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图为陆明远挽回面子:“我也觉得年轻人,吃点苦是好事,还能丰富阅历。我认识很多家族企业的继承人,都是从基层做起。我爷爷在世时,经常和我们说,人生不是爬山,是游船,会不断拓宽水域,打开眼界。”

其实苏景山没说过这句话。

这是苏乔临场瞎编的。

戚倩的丈夫却信以为真。

他好像还认识苏景山,不由得更加佩服老爷子:“哎,你爷爷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商人。”

他们两人随口闲聊,旁边的戚倩却坐不住。

她虽然多年不曾见到儿子,但也是一位寻常的母亲,她会牵挂,会担忧,会替他的未来做打算。

戚倩轻声问他:“明明,你做保安多久了?”

她叹气:“薪水倒是次要的,你在保卫科上班,能学到什么东西,有什么发展前景?”

陆明远回答:“干得好,能做保卫科的科长。”

他原本想保持沉默,但是沉默也不礼貌。硬要他说出一句话,他便只能这么说了。他还想到,很多年前,陆沉刚做上总经理助理时,必定认为,自己能学到很多东西,且有长远的发展前景吧。

室内再一次冷场。

苏乔恍然察觉,陆明远与他的家人仍有隔阂。她看向陆明远,温柔地开口:“无论你想做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

而后她起身,郑重道谢,正式告辞。

当夜凌晨时分,苏乔和陆明远方才回到自己的家。

陆明远独自上楼,去泡热水澡了。而苏乔留在书房,打电话喊醒了竞标小组的组长——组长听闻方案泄露,差点吓得尿裤子。

苏乔漠然道:“好在我们发现及时。”

另一边的组长满头大汗:“不可能,苏总,真的不可能。我们组里的人员,筛选了好几遍,大家都签了保密协议…大家都知道这个后果,一旦泄露,就要承担责任,赔钱陪得倾家荡产。”

这件事,实在非同小可。

组长更担心苏乔怀疑他。毕竟除了苏乔以外,就属他自己权限最高。

苏乔神志清明道:“你不要着急。”

她站在窗台边,观望夜色中的雪景。银霜挂满枝头,灯光忽暗忽明,照亮乌压压一片沉云。

今日的天气糟糕,苏乔的心情也起落不定。她拆开了戚倩馈赠的文件,从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审视,她很快发现,顾氏集团百分之百抄袭了他们的方案。

剽窃别人的心血,真是恶心死了。

他们用最简单的方法,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变成自己的,盖上不知羞耻的烙印,用以追求更广大的利益。而且由于国内版权保护的薄弱,只要他们没有大段大段地复制粘贴,都要经过漫长的取证、扯皮、方能判决。

苏乔轻轻合上了档案袋,心道:全他妈是垃圾,那帮早死的东西。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想一把火烧了顾宁诚。

即便如此,苏乔仍然对组长说:“我相信团队内部的每一个人——因为你们所有人,都是我自己选的,我的眼光没有问题。”

组长听出了弦外之音:“苏总,外人接近不了我们的方案…”

他甚至怀疑苏乔的男朋友——那个混迹于保安部的帅气小白脸。他如同一位直接进谏的言官:“我们做完补充方案,绝不能放过泄密的人。”

苏乔道:“这个不用你管,我会派人去查监控记录。”

她与组长商量了对策,暗叹,幸好有了戚主任的援手,让她掌握了顾宁诚的底牌。

苏乔忙到凌晨一点,冲了个澡,心绪不宁地爬上床。床头壁灯光晕柔和,陆明远在灯下看书,书是英文版,讲述了二战时期的一个男人,以及他们家族经营的动物农场。

陆明远翻了一页纸,视线仍在书上:“你忙完了?”

