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朝花园侧门走去。忽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霍然变了,止住脚步想往回走——然而,已经晚了。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遮挡在少女的眼前,试图阻止她的视线。
然而,她还是看见了——
空荡荡的广场上,林立着两排高大的凯旋柱。然而在那些象征着神权和王权的柱子上却吊满了一个个死人——那些尸体的形状极其可怖,仿佛被一种奇特的烈火焚烧,由内而外的萎缩起来,缩成一团,脸上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恐惧表情,就这样被血淋淋的吊在圣泉殿前的广场上,在强烈的日光下静静悬挂。
充满了玫瑰香味的风将血腥味掩盖。有一具尸体被吹得转过了脸,正对着门口的少女,缺失了下颔的脸仿佛在大笑,眼珠里却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
阿黛尔定定看着那张脸,顿了片刻,忽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捂住了耳朵。
“不,不要笑!”她狂乱地低语,“别进来!别拉住我!……羿,羿!哥哥!哥哥!”
羿抱紧了她,迅速从门口退回,腾出一只手将花园侧门死死关上。他脸色也是苍白,仿佛自责似地捶了一拳拱门,将那个发抖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居然忘记那些高黎刺客的尸体还被挂在宫外示众!
“不,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因为骤然的刺激陷入了短暂的迷乱,捂住了眼睛,尖声大叫,“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别怕,别怕!”羿用手势不停安慰她,抱着她大步地离开花园,她则如孩提时代一样伸手侧抱着他的头盔,将身子贴在他耳畔,惊惧地看着那一扇紧闭的门——仿佛那里真的有无数鬼魂在聚集在门外,蠕蠕而来。
刚走到回廊下,旁边的树丛里又有一声簌簌的响动,素馨花的枝叶在摇晃。
正当阿黛尔以为又是那个影子般的守卫到来的时候,羿却忽然将手按上了剑柄,侧过身,一步将她挡在了后面:“小心!”
哗的一声,一瓶液体迎面泼来,飞溅他满身。
“魔鬼!魔鬼的孩子!”蹑手蹑脚从花树里出来的女人尖叫起来,一手握着一个空了的圣水瓶,一手指着阿黛尔,苍白消瘦的脸上有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厉声,“快在神的面前化为血水吧!不要再带来更多死亡和灾祸了!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刚平静下来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颤抖得无法说话。
“莉卡嬷嬷!”她看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颤声低呼。
那个女人一头棕发,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破破烂烂的宫廷装,带着一顶歪在一旁的兜帽,脸歪口斜,手足不停地抽搐,似乎得了某种疯病,然而说出的话却清晰有力。冰蓝色的眼珠仿佛玻璃球一样的滚动着,嘴里连珠炮一样念出一串咒语:“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来了!看啊,看她的眼睛!”
阿黛尔颤抖着抓紧了守护者的手,羿擦了一下脸,一手将她牢牢的拉住,拢在身后。
而那个女人目露凶光,一手拿着圣水瓶,另一只手取出一枚苏美女神的吊坠来,怒气冲冲的逼近,用尖利的声音念着祈祷文:“神啊,展现你的力量,让这些魔鬼的孩子在日光下消失!挖掉那双邪恶的眼睛,让他们的血肉化为脓水,让他们的骨架化为焦炭,让他们的……”
在她逼得过近的时候,羿拔出了他的剑。
黑色的剑闪耀着某种奇特的光泽,那种光泽让疯女人停住了脚步,定定看着高大的男子,半日,忽地举手向天,厉声尖叫起来:“啊!神!这是地狱守护者的火焰长剑!魔鬼来了……魔鬼来了!还带来了新的灾星!大祸就要临头了!”
