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漪心中暗暗叹气,想了想后还是递了一碗杏仁酪给他顺顺毛。杏仁酪甜滋滋的,上头加了碎花生、黑芝麻、糖桂花和玫瑰花瓣,恰好合了裕王的口味。只是裕王往日里嫌甜腻的东西是“娘们吃的”端着面子不肯说喜欢,李清漪只作不知,心里暗自用心琢磨他的口味,时不时得备着给他喝点儿、吃点儿。
什么事都禁不起“用心”二字,李清漪下了苦心,裕王自是越发觉得贴心,只觉得婚后日子十分合意,处处皆顺心,十分受用欢喜。这会儿,他端着碧玉龙凤呈祥描金碗,低头抿了口杏仁酪,嘴里甜,心里也甜着。
他想:王妃心里也念着我呢,连我喜欢吃什么都记着。
李清漪见他面色缓和了,这才郑重开口道道:“殿下万万不可妄自菲薄。裕王府上下的生死荣辱皆托于殿下,若殿下有万一,我等亦是随之。”她素手皓腕,似三春之柳般弱不禁风,可一字一句却是截金断玉一般,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裕王性子弱,因着严嵩之势有些退缩,此时却被李清漪这轻轻一语激出一腔的热血和胆气来,心头也有所触动。
他是第一次被人这般郑重而认真的信任着,第一次生出这般沉重而甜蜜的责任感来,心跳飞快,喝了口杏仁酪却似喝了一壶烈酒,喉中火焰窜得极高,浓烈的酒意蒸腾起来,喉间干涸发热,脑中熏熏然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激动之下,把碗往边上一放,伸手便把李清漪整个儿都抱到怀里,用力的低头吻了吻她光洁白皙的额角,乌黑的眉眼皆是被点亮的欢喜之情,喃喃着:“便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再这样了。”
裕王身上的袍服上还熏着香,只淡淡的一点,若有若无。犹如午后树梢下洒落的阳光一样暖而清,欲语还休的环绕着李清漪的鼻尖。她不自觉的阖了阖眼,很是冷静的压下那过快的心跳、稳住脑中清明,过了一会儿才轻一颔首,扬起白皙的下巴:“多谢殿下厚爱。”
从裕王的角度看去,可见她一对杏眼好似倒映着无边无际的水光,波光粼粼,小鹿一般的可怜可爱。就像是什么在心头掠过,痒痒的,使他不由自主的垂首吻了下去。干燥的双唇触过柔软纤细的眼睫,似羽毛在心尖挠过。整个人都要僵了,偏偏骨头里还有不紧不慢的温火在烤着,只把骨髓都要烧干了,酥麻入骨。
在还未遇见李清漪前,他从不知道也从未想过:世间竟有这般的极乐之事。只要是那个人,怎样都嫌不够。
他们二人本是新婚夫妻,这些时日多是忧心朝事,反倒少了几分闲情。如今彼此相拥,耳鬓厮磨,一时之间再也忍耐不住,走走停停的往内间去。裕王心急,怀里搂着人,险些把脚下碰着的青铜貔貅香炉都给踢翻了,还是李清漪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把他给稳住了。
未等两人入了内室,门外便传来宫人恭敬而小心的禀报声:
“殿下,景王妃求见。”
李清漪那被情火烧得迷糊的脑子听得这话,登时就清醒过来了。她连忙推开裕王,下意识的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鬓角,和裕王解释道:“她素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去看看…”
她的唇形本就极是好看,如今被吻得嫣红,说话时好像两片被揉开的桃花花瓣,双眼亦是含了一点朦胧水雾,仿若柳枝低斜掠过水面划出重重涟漪。
裕王心痒的很偏又知道李清漪是个爱面子的,只得深吸了口气把心火压下,笨手笨脚、不假他之人的替她收拾起有些凌乱鬓角,口上仍旧是嘀嘀咕咕的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他把头靠在她耳边撒娇似的咬牙抱怨道,“真讨人厌!”