苏乔扯掉浴巾,滚进了他的怀里。

她絮絮叨叨地说:“没忙完,但我困了,想睡觉。”

陆明远赞成道:“是该睡了。”

他扶了一下旁边的闹钟,再次提醒苏乔:“你看,凌晨一点了。这个时间段,你再工作,只会越来越困。”

而后他甩开了书,把柔软的被子抬高,裹住了苏乔整个人,只露了一张脸在外面。

他没忘记关灯。

“啪”的一声,卧室被黑暗淹没。

窗外飞雪盛大,狂风呼啸,“呜呜”不止,院中的树木都在不断地颤动。它们将落叶献祭给了深秋,留给严冬的,便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平添几分凛冽寒意。

陆明远身上温暖如火炉。苏乔与他紧贴到一块儿,片刻后,她又抬起脑袋,紧张地问:“糖果在客厅吗?它要是在院子里,会被冻坏的。”

陆明远悠然道:“糖果在客厅的狗窝睡觉。你在书房打电话的时候,我给它加了一床棉被。”

苏乔放下心来:“那就好。”

她闭上双眼,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在戚倩家里,那个有关保安的话题。苏乔总觉得,她用俗事困扰了陆明远。

苏乔忽然说:“如果你没遇到我,你可能会过得更好。”

“不,”陆明远一口否认,沉沉黑夜中,他轻吻苏乔的额头,“我会做一辈子处男。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死了以后,墓碑都是孤零零一块。”

死了以后,墓碑都是孤零零一块。

这句话,实在窝心。

苏乔顺着他的意思说:“那你现在有了我,你不是一个人了。”

陆明远道:“嗯,等你有空怀孕,我再和你生几个孩子,凑成一家人。”

苏乔纠正道:“你不要用‘凑’这个字,显得特别不正式。”

她钻进了被子里,侧脸贴住他的胸膛:“你应该这么说,我们再生几个孩子,组成一家人。用‘组’这个字,是不是好听多了?”

陆明远低下头,在昏暗的视野中挑起苏乔的发丝,诱使苏乔仰起脸来看他,他刚好吻上她的唇,不容推诿,分外坚定道:“将来你给孩子取名,我的中文水平不够。姓陆,姓苏,都无所谓。”

苏乔欣然应允。

她起初十分困倦,而当下,莫名打消了睡意。她黏着陆明远不放,追根溯源道:“你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

她轻咬他的耳朵:“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子,不会有一点春心萌动么?”又接着打趣,“我不出现,你真要做一辈子的处男?”

苏乔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陆明远在脑海中理顺了关系,方才回答道:“我青春期上的寄宿学校,只收男生,是一个男校。宿舍是单人间,我有时会逃课,在房间里画画。”

苏乔道:“画什么呢?”

陆明远仔细回忆,据实描述:“绵羊,野马,天空,大海,森林…这些画,几乎都是你的。你要是好奇,起床去隔壁看看。其中有几幅,是我高中的作品。”

苏乔轻笑。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喜欢和他聊天——因为没有压力和负担。

“隔壁的那些画,”苏乔道,“是我买过的最好的东西。”

她接着探寻:“你的大学生活是什么样?”

陆明远先是说了一句:“等你问完,我也来问你。”而后,他简短地概括:“大学生活…无非是喝酒,睡觉,上课,做作业。每天查学校的邮件,有大事就去参加,没有就算了。”

苏乔自言自语道:“然后你遇到了江修齐,他是你的表哥,作为你的经纪人,处处维护你,你不用和外界周旋。难怪,你跟我周围的朋友不一样。”

她故意说得很小声,陆明远听得模糊。他又给她掖了一次被子,另起话题:“轮到我了。”

苏乔顺从地点了一下头。

陆明远有些不确定:“什么都能问吗?”

“是的,”苏乔道,“今天晚上,我和你玩真心话大冒险。”

床帐挡住了黯淡的月光。风雪夜里,室外有多少寒冷萧瑟,室内就有多少温暖柔情,陆明远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但他又想,苏乔今天累得睡在车上,明天早晨又要早起,他还是节省一下时间,让她早点休息吧。

他只问了一句:“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继承父母的公司吗?”

苏乔闻言愕然。

她没做声。

陆明远将手搁在她的腰上,搂了搂,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点。他以为苏乔在犯困——四下黑暗,他瞧不见苏乔的表情,他温声低语道:“小乔,你睡着了吗?”

