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欺芳眉间一拧:“我给潇儿了,出了什么事?”

那支笛子是顾欺芳随身旧物,用凤凰竹制成,运足内力吹出时,声如狂鸟锐鸣远传数十里,方有“惊梦”之名。

他于闭关之时听到了这声笛响,强行出关去寻,却只在山下看到了打斗残痕,和一匹刻了血字的马。

那字迹太过熟悉,让端清心下一沉,稍作调息就沿途去追,可惜终究还是失了踪迹。

“这兔崽子走哪门子背运,居然遇上了赫连御那个王八蛋!”顾欺芳听他说完,立刻就猜到究竟是谁做的好事,眉目生出煞气。

她认识端清已经快二十年了,在很早之前就知道那家伙就像条水蛭,死缠着端清不放,但凡露了点血腥气,都势必要疯狂咬上,偏偏还杀不了斩不断,着实恼火。

他们夫妻俩孤身两人,后来又带了顾潇这么个小麻烦,拼不过他葬魂宫家大业大,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半退江湖,有了好友沈无端帮忙,倒也安然了这些年,却没想到如今又要面对这疯子。

端清道:“若我没猜错,赫连御已经知道我们隐居在飞云峰,潇儿是在回家的路上正好碰见他,两人应该是发生了冲突,所以才会有笛声示警。”

“他怎么会”顾欺芳话语一顿,快速把近来的事情想了一遍,脸色陡变,“糟糕!”

她出来得急,离山之后没掩饰好行踪,后来更因为护送楚家兄弟动用了先父顾铮留下的暗手,一路上杀了不知多少暗客,更于眠枫城外砍了葬魂宫青龙殿主的脑袋,怎么能不引人注意?

一旦她暴露了自己,那么赫连御顺藤摸瓜就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只是顾欺芳没想到面对这样紧张的局面,赫连御竟然没上赶着来截杀自己,反而趁她不在,去了飞云峰要找端清的麻烦。

一念及此,顾欺芳眼里顿显杀意,手掌握住了腰间惊鸿,刀未出鞘,锋利煞气已透骨而出。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端清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把她一身的凶煞之气压下,“赫连御既然抓了潇儿,就不会急着害他性命,我们速往葬魂宫一趟。”

“他就是要拿潇儿做饵钓你这条鱼。”顾欺芳松开手,抬眼看向端清苍白的脸色,“阿商,你不能去。”

端清摇了摇头:“你一人不是他对手,更何况是要深入迷踪岭,哪怕你轻功绝顶也插翅难飞。”

顾欺芳反问道:“你的《无极功》已经稳住了吗?”

端清还没说话,她就自己答道:“看你这脸色,就知道情况不但没好转,反而恶化了。”

顾欺芳平时大大咧咧,可她在对待端清和叶浮生的时候,把自己一辈子的细心谨慎都用尽,别说是端清现在与冰封死人一般无二的脸色,就算他指甲少了一小截也会被很快察觉。

她一语中的,端清无言以对。

他出身太上宫,自小修习门派至高心法《无极功》。这门内功走的是道家修心炼体之路,需摒弃杂念以清明灵台、凝神聚意以抱元守一,总共分为任情、无情、忘情三境界,分别对应道门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三重境,每一境界又有三层之分,总和九层,内中生变,需融会贯通方得九九归一。

当年前他初识顾欺芳时,正是初入无情境,按功法要求就应该避世静修,可最后还是被女子赤诚之情捂化了心上寒冰,跟她携手并肩,做了这么多年情浓意深的夫妻。

也正因如此,虽然这些年来他的功力日益深厚,可到底埋下了隐患,如今到了将入忘情境的瓶颈,更是杂念丛生、心绪不稳,好几次真气险些走岔导致走火入魔。

摆在端清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自废内功,二是断情绝念冲破瓶颈,否则他一定会死在自己手里,甚至会因生出心魔伤害到自己的至亲至爱。

不愿负了她和顾潇,就只能放弃自己半生的修行。这样的选择端清并没有犹豫多久,因为孰轻孰重在他心里一目了然,根本无需比较。

他这一次闭关,本来是打算吞服丹药自废功力,把伤害降到最低。可没想到中途陡生变故,提起的真气没有被废,反而因为突然被打断而在经脉里乱窜,端清强行把内力压回丹田急赶而去,终究还是没赶上。

这一路昼夜不息的赶路,他身为强弩之末实际上已经崩到了极点,再进一步也许就会断弦。

顾欺芳覆盖住他揽住自己的手背,她的手掌并不如寻常女子细腻光滑,反而因为常年练武生了茧子,掌心的触感甚至是有些粗糙的。

并不温婉的女人用她粗糙的手安抚着身后疲累至极的丈夫,轻声道:“我不跟他们硬拼,潜进去找到潇儿就跑路,你要是不放心,就在外面接应我们,好不好?”