李清漪被他孩子气的模样逗得一笑,回过头瞪他一眼,似嗔似笑。
裕王只好闭了嘴却仍旧是不忿,眨了眨眼,可怜巴巴的看着她不说话。这时候的他就像是一只扒着主人裙角不放的小奶狗似的,葡萄似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漆黑的瞳孔上只映着她一个,能把人的心肠都看软了。
李清漪被看得不好意思的,她想了想,把发丝拨到脑后,踮着脚在他颊边落下一吻,附在他耳边小小声的道:“等我回来,我们再…”话还未说完,一张白玉似的面庞已经红透了,好似天边红霞无意照落。
她平日里总是淡定从容,说起这个却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所以,顾不得等裕王反应过来,她动作飞快的一手扶着鬓角的凤钗,一手按住银线绣云凤纹的裙裾,快步跑了出去。
正午的阳光照下来,将她裙裾上的银线照得粼粼生波,绣鞋上头缀着的几颗明珠亦是随着脚步而熠熠生辉。她便好似踏波而去的凌波仙子,来去如风。
裕王一动不动的看着李清漪的背影,目光柔和,薄唇紧紧抿着,一张脸全都红透了。他不自觉的伸手碰了碰自己滚烫的面颊,手指仿佛触了电一般,又酥又麻。
第13章 菊花酒
较之李清漪,江念柔新婚这半年的日子可算是精彩极了。
虽然比起喜欢看美人给人“好色”嫌疑的裕王来说,景王似乎没有这方面的爱好。但既然皇帝几次开口说“景王肖朕”,无论是天生的还是装出来的,景王自然是有几分像皇帝的——至少明面上,他和皇帝一样都对修道很有兴趣。
道家修道可不全似旁人眼中那般的清心寡欲,要知道,道教还有一门叫做“房中术”。景王逢迎上意,在府中养了许多道士和美人,对那房中术就颇有研究。
江念柔半生自负,最后嫁了这么一个丈夫,心中当然有不少想法——那些女人也就算了,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更何况景王乃是亲王之尊,但是府中那些长相清秀的小道士和小太监,简直是让她一想起来就觉得恶心作呕。好在她到底是个有手段的,忍下了那口气,最后还是借着“调养身体,早日生下长孙好叫父皇放心”这么一个幌子把整日胡闹的景王给拉到了自己院子里,夫妻两个一心一意的奔着生子大业。
这般费心劳力,江念柔原本还有些丰盈的身子都消瘦了些。但她天生美貌,虽是衣带渐宽反倒是有了几分弱柳扶风的仪态,极尽娇态。
她见李清漪从门外来,那一身的衣饰鬓发好似已经打理过了,但眉梢眼角的神色,似喜还嗔、素月般皎皎的娇面好似红霞遮面。如今已经过人事的江念柔又哪里会不明白?
江念柔生来美貌出众又是江家嫡长女,自小受尽宠爱,一路走来也是顺风顺水。故而,她素来心高气傲,事事都要争个先,这一回碰上选秀的机会,千方百计得了卢靖妃青眼嫁给了景王,想起日后或许还有更好的前程,心中自是少不了得意的。只是,她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心中的野望成了大半,再去看荒唐暴虐的景王,得陇望蜀,多少还是有些不平。
这一点微妙的不平,在看见裕王与王妃恩爱相守、并无二人之时涨到了极点。
如今,江念柔见李清漪这般滋润,念及自己和景王那些事,心头的嫉恨几乎是再也按耐不住。她心中满是嫉火,面上却依旧带着柔柔的笑,缓缓起了身,很快便上前来握住李清漪的手:“清漪妹妹,啊不,现在应该叫嫂嫂了。还记得当初咱们在宫里时最是要好,一说起话来能说上一宿呢。偏自宫中嫁去王府竟是没能认真见上几回,我真是一想起来就觉得不好意思。”她菱唇一勾,一双桃花眼温柔潋滟,凝目看着李清漪,口上依依道,“不过也是我忙得晕了头,先是府中杂务繁琐,后来我又…”
说罢,她伸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含羞低头,似是很不好意思。
这样的动作,李清漪自然是立刻就明白过来了:早听说江念柔和景王求子之心甚重,道士和名医早就找了个遍,没想到方才半年竟是真叫他们如了愿。这对于裕王和她来说可不是好事——皇帝自己子嗣稀少,生怕儿子和正德皇帝一样也生不出儿子,故而心底很看重子嗣。若是景王赶在裕王前面生下皇长孙,皇帝心里怕也要有些想法。
所以,江念柔这回来是要对着她“炫耀”的?