苏乔支吾着回应:“我在思考。”

“别思考了,睡觉吧。”

“不是,你听我说,没人问过我的理想。”

这一回,是陆明远没说话。

苏乔向他敞开心扉:“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做一个…二胡演奏音乐家。爸爸把我的二胡扔了,我还没学会怎么拉弦。当然我现在也不喜欢了。”

陆明远忍不住问:“你现在喜欢什么?”

“喜欢你,最喜欢你,”苏乔往他身上蹭,“满脑子都是陆明远——我保证这是真心话。”

陆明远一时心软,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在一片黑灯瞎火中,又提了一个问题:“除了我呢?你不是很喜欢工作吗?”

“工作是责任,不是爱好,”苏乔咳嗽了一声,又开始回忆往日,“我刚进宏升集团,只有十八岁,身份是实习生,平常还有男同事…”

她忿忿不平,如实相告:“发短信骚扰我。”

陆明远自认客观地评价:“他们只会用下半身思考。”

苏乔表示赞成。

陆明远不放心地问:“现在还有人骚扰你吗?”

“没了,”苏乔道,“我发了几次脾气,闹得很凶。他们再没有乱说话。”

她的声音忽然变小:“青少年发育期以后,我不喜欢自己的身材,我想做那种,看不出性别的人。”

苏乔确实困了,打了一个哈欠,半梦半醒间,懵懂如呢喃:“我每天,都去健身房锻炼,幻想自己长一身肌肉,很强壮,结果越练越瘦…”

陆明远摸索到了她的胸前,一手几乎握不住,他轻缓地揉了揉,安抚道:“你现在这样也挺好。你不挑食,就更好了。”

苏乔被他摸得舒服,差点儿睡着了,他的手活太好了,苏乔心道。她陷入半昏迷的睡眠,仿佛在说梦话:“我在你面前,是不是挺软?在外面不是,我尖酸刻薄,算计别人,很不可爱…”

陆明远否认道:“你已经足够可爱。”

他说:“我因为你,神魂颠倒。”

苏乔没有回答。陆明远只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也好,陆明远平常不会说这种话,他比较习惯说:“少来这套”,但他今晚又知道了一些关于苏乔的秘密,无从探究,无端心痒。

第二日,苏乔起床时,咳嗽加剧。

陆明远反而一点事也没有。

他很肯定:“你昨天跳下游泳池,着凉了。”

昨夜的泳池里都是冰晶,陆明远没受影响,换做苏乔呢?她到底是个女孩子。

苏乔却否认道:“不关你的事。昨天中午,我也想咳嗽,可能我早就感冒了。”她匆匆换好衣服,带了一沓文件,便准备出门。

陆明远关掉笔记本电脑,跟住了苏乔,与她闲谈道:“昨天晚上,董事会的一个成员,姓郭,他被带进了派出所。他是不是你经常说的那个杠精?”

苏乔心下一顿,明知故问:“郭董是因为什么罪名被抓走的?”

陆明远不以为然:“公司内网上说,是聚众赌博罪。他在附近的酒店,开了一间房,带了几个年轻人,玩德州扑克。”

郭董被捕的消息,一早就传遍了公司。

涉事的不只有郭董,还有为苏乔工作的赵秘书。但是赵秘书一再坚称:他只是看郭董喝醉了,醉的七荤八素,便把郭董送进了酒店。他很快就出了门,绝没有参与犯罪。

赵秘书证据充足,十分清白,他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

董事会内部,不知情的人连连叹息。

他们只说郭董栽了,和一帮街头混混搞上,去了酒店,聚众赌博,还玩抽头。郭董年轻时好赌,本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但他近十几年来收敛了不少,大家也都快忘干净了。

然而昨夜的牌桌上,还有一两位没被收买的董事。

其中一人狐疑地质问苏乔:“苏总,昨晚上,您走了以后,您的秘书上了牌桌,又和老郭玩了几盘,把那一百万都赢了回去,还问他要欠条。到了十点,聚会结束,苏家开始清场,老郭才会去酒店…”

苏乔脸色一凛:“我和郭董并没有任何资金往来,哪有什么欠条?钱董,你也参与了那场牌局,我们没用筹码,也没有人转账,我要是真欠一百万,一定会当场给的。我缺那一百万吗?”

