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芳欢喜地咧开了嘴:“哎~”
韩 燕娘道:“去吧。”将瑶芳打发走,却又添一愁:她也看了瑶芳写的那个话本,总觉得能写出这样的话本来,瑶芳厉害的不止是学问,志气也是极高的。瑶芳心地又 很纯良,韩燕娘很担心她有封侯拜相之心,却难如愿,转而抑郁。给她点事情做,散散心也是好的。韩燕娘是故意要想将女儿们养得泼辣些,万一自己看走了眼(或 者贺敬文发了昏)将女儿错许了人,也不至于就过不下去,只会哀声叹气。
瑶芳不知继母一片苦心,却晓得继母开明又为自己姐妹打算。出了门儿来,就开始想法子要存些钱出来,安排一条后路。没了谢氏,还有楚王,若要逃命,须要狡兔三窟。山间小径屯粮屯衣物,养驴骡做脚力,河里要常放两条船……
有了书铺在手,她又能做主,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瑶芳忙得昏天黑地,每日依旧抽出时间来教侍女读书。绿萼与青竹都有些不好意思,两人悄悄儿商议了,结伴来与瑶芳说话。瑶芳写完了新一册的书稿,正在检查有无错字,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去。就见两个丫环你推我、我推你,挨挨蹭蹭,凑上前来
瑶芳揉着腕子笑问:“怎么?”
绿萼期期艾艾地道:“姐儿如今忙,我们的功课,是不是停上一停?白天管事儿,晚上还要写书谢,我们……又不考状元,哪用这般费心?”
瑶芳不笑了:“你们来就为说这个?出息呢?”
青竹咬咬嘴唇,轻声道:“我们是做不成元君的,有一人能成元君,必是小娘子。不想耽误了小娘子的……”元君乃是瑶芳话本里那个女主人公。
瑶芳道:“哦。”
两个丫环心下惴惴,“哦”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去取了你们的功课来,该上课了。”
青竹&绿萼:……
这年头,想做个贴心的丫鬟怎么就这么难呢?
瑶芳扬扬下巴:“你们有心,好好读书,以后帮得到我的地方多着呢。帮我的人,我也不能叫她没了下场,多读些书,没坏处。”
两人唯唯。
青竹肚里比绿萼更有主意些,轻声建议:“要不以后……我们给姐儿誊抄书稿?”
“唔,这不就找着自己能干的事儿了么?”
绿萼也开心起来:“老爷有张先生和谷师爷,以后我们两个给姐儿做师爷。”
“行啊。我的不要读书的师爷。”
两人到底是少年心性,氛围一活络开来,便笑作一团。青竹一面笑,一面上来麻利地收拾书稿:“姐儿,还是照旧标码订起来?”绿萼忙道:“我也来、我也来。”
“顺便看看有没有读得不顺的地方,又或者笔误。”瑶芳乐得轻松。
两人轻快地答应了,下手极快地编着页码。瑶芳看她们眉眼欢快的样子,心道,到底是小孩子,不过也是有心,要做“师爷”却还差火候呢。
要给瑶芳做师爷的人差着火候,给贺敬文做师爷的人却火大得要命!
张先生与谷师爷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张先生抖着声音问:“东翁说什么?”
