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手中依然端着那一杯酒,眼睛定定的看着安泓,只是手在抖动着,那酒一滴滴溢出,滴在猩红的毯上。
“你……为什么?”安泓似无法承受那胸前的剧痛,一把扶住桌子,让那桌子支撑住身体,而一双眼睁大死死的盯着朵拉,眼中神色似痛似悲。
“因为你是我的仇人。”朵拉轻轻的、似梦呓一般的回答,然后手一松,玉杯也坠落于地,酒水染上红毯。
“仇人?”安泓看着朵拉,脸上竟浮现一丝笑意,只是笑得比哭还要难看,“那么所有的都是假的了?我全心全意的怜爱换来的就是你的虚情假意是吗?”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朵拉面色惨白却肯定的回答,看着安泓的神情却似恨似愤,“我怎么会对你这个仇人真心真意!”
“哈哈哈……”安泓笑出声来,只是笑到一半却因着痛而止住,“想不到我安泓竟会被一个婊子骗了,哈哈……咳……咳……”安泓咳出一口血。
“你别怨我,要怨就怨你的父亲安王!”朵拉搞下头上的凤冠随手一丢,撕开身上的嫁衣随手一拋,露出里面一身白色的孝服。
“你说我是你的仇人,可如何又与我父亲有关?难道你也是刺客一党吗?”安泓抚着胸前的伤口,一步一步向朵拉走近,朵拉一步一步后退,那伤口流出的血在地毯上染出一条黑红色的长痕。
“你是什么人?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不是吗?”胸口的痛让他说话分外吃力,可是那种痛怎么也比不上另一处的痛!
“告诉我!”安泓身形摇晃,眼见站立不住即将倒于地,却左手一伸抓住前面朵拉的肩膀。
“我是什么人?你想知道?”朵拉傲然而立,似一位尊贵的公主一般俯视着眼前痛弯了腰的安泓,眼中神色闪现一丝复杂。
“当然……”安泓低首答道,胸前的痛已让他无法站直。
“这可是一个好长的故事啊!”朵拉目光迷离,似回想起很久前的往事,神色有一丝恍惚。
“那你就慢慢说吧,现在说不完,黄泉路上还可说!”安泓诡异的低语。
“你……”朵拉还未回过神来,然后胸口一痛,身躯连连后退,退到屏风前倚住屏风才站定。
“我早就应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才是。”朵拉看着胸前插着的匕首,惨然一笑。
“哈哈……”安泓仰头大笑,笑声凄厉,“朵拉儿,你不是说过要终生生死相随吗?这样才能实现你的承诺啊,你说的话,总算有一句成真的了!哈……”还未笑开,身躯一软便跌倒于地。
“我死也不与你相随!”朵拉厉声说道,然后拔出胸前的匕首一扔,“你的东西还给你!”任胸前涌出的血染红一袭白孝衣。
“真是奇怪啊,怎么这么安静呢?这州府里的人都睡死了吗?”安泓喃喃道。
“哈……你还幻想着有人来救你吗?”朵拉扶着屏风,娇躯终无力的缓缓倒于地,“我早就准备好了,昨晚我就在井水中下了迷药,这州府所有的人以及那些喝喜酒的客人们,他们大概全都要睡到明天早晨才会醒来,到那时,你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朵拉儿,看来你要取我性命可是处心积虑,“安泓看着摇晃不定的红烛,看着那一滴滴垂落的红泪,眼睛一阵刺痛,“这黄泉路看来还有一段距离,不如你就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啊……你知道‘朵拉’在古卢语中是什么意思吗?’朵拉靠在屏风上,看着那明灭不定的红烛,垂下一滴一滴的血泪,心中一阵刺痛,“朵拉在古卢语中是公主的意思!”
“公主?”安泓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红泪,只是眼角一片湿润。
“你们都认为我不过是群芳苑一名妓女不是吗?可我原本是古卢国的公主!我明明是古卢国尊贵的、人人宠爱着的朵拉公主,却落得今日下贱的身份,这全是你父亲的错!全是你父亲一手造成的!”朵拉睁大眼睛看着红烛,那烛火仿佛燃在她的眼中。
“你父亲安王不但灭掉我的国家,还杀害了我所有的亲人!我的父王、母后、叔叔伯伯、兄弟姐妹们,一共五百八十二人,我记得的,他们全是死于你父亲的刀下!那五百八十二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古勃儿城!我只要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一遍血海,看到我的父王、母后都在叫喊着,在凄厉的叫喊着,要我为他们报此血仇!”