李清漪回过神来,纵是心中颇有些忧虑但也不免为江念柔这稍显“幼稚”的行为而觉好笑,只得就势握住她的手,笑着道:“那确实是要恭喜弟妹了。”
江念柔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在李清漪面前扳回一城了:就算夫妻感情再好、没有侍妾又有什么用?到现在连个消息都没有,还不是叫她这个弟媳赶了个先儿?她越想越得意,不自觉的挺了挺自己还没有半点迹象的肚子,接着道:“我来啊,是要来请三嫂你赴宴的——这回难得有了喜讯,快三月,也算是养住了,王爷高兴的不得了,说是要摆三天酒。还是我给劝了下来‘到底还是小人儿呢,要是办得太重了岂不是折了他的福气’,三嫂你说对不对?…”
江念柔长出了口气,不免对着李清漪絮絮说起自己摆宴的准备:在府上哪里摆宴,要请什么人等等。末了,方才意味深长的道:“三嫂您不是外人,我这亲自来请,您可一定要给面子,来一趟才是。对了,我们府上的菊花酒可是一绝,既甘且醇,香远益清。且时候又正好,三嫂正好可以和我一同尝一尝。”
“确是好事——我也正想着去喝一口呢。只是你现下还在孕中,怕是不好喝酒吧?”李清漪点头应下,顺嘴刺了一句。
江念柔面上一僵,呶了呶红唇,很快就又笑起来:“是了是了,我是喝不得了,只能瞧着三嫂你喝呢。”她说罢,伸手抚了抚肚子,详怒道,“都怪这小子,这时候来了,害得我连盼了好久的菊花酒都喝不了。”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李清漪只得开口劝慰几句,忍了气送洋洋得意的江念柔离开。待送了人,李清漪一边想事一边往回走,回了屋内却见裕王仍旧是和她走时一般动作,正呆呆的等在门口呢。他专心致志的等在门外,早就几番催问下人“王妃怎地还不回来”,这时见了人影,黑沉的双眼都亮了起来。
李清漪见他这般神态,心中倒是一暖,上前笑问了一句:“怎地等在门口,风正冷呢。”
裕王眨眨眼,好似小孩可怜巴巴的看着街头的糖葫芦而不敢开口似的,轻轻的辩解了一句:“我想等你回来。”说罢,耳廓微微泛红,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道,“那个,你走时说…”
李清漪有些摸不着头脑,侧眼看他,静候下音。
顶着李清漪的目光,裕王一张脸涨红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的把话说完:“你说回来就…那个的。”
李清漪终于想起自己两人未竟之事,只是她这会儿心里想的是景王即将有子之事,到底还是没了原先的情绪,只得敷衍的仰头在他唇上落了轻轻一吻,然后才在裕王失望又渴望的目光中说道:“说正事——景王妃有孕了!她和景王正准备要摆宴呢。”
裕王怔了怔,也不知是男人和女人的思考模式不同还是裕王与众不同,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四弟整日里的厮混,还不如我呢,怎就赶在了前头!”他原本是个极爱美色之人又因性格软更喜欢和柔顺恭谨的女子相处,若没遇上李清漪,说不得还真会有许多美妾。偏偏如今夫妻恩爱,反倒看不起景王来了。
李清漪瞪他一眼,提醒道:“王爷如今要想的是陛下那里的想法。”
皇帝本就不太喜欢裕王,要是连这事都被景王赶在前头,裕王处境怕是要更加艰难了。
裕王这才反应过来,摸摸鼻子,很是黯然:“父皇本来就不喜欢我,倒是难为你为这个事事小心…”
李清漪抬目看他,念及他的处境和皇帝的寡情,轻轻道:“你如今乃是父皇长子,父皇他固然严厉些怕也是因为对你期望极深。总会知道你的好的…”为着安慰裕王说了这些违心话,她心里着实是为江念柔有孕一事头疼:难不成,她也要学着江念柔赶紧生个孩子?
只是,孩子这事,实在是和李清漪原先的计划不大一样:裕王处境本就不好,府中上下亦是不太/安稳,若是此时有子,岂不是更添事端?再说,孩子并非夺宠的工具,对于父母来说乃是极其重大的一份责任,她和裕王如今情形真能担下这份责任?
