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凤笙没忍住又给魏王去了封信,信中没提什么正事,只说了些闲话。这是自打她与魏王大婚之后,第一个没有共同度过的春节,说是相思太矫情,可它真也就是相思。
凤笙从无废话,耗费大力气送信去山西,却说些闲话,不是相思还能是什么?
山西那边也没发生什么大事,魏王性格沉稳,素有谋略,凭着他的镇压,还未发生什么脱出控制的大事。
唯独就是缺粮,这是老生常谈的事,不过就靠着他手下那批‘节衣缩食’的师爷,再凭着那些地方官被他逼着屡屡厚颜上门,找当地大户捐输,能挤出一点是一点,倒也够把这个年关度过去。
就是来年春上有些困难,但也只能慢慢想办法。
这是魏王信中所说之言,实际上凤笙知晓这是安慰话,可魏王既然说了,她就只能信着。
她在京中,就算着急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除了命附庸魏王府的一些官员,在朝堂上屡屡提及山西赈灾事宜,意图挑起议论,打算围魏救赵。
可惜作用不大。这些事左奕也一直安排人做着,因着魏王手下没有可以左右朝政的高官,通常是提起就被人刻意压下,不过凤笙没有放弃,哪怕是故布迷阵呢,总要做着。
除此之外,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凤笙并不知道,山西的情况比她想象更糟糕,不然八百里加急送出的家书,也不会初五才送到凤笙手中,全因当时魏王没能及时收到信。
腊月二十,魏王私下离开了一趟太原。
有一批运往大同的军粮被劫了。
劫粮的是当地灾民。
*
大同属九边之一,西北的金人年年进犯,大同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举朝上下,缺了哪里的粮都行,唯独边关的军粮缺不得。
哪怕这个现实很残酷,可这就是现实。
军粮自然不是从山西当地官府过,而是由户部直接拨下,还有一部分是各地的商人受到朝廷招募后运粮至边关,以此换取盐引,也就是所谓的开中法。
这开中法从前朝延续至今,虽因朝廷管控得当,不如前朝泛滥,但也是必不可缺的。
尤其是逢乱时。
越是乱的时候,越是能看到一些商人活跃的背影,火中取栗才能赚到暴利,自打两淮盐政改革后,四川、长芦等地的盐区都一一进行了改革,不光对私盐打击的很厉害,仰仗开中法存活的一些商人也被打压得难以喘气。
许多人纷纷转行,若不是这次朝廷的开出的价码太诱人,恐怕没人愿意走这趟。
像平时,三石粮食才能换到一小引盐引。一盐引约合四百斤,一小引则约合两百斤。因为这次响应朝廷招募的商人极少,几乎可以达到一比二或者一比三的比例。
也就是说,一石粮食可以换到一引盐,甚至比这还多的盐引。
且针对盐政改革,这次也放开了盐引发放的条件,不光放大了兑换时间的限制,由当年有效换为五年之内有效,且不设引岸口。
也就是说,拿到盐后,可以去往大周境内任何一个引岸区贩卖。
其实说白了就是朝廷默认这批盐的贩卖走向,哪怕是当做高价卖呢,毕竟盐政改革还没推广到整个大周,官盐店的设立也不可能涉及到每个地方。
还有那些偏远地区,这种地方才是高价盐的贩卖地域。
因此,虽明知道就是火中取栗,前来拿命博财的商人也不在少数。
这次便是一个姓孟的商人,响应朝廷招募奉命送一批粮到大同,可惜走到半路上被劫了。
换做平时,这种事朝廷肯定不会管,毕竟粮食未到边关,就算路上有所损耗也是商人的事。
可谁叫现在各地都缺粮呢?
