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4

4

午后的春光斜射,温暖的寝宫散发出时光沉淀的淡黄光圈,精致到奢华的床帷,金勾双拢。我一点点看过去,我居住于此,与一个男人追逐嬉戏,对夜长谈,相拥而眠。寝室里到处洋溢着男人悠长的呼吸,暧昧的气息,和无声的笑语。

经年恍惚,弹指之间,我被他一手改变了所有,而我的所有他无不了如指掌。有时我很疑惑,也隐隐忧虑,但他睡在我身旁,却又什么都抛诸脑后。

定了定神,我开始静修心法,晚间胥红报我鸾凤宫情形,并无异况。用了晚膳后,我同前几日一般,很早就上床休息,也同前几日一般,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

“睡不着?”类似梦呓的声音。

不,这不是我的声音,我忽然扯上被子撑坐起来,西日昌正似笑非笑的站在床边。

“啊…你回来了?”

“办完事就利马回来了。”

我探手摸上他风尘仆仆的脸,锦被从肩上滑落,被子下我不着寸缕。他的眸色立刻深了。

我们抱作一堆。

其实我的身体他早已熟悉无比,可他从不厌倦。一场巫山云雨后,他指头圈画在我小腹上,低低道:“这里面很神奇,它总在诱惑我,召唤我,然后想我淹没在里面。”

我平息着体内颤栗:“什么意思?”

他微笑道:“很黑很黑,又很白很亮,可我却觉得它是红的,极好看,跟你一样好看。远看就很好看了,近看更漂亮。”

我还是听不明白。

“这是内视。”他停了指尖的动作,凝望我道,“你的身体里住着一位魅神,它的气场是天行者。妖娆绝艳,飞扬跋扈…”

“等一下!”我试探着问,“你的修为又精进了?”

“恩。”

我羡慕的盯看他,内视是一种高深的武学境界,可以凭肉眼看到体内气劲的运行状况,却很少听说有人能内视别人。内视起码需要武圣的修为,即便是武圣,十位武圣中未必有一位能修炼出内视的境界。

“只能看自己,还有你。”他暧昧的眯起眼,“要在那个时候才可以看到…”

我憋气,他笑着打量我。我一口气憋完,终于发飙:“你太不正经了!哪有你这样的武者?”

他捉住我双手,低笑道:“那我正经的说,以前帮你打通气脉,就觉着你的身体太古怪了,开始怎么弄都弄不通,后来才慢慢的一点点弄通了。这回出宫,路上我琢磨了个透,回来就发现能看到里面了,怪不得,怪不得…原来不是我太淫色,是你里面真的很好看。”

我憋气的红晕此时才浮现面上。“这就是正经话?”

“不说笑了。”他放开我手,揽住我腰,“这几日那三个家伙如何?”

我整理下思绪,将三位皇子的情形一一说来,说到西日梦得,我无奈:“我终于明白你为何喜欢他,目下大杲皇宫他是无敌了!”

“喜欢?”他笑了二声,一声高一声低,“确实有些惹笑,若非他生母出身太低,这小子还真是前途无量。”

“怎么说?”

“你知道他的名字如何来的?”西日昌顿了顿道,“那卑微的女人除了运气,也有人指点,她与我道,她做了个梦,梦到一轮红日射入她腹中,于是她就有了身孕。”

我一怔,我也曾觉着一轮红日入身,却不是梦,是西日昌直接带给我的感受。

“历来都有这样的事儿,但凡帝皇出生,天降吉兆。那都是假的,假到不能再假。不是后人溢美虚赞,就是后妃自抬身价。若非梦得很有趣,我早将那女人赐死,直接让旁人抚养梦得了。”

我叹了声。西日昌转低了声:“痴心妄想的女人太多,也不想想自个的能力?所以我就让小三叫梦得。”

卷十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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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我随西日昌出宫,再次来到苏宅。所谓苏宅,其实是盛京城内,一个安置闲人的地方。苏家父子很少落脚,倒是西日昌安排一拨又一拨人入住。以前花重住此,从南屏回来后,西日昌另给他置了府宅。

我没有戴面纱,估摸很快就会到再不戴面纱的一日。随西日昌入宅后,正厅里十六人正候着。一见我们步入,他们纷纷下跪,口呼参见陛下云云。看他们衣装是西秦人士,男女老少都有。

西日昌携我手坐上正位,冷冷道:“都抬起头来!”

这十六人一抬起头,却都在望我。我微皱眉头,好生奇怪。

“这些人你都不记得了?”西日昌柔声问我。

我仔细端详,依稀觉出几张面容熟悉。忽然,我站起身道:“是你们几个!”

十六人中大半惊慌失措。他们是我黎族之人,十余年前当我家门惨败,投奔他们中的几家,不是被赶了出去,就是觊觎设计我。

我回望西日昌,他正出神的打量我。

“陛下带这些人来作什么?”

西日昌道轻描淡写的道:“给你处置啊,你想如何都可以。”

已有人在磕头认罪,哭诉当年也是迫不得已,事出有因。也有几人面色不改,无动于衷。可我看着不觉出气,没有丝毫爽快,也没有丝毫怨气。我只是安静的看着听着,我黎族落到今日的地步,早就亡了。他们虽也算我的族人,却没有一个曾援手同族的我。他们也没害着我什么,人的私心罢了。

“打发他们走吧!”我没兴趣再看一出闹剧。

西日昌清咳一声:“你不想要自己的族人吗?振兴你黎族?”

“陛下,请允许我告退。”我扬长而走,有位妇人想拉我的裙摆,我跃了过去。

西日昌紧随而出,在我身后沉声道:“站住!”

我又走了几步,直到他拦我去路。

“姝黎,你今日失仪了!”