故而,到了最后,李清漪到底还是没能下定生子的决心。
她仰头去看裕王,眉目宛然若画,清极艳极,一双杏眸似含了水光,深不见底,神色深深,似情深如许,可她心底却是极其冷静自醒的:到底,还是不曾情到深处,不能似那些话本里的痴情女子般豁出一切。这般想着,她微觉愧疚,补偿似的伸手回抱住裕王,仰面迎着他的吻,面颊泛红若桃花,红唇仿佛那沾蜜的花蕊。
未说几句话,两人便一起脚步踉跄的入了内室,一同往榻上去。
榻边的梅花形小案上摆着一只素色花囊,插了几支裕王清晨刚刚折来的桂花,花枝上站着将干未干的露水,米粒大小的黄色花朵隐隐流出一段暗香来,似是浮在空中的波澜频起的暗潮,无声无息的将人淹没。
凤冠花钗都被解下,满头青丝顺势铺撒而下,犹如流泉瀑布。
虽已入秋,但屋内却又是一副好春景。
第14章 蟹酿橙
景王妃江念柔亲自上门请人又是这般的“大好事”,等到了摆宴的那一日,李清漪果然还是令人备了厚礼,乘着车架亲自去了一趟。
因为顾虑到皇帝那颗敏感的疑心,江念柔倒是没有请那些重臣妻女,不过是借了秋日赏花的名头请了几位老牌勋贵的夫人,这里头又以英国公之妻夏氏最是位高——要知道,大明如今只剩下五位世袭罔替的国公,分别是: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魏国公和沐国公,除去身处南京的魏国公和身处云南的沐国公,其中京城的三大国公中又隐隐以英国公张溶为首。
江念柔这次能把英国公夫人夏氏请来实在是借了皇帝为景王即将有子而大喜的这阵东风。故而,她也格外用心——自嫁入景王府,因着各种原因,她一贯都是忍气吞声,谨言慎行,实在是憋得厉害。如今好不容易能借着腹中这个孩子扬眉吐气一番,自是要在几位素日瞧不上自己的勋贵夫人面前好好的表现一番。
唯一令人没想到的是宁安公主朱禄媜听说景王府摆宴,特意求了皇帝和沈贵妃也跟着来了。
江念柔对于宁安公主这个近不得远不得的小姑颇是为难,面上还是端出笑脸来迎她,口上道:“倒是没想到,三妹里竟是得空来了,实在是叫我欢喜。”
宁安公主今日盛装打扮,髻上的凤钗宝光烁烁,使她整个人都明艳难当。她凤眼含笑,艳红的菱唇一扬,睥睨之间自有一番灼灼艳色,偏还用天真无邪的语调笑语道:“听说四嫂有孕,我做妹妹的自然要来一贺。”一顿,又接道,“四嫂你生得这般美貌,若是能生个小郡主,定是讨人喜欢。”
江念柔听得这话,面上只是微笑应下,暗里却几乎咬碎银牙——这是什么话?!她与景王一心一意盼的自是能够一举得男,长孙和长孙女带来的意义可是大不一样。
在侧的英国公夫人闻言也用帕子掩了掩唇,不咸不淡的接口:“是了,若是个小郡主,能得景王妃五分美貌,必是如珠似玉,讨人喜爱。”她本心里实是瞧不上江念柔:不过是怀了个孩子,胎还刚刚坐稳呢,尾巴倒是快要翘到天上了。
她们二人一前一后虽是都在夸赞江念柔的美貌,但咬字点却都在“郡主”上头,江念柔听在耳中,毫无半分喜色,暗恨之余只得勉强将话题引开,垂首道:“三妹和夫人快别说了,三嫂还在边上,我如今这般模样又哪里敢称美貌?”