尤其这又是军粮,耽误不得。
本来朝廷就打着开空头支票的想法,反正粮食先运去,以解边关缺粮之危。至于盐引,对朝廷来说,盐本就是无本的买卖,谁知半路出了差错,还是被灾民所劫。
既然扯上灾民,就和赈灾钦差有关,又是在太原府境内,魏王只能前往当地查探此事。
军粮是走到一个叫做阳兴寨的地方被劫的,从太原到忻州,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走石岭关,一个是走阳曲县。
这是走在路上时,赵天放手下的一个叫做王程的书办告诉魏王的。因为赶得急,所有人都是骑马疾行,也说不太清楚,只能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下。
赶到当地时,已经暮色四合。
一行人先来到阳曲县,进了城后就直往当地县衙去了。
这时县衙已经关门了。
魏王正打算命人前去敲门,那王程已经抖着腿从马背上滚下来了,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跌跌撞撞去了门前,狠狠地叩响了门环。
过了一会儿,一个皂隶打扮模样的人来开了门。
“谁呀?敲什么敲,有事明天赶早……”
话音还没在空中消散,就被一巴掌呼了回去,这皂隶正打算破口大骂,就看见骑在马背上的这一队人。
尤其是为首的男子,一身黑绸面紫貂里的披风,披风上带着兜帽。他身形高大挺拔,披风里也不知穿着什么衣裳,在灯笼火光的照耀下跳跃着不显的金光。
他在正将兜帽放下,露出一张刀削斧刻般冷峻的脸。
鼻梁极直,剑眉下是一双深邃的眸子,因为连夜赶路,眼眶有些下凹,那一眼看过来,让皂隶打从脚底心往上泛凉。
顿时消音了,旋即撞回门里。
“小的这便去禀报。”
这次连门都忘了关,等他进去后,一行人面面相觑,在魏王的示意下,直接入内。
刚进去站定,一个穿着青色官袍身材瘦小中年男人,在几个皂隶的陪伴下跑了过来。
不同方才那个皂隶,此人极为有眼色,站定后就行了个揖礼,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来访?”
王程看了魏王一眼,上前一步道:“我乃太原府衙下的书办王程,这位是钦差大人,此次我是奉府台大人之命,陪同钦差大人前来处理军粮被劫一案。”
“钦、钦差大人?”
这县官也不知为何,竟当场腿一软跪下了,直到见众人俱是皱眉看他,他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在身边皂隶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他一边抹着冷汗一边陪笑着,脸色难看得吓人:“实在是没想到竟是钦差大人亲自前来,下官罗哲安有失远迎,还望钦差大人不要怪罪。”
魏王神色冷淡勾了勾唇:“不用多礼,进去说话。”
第139章
罗知县亲自将一行人引了进去。
先去二堂喝茶, 又见天色已晚, 还要操持安顿及设宴之事。
这可把他忙得是团团乱转,他一个七品偏远地区的小官,哪里见过亲王这般尊贵的人物, 生怕办错了事,抑或是犯了贵人的忌讳,衙门里的皂隶和下人被他是呼来唤去。
就这,还怕怠慢了。
幸亏魏王吩咐下来,办事期间一切从简。可是能从简吗?就算让他从简, 他也不敢啊。
一直到魏王嫌他烦了, 冷着脸让他退下, 他才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次日, 一大早魏王还没起,罗知县便领着县丞主簿等县衙属官在房门外候着,殷勤的只差进去侍候魏王洗漱用早饭了,德旺被气得不轻,这谁谁谁呀, 竟然抢他的活儿。
一番琐事弄罢,魏王切入正题。
这罗知县也是个会办事,将案子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甚至他命人所抓到的劫粮带头人,以及所录的供词都呈了上来。
这边魏王正在看供词,那边有人来禀报说是商人孟新阳求见钦差大人。
这孟新阳便是被劫这批军粮的主人,因知晓这趟事关重要, 所以他是亲自押送这批军粮的,谁曾想半路竟出了这种事。
孟新阳深受打击,一再要求县衙缉拿真凶,追回被劫的军粮,以弥补自己的损失。
只是这事注定难办了,罗知县也无能为力。
原来劫这批粮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阳兴寨村及附近周遭几个村的村民。
这么多的粮食从官道经过,早就被附近几个村的灾民盯上了,刚好那天下午下了冻雨,运粮的车队就在阳兴寨村借住了下来。
山西境内闹了这么久的旱灾,虽说自打赈灾钦差到后,就极少有人再饿死了。可吃的是赈灾粮,注定也就只能活条命,吃饱那是不用想了。对一群很久没吃饱过肚子的灾民来说,看到这么多的粮食,就好像老鼠掉进了米袋子。
根本没有任何理智可言,这些灾民联合阳兴寨村的村民,在粮队吃的食和水中下了药,待押送粮食的随扈和镖师都被药倒后,这些灾民围拥而上一窝蜂的争抢。
据说,因为当时人太多,到底是谁抢了粮根本指认不出来,无奈之下,罗知县只能把合计下药带头的十几个人给抓了。
这些人如今被关押在县衙大牢里,他们对劫粮的事供认不讳,可他们所抢的粮并不多,每个人折合下来也不过只有几十斤,其他的粮都被别人给抢了。
也就是说这注定是一个无头案,因为法不责众。
本来当地村民因为闹灾,就已经死了不少人,现在根本说不清抢粮的到底是谁,又有多少人参与了,总不能把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都抓来。
而且粮食已经追不回来了,就像主犯这十几个人一样,因为前来抢粮的人太多,其实每个人抢到的粮都不多。
最多的不过几十斤,少的不过几捧,家家户户都不止一口人,抢到的这些粮也只够填个饱肚子。
所以,还能往哪儿追回?