贺敬文一字一顿地道:“真想把这些蠢货的功名全给革了!”作为一方官长,贺敬文做到了知府,确实能革了秀才们的功名,前提是有正当的理由。
这事儿还要从头说起,贺敬文他小闺女做生意做得热火朝天,逍遥生与麻姑(瑶芳笔名)红透半边天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捅了马蜂窝。原本参了汪知府的那位湖广道御史任期满了,因做了实事(参人),升任走了,新来了一位湖广道御史。
这 位御史与贺敬文十分相似,眼光比贺敬文要犀利许多,脑袋却比贺敬文还不灵光。换言之,智商高得破表,情商低得破表。流民,很多地方都有,贺敬文赴任的时候 还险些被流民转流寇给灭门。许多地方的地方官都明白此事干系重大,想要治理非一朝一夕之功。派驻各地的御史也知道,通常不会特别计较。为什么?就因为流 民,或者曰游民,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吧,他们是没有土地的。
为什么没地?抛开遇到天灾逃荒的不谈这些个人,等灾荒过后,陆续返乡,影响还不算大。其余的流民,有些是因为游手好闲,好吃懒作,败家,这个不假。还有一些是因为兼并,兼并,失地,有些人转为富贵人家的佃农,有些个就干脆失业失土成了流民。
抑兼并,谁都想。可实际做起来,却不可能像以前的循吏、酷吏那样了。那会儿可没有科举,也没有这样盘根错节的师生关系等等。
对 付这种事情,没有特别好的办法,许多王朝过到了一半儿就会出这样的毛病,然后就与更多的其他问题搅在一起,一路糜烂下去。抑或是别寻出路,譬如南方许多地 方,民夫民妇会做一些手艺,大多是织布、行商等,补贴家用,也算可行。这样的地方,就安稳些。若是连这个也做不到,问题就大了。
似贺敬文这样的,吃过流民的苦头的,也不愿意大力支持工商,他就跑断了腿,检视乡里,巡查水利工程,又鼓励垦荒。倒是将湘州的情况稳定了下来,虽然水利工程因为他不会做人,拨的款子少了些,工程质量没办法做到最好,好歹是能糊弄过去,连薄田也能得到滋润。
其他地方的知府,要么是心思不在这上头,要么是没他这么呆愣肯做实事,流亡之事便十分危险。
新任的湖广道御史一口气参了四个知府就剩下一个贺敬文并一个襄州知府参他们尸位素飨,致使流民成灾。
这个倒也罢了,御史么,天职就是参人,没毛病也给你参出个毛病来。他捅的马蜂窝却是楚王的嗅觉其实很敏锐,也觉出有些不好,以为流民大有可为,以自己的庄田里也出现流民为由,从王府出钱,安顿部分流民,招为佃户耕种。
湖广道御史便又参楚王居心叵测,这回他也是露章参劾。所谓露章,便是公开参劾,毫不避人,闹得大家都知道。楚地的生员们以为楚王是为民着想,又宽厚仁善,湖广道御史只知参人,一点有用的办法也没有,要联名上书为楚王喊冤,还要请湖广道御史滚蛋!
府 学县学的师长们不敢擅专,急急通报了贺敬文,贺敬文作为一地长官,恨得想咬死这群书呆子的心都有了!本来他没这么聪明的,可谁叫他讨厌楚王呢?爱与恨,真 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能把聪明人变蠢,也能把呆子变得通透。贺敬文在两个师爷面前挥舞着臂膀:“昔日铸兵器,今日买人心,有人有枪,明日就要造反啦! 这群傻子还在跟着起哄!”
张先生惊讶于贺敬文突然就目光深远了起来,还没惊讶完,就听到这傻东家要把学生全革了功名。
张先生:心好累,功名是能随便革的么?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革人功名,如挖人祖坟。真要干了,到时候大家不管湖广道御史了,全冲你来了!
第62章 坑你没商量
生员们集体抗议的事情闹得很大,甚而至于闺阁内也颇有耳闻。
韩燕娘大着肚子还要担心贺敬文处置不当,十分命苦。丈夫不叫人放心,孩子们却个个乖巧懂事,女儿们将分管的事务都完成得很好,儿子读书也颇有进益。都来陪她说话解闷儿。
原本贺敬文居然能想到不令人将消息传到后院,令韩燕娘担心。孰料生员们串连闹事,县学、府学的课都上不下去了,贺成章这蹭课的人自然就没人教了。再者,群情激愤,贺成章身为知府家公子,再外出读书,被人截下了,也不安全。
贺成章最后是被姜家人护送回来的。都这样了,韩燕娘再不知道就怪了。才安抚了贺成章两句,贺成章便笑道:“娘放心,我并没有受到惊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群芦柴棍儿,能怎样?”