众人目光果是随着江念柔话语转去李清漪身上:只见她今日穿了身鹅黄绣折枝桃红牡丹的袄子,领口绣着凤纹,下着墨绿色绣长枝的长裙,手腕上一对鹦哥绿的玉镯子,微凉的秋光掠过层叠的树荫徐徐照来,尤显得她肤若凝脂、颜色鲜妍、眉目如画。
这也算是李清漪第一回正式出门,她与众人一同站于林下,听得江念柔将话引到自己身上却也并不慌张,只是弯了弯唇,笑应道:“弟妹这嘴真是抹了蜜,都会拿我这个嫂子说笑了。”
边上的英国公夫人不由在心头暗奇:同是小户出身,可这裕王妃与景王妃倒是高下立分。
宁安公主在两个兄长之间倒是偏心性格温存的裕王,此时听到李清漪说话,便上前挽住她的手臂,亲昵应道:“哪里是说笑?天下谁人不知,我的两个嫂嫂都是稀世少有的大美人。”
宁安公主这略带了孩子气的话声落下,众人本来紧绷的气氛也跟着松了下去,边上隐隐有笑声传了出来。
江念柔到底是个有城府的,此时虽是吃了一个暗亏,但很快便摆上笑脸接着道:“好了好了,三妹你难得出宫一趟,可别再拿我们两个嫂嫂说笑了。快请坐,我这就叫人开宴,东西必是比不上宫里精致,但好歹也能得些趣儿。”
众人依声落座,很快便有青衣宫人端着菊花上前来,花盆是玛瑙、宝石做的,几朵菊花也都是皇帝赐下的绝品,美人面,菊花开,果是难得的好景。
因这时正是好时节,园中的海棠和玉簪都已盛极,一眼望去繁花似锦、落英缤纷更有芳草鲜美,美景如画。身着绿玉袄珊瑚裙的美貌宫人在侧焚香抚琴,众人或是喝茶或是饮酒,仰迎清风,如花香拂面,颇是心旷神怡。
待得一曲过后,便听得上头的江念柔温声笑道:“我现下是不敢沾酒的,不过特特给你们备了菊花酒,都叫已热好,可别和我客气。”又道,“正好,外头送了几筐蟹来,也算是应景,用来和酒一起吃最是适宜。”
马上就要到重阳了,因着景王和严家的关系,外头颇有些讨巧的送了几筐好蟹来,江念柔自个儿吃不得,为了显摆干脆叫人做了摆宴。待众人净手后,宫人把做好的蟹酿橙端上来,橘黄的橙子里头是满满的蟹肉和蟹膏,果汁混着膏汁,鲜甜诱人。
李清漪也跟着有些眼馋了——裕王府可没有景王府这般豪阔,虽吃穿嚼用都不愁但也不甚宽裕,她这些日子正想要吃蟹呢。她瞧了眼桌上的那碟蟹酿橙,没扭捏,笑着道,“若是大个儿些的,倒也不须费事,直接蒸了配姜醋也好吃。”
英国公夫人适才见她姿态端雅一如林下仙子,如今说起吃的却又添了几分少女鲜活,倒是不由打趣道:“一说起吃的,裕王妃倒是心得不少。”
李清漪倒不觉窘迫,只是应道:“夫人莫要笑我,我也是闲了无事,整日里的惦念一下吃食什么的。这几日正想着要吃蟹呢,没想到今日正巧就吃上了。”说罢又抬头去看江念柔,微微一笑,“我这回能有口福,倒是要多谢谢弟妹你呢。”
她这短短几句话,众人心里倒是又转了几转——早就听闻裕王府不甚宽裕,不及有严家扶持的景王府,倒没到裕王妃竟是连吃点螃蟹都高兴成这样。这般一对比,众人对裕王和景王的心思倒是复杂了不少。
江念柔今日摆宴还未吃得什么已是咽了一肚子的气,偏还发作不得,只能勉强笑道:“三嫂喜欢就好,今日正好多吃一点,还有清蒸的,用蒲叶包着蒸出来的,等会儿叫厨下拿一笼来。可惜我们府上也只有这么几筐,要不然倒是可以给嫂嫂你带些回去。”
等清蒸蟹上来了,李清漪也没叫宫人上前剥蟹,径直拿了蟹八件来剥,嘴里另有一番歪理:“蟹要自己剥才好香甜呢。”
她虽是吃得极快可动作优雅,挑不出错处来。众人看在眼里,虽觉好笑却也更添了几分食欲。
便是上头的江念柔,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她有孕,连酒都不敢多沾,自然是不能吃这些寒凉的东西。她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随即又想起自己今日的打算,不易察觉的抿了抿唇,柳眉一舒,只有些许复杂神色凝在眉尖。