端清看着她的侧脸,叹了口气,缓缓松开手:“欺芳,你每次撒谎,眼角就会挑起。”

顾欺芳被戳破,倒也不尴尬,她抬手摸了摸鼻子,笑道:“阿商,做人有时候不必这么坦诚。罢了,既然骗不过你,那我就只好来硬的了!”

话音未落,她忽然曲肘向后一撞,端清猝不及防下被她这一肘子正中檀中穴,力道恰到好处,截住了他胸中气血,顿时动弹不得。

不等端清提气冲穴,顾欺芳一手抓住他胳膊将人往前一扯,带得男子上半身倾下,竖起一掌就切在了他后颈。

这一下,端清连吭声都来不及,人就倒在她怀里。

“啧,第一次对你动粗,醒来可别罚我跪算盘啊。”顾欺芳把他扶正靠在自己背上,眼珠子一转,自语道,“沈留那家伙离此太远,指望不上罢了,干脆先找个大夫。”

主意打定,顾欺芳抽出一条绸带将两人绑在一起免得端清坠下去,随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就朝金水镇狂奔而去。

她赶在端清醒前把人带到了镇上,找了个僻静可靠的医堂,留下银两开了静室,等大夫号脉开了养气凝神的药,亲自伺候他服了,这才松口气。

估摸着人还有一个时辰才醒,顾欺芳知道自己必须得走了。

“睡着也皱着眉,虽然你皱眉好看,可我舍不得啊。”她坐在床边,手指细细抹平端清眉间折痕,俯身在他眉心轻吻了一下,“我答应你,不跟他硬碰。”

顿了顿,她摘下自己脖子上的一块玉佩,那是块翡翠护身符,也是顾铮除了惊鸿刀外,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顾欺芳把这块玉佩戴在了端清脖子上,小心放入衣内,笑了笑:“阿商,我把身家性命都留给你,等我带潇儿回来。”

言罢,她拿起刀不再看床榻一眼,推门而出。

临走的时候,心里蓦地一空,脚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代惊鸿刀客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

顾欺芳啐了一口:“倒霉!”

啐完,终究还是没忍住眷恋,回头多看了端清一眼,这才走了。

第76章 破茧(二)

顾潇醒过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奇经八脉、四肢百骸都传来阵阵隐痛,并不剧烈,却像钝刀子在割肉,时断时续,打断骨头连着筋也莫过如此了。

他趴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并没什么枷锁镣铐,手撑着地好一会儿才支起上半身,胳膊一晃差点又栽了回去。

“你醒得比我估计的要快。”

含笑的话语声从前方传来,赫连御换上了一身重锦紫衣,墨发披散,脸上还戴着银面具,只手托腮靠在椅子上,腿上还搭了块白虎皮,看起来慵懒华贵。

他负于背后的古剑也不见了,空出的右手戴上了两只尖锐指套,把玩着那古怪丝线盘成的小球。

深邃的目光从面具空洞后露出,映着昏暗室内的火光更显幽深:“不过,我若是你,在这个时候一定是先找到兵器和可庇身之地,而不是直视自己打不过的仇人。”

顾潇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身下的“地面”其实是一座三尺宽的冰冷石桥,周围悬挂着天罗地网般的铁链,下面则是一个巨大的水池,不知从何处吹来了风,卷着水面上的古怪腥气扑面而来。

他借着墙上火光定睛一看,水池竟然呈现诡异红色,里面放着不少挂满铁荆棘的笼子,每个里面都关了五六个人,男女老少皆有,其中一些已经没了声息,还有一些在张口呼救,可他们张了半天嘴,却只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如此可怖,堪比民间口耳相传的血海炼狱。

赫连御面具后的嘴唇勾起一丝微笑:“我喜欢看活人血液流干的过程,却讨厌吱哇乱叫的痛呼,所以就让人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了,否则现在你定然是听不清我说话的。”

少年人多争义气,纵然顾潇从小被放养惯了,没那么多门户之见、正邪之分,平日里见到邪魔外道也不会提刀高喊“替天行道”地上去找茬,但他毕竟还是个胸有热血的少年,有自己的底线和立场。

眼见血尽人亡,耳闻无声悲鸣,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不能忍。

顾潇踉跄两下站起身来,手指慢慢紧握成拳:“这是哪里?你到底是谁?”

“这是迷踪岭主峰,我的练功室。”顿了顿,赫连御瞥了他一眼,语气玩味,“至于我,你有何资格问我的名字?尊称一句葬魂宫主,不是很好吗?”