韩燕娘:……
贺成章怕她多想,正安慰她:“他们闹不起来的,只要说一句‘闹事革功名’都得掂量掂量。”
韩 燕娘人虽精明,对官场上的许多事情并不很精通,问道:“是么?吓就能吓住了?读书人里,总有几个有骨气的人。再者,楚王确实不曾行差踏错呀。”她与大多数 人一样,并不觉得楚王有很出格的地方。楚地是楚王的封地,出了事儿,他能讨着好?主动安顿流民,那是必须的。从这一点上来说,韩燕娘颇为同情楚王。自家地 盘出了乱子,不管?那毁的是自己的财产。管?又嫌你管太多。
像她这样的想法很有市场,不知道多少人在同情楚王。可怜一个呆子,想为大家办点实事儿,怎么就这么难呢?
楚 王父子在楚地经营颇久,先前是朝廷指派了一大批的官员为其属官,代为管理,如今是楚王自己着手理事。无论他是不是从前两年才开始亲力亲为,父子俩在这片土 地上呆了二十多年是真的。平素提起这父子俩,总有那么一分亲近之感。尤其楚王自己,年纪虽轻,自袭爵后却表现得可圈可点。近来尽力安顿流民,也没有什么横 行乡里鱼肉百姓的暴行,无论士庶,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
湖广道御史这一本参的很不是时候。乡间百姓不过口上嘀咕两句,心里骂两声。书生们就不同了,他们不止会说,还会写。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他们要不造反呢?这事儿就闹大了。
贺成章耐心地解释道:“书生有骨气,是他们的事。朝廷要革他们的功名,是朝廷的事。”
瑶芳附和道:“他错不错的,不归咱们管。娘只消知道,生员闹事不对,就成了。”
韩燕娘叹气道:“天理王法,也能这般不问青红皂白么?”
瑶 芳道:“遇到这种事儿,跟遇到造反是一样一样的,朝廷可以错,你们不可以反抗,谁反抗了就弄死谁。朝廷的办事规则,就是这么地不讲理!打从党锢之祸开始, 哪次学生闹事儿能成的?成的都不是因为学生。你说你有理,就能闹事儿,朝廷还得让着……那朝廷还有什么威严?今天你闹,明天他闹,啧,皇帝该换人做了。”
丽芳面上变色,恨恨地道:“你要死!这样犯忌讳的话你也敢说?!呸呸呸。”
【……md! 我还真让皇帝换人做了。】瑶芳颊上抽搐了两下,转而对韩燕娘道:“眼下的形势看起来不很好,其实也没什么。有张先生劝着,爹应该知道要怎么办,他不喜欢楚 王,不会维持楚王的。这些生员倒霉是一定的了,难就难在要管住他们的嘴,别把对御史的一腔愤恨转到我爹身上就好。”
贺成章诧异地看了妹妹一眼,心道,难道天天读律令判例还有这等功效?决定等下也找点类似的书来读。
韩燕娘更担心了:“你爹能办好这样的事情么?”
贺成章道:“有两位师爷劝着,他总是要三思的。再者,爹还有些口拙,出头露脸的事儿他办不大好,最后还是要先生拟了稿子他照本宣科。”
这样的爹,真没什么好骄傲的呢,不过确实放心了不少。
韩燕娘对丽芳道:“现在外头乱,不好出去,你记着,等事态平息了,备一份上等的礼,往姜千户家致谢。”人家护着贺成章回来的呢,又问姜长焕现在如何。
贺成章笑道:“他近来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自打被妹妹从河里捞回来,他娘看他比牢头看得还紧,好容易磨得他娘松口放他到府学里来读书,这才头一天,就遇着了这个事儿……”
瑶芳忍不住笑了,姜小胖的运气,可真不咋地。贺成章瞥了一眼妹妹,心道,不知不觉,她居然懂了这么多了,日后有什么事情,或可与她商议了。
母子四人正在为贺敬文是个呆子而庆幸的时候,却不知道贺敬文在外面舌战群儒,战绩骄人!