宁安公主难得出宫,这会儿犹如鸟儿出笼一般,早就得了趣儿,吃了个半饱就要去逛园子去了,口上只是道:“既出了宫就不必讲太多规矩。听说四哥这园子是新修的,我就四处走,你们也不必跟的太紧,自便就是。”她乃是皇帝爱女又有个掌事的贵妃养母,哪个又敢真管,不过是跟在后头说几句奉承话罢了。
宁安公主领头起了身,余下的诸人也渐渐放开了心,赏花观鱼,倒也闲适。
江念柔与众人说了一会儿闲话,见大家都散了一大半,于是起身携了李清漪的手,和她道:“三嫂吃了这么些,可要起来走走才好。正好咱们妯娌说说私房话。”
边上正是特意挖出的小湖,呈弯月状,据说是景王请了道长特意画的图——月盈则亏,迎了这轮‘弯月’在府中,说不得能引来日月之光,增益自身。
湖畔是假山堆,奇石成堆,李清漪和江念柔在石道上信步而行,绕过假山,低头一看便能见着湖中锦鲤戏水。这湖水乃是引了外头的活水来,虽无夏日里的莲叶接天,红荷辉映,但秋水静谧澄亮犹如一面镜子,内中又有锦鲤摆着红尾,颇有逸趣。
她们两人手挽手,一起走在前头说闲话,走了小半段路便见着一座竹桥,小小的一座,至多只得两人行。
江念柔指了指竹桥对面的春波亭,附在李清漪耳边悄声道:“咱们过去说话。”虽是孕中容色憔悴,笑语之下倒是颇有少女的娇态。
李清漪念及她有孕之事,本还想劝几句小心,但心中思忖再三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就算江念柔有什么打算,总也不会拿她肚子里那好不容易求来的孩子做筏子。
两人一起上了桥,宫人都只是落后一步跟着。刚刚走了几步,不知踩着什么,两人皆是脚下一滑。李清漪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江念柔一副被人推倒的模样,仰面往湖面倒去,李清漪亦是被她拉着往湖中倒去。
两人的手还牵着,先后落了水。乍一看,还以为是李清漪伸手推人反倒被江念柔拉着一起入了湖。
原还跟在李清漪和江念柔身后的宫人全都吓了一跳,立时便有几个会水的扑到了水里,余下的亦是仓皇扬声叫了起来:“快来人啊,王妃落水了。”
李清漪乃是北人,不会水偏偏手腕又被江念柔抓着,一连呛了好几口冰冷的湖水。
可是,越是危险紧急,她心里越是清醒:江念柔既然能下这般狠手,怕也没有存着保住腹中孩子的想法。
可就算江念柔有武后之狠绝,愿意拿亲生骨肉来算计裕王和李清漪但这明显也是得不偿失的做法——皇帝只有裕王和景王这两个儿子,除非谋反大事,否则绝对伤不到裕王根基,至多不过是叫裕王换个王妃罢了。而皇帝素重子嗣,一个活着的长孙能给景王与江念柔带来的好处实在太多。卢靖妃对江念柔已是渐生不耐,三番两次的赐下宫人,景王本人又生性荒唐暴虐,此时的江念柔太需要个孩子来巩固地位。
事出反常则妖,江念柔这般行事,倒是奇怪。
李清漪吞了几口水,浑身被浸得湿冷,挣扎不得,神志终于开始昏沉下去,没能再细想下去,阖眼昏厥过去…
第15章 四物汤
开宴的时候,天色尚且亮堂,这一落水一闭眼等到醒来,已是夜深时分了。
一轮弯月藏在云后,淡云轻卷,辰光黯淡,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晚风吹着窗外的枝桠,发出吱呀的声音,四周静的出奇。
李清漪醒来的时候屋内并无点灯,一片漆黑,她睁大眼睛看了看床帐上的绣纹,心安理得的发了一会儿呆,好半天才提起一点力气,自个儿挣扎着起来。
能够再次呼吸到夜里这湿凉的空气,她不由的长长叹了口气:江念柔居然没有把她直接淹死来个死无对证,还好还好…当然,也可能是边上有人看着,不愿冒险下手的缘故。
她这一动,边上很快就有人也跟着反应过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有人点了灯,缓步走了过来。
李清漪定眼一看,是她贴身的宫女如英。
如英眼眶泛红,要不是手上还端着灯整个人都要扑上来了。她认认真真的看着李清漪,低了下头,悄悄擦了擦眼睛,小声道:“殿下,您醒了?”