“那一年,我十四岁,我在古勃儿城破的混乱中逃出了王宫,留得残命一条。我身无分文,毫不知生存方式,快要饿死时,殷大娘收留了我,然后将我调教成了群芳苑的红牌姑娘,从公主到妓女,多么容易的事啊!”
“第二年,我遇到了达穆和……他原是我古卢的一名将军,从他口中得知,依然有许多的古卢忠烈之士聚在一起,他们没有忘记自己是古卢人的身份,他们没有忘记毁家灭国的血海深仇!这些你们眼中的刺客,在我心中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于是,我使尽浑身解数,周旋于古勃儿、甚至整个蒙罗州的达官显贵之中,从他们口中套出各种消息提供与达穆他们,从他们身上搜刮金银珠宝作为复国的经费,这样的日子转眼间就过了三年,我以为要复仇复国都是遥遥无期的,可是偏偏老天爷又送来了你!把你这人恶魔,这个仇人之子送到了我的面前,真是老天爷可怜我!”
“有道是父债子还,安王既死,那我的血仇便只能找他的儿子报,而你……而你却残忍无道,把那些兄弟……把达穆……把达穆酷刑杀死!我怎么可能放过你!我要为我的族人,我要为达穆报仇,要杀死你这个恶魔,那样才不会让更多的兄弟惨死在你手中!”
“今天,我能报此血仇,便是死了也甘心。”朵拉声音渐渐低下,“我本来就没想要活下去,我的身子已脏,如何还有脸见展鹏哥哥。”展鹏哥哥,来生,但愿能与你相遇早一点。
“朵拉……朵拉……”朦胧中仿佛听得呼唤声,朵拉忽地精神微振,是展鹏哥哥,真的是展鹏哥哥吗?
“朵拉……朵拉……”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到了眼前,那个身影不正是心中念了千遍,梦中见了百回的影子吗?
“朵拉!”连展鹏一见倒于地上,满身鲜血的朵拉,一把跑过抱起她,“朵拉,你怎么这么傻,我一看到你托扎玛带来的信,就知道你会干傻事,你为何不等我来。”
“展鹏哥哥,我没有做傻事,我这不是报仇了吗?”朵拉倚入这个盼了一生的怀抱,这个今生最后的归宿,“我便是死也是开心的。”
“朵拉,别说傻话,你只是受一点点伤,咱们先去治好了你的伤,然后我带你回草原,因我们的家去。”连展鹏看着朵拉胸口上那一巨创,心中剧痛,为何不来早点,若路上再快一点,也许就能救朵拉。
“展鹏哥哥,带我回草原去,我的身子脏了,你把我烧成灰,然后撒在草原上,我是草原的女儿,我要回那儿去。”朵拉喃喃轻语道。
“朵拉,别说傻话,你不会死的,我会带你回草原去的,我们在草原上搭一个帐蓬,养一群羊,养两匹马,我每天早上都采一朵野花戴在你头上,你仍然是草原上最美、最纯洁的姑娘!”连展鹏咬紧唇哑声道。
“多好啊,可以和你在草原上生活,可以和你永远在一块儿……”朵拉眼中射出向往的光芒,“展鹏哥哥,我们为什么不相遇早一点?要是早一点,在我还没到群芳苑时那该多好啊,我们不要管什么报仇复国,我们走得远远的,过我们简单的生活,你不要做什么元帅之子,我也不要做什么朵拉公主,更不要做现在的刺客,不要做现在的花魁,只是草原上的两个牧人,你说那样多好啊。”
“朵拉儿,可以的,只要你好起来,我就带你走得远远的,离开这儿,离开这古勃城,去那无边无垠的大草原,朵拉儿,你说好吗?你好起来好吗?”连展鹏心痛如绞,那泪珠儿就这么一滴一滴的流下来,滴落在朵拉的眼睛,滴落在朵拉的嘴角。
“展鹏哥哥,我多想好起来啊,多想和你回草原去啊,可是我好不了啦,我好不了啦……”朵拉声音渐渐低下来,眼角流下一串清泪,顺着鬓角流入那青丝中。
“朵拉儿,你会好起来的,我这就带你去找风公子,他肯定可以救你的。”连展鹏一把抱起朵拉,“我两次重伤频死,都是他妙手将我救活,所以他一定也可以治好你的伤的,别怕,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回草原,你说好不好?”