话说,张先生听他要革了生员的功名,急忙劝阻:“兹事体大,乃是湖广道御史与楚王的官司,朝廷还没有个定论,东翁如何能先插手?纵要平息事态,拿一二领头人物问责,也不该将所有人都牵连在内。考取功名不易,东翁当爱惜本地人才。”
好说歹说,还是“朝廷尚无定论”给贺敬文的压力比较大,生生将他的火气给压了下来。沉声道:“我还得去见他们,是吧?”
张老先生也颇为踌躇,贺敬文做官是个棒槌,交际的本事比做官还差!做地方官,认真做实事,周围的人还好打个圆场,说他只会做实事,不会玩虚的。可待人接物,实在是没法儿圆!
到了这个份儿上,师爷也不能代打,只能硬着头皮让他上,千叮万嘱:“一定不要激起群愤。东翁是科场前辈,要教导提携后辈呀。”
这话贺敬文听起来舒服,板着脸道:“好。”
张先生还不放心,建议将府学、教谕等学生们的师长也唤来陪伴贺敬文接见生员。彭县令等几位县令鞋都跑掉了,也跑来湘州府里拦着生员,就怕他们发昏。里面韩燕娘还不放心,命人去向姜千户家救援,派些兵来维持秩序。一切布置妥当了,贺敬文才领着众人去见学生。
学生们一见这些官员来了,登时来了精神,要不是有人拦着,都能扑到贺敬文跟前来质问朝廷为何为么苛待楚王了。
贺敬文的眼里,这些学生全是傻子,开口便不客气地训斥了学生,不许他们胁迫朝廷,都滚回去读书。“御史是尽他的职责,朝廷的命令还没下来,你们搀和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道理也不懂么?”
书生们却不这么想,领头一个着绿绸直缀的生员梗着脖子道:“物不平则鸣,吾等不谋其政,话也不能说了么?”
贺敬文其实是个不会安抚人的人,张先生的叮咛嘱咐言犹在耳,看着这么个犟驴,他本能地就反感了起来:“朝廷还没判呢,你就在这里嚎,你嚎的什么呀?”
绿衣书生享受到了与当年汪知府一样的待遇,被贺敬文噎得喘不过气来。他旁边的一个着青衫的书生忙接过了话头:“我等恐朝廷断案不公,故而……”
“尔等读书,当明理。朝廷还没有定论,你就觉得朝廷会冤枉人了?既不信朝廷,还要向朝廷喊冤,你有病?你这脑子是怎么考得上秀才的?”
绿衣书生终于喘过气来了,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朝、朝廷不管流民,还要藩王出面,这、这、这不是做人的道理。”
贺敬文对流民的事情还是很重视的,一改轻蔑训斥的口吻,严肃地问道:“本府有流民?在哪里?我没有安顿好么?”
贺敬文做了这么几年的官儿,就这些下笨力气的事儿做得出色,湘州府的流民问题,还真是全省最轻微的。
张先生同情地看了学生们一眼,他敢拿晚饭的红烧肉发誓,贺知府绝不是思维敏捷才能堵得他们哑口无言的。贺知府说这些话的时候,绝对是没有过脑子的。
彭知县悄悄地擦了一把汗,心说,这顶头上司虽然绝大多数时候不顶用,到了关键的时候这一张嘴巴还是能救场的。忙出来呵令宁乡县的生员散去,各县的知县也跟着出来,命自己县内的生员不许再聚集闹事。
贺 敬文也就这三板斧的实在话,说完他就没词儿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又不好意思傻站着让人瞻仰,一甩袖子自己先撤回府衙,丢下一句话:“你们各人管各 人的事情。”这话是偷听老娘、老婆管家的时候学的。反正,这话一下去,通常家里管事的、扫地、烧水的都各司其职去了。这些做官儿的,应该……也能处理好 吧?
留下几个县令并府学、教谕等面面相觑,最后一碰头:各人把各人辖区里的生员都集中起来,跟贺知府汇报过后带走。谁县里的生员谁管。
贺知府应该是这个意思的吧?