李清漪倒没想到如今还能留下个如英伺候自己,抿了抿唇,靠坐在床上问她:“这是景王府?现今是什么情况?”
如英抿了抿唇,咬着唇小声道:“景王妃落了水,虽是立时就叫救下来了但也见了红,后来太医来了,说…说是孩子没了。景王妃哭得晕了过去,现下还没醒,景王和卢靖妃也跑去西苑哭求皇上…”
李清漪叹了口气,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竟也不觉得如何惊惶,只是平静的道:“陛下那里如何说?”
如英眼里的眼泪再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嘴把哭声咽回去,好半天才抽噎的道:“陛下气得不得了,说您是嫉妒景王妃有孕…”
李清漪顶着一头半干半湿的乌发,懒懒的靠在枕上,长长的舒了口气:“也好。”皇帝一开口就把这事定性成了女人之间的嫉妒,没有牵扯到裕王,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仰起头,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来对着如英道,“我都没哭,你这么就哭上了,和花猫似的。”
如英再忍不住,把灯往边上一放,“哇”的哭出声来,扑倒床前道:“殿下…”她抽抽噎噎,语不成声,“我知道殿下是冤枉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哭得我都想哭了…”李清漪摸了摸她的头顶,逗了一句,面上笑意真切了些,问她:“你怎么也留在这里了?”
如英用力捂住眼睛,圆圆的脸哭得通红,小声道:“是宁安公主。她说只要陛下一日未下旨,您就还是裕王妃,总不能叫您没人伺候,于是做主让我留下伺候了。”
李清漪心中不由对宁安公主生出几分好感来:她如今被扣在景王府中,不仅即将被废更是性命垂危。若非身边还有个如英,说不得就被人给暗害了。她被边上的如英哭了几场,浸了凉水的头隐隐有些疼,但心里倒很是宽慰,重又起了点儿劲头,慢慢合目细思起原先没有想通的事:江念柔这般行事,说不得就有个不得不舍弃腹中孩子的理由。
难道她没怀孕?
不对,这事是报到西苑的,上达天听,皇帝都知道,瞒不得人。
那么,就是那个孩子有什么不对?
李清漪脑中好似电光一闪,心中不由起了疑:早就听说,景王肖父最喜金丹之事,他和江念柔又一心求子,说不得就吃了许多不该吃的东西。若那孩子天生有缺,与其生下来讨迷信的皇祖父厌恶倒不如借着这机会来坑裕王和李清漪这个裕王妃一把。就算皇帝如今把事情定义为是女子之间的妒忌,可天长日久又有卢靖妃等人上眼药,未尝不会疑心裕王。
好个一石二鸟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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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漪这头刚醒不久,“哭晕”了的景王妃江念柔也跟着醒转过来。
不比李清漪那一屋子的黑漆漆,屋中点了灯,明亮如白日,宫人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湿帕擦汗,上上下下的服侍着,生怕哪里惹得王妃不高兴了。
江念柔卧在榻上,面色惨白的拥着绣着牡丹花团的锦被,轻蹙黛眉:“你们点的是什么香,闻着难受…”
边上伺候的林嬷嬷小步上前替她捏了捏被角,少不得细声宽慰道:“是沉水香,娘娘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吗?今儿屋里人来人往又有药味,这才点了。”
江念柔眉心处显出微微的折痕来,冷冷的道:“我现在不喜欢了,闻着就想吐。”她淡淡道,“让人把窗打开透风。”
林嬷嬷本还想劝她几句“小月里不能见风”,可瞅了瞅江念柔那神色,话又咽回了肚子里,只得一边叫人开窗,一边令人把厚帘子给放下挡风。
江念柔腹中隐隐作痛,只觉得浑身的血留了一大半,心头也空了一半,空落落的说不出难受,好似整个人只余下干干的一个身躯。她吃力的转了转头,一言不出却已是不动声色的把屋里的人全都打量了一遍。
