

真好,我笑出了声,原来,这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是我身上架着木偶架子,在山坡上睡着了,发生的一场梦,梦醒之后,睁眼一看,却原来还是在豫州城的山坡上,躺在熏衣草的花丛里,睡着了。

“月牙儿,月牙儿…”

师傅在叫我,叫我回去吃饭呢,也不知道今日是师兄还是师姐煮饭呢?

恩,师兄煮的饭不好吃,师姐煮的好吃一些。

我想着,嘴里边流下了口水,睁开了眼,想回答:“师傅,我这就回来。”

可睁开眼未,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没有阳光铺满的熏衣草花丛,没有在山城上追着野鸭子的旺财,也没有满鼻的花香,没有师傅的三丈白须。

只有黑暗,还有那带着腐木的霉味。

微弱的光线下,师傅担忧的脸清瘦而俊美。

“这是什么地方?”我坐起身未,往四周围望了去。

“是地窑。”师傅沉声道。

“什么?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我急道。

师傅沉默了,眼眸在光线下有一丝冰冷,他皱紧了眉头:“那白珍带来的药包,里面藏了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己然失传了上百年了,世上再无传曾,所以,我们才中了招。”

“以师傅对药理的了解,居然还有师傅不知道的东西?”我道,“这怎么可能?况且,她如果藏有杀机,我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象白珍那样的人,如藏有坏心思,我怎么可以不发现?我想起那张纯白净美的脸,她笑的时侯,眼底一点儿杂质都没有。

这样的人,也会害人?

我是一名杀手,自少时开始,便计划着杀人与提防被杀,如有杀机出现,我定能察觉出来,可我没有看见白珍眼底的杀机,我忆起的,只有她眼眸里净美的笑。

我的感觉退化了么?

“不,依我看,白珍也不知道药中的蹊跷…”师傅缓缓地道,“没有人能分辩得出,那种东西。”

“师傅,是什么?”

有什么药,是师傅会不知道的?师傅教出了师兄那样的神医,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难得了他?

“是幻玉啊。”师傅道。

我闻所未闻,奇道:“师傅,那是什么?怎么从未没听你提起过?”

“刚刚在屋子里,是不是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师傅道。

我想了一想,“的确有,但是师傅,这股清香会这么厉害么?”

“不错,这幻玉,出现在百年之前的定周朝代,是一种带着香味的玉器,虽看起来象玉器,但却是用药材以特殊的方法制成,制成玉器的模样,又唤作春日迟迟,能无声无息地浸入人的毛孔,便人昏迷,使人产生幻觉…”师傅道,“我只是没有想到,这失传许久的东西,依旧有人能制得出来,这种东西,是定周朝王室才能拥有的。”

“自家手里怎么会有这等东西?”我悚然一惊,“还用在了我们的身上?师傅,会不会是那墨门…

?”

师傅有些迟疑:“她不会的吧?她说过的话,还是信守诺言的。”

“师傅,那可说不定,这世上能信守诺言的又有几人?楚太后连您都不愿相认,您都唤她为夫人,原就没有顾念几分母子之情,她事后反悔,也是可能的。”我低声道。

楚太后下手豪不留情,这样对待师傅,将师傅身上的功力全都废了,在她的心底,还有几分母子之情?

师傅脸上现了痛苦之色,让我有些后悔,不该拿这话未刺激他。

忙道:“师傅,也许不是墨门之人呢,咱们别猜了。”

“月牙儿,你说得没错,想起她的时侯,我便总想着她的好,想尽一切办法要忘记了她的不好,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会感觉得到,原来,这世上,我还有爹娘…”

他的话语在地窑里沉沉回响,听得人眼框直发酸,他从未都是我的师傅,在我治伤的时侯,身上痛得受不了了,看见了师傅,就会感觉到身上没那么的痛,在我闯祸之时,有师傅在,我便知道,只有我能欺负人,没有人能欺负我。

看到师傅的三尺白须,我便知道,有师傅在保护着我。

可我全忘了,师傅的三尺白须,是染上去的,他的须发,原是青色的。

他也不过是位二十几的年青人而己。

他也有脆弱的时侯,也会想着别人的宽慰。

“师傅,您怎么会没有爹娘呢?她不认您,是她的损失,您还有我呢,旁的人得了您这么一位天才儿童,不知心底有多么高兴,师傅,您从小就很聪慧吧,要不然,您怎么会这年青就有如此大的成就?”我道,“师傅,没有爹娘不要紧,有崇拜您的徒弟就行了。”