总不能把人肚子剖开,就算剖开也没用,因为早就消化干净了。
孟新阳大抵也清楚情况,偌大个男人,哭得是泣不成声。据他所言,他这趟是把家底都泼上了,这次恐怕要倾家荡产。
对此,魏王说不出安慰的话。
孟新阳被领了下去,他倒还想和魏王哭诉,可惜魏王根本不愿意听。魏王被吵得脑袋疼,让罗知县等人也下去了。
见魏王面色沉凝,王程正琢磨着怎么跟钦差大人说此事非人力能解决,阳曲县县衙只处理首恶的处置方式,已经是目前最稳妥的了。
突然,魏王叩了案几两下,很快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殿下。”
“命人备马,去阳兴寨一趟,再命人提审此案被羁押的村民。”
王程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旁边坐着的一个师爷打扮模样的人,抚了抚胡须轻笑道:“一群连肚子都吃不饱的灾民,竟能下药把一队人都给药倒了?若是老夫没记错,开中法是有限额的,每次至少五千石以上,也免得那些小商都想分一杯盅。一石粮食按一百二十市斤计算,五千石就是六十万斤。
“他们所说之言是附近村民,想必这附近应该不超过十个村子,按一个村三百人计算,三千人来抢粮,一人也能分到两百斤。可他们又说每人不过只分几十斤,有的人甚至只能抢到几捧,这到底是这罗知县太昏庸被商人蒙蔽,还是两人合伙遍了一本天书?”
王程徒然一个激灵。
是啊,这个故事看起来严实合缝,有理有据,有因有果,可实际上还是有漏洞的。
药倒人的药,从何而来?
灾民们肚子都吃不饱了,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迷药?
当然可以说是买来的,但这本就是临时起意的行为,数量多到可以药倒这么多人的药,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弄来的。
还有,明显审这个案子的人不熟悉开中法,又或者不会算数,此人按三千人计,每人都可分到二百斤粮食,实际上王程知道附近的村民绝对没有三千之数。
因为山西境内的土地多贫瘠,所以每个村庄的村民都不会太多,因为附近没有养活这么多人的地。
容不得多想,魏王带着人出发了。
这边刚有动静,罗知县那边就收到消息,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队人疾驰而去。
他扭头就去找孟新阳,脸顿时变了,“若是出了事,千万别连累我!”说着,他还从袖子里抓出一把东西,扔给孟新阳。
纸张飘落在地,赫然是一些银票。
这些银票罗知县一直放在身上,打从昨晚钦差到后,他就意识到不对,心里一直嘀咕着,辗转反侧一整夜。
事实上他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们的计划其实并不是那么完善,也有漏洞,但这些漏洞不是不能补上。
可钦差的亲自前来,让这些漏洞变得一时之间难以补上。
于是就变成致命的要害。
谁能想到钦差日理万机,竟会为这一点事赶到阳曲县来。他们哪里知道魏王一直没放松对各地监管,就怕有人趁机挑唆灾民闹出民乱,一听说军粮被劫,劫的还是灾民,魏王就嗅到一丝阴谋的气息。
这也是他为何会亲自前来查探的原因。
孟新阳早就是冷汗直流,面白如纸,脸颊的肌肉克制不住地颤抖,显露出五分狰狞和三分仓皇,还剩下两分则是图穷匕见的凶恶。
“现在你想推脱关系,早干什么去了?这些银票被你收下后,你就没了反悔的余地。一旦钦差查明,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没你的帮忙,我能干出这些事?!”