她恶狠狠的将空了的圣水瓶子朝着他们扔过去,然后在羿逼近前拔脚转身逃离。
阿黛尔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灵活的消失在花园葱茏的浓荫里,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攥着羿的盔甲,怔怔的看着远去的苍老女人。
“魔鬼的孩子出现了,大难就要临头了啊……”
莉卡的声音还在空气里回荡,仿佛她并不曾远去,而是躲在了旁边的某一处树荫里,满怀敌意的窥探着。阿黛尔全身微微发起抖来,惊慌的四顾,仿佛想把那个跟随着她、诅咒着她的人给找出来。
“公主,不要怕。”羿转过身,收起剑,用手势安慰她,几步走上台阶,将她放在圣泉殿回廊下的凳子上,拿出了一瓶嗅盐放在了她的鼻子底下。
阿黛尔呼吸着刺鼻的嗅盐,过了许久,几近崩溃的情绪终于重新慢慢稳定。
“羿……”她回过神来,抓住了他的手掌,“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濡湿的头盔:“只是水。”
阿黛尔却还是不放心:“让我看看。”
在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的时候,她已经取下了那个头盔——
三月的翡冷翠的风吹拂在那张令人惊骇的脸上。
那张被毁损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年纪,只有眼角眉梢的沧桑气息道出他的阅历。浅栗色的肌肤上刀痕纵横。一道刀痕从眉梢横贯右颊,让脸显得狰狞可怖,而咽喉上那条横着的深深疤痕几乎切断了他的脖子。凌乱的黑发披拂下来,湿漉漉的。
阿黛尔却没有丝毫惊惧,仿佛从小已经看惯了这张可怖的脸,只是拿起手帕小心地擦着水渍。忽地看到他右耳后竟然有一滴血,不由吃惊“啊”了一声。俯过身,却发现那只是一个纹身,似用极其精细的手法纹着一只火红色的鸟。阿黛尔忽然吃了一惊,眼里露出某种奇特的恐惧和若有所思的表情。
正当她想仔细看的时候,羿侧开了头,重新戴上了头盔:“好了。公主,我们回去罢。”
她缩回了手,怯怯点头。黑甲剑士轻而易举的抱起了她,向着寝宫走去。忽然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她全身颤栗,不敢回头。
——那首歌!那首熟悉的、梦魇一样的歌,又在花园里回荡!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她说诸王都将死去
“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
女人苍老尖利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唱着这首奇怪的歌谣,尾声奇妙的拔高,每一句都仿佛锥子一样刺入她的心脏,令她颤栗不安——那个旋律是如此熟悉,和她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时唱的一模一样!
“羿,羿!快走,快走!”她紧紧缩在他的肩头,颤声。
然而那个声音却还是追着她,如夜枭一样尖利:“火焰!火焰!大难就要临头了啊……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快回到火刑架上吧!”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二、约柜
陪伴大胤的使者在城外猎了三围,归来的时候已经暮色浓重。因为担心妹妹的病情,西泽尔甚至没有来得及去自己的行宫换下身上的猎装,就匆匆来到了圣泉殿。然而,很快他就吃惊地发现床上空无一人,那个娇弱的病人已经不在房中。
在他严厉的询问里,有个侍女战战兢兢的上前,恭谨的回答说公主已经能起身了,用过晚膳后,去了镜宫里试嫁衣。
嫁衣?西泽尔只觉得心里微微一痛,将斗篷和帽子捏在手里,返身离开。
一路上无数侍女对他行屈膝礼,宛如一排排在风里伏倒的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日那些侍女的脸色都有些异样,隐隐藏着惊恐,连平日最擅长卖弄风情的侍女都变得苍白木讷,视线一和他接触就避了开去。
怎么了?他心里陡然有某种不祥的联想,疾步向着镜宫走去。
走到镜宫门外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看到一群侍女都站在廊下。为首的苏娅嬷嬷脸色有些不大好,侍女们噤若寒蝉地各自垂头,躲在廊柱的阴影里。
“阿黛尔怎么了?”他失声,“她在哪里?”