钱董方知其中有诈。

苏乔旁敲侧击道:“我昨天晚上走得早,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的,还没你清楚。”

钱董不愿惹是生非,打着哈哈道:“唉,要怪就怪老郭自己,以前董事长还在时,经常说,老郭是赌徒的命。那话不假,老郭把自己赔进去了。”

苏乔满意道:“是啊,真可惜。”

她流露出一点惋惜的意思:“郭董为公司做了这么多年,他要是能一直保持原样,多好呢?只是从一月开始,他变化很大,沦落到吃牢饭,也不能怪别人。”

这番话含沙射影,硝烟十足了。

钱董搓了搓手。

他只觉得,苏家上下,无论老小,都是天生一副黑心肠。眼前这个苏乔,与苏展的套路如出一辙。老郭在公司高层,拉帮结派反对她,转眼自己就出了事——但是他能怪老郭吗?不能。

每个人都有缺点和弱点。

钱董心中理解,口中却与“老郭”撇清了关系:“苏总,你犯不着为了老郭生气。他那是老毛病了,分不清形势,看不穿局面,有点蝇头小利,一股脑就钻了进去。”

第71章 凝思

钱董的那一番话,可以理解为示好。但是在公司高层,颇有一帮人敢怒不敢言,私底下对苏乔充满怨恨。

苏乔心知肚明,却认为他们不足为惧——郭董这一走,他们没了领头羊,闹也闹不到哪儿去。想当初郭董还在时,他敢在董事会上破口大骂,虽然是五六十岁的人,却激进得像个愤青。

郭董离职,皆大欢喜。

然而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早上八点多钟,苏澈得知,与他交好的郭董进了局子,一时半会儿捞不出来。郭董这人重利,一毛不拔,贪财爱财,政界的朋友很少,苏澈试图救他,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澈无计可施,心中压了一块石头,甚至吃不下早饭。

他的管家年近五十,照料苏澈许多年,把苏澈当成了亲儿子。苏澈这一幅烦闷模样,让管家见了心疼,忍不住说:“阿澈,你对公司的事上心,不能忽略自个儿的身体。早饭吃得合心合意,工作才能顺顺利利。”

苏澈拿起刀叉,倾诉道:“我怂恿郭董对付苏乔,得了,还没蹦跶一个月,他就滚去蹲号子了。苏乔杀鸡儆猴,兴许下一次…”

刀锋敲响银盘,苏澈叹了一声:“她会拿我开刀。”

语毕,他缓慢地切割一块鱼肉。

苏澈没和管家说,苏乔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因为被苏乔捏住把柄,苏澈不敢轻举妄动,哪怕是在平日里的部门会议上,苏澈也不敢贸然反对苏乔,简直成了她的拥簇。

每当想到这里,苏澈食难下咽。

他问:“如果这些事儿,砸到我大哥手上,他会怎么处理呢?”

管家为他倒了一杯果汁,实话实说:“阿澈,你哥哥一向是先下手为强。”

苏澈挑起叉子,把三文鱼送进嘴里。他一边喝果汁,一边观赏窗外景色——寒冬腊月,万物萧条,唯独一片梅花盛开,欺霜傲雪。

他蓦地笑了出来:“妈妈种下的梅花开了。”

苏澈所说的“妈妈”,是他父亲的正牌妻子,却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这么多年来,苏澈早把她当成了生母,也很看重一家人的关系。

管家应和道:“是啊,我剪了一束梅花。等下,给夫人送过去。”

他们二人说话时,苏澈的父亲恰好路过。父亲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装,步履稳重,风度翩翩,彰显成熟的潇洒。

苏澈喊了一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