“好啊,你带我去找风公子吧,风公子是这世上最干凈的人了,他的眼睛就如那天池的圣水那般圣洁,可以洗涤我满身的污垢,可以让我回到以前,我可以是那个纯洁可爱的朵拉小公主。我想见他,展鹏哥哥,我想要见到他,见到了他我就能安心的去了,不怕羞见父王和母后……”朵拉将头埋入连展鹏怀中,声音渐说渐消。
“好,朵拉儿,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展鹏哥哥带你去见风公子,然后咱们回家去……”连展鹏抱紧怀中的人儿,茫然的向门口走去。
“站……住……”倒于血泊中的安泓忽然低声叫道,“她…是我的……人,不许你……带走她!”
连展鹏回首看向他,有瞬间恨意贯满全身,恨不能将这人千刀万剐,以解积藏这么多年的仇与恨,但是看看朵拉,他转身离去。
“你是朵拉儿杀的,她已经报仇了,为她的国家、为她的族人报仇,所以用不着我再动手了。朵拉儿不是你的,她是属于草原的,她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儿!我要带她回草原。”
“站……住!不许带走朵拉!”安泓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想要抓住那远去的人儿,那个曾经最贴近心的人,只是眼前渐渐模湖,那离去的人影很快便消失,而他依然是一个人,孤独无依的一个人!
闭上眼睛,周围很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着自己心跳声渐渐慢下来,渐渐轻下来……
快了吗?快要死去了吗?原来死前是这么的静啊,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真的好寂寞啊!这一生都是这么寂寞啊,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喜爱他,真心诚意的对他呢?
朦胧中,仿佛听得有人轻柔的抱起他,轻轻的唤着他。
“安泓……安泓……”
谁呢?是谁在叫他呢?叫他安泓,这一生有谁这样叫过他吗?母亲叫他泓儿,兄妹叫他二弟或二哥,而其它人,叫他二公子,后来叫安郡王,到底是谁呢?谁会叫他的名字呢?是那来勾魂的黑白无常吗?
“安泓……安泓……”
没有听错啊,真的在叫他呢?叫他安泓,是人在叫呢,那黑白无常不会用这么温柔怜惜的语气叫他吧?
他艰难的、微微的睁开眼睛,看到了,终于看到了是谁了,竟然是她啊,真是想不到啊,怎么会是她呢?
“我没看错人啊,真的是你,你竟然没死。”安泓看着眼前抱着他的人,语气平静的道。
这抱着他的人竟然是他的姐姐,倾泠公主!她不是应该死在集雪园中的那一声大火中了吗?
“是我,安泓,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是谁下的手?”风倾雪抱着安泓,原本以为,除母亲外,对安王府中的任何人都是没有任何的感情的,可现在心中隐隐的悲伤又是为什么?
“是朵拉,朵拉儿,我这一生中唯一爱上的人啊,竟然也就是取我性命的人啊,真是可笑至极啊。”安泓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怨与恨,只有对生命的嘲弄与讽笑。
“她?”风倾雪不由讶然,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么一个柔弱如水的人儿,竟然会拿起刀刺杀枕伴之人。
“是啊,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很失败呢,从生到死,竟然没有一个真心关心我的人。”安泓眼睛无神的看向屋顶,绝望而孤寂,“父王,我最尊敬的人,从我出生起,从来未曾把我看进眼中,看着我也是透过了我看向别处,还经常把我和安泳弄错。”
风倾雪闻言一叹,那个人啊,从生到死,他的心中眼中都只有一个人,只放进了那一朵倾城绝世的紫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