“殿下,公主没事,”苏娅嬷嬷禀告,“她一个人在里面试嫁衣,命我们都暂时离开。”
西泽尔松了一口气:“我进去看看,你们在外面等一下吧。”
他想也不想的推门而入,沿着巨大的螺旋楼梯急急向楼上走去。
“镜宫”本名圣灵殿,用来收藏历代教皇收集的圣物。因为四壁都镶有无数面华丽的镜子而得名——那些镜子共计一千零一面,每一面都出自于西域名师打造,作为贡品物敬献给女神,然后在教皇在一年一度的大弥撒上赋予这些东西神圣的属性,收藏在翡冷翠的宫殿里。
入夜的镜宫里没有一个人,他独自走上楼梯,无数的影子在镜子里徘徊。月华在镜面上流转,折射,让整个宫殿焕发出一种梦幻般的光芒。
楼上还是空无一人,空空荡荡,只有充满了香气的风在吹拂。纱帘飞起,拂过地上的箱笼。那一片金色的箱笼里有无数的珠光宝气四射而出,和月华相互辉映,几乎耀住了走上楼梯的人的眼睛。
——那,是教皇为唯一女儿的第二次出嫁准备的嫁妆。
为了与胤国在东陆的霸主地位相配,所以公主这次的陪嫁甚至比第一次出嫁更为奢华。整整六十四口金雕的大箱被码放在地板上,从珠宝、织物、香料、金银器皿到书籍、绘画,应有尽有,极尽奢华。甚至在一侧墙下还排列着一整套举世罕见的阿尔弥雪山紫杉打造的皇室家具——放满了整个二楼,显示着以宗教统治西域的教皇国翡冷翠的富庶和强大。
然而,在所有的箱笼之外,却有一个雕刻着六翼天使的纯金玳瑁架子。架子上空空如也,那件新做好的嫁衣已经不知所终。
“阿黛尔?”他看了一眼衣架,低声呼唤。
房间里还是空无一人,只听到隐约的风声。他向四周看了一眼,镜子里,无数个“他”也同时回首,在冷月下四顾。
是又躲起来了么?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他穿行在宫殿里,在一口雕刻着西番莲图案的大衣橱前停下。应该是这里了……他认得这个柜子。
那口衣柜已经被重新漆过,也补了金粉,和这一套精雕细作、镶满了宝石的新家具全无二样。它静默地伫立在月光里,完全换了一副崭新的模样,只有把手还是沉重的镏金玫瑰,仿佛被某种利器砍中过,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缺口。
这个亨利一世时代遗留下的柜子,对他而言熟悉得就像摇篮一样——从小,这里是他们兄妹两人捉迷藏时的隐身地,也是相互舔伤口和倾诉的地方,是他们的庇护所和安全港,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他们都会双双躲进去,任凭外面的侍女找得天翻地覆。
这是一个对他们而言意义深远的柜子——以至于阿黛尔远嫁高黎时都将其带在身边。
而这一次,也是同样。
西泽尔叹了口气,伸出手握紧了那个把手,缓缓转动——镏金玫瑰的把手在冷月下闪出一道微弱的冷光,仿佛是黑暗里的某只眼睛忽地睁开了。柜门悄然打开。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阴冷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翡冷翠三月的风在吹拂,他伸出手拉开了门,然后,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柜子一打开,里面就射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是无数珍珠和钻石发出的光芒。盛装的阿黛尔正躲在这里面,裹着一件坠满钻石的洁白礼服,宛如一个孩子一样抱着膝盖坐着,赤着脚,将脸深深地埋在了膝上,一动不动。
她在他打开柜子的时候没有抬头,仿佛知道他一定能找到。
“出来吧——阿黛尔,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看到她的模样,西泽尔叹了口气,“病都还没好就到处乱跑。如果我不来找你是不是你就不出来呢?”
然而,她还是没动。
西泽尔有些不安,几乎想强行扳起她的身子:“怎么了?你在哭么?”
“哥哥,我又看到了她……那个莉卡。”她忽然扬起了脸,带着一种惊惧的神情看着他,“你记得么?母亲的那个侍女,褐色头发的莉卡。”
“她不是被关在疯人院了么?”他有些愕然。
“不,不,她回来了……今天在花园里,她追着我,诅咒我,说我是魔鬼的孩子。”阿黛尔颤声,“你知道么?她、她竟然唱起了那首歌!那首歌!”