贺知府什么意思都没有,他最想把这些“傻书生”都革了功名发配去挖地!扭头就分配了名额,各县领头闹事的生员一人、府学领头闹事的生员二人,都革了功名,以儆效尤。要都仗着读了几本书、考过了一次试,就要聚众胁迫朝廷,这还了得?
虽然他也挺讨厌楚王的。
贺敬文超水平发挥了一回,火速平息了湘州府的事态,心里其实很是不忿。气咻咻地写信给容尚书告状:“楚藩收买人心。”再写奏折给皇帝抱怨:你堂弟太坑爹了!
他的一应书信皆经张先生之手,这一回他想自己写来着,不料越写越生气,小楷写成了狂草,只得再请张先生动手。张先生为他这种不曲不挠跟楚王死磕的精神所折服,好声好气地道:“我还要去琢磨一下措词。”
回来就把小女学生叫了来。
瑶芳获悉外面生员聚集闹事的事情已经平息,正琢磨着这件事情可以写到话本里充数,冷不防接到了先生的召唤。瑶芳满腹狐疑:湖广道御史证据不足,显然是讨不着好的。眼下谁也救不得他。自己等人能做的,不过是暗中准备而已,想要有大进展,难。
如果只是这样,要叫她来商议什么事情呢?
揣着一肚子的疑问,瑶芳到了张先生的书房里。夏日天长,太阳还没落山,书房里的光线尚可。瑶芳就着窗子里透过来的天光,看到张先生佝偻着身子,缩在椅子上发呆。张先生体胖,能看出“缩”字来,可见精神十分不佳。
瑶芳微一福身:“先生安好?”
张先生将桌上一叠纸往前一推:“看吧。”
一张张地看完之后,瑶芳面色平静地问:“怎?”
张先生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令尊这奏表写的,能看么?”
确 实不大能看,朝廷判错了,书生闹事,就是书生不对。同理,书生闹事了,就是知府没有管好,知府也有错,知府无能。出了这种事,遮掩尚且来不及,贺敬文就直 统统说了出来,还把参与进去的人都给列出来了。然后就是写流民问题,越写越收不住,写他自己如何如何辛苦,将境内的流民问题解决得还不错。然后就是哭穷, 说分到他手里的工程款不够花的。最后写成了表功兼要钱的折子。
得,一下子把上(分给他比较少的款项的巡抚)、下(生员)、中(未能解决流民问题的同僚)全得罪完了。
瑶芳想了一下,提笔将后面一些内容抹去,只留下战战兢兢不敢有负皇恩等句。又写了几句。写完了吹一吹,递给张先生,张先生眯起眼睛来看完,叹道:“为何还要写‘是害楚王’?”
瑶芳写的是,本朝之弊,士人鄙薄勋贵,然而今日之事何其怪哉,竟有书生不待朝廷结语,便聚集为藩王鸣冤。细思恐极。真担心有人在害楚王。害楚王不要紧,就怕是混淆视听,有其他的图谋。至于是什么图谋,以贺敬文的水平,是猜不出来,只好留待圣裁了。
瑶 芳道:“对寻常疑心重的人,只要说,其收士庶之心,就够警醒了。可这位天子不一样,他的疑心病比别人的更重一层,凡与他有关的事儿,你就得再多反过来想一 重。谁都能看出来,这是收买人心,那这就不叫收买人心了,不是么?世上哪有这么笨的人呐?皇帝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啊,你就不能明着说,得将水搅浑了,叫他 自己来看。看着看着,就看出不对来了。在他那里,要不就聪明绝顶,要不就像家父这样的,才是最安全。家父上疏,还是不要太通透了的好。”
张先生眉间出现一个深深的“川”字纹:“小娘子,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来历?如何知道圣上是怎么想的?”