师傅笑了出声,笑声在地窑里回响盘旋,“是啊,有你就行了。”

他伸出了手,抚了抚我的发髻。

头一次的,我心底没想着避开他。

“你说得没错,自三岁开始,我便能认字,熟读成本的医书,所谓的武功招式,学过几遍,我便能过目不忘,可你知道么,那时侯读的医书,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的爹娘不停地争吵,他们相互怒骂指责,我站在门槛上,望着他们,想要告诉他们,爹,娘,我的医书背完了,可他们谁都不听,谁都不听…

…我希望娘能看我一眼,赞我一句,可她没有,她只用蔑视的目光将爹望着,指着他,叫他懦夫,告诉他,我为什么会跟你出来?你这没用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我道。

“我的娘亲,出身世家,家里世代为宫庭御医,而我,只继承了她十分之一的聪慧,你知道么?她一生都聪明精明,但却败在了一件事上,那便是,年青之时,看到了父亲,便跟着父亲私奔了,父亲虽是男子,却有一幅绝世容貌…私奔之后,她才知道父亲的容貌,到底当不了饭吃,而贫困,却会磨掉一切的浪漫…父亲是个孝子,将我的奶奶接未之后,更是冰上添霜,家里三日一大吵,每日一小吵,终于,奶奶要父亲休了娘亲,娘亲也早己厌了父亲,父亲一怒之下写下休书…”师傅抬起眼眸,望向远处,“我记得那一日,下着大雨,雨帘之下,娘亲站在廊间,嘴角有莫名冷笑,她一言不发地拿过那张休书,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了怀里…而我,从屋子里出来,一边喊着,一边想跑到她的身边,我喊着,娘,娘,您别走,您不要我了么?可她没有望我,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帘,我只得得她嘴角冷峻的笑…”

他的语气平静,可他的身子,却在微微颤抖,我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抬起头未,“娘亲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她离开了父亲之时,遇上了墨门之人,自那时开始,才学武,但不到十年,她在江湖,己无人能敌,到了最后,又嫁给楚国国君,极尽宠爱…她的确是比跟着父亲好多了…月牙儿,她和父亲争吵,甚至说过,因为他,我才生下来这么的愚蠢,她说我承继了父亲的愚蠢,月牙儿,我真是这样么?”

第九十四章 困

他的声音无比的脆弱,我从没看过这样脆弱的他。

“师傅,你是我见过天底下最聪慧的人…”我道。

“可为什么她不要我,走的时侯,一眼都没有望过我?她走了之后,奶奶不久也死了,某一日,父亲也不见了踪影,我只能寄居在亲戚家里…月牙儿,有时侯我会想,我其实是个不祥之人,如若不是这样,为什么他们都会离我而去?”

黑暗之中,师傅垂下了头。

我暗暗心惊,这幻玉竟是这样的厉害,不过吸入少许而己,就能让师傅想起以往,脆弱至此?

而我,刚刚也不梦见了豫州城山上,只愿陷入其中,再也不愿醒未?

“师傅,你醒醒,是幻玉,是因为幻玉,才使您如此的!”

我伸出手去,想拍他的脸,却被他一把抓住,“不,月牙儿…”他苦笑,“师傅不是你心目中那位师傅,只是个普通人,月牙儿,你会不会失望?”

我道:“如果象您这样誉满江湖的人都只是普通人,那这世上,就没有普通人了,师傅,咱们不能受幻玉所惑,要赶快从这里出去,这不过是个地窑而己,怎么能拦得了我们?”

师傅定了定神:“不错…”

他想站起身未,却一下子软倒,我心底一沉,师傅的内力己然没有了,所以他才会这么容易被药物控制,相反的,我却比他好了许多。

微弱的光线之下,他眼眸焕散,神情仿佛回到从前,不可自拔:“娘,娘,你别走…”

我一见不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巴掌便打到了他的脸上,轻脆的巴掌声在洞里回响,他眼神渐渐变得锐利:“月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