西泽尔蹙起了眉头:“别理她,她只是个疯子。”
阿黛尔用力摇头,神经质的颤抖:“不……她不是疯子,她说的都是真的!哥哥,哥哥,她、她说‘大胤就要亡了’!——天啊,在我嫁到高黎国之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结果、结果高黎真的在一年后就灭亡了!”
“阿黛尔,”看到她的情绪逐渐绷紧,西泽尔连忙安抚,“你先出来吧。”
“不,我不出来……我害怕。”穿着嫁衣的少女却执拗地躲在那个柜子里。僵持了片刻,她忽然仰起头看着黑暗的柜顶,用一种奇特的音调,吐出一段曲子来——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奇特的旋律仿佛能让空气瞬间冻结。在歌声响起的刹那,西泽尔的脸色不自禁地变了,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定定看着在柜子里的妹妹。
阿黛尔赤足穿着嫁衣,抱膝坐在柜子里歌唱:“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她抬头盯着柜顶某处,眼神渐渐涣散,仿佛中了魔一样一直一直的反复歌唱下去。
歌声在空旷的镜宫里回荡。
“出来,阿黛尔!”他再也无法忍受,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妹妹粗暴地从柜子里拖了出来,“出来!”
她低呼了一声,踉跄着被拖到地上,头上珠冠散落一地。
“不要唱了!”西泽尔烦躁地厉声,“该死的,别把我弄得和你一样疯!”
感觉到哥哥的声音与平日明显不同,阿黛尔一惊,忽然想起西泽尔的痼疾随时可能发作,不敢再刺激他,终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紧紧咬住嘴唇。
“别唱了,他们会听见,”显然也知道方才的失控,西泽尔随即克制住自己,低声。
“听见又怎样?”阿黛尔却是漠然,“我知道他们从来不曾忘记!”
“阿黛尔,”西泽尔闭了一下眼睛,控制自己的情绪,“都过去了……不要再提。求求你不要再提。”顿了顿,他眼里出现一种狠厉的神情:“否则我明天就派人处死莉卡。”
“不!不要杀莉卡!”她却叫起来了,“她已经疯了,不要和她计较……哥哥,别杀她!她是母亲留下的唯一侍女,她带大过我们!”
“好吧,”他叹了口气,冷酷地威胁,“那么你安静一些。”
阿黛尔咬紧下唇,不再说话。外面有风吹进来,拂起纱帐,被无数面镜子反射,整个房间里登时宛如白云涌动。她静静走到黄金的梳妆台前,开始卸下那些珠宝。
西泽尔走过去,替她解开脖子后项链的搭钩。
这条价值连城的项链显然出自于著名的珠宝大师之手,纯金的项链上镶嵌满了车矢菊蓝的珍珠,一共二十七颗,每一颗都有拇指大,产自大洋彼岸的塔希提深海,坠子是纯金镂空的,正面雕刻着神圣的苏美女神,反面刻着博尔吉亚家族的玫瑰徽章。
“真美。是瓦伦萨·昆汀亲自设计的吧?”西泽尔的眼神在女神像上停留了刹那,手指略微触摸,一碰到女神手里红宝石镶嵌的那朵玫瑰,咔哒一声,那个坠子忽地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暗盒。他忽然怔了一下。
盒子里藏着一张小小的肖像,那个苍白的贵族少年用丝带束着乌黑的长发,脸藏在盒子的暗影里,正用沉默阴郁的眼神与他对望——那分明是他的肖像,但那一瞬,他几乎被自己的眼睛吓了一跳,仿佛第一次在镜子里直视了自己性格里隐藏着的另一面。
“谁画的?”他低声,“祖玛还是拉菲尔?”
阿黛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伸过手来阖上,从他手里拿走了那条项链,重新带回到了颈上,阖起双手,轻轻将女神像按在心口。
“病好一些了么?”看到妹妹沉默不答,西泽尔叹了口气,一边从背后伸手探着她额头的温度,“眼睛还痛不痛?”