顾潇面无表情道:“我觉得‘魔头’和‘畜牲’更配,你喜欢哪个?”

“哈哈,有意思。”赫连御不怒反笑,甚至轻轻拍了拍掌,“当年顾欺芳也这么骂过我,若非你长得实在不像他们夫妻两人任何一个,我都要以为你是他们亲生的孽种了。”

顾潇问道:“若我是亲生子,你当如何?”

“当然是千刀万剐之后装进盒子,再拿骨头炖盅汤一并送过去,才不辜负骨肉情深啊。”赫连御的笑声越发愉悦了,似乎还有些可惜,“我嘛,就留你一双眼珠子把玩,等他们找上门来的时候踩碎听响,你说好玩吗?”

他虽然在说笑,话里的恶意却袒露无疑,每个字都像带毒的刺,要狠狠扎在人肉上才痛快。

顾潇听得毛骨悚然。

他毕竟才十六岁,顾欺芳和端清视他如子,从小到大都没被苛待什么,哪怕闯了一遭江湖被糊了满脸风尘血汗,到底也没吃多大的苦,自然也没见识过这样刻骨铭心的恶意。

他负在背后的手紧了又松,道:“葬魂宫主日理万机,怎么要跟我这无名小卒过不去?”

赫连御道:“被一个无名小卒抢了猎物,还杀了我不少属下,虽然都是一些酒囊饭袋,好歹打狗还看主人面,你让我不痛快了,我就只好让你痛不欲生了。”

他对截杀皇家子嗣之事承认得十分痛快,并没让顾潇心里轻松些,因为敢这么说话的人要么是个心比狗洞大的蠢货,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赫连御明显不是前者。

顾潇心里担忧楚尧和楚珣,担忧护送他们的顾欺芳,脸色顿时更不好看了。

暗自调动内息查看自己的情况,他佯装出一脸愤恨,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要钓鱼,自然要留着鱼饵。”赫连御看着他,“你说,顾欺芳和端清会来救你吗?”

不等顾潇回答,他就自言自语:“一定会来的,端清那个傻子可不会放弃任何人,顾欺芳更是愚不可及。”

顾潇悄然看了一眼脚下,道:“我师父说过,江湖上之所以有这么多人在小阴沟里翻船,都因为他们自诩是布局钓鱼的聪明人。”

赫连御饶有兴趣地问:“你觉得我是吗?”

“我只知道你该死!”

话音未落,顾潇纵身跳下石桥,脚在水面上一点,一手从笼子上扯下枚铁蒺藜,看也不看身后,回手一挡,恰好打开破风而至的蛇形银钩。

银钩后面拖着能切肤断骨的细长丝线,末端还在赫连御手里,他不知何时已到了桥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潇。

他眉峰一动:“想跑?往哪跑?”

说话间,丝线银钩兜转而来,虽无长鞭横扫之劲,却胜在轻巧诡谲,但见眼前银光一闪,顾潇脖子上就是一凉——那丝线缠上了他的脖颈,银钩顺势转回就要刺进他咽喉,可若是他一转一避,就会带动这丝线割下自己的头颅!

然而顾潇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手中铁蒺藜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咽喉前,也因此在丝线缠绕中争下分毫空隙,见银钩回转,铁蒺藜也就势一割。

这一下顾潇运力于指,后颈刚被切开一道浅痕,铁蒺藜便带动丝线撞上银钩,只见一线血色漫开,丝线便在铁蒺藜和银钩的内外加力之下被割断!

脚下一动,顾潇翻身落在铁笼上面,陡然失了前力的丝线反震而回,“啪”地一声,在赫连御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他眯了眯眼睛,手指舒展两下:“我倒是小看你了,不过就凭这点本事,就想逃出我的手心吗?”

顾潇道:“我做不到,但并不是没人能做到。”

言罢,他手中带血的铁蒺藜陡然挥下,这一手用力太深,几乎能听到利刃割开血肉摩擦他手骨的声音。

顾潇落脚的这个笼子是他在惊鸿一瞥时选中,里面关的都是壮年男子,虽然精神萎靡,但观其体态应都是习武之人。

铁蒺藜不过三寸长,轻薄的一片,要是打向赫连御的话,连身都近不了就会被掌风击落。

于是他选择了击向铁笼顶部的大锁。

大锁是青铜铸成,坚固得很,可是顾潇这一下灌注了大半内力,近乎孤注一掷地挥下一刃,竟生生将其断成两截!

赫连御眉头一皱,飞身而下提掌向他天灵打来,这一掌罩住顶门,要是被打中了妥妥脑袋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