瑶芳微微一笑:“我上辈子呀是个寡妇,常伴太后左右。”
张先生:……原来如此。
瑶芳笑道:“先生不必担心,听我的,错不了。明日我便与太太讲,先前书生不忿,险些要烧了我家书铺,须得及早想办法,再遇着危险的时候,能将些贵重的东西搬运出来,免得折损了。买几条小船,好走水路。”湘州府临水,亦有活水通往城内。书铺为防走水,也是临河而建。
张先生叹道:“我昔年便说,小娘子聪明才智是够用了的,所缺的不过是读书太少。于今偕矣。”
瑶芳道:“是先生教得好。”
张先生摆手道:“我再润色一下,便递上去吧。湖广道御史,要换人了。”
瑶芳道:“换来的这个人,必是简在帝心。不过家父倒不必很巴结于他。”
张先生笑道:“是极,是极!还是小娘子先前定策高明。”
师生俩说一回话,张先生草拟奏本,瑶芳去向韩燕娘汇报,买船、雇可靠的船夫。
宋掌柜等皆以为是用来防贼,却不知道瑶芳的用意是来逃命。宋平在湘州府混得熟了,私下里买了两条快船,就停在书铺后面的河面上,号称街巷过窄,车行不便,故而雇了船搬运书籍、纸张。船造得十分结实,船上又存了些米面、柴炭一类,又在船舱里藏下了些细软。
两艘船交割完毕,朝廷对湖广道御史的处置也出来了革职,发还原籍。又新委派了一位湖广道御史前来,新御史姓赵名瑜,今年三十五岁,是先帝朝的榜眼,少年进士,官运亨通。
就在贺敬文依着惯例,往巡抚衙门那里见他的时候,韩燕娘临盆了。瑶芳是有经验的人,却与丽芳一样被隔绝在外,罗老安人亲自坐镇,也不管外面三个孩子急成什么样,全不许踏进院门一步。三人等了大半天,里面传来婴儿宏亮的哭声贺家小儿子出现了。
全家一片喜气洋洋。
正在巡抚衙门里应付新御史的贺敬文心神不宁,并不知晓自己又添了一个儿子,只觉得这个新御史让人不太舒服。赵瑜相貌堂堂,心思是够用的,然而看谁都像是在看笨蛋。更让贺敬文觉得不舒服的是,赵瑜是个进士,他是个举人,要拿科考来说,他在赵瑜面前还真就是个笨蛋。
赵 瑜是带着皇命来的,不止是为了填坑,也是为了看一看楚王究竟有无反意。临行前,皇帝给了他一个秘密的任务,同时也给了他一些特权。本朝军、政分开,地方官 虽然傲视武人,却不能轻易调动士卒。赵瑜身负皇命,若楚王果有不妥之处,可就近调动驻军。当然,事先最好给他打一个报告。
赵瑜知道贺敬文,这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棒槌,总是做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说他一心为民呢,倒也不算是吹捧他,譬如流民之事,赵瑜就知道,皇帝是很欣赏他的。然而他又会做很多怪事,譬如在贺敬文赶到之前,本地之巡抚已经向他介绍过了本省的几位知府的特点。
这位贺知府,在湘州府聚了一群书呆子。他嫌书生们“蠢”,于是就招了一群更蠢的来。一个个脑袋方方,走路的步子都像拿尺子量出来似的,言必孔孟,行动循礼,活似一群木偶。真是物以类聚。
赵瑜倒需要这么一个傻子,太精明的反而容易坏事。只是知道了贺敬文的丰功伟绩之后,他就再没办法把贺敬文当个正常人来看待了。笑也带着一丝丝的戏谑,说话也带一点点诱哄,弄得贺敬文不舒服极了。
更让他生气的是,从巡抚衙门赶回湘州府,正看到了他十分欣赏的赵琪。赵琪这名儿看起来跟赵瑜像是弟兄俩,其实没有十八代以内的亲戚关系,籍贯更是相隔三千里。赵瑜令人讨厌,赵琪倒是勤奋上进。
可眼下这是什么情况?!贺敬文睁大了眼睛,看着赵琪从王府街里出来!送他的还是王府的人!