“好了。”阿黛尔没有闪避,冷淡的回答,“哥哥的药总是很灵验。”
西泽尔收回手,苦笑了一下:“只可惜,就是治不好自己。”
阿黛尔幽幽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我们被诅咒了吧。”
西泽尔脸色一变,低喝:“别再说那样的话,阿黛尔!”
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看到她沉默下来,西泽尔也缓和了语气:“今天我陪大胤的使者狩猎,打听到了很多胤国宫廷内的情况。”他转开了话题,沉吟着:“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她愕然抬头看着哥哥,发现他眼睛里闪着严肃的光。
“听着,阿黛尔,我很担心你……”西泽尔轻声,语声凝重,“胤国来的使者私下透露,他们的皇帝目下有一个最宠爱的贵妃,叫做凰羽夫人——许多年来,熙宁帝甚至不去其他的妃子寝宫过夜。”
“是么?”她反而松了一口气,隐隐感到欢喜,“我不会介意。”
“但是,她却会介意。”西泽尔蹙起了眉头,冷冷,“传说中凰羽夫人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后宫凡稍有争宠之心的女子都会遭其毒手——甚至有人怀疑,连刚去世的孝端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
阿黛尔颤了一下:“那……大胤为什么不干脆让她当皇后?”
“怎么可能?你以为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西泽尔无声冷笑,眼里有鄙夷的光:“听说那个凰羽夫人出身卑微,是亡国再嫁之人——东陆有所谓的‘礼法’,就算熙宁帝再宠她,也无法违反祖先的意志将她封为皇后。”
阿黛尔忽地轻声反驳:“我也是亡国再嫁的不祥之人。”
“不,你是教皇唯一的女儿、高黎的摄政女王,出身尊贵无比——那个女人又怎能和你相提并论?”西泽尔傲然道。
“是么?”阿黛尔微微冷笑,“原来所谓的礼法和皇室的尊严,都不过是放在天平上称量的东西,因人而异。”
“……”西泽尔无言以对,转而叹了口气,“我担心的是深宫争斗残酷,对手厉害,以你的性格难免吃亏——而东陆遥远,我无法及时顾上你。”
“哥哥,”阿黛尔轻声,“即使如此危险,你还是希望我去那里——对么?”
西泽尔一震,默然。
“阿黛尔,不要怕,羿和苏娅嬷嬷都会随你一起去。”沉默片刻,西泽尔小心翼翼的措辞,“另外,我也已经暗中委托了一位可靠的人,他将在胤国保护你的安全——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那个女人不能伤害到你。”
阿黛尔叹了口气,却没有回答。
“怎么?”西泽尔觉得有些诧异,“你还有什么顾虑,阿黛尔?”
“我只是觉得……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保全自己性命呢?”她凝望着窗外的月色,声音飘忽如梦,“活着是那么累啊,哥哥……十几年来,几乎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到底又是为什么非要这样挣扎着活下去呢?”
夜风吹来,飞扬的纱帐裹住她的躯体,仿佛她背后展开了一双雪白的翅膀,临风飞去。她回过头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那一眼幽深不见底,隐约含着某种绝望。
“因为,”西泽尔迟疑了一下,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回答:“因为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我来接你回去!”
她一颤,蓦地抬起头看着他。月光下,皇子的脸藏在光影中,竟然带着某种预言般的意味,紧抿的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等着我,阿黛尔——不出三年,我一定会来接你。”
“三年?我怕等不到你了……”她喃喃,“我很累了,哥哥。”
“别说这样泄气的话,阿黛尔!”西泽尔轻声追问,一字一句直接逼入她的心底,“刚才你躲在这个柜子里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起什么吗?难道你忘记了那个时候我们发过什么样的誓?你要扔下我么?”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誓言……是的,誓言。
许多前的某一个夜里,他们曾经躲在这个破旧柜子里,颤抖着,紧紧地互相拥抱,无声啜泣。柜子在剧烈地震动着,几乎要四分五裂。隔着薄薄的一层木头,那个疯狂的女人正拿着锋利的刀疯狂的地砍着柜子的门,一边大笑,一边发出尖利地诅咒——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你们逃不了!我要把你们送回地狱去!”