罗知县当即停下步子,转头看过来,除了一脸的仓皇失措,也还含着几分凶恶。
“那你想做甚?想、做什么……”话说到最后,还是漏了气。是啊,跑不了孟新阳,难道能跑得掉他罗哲安。
孟新阳几步上来,一把拽住罗知县的衣领子。
“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你去命人处理掉那些关在大牢里的村民,再带人跟钦差同去阳兴寨,寻个机会……”他做出一个横切的手势,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我看钦差这趟来,不过只带了二十几人,你招了衙门差役,再把当地团练的乡勇召集来,以镇压民乱之名杀掉那些人。等事后再以金人潜入意图挑起动乱为由,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死一个钦差不算什么。”
“可他不光是钦差,还是……”皇子啊。
剩下的话,被孟新阳一把捂了回去。
他狠狠地用力道:“办法我已经给你想了,愿不愿意做这是你的事。你若同意,我便托人帮你召集乡勇,事后替你圆补,事后再给你一笔银子。你若是不愿,反正死了我,也少不了你。”
罗知县瘫软在地,瑟瑟发着抖。
正是隆冬天气,地上十分寒凉,不一会儿他就冻得浑身冰凉,如至冰窖。可他既能做一方父母官,又敢因为银子随着孟新阳办下这等要抄家的大事,就说明骨子里就有几分欲壑难填。
一听说不会罢官,还能又得一笔银子,他倒也慢慢镇定下来,显然是有了决断。
可同时他也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
看着双目灼灼地盯视着自己的孟新阳,罗知县知道自己这是掉进别人的陷阱里了。恐怕军粮被劫是假,拉着他意图遮掩也是假,有人想要钦差的命才是真。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被逼上梁山,恐怕就算他不答应,也会有人逼着他答应,甚至是直接要了他命,日后还要对他进行栽赃。
罗知县不敢泄露分毫,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就这么办了!”
*
等罗知县命心腹带人去大牢处理那些村民,才发现事情有些脱出掌控。
钦差竟留了人提审那些村民。
他的心腹办事不利,被那些钦差的亲兵察觉出不对,竟索性将整个大牢控制了起来,大门也从里面关上了。
这县衙大牢本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为了防止犯人逃脱,建得是易守难攻。拢共就只有一扇大门,一旦从里面关上,想要攻开极为困难。
万般无奈之下,罗知县只能命人守在外面,先去追赶已经出城的钦差。
另一头,魏王等人看似走得急,等出了城后就放慢了速度。
王程不过是个读书人,考中秀才后托人进了太原府衙做一名小吏。他寻常出入都是坐车,倒也会骑马,但哪骑马赶过这么远的路,还是一路疾行。昨天到阳曲县后,感觉两条腿都废了,大腿内侧也被磨烂了。
不过到底是年轻人,昨晚上了药后,经过一夜的休息,今日感觉好多了。
见钦差又要出行,他勉勉强强也能跟随,此番上了路,他还担忧自己不够利索,拖慢了钦差的行程,心里又想那阳曲县知县和商人孟新阳编天书之事,心里是万般心绪上心头,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事情很不简单。
恍过神来,又见钦差一行人犹如出城踏青,颇有一番悠闲之态,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霍侍卫,这…怎么走得这么慢?”
这一路上,王程也跟魏王手下的侍卫们算是熟了,尤其是侍卫头子霍五,也能说上几句话。
霍五瞥了他一眼,嘴里懒洋洋地衔着一根草:“昨天赶了那么久的路,大家都还没歇过来,走慢点好,急什么。”
王程一阵陪笑,也连连道走慢点好。
正说着,身后疾行来一个队伍,竟是那罗知县带着一众衙役赶来了。
罗知县坐在骡车上,面露痛苦之色,待车停下后,也顾不得自己快被颠断的老腰,连滚带爬从车上翻了下来。
“钦差大人即是查案,诸位又人生地不熟,还是下官陪同前往的好。”
魏王勒紧缰绳,没有说话。
那有着一把长须的师爷建议道:“大人,这罗大人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不如就让他跟着一同前去,也免得我们走错了路。”
“是极,是极,这阳曲县内山路极多,没人带路恐怕会走错,还是由下官为大人引路。”
就这样,一行人再度上路。
罗哲安是文官,不会骑马,就还是坐他的骡车。只他一人坐车到底是有些尴尬,霍五索性让王程进去陪坐。
车中两人,一个心怀鬼胎,一个暗自提防忐忑不安,倒也相处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