楚王府不在省城,反在湘州府,贺敬文因不喜楚王,对楚王府都是绕道走的。奈何一个知府,一个藩王,府衙与王府的位置必是靠得颇近的。从正面的城门到府衙,纵绕得过王府,也要经过王府街。
【tmd的小畜牲!不好好在家温书备考,居然勾结藩王!混蛋!】贺敬文看得分明,赵琪与王府长史有说有笑,勾肩搭背,跟八百辈子有缘的亲兄弟似的。这可真是太让人生气了。
恨恨地一跺脚,轿子晃了两晃,贺敬文大声道:“回府!”真是事事不顺心!
第63章 操心的父母
韩燕娘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婴,阖家上下都很欣喜。罗老安人很想再添一个孙子,一旦如愿,看儿媳妇也顺眼多了,忙上忙下地吩咐炖种种补汤给韩燕娘吃, 又指点管氏如何看孩子,忙得不亦乐乎。丽芳比她更忙,又要管束仆妇们,又想跟祖母学一点常识,还想安慰安慰继母生孩子的时候丈夫不在身边,总是不太好 的。
一片忙碌之中,贺成章与贺瑶芳兄妹俩就清闲了许多。两人分别下令,自己身边的仆人皆不许乱走,不要添乱,以方便丽芳管理家务。他们两个却一人一张摇椅,在清凉的秋夜里坐在贺成章的院子里看星星。
秋高气爽,天空也分外明朗,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满天星子似在眼前,令人如置身九天之上。两人听到欢呼声后,只看了一眼小婴儿,便被赶了出来。贺成章将妹妹叫到自己这里安慰:“小孩子还小,听说不能见风,等长大一些你就能看啦,不在此一时。”
瑶芳笑道:“我知道的,明天等娘醒了,我们一同去看。”
贺成章想了一想,看看妹妹的侧脸,清清嗓子,问道:“书坊那边,还好?”
这声音……好像有心事,瑶芳眼角瞄了他一眼,装作什么都没听出来,看着星星点头:“嗯!”
贺成章回忆了一下父亲说话时的声调,张张口,又甩甩脑袋,赶紧将贺敬文的样子给甩了出去。重新回忆了一下曾有数面之缘的容尚书的作派,再清清嗓子,先夸赞一句:“大家都说你将书坊打理得很好。”
瑶芳见他硬装大人的样儿、端着摆着的谱儿,就知道他有话要讲,前太妃深谱诱人说话之术,取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你打什么主意啦?你要读书的,不能给你看太多话本子。”
贺成章满眼无奈,星光下,眼睛里带一点点宠溺地道:“你呀,想到哪里去了?”看着妹妹一张嫩乎乎的小脸儿装大人样儿地说不许看话本要读书,贺成章有点脱力。
兄妹俩都打了一个寒颤:他/她这么点年纪装大人,还拿我当小孩子,真是太违和了啊!
瑶芳作戏本领很高,装个懂事的小孩子不在话下,可惜她哥哥的心里,她该做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她一旦太懂事了,贺成章觉得十分对不起她本该护着妹妹,叫她什么都不用操心的。
兄妹俩对着哆嗦了一阵,贺成章先绷不住了,继续咳嗽两声,想想寒暄也寒暄过了,夸赞也夸赞完了,该说正事了:“我想……回乡县试去。”
瑶 芳对科举之事并不熟悉,只知道规章流程,对贺成章的水平心里却没底:“你湘州读书,要回家里考去?听说老家那里的书生读书厉害,考试也很厉害。先生也比湘 州这里懂得多。”还有年龄,贺成章今年十二,今年的县试是赶不上了,要明年早早返乡去考,十三岁,能考中秀才么?
纵然对科考之事不熟,瑶芳也知道,十三岁的秀才,那是相当难得的,哪怕是文风昌盛之地,也少有这样的人。瑶芳看话本、自己写话本,凡书“年十二/十三/十四,入庠/为庠生(中秀才)”的,那就等于说这人是读书上的天才,少年英杰,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