——那是他们的亲生母亲,试图杀死自己的两个孩子。
一刀刀砍落,木柜剧烈的震颤,惊惶失措的孩子紧抱在一起。彼此的肢体覆盖着彼此,心跳、呼吸都近在耳侧——那一刻的恐惧和依赖在孩子们的感官里被无限放大了,短短的片刻,对他们而言却仿佛是永无止境。
就在侍从赶来的前一刻,柜子门终于被砍破了!
一只苍白的手从破洞里伸进来,伸向了黑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她拼命躲避,却还是一把抓住了头发,尖利的指甲挖向了她的眼睛:“魔鬼的孩子!回到地狱里去吧!”
……
短短的一瞬,那些血腥黑暗的记忆扑面而来,令她窒息颤栗。
“阿黛尔,你忘记了么?——在这个柜子里,你说过什么样的话?”多年后,在即将第二次出嫁的前夜,西泽尔看着她,重新提醒,“你不要忘记你曾经许下的诺言。”
诺言?阿黛尔茫然的看着那一口打开的柜子——漆黑的柜子里,仿佛还可以看到那一对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孩子。是的,在那一刻,他们真心诚意的发誓: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不会放开彼此。
“阿黛尔,你知道么?我经常做梦,梦见我们出生以前的情景,”西泽尔叹息,声音轻如梦寐,“梦见我们在胎衣里手足相接,就如同根同源的孪生儿——不知道一起沉睡了多久,外面的世界都与我们无关。”
她一颤,无言地抬头看他——类似的景象,她竟也经常梦见。
“是的,我也经常梦见你幼年时的模样……”她喃喃颤栗,“太奇怪了!为什么我会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我的眼睛还没治好……为什么我能看到你的脸呢?”
教皇的情妇,美茜·琳赛所生的一对儿女从小身体都不好:一个身患难以告人的痼疾,另一个则生下来就双眼失明——童年时,侍女们经常能看到西泽尔皇子牵着眼上蒙着布巾的妹妹在花园里散步,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的走过长廊。一直到他们的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那一年之后,阿黛尔的眼睛才重见光明——那个时候西泽尔已经十岁。
在她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兄长,便已经是苍白瘦弱的少年。
然而诡异的是,她竟然会记得他童年时的模样!
“那只是你的幻觉罢了。”西泽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当然没见过我小时候的模样。”
“不!我能看见。太奇怪了……太奇怪了!”阿黛尔忍不住抗声,“同样,我应该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可为什么我那样清晰的记得她在火里大笑的样子?为什么我总是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你们听不到的声音?——为什么?我都要疯了!”
“阿黛尔!”眼看妹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西泽尔连忙安慰,“不要想了……你是被女神眷顾的人,一定会平安的。”
“不……不,”阿黛尔恍惚地喃喃,“或许眷顾我的不是女神,而是魔鬼。”
“哥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阿黛尔茫然在月光下抬头,“是不是我真的是魔鬼的孩子?所以父亲不愿把这个祸害留在翡冷翠,要一次次的送走我?”
“不,不是这样的,父亲只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罢了。”西泽尔心疼地抱紧了妹妹,难得的吐露了实话,“阿黛尔,我们都只是他的工具而已——如果他要笼络一个国家,就会让你带着玫瑰嫁过去;而当他要毁灭那个国家的时候,就会让我带着利剑和军队过去!”
“这一切都和你无关,阿黛尔,”他喃喃,“只是我们有一个魔鬼的父亲。”
阿黛尔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下来。
“早知这样,不如当日就被母亲杀死。”忽然,她轻声喃喃。
“不要哭,阿黛尔。坚强些。”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低沉,耳语,“你要记得:如今我们已经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