林嬷嬷在宫里带了半辈子,最会察言观色,瞧了眼她那神色,哪里不知道她在找谁。她转头看了看左右,让几个宫人都退开去了,这才弯腰低声道:“王爷为了您,特特跑去西苑找陛下哭了一通呢。回来后连饭都没吃就在床边守着了,等到晚上,见您没醒,怕打扰您休息,这才退了出去。”
江念柔心中本就有些难受,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哈,好个怕打扰!”她那包含怒气的话一字一句的从牙缝里蹦了出来,字字皆是恨,句句皆是怨,“嬷嬷何苦给我留面子?他恐又是去后院寻那些小道士鬼混了吧…”她到底是好人家出身,那些肮脏的事入不得眼也说不出口,未说完就已经咬住了话根。
这么一个男人,才失了未长成的孩子,嫡妻尚在病榻上昏沉未醒,竟然还能毫无压力的去寻欢作乐。
江念柔念及自身的委屈,只觉得好似一柄尖刀剐在心尖,雪白的刀刃直直而入,鲜血淋漓的出来,血肉模糊。她既痛且恨,再无往日隐忍,一双眼睛都气红了,不禁抱着被子哭道:“我这都是为了谁,他,他竟是这般的没有心肝!”
林嬷嬷知道她的心事,心里多少有些嘀咕:这景王妃自来心高气傲,读史时最喜欢武后一节,旁的没学会,野心和狠心倒也学了个三分。这回能下这般狠心,固有几分是为了王爷,但实际上还不是为了她自己——皇帝最是迷信,真要是生下个天生不缺的孩子,她这景王妃的位置还要不要了?
然而,林嬷嬷心里那般想着,口上却还是要依依劝道:“王妃您为王爷做的事,他都记在心里呢。奴才伺候王妃也有些日子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现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日后才好为王爷生个世子。男人嘛,都是喜欢玩乐,等有了孩子,知道冷暖了,他也就定了心了。”说罢又抬手给江念柔擦泪,“您现下可不能哭,身子要紧。这四物汤是新煎好的,还热着呢,您趁着空腹,赶紧先喝几口吧,迟些儿再叫人上饭。”
江念柔小产后气血两虚,这四物汤里除了一贯的熟地、当归、川芎、白芍四味药外还加配了伍阿胶、艾叶、甘草,成了胶艾四物汤,凉血止血。当初保胎的时候也常喝,不想这时候也要喝几口。
江念柔一双纤细白皙的素手紧紧抓着被角,青筋暴起,收了泪的面上却如死水一把波澜不起。她慢慢点了点头,接过那碗四物汤,慢条斯理的道:“嬷嬷说得对,总有定下心的时候。”她语声就像是窗外滑腻湿冷的青苔,阴冷的叫人骨里发颤,“孩子嘛,这个没了,总会有下一个。”
是啊,这世上的东西,从来都是没了前头的,来了后头的。
高拱也是这么劝裕王的,他尝试着把事情掰开来解释给裕王听:“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事情能到王妃为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您若要再为王妃求情,别说是讨不得好,便是连您自个儿都要赔上去。既然事已至此,您就别操心了。”他看了看眼眶通红的裕王,压低声音,不由得说了几句真心话,“好在您和王妃也没个子嗣,待日后陛下给您指一个,您就知道了——女人都是一样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裕王素来对高拱恭敬有礼,颇有几分父子之情,此时闻言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他一张俊面涨的通红,眸中燃着火,蹙眉咬牙,声音发抖:“怎么会一样?!”他气得连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最后还是坚定的把话说下去,“本王,我,一辈子也只有这一个王妃。”
“王爷!”高拱从未想过自家学生竟是这般的痴情种子,抬高了声音,以目相视,“您是今上的长子,日后说不得能更近一步。身系社稷,天下所望,不过是一个女子,竟也能叫您乱了分寸?!”
裕王却顾不得这个,他仓皇的转头去看急怒中的高拱,双唇一颤却是说不出话来,一双乌黑的眼睛就像是垂死的小动物,倔强的不避不让,藏了千言与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