我抬起头,对上他严厉的面容,淡然道:“陛下,我早已不是黎族的姝黎,我姓西门。我的族人和家人只有你。”

西日昌一怔,我从他身边走过。他忽然赶上来,抓住我的手,疾步往外走。他走得很快,我几乎被他拖上了马车。

在马车上,我想明白了,他这次去杲西,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为我弄回我的族人。他希望我能团结黎族残余的力量,以德报怨又带给族人们壮大自个的机会。可我不仅做不到,并且压根无心去做。在我心底,黎族在我家人惨死之后,早就名存实亡。

回宫的途中,他一直阴沉的盯着我。他料准了我不恨他们,却想不到我忤逆了他的决议,还在众人面上一走了之,给他难看。

他可以容忍他的大臣们直言不讳,因为那些臣子出发点为了大杲。而我显然触了逆鳞,却是因我自个喜怒。

一路我们都没有说话,回了昌华宫后,他才道:“你太清高了!”

我没有应声,却发现他拖着我,往我以前的寝室去。我心底苦涩,要被赶出他的寝室,住回原址吗?不,原址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按下寝室里的机关,拖我下了秘道。

卷十七;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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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晃的油灯一路照过千奇百怪的壁画图腾,我第二次瞧见它们,却不觉得是一群妖魔怪兽,而是一群笼中之囚,被迫困居地下的守卫者。

西日昌提着油灯道:“其实这儿才是地宫的真正入口。”

我觉着也是,这条道没有危险,纯粹像一条“观光”通道。我们再次停留在那副粉红骷髅前,西日昌忽然把我按在墙上,举着灯照,晃得我眼花。

过了一会,他仿似心情突然好了,眯着眼笑道,“你比它漂亮,也比它危险。”

“为什么?”

他的目光移到女妖面上,低低道:“因为你还太善良。”

我忽然奋力将他按在粉红骷髅画像上,油灯摇曳,一片黑暗被灯光冲击,动作太大,油灯熄灭了。在地道陷入黑暗前,我看见他眼底的笑,似恶魔的满足,又如鬼魅的得意。

黑暗中,我们的双唇轻轻一触,又一触即离。他的双眸幽暗的闪烁,我离开他的胸膛,轻叹道:“走吧,我的陛下。”

我们重又踏上行程,黑黝黝的地下甬道,被脚步声扣响,犹如行进的野兽,身上发出锁链的交响。

“其实我没有生气。”

“恩。”

“其实还是有些气。”

“恩。”

“但那人是你啊…”他幽叹一声,又转了笑语,“现在好奇吗?”

我停下脚步,问:“莫非这地宫也与我有关?”

他也恩了声。

“与我黎族有关?”

他继续恩。

我默了片刻,忽然吼道:“你太坏了!”

他只笑不语。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握着他的手,真恨不能立刻甩他个十圈百圈。我本来一点都不好奇,即便当年跟他下了次地宫,也没在意地道里还有什么,还能通往何处。这次又跟他下来,却被他引发了好奇。

他为何早不带晚不带我下地宫,偏巧见过黎族人后就带我直奔?他为何把我按在那女妖画上,扯着叫人听不懂的废话?前次他也刻意在这壁画上停留,这说明粉红骷髅的画像与我有点关联。

但他坏就坏在,从来不肯直截了当的告诉我。他喜欢诱骗我思考,勾引我主动的言行。

黑暗的前方出现了朦胧的光,那光难以分辨色彩,不知黄绿。我们来到了地下殿堂,殿中央的玉石雕像手里多出了一枚硕大的夜明珠,那肯定是我身边的坏家伙叫人放的。夜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殿宇,西日昌放下了油灯,一手揽上我的腰,不疾不徐的道:“这位将军名叫纥吕,他生前守卫着燮王朝,死后还为燮国看护地宫。”

我抬头仰望那座玉石雕像,口上问:“那回你就知道这是纥吕吗?”

“是啊。”西日昌当下为我解释,前朝燮国的宫廷服饰和军戎装束。纥吕的装束正是燮国一品将军的戎装。

“上次你为何不说?”

西日昌道:“我以为你多少会好奇,自行查询下纥吕的身份,结果你早忘的一干二净,成天只知道吃吃睡睡。”

我斜他一眼,转眼端详纥吕。“他和我一样,本名叫吕纥,名姓颠倒着用了。这就是你想说的第一点吗?”

西日昌笑了笑:“是啊。总算你没抱着桃子上书院。”

“纥吕为何会战败?”我打断了他的取笑。史书上记载,纥吕是燮王朝的一员虎将,可惜生逢七国战乱,最终死于保卫燮宫之役,而获胜的一方正是西日昌的先祖,那位改了西门姓氏的开国帝皇。大杲的史书只有寥寥几笔,讲述的极其模糊。大意就是先皇在这场攻都城大战中,铁骑慑敌,大败纥吕。而别国的史书上书的却是,纥吕不知病了还是另有隐情,居然没有与杲帝正面交锋,就战败了。

西日昌收了笑,正色道:“你很快就会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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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纥吕的殿堂,我跟着西日昌踏上了那条当日未探明,机关凶险的地道。纥吕手中夜明珠的光亮很快湮没在黑漆漆的曲折甬道后,而西日昌没有携带那盏油灯。

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股陈腐气味,黑暗中西日昌道:“当年我西日皇朝也是迫不得已,必须拿下燮宫。七国之乱前,大杲占据北方僻隅,根本排不上七国的座次,只是北部蛮族,本身的人口还不如当年你黎族鼎盛时期。”

我点头:“那是个奇迹,大杲的崛起。”

西日昌却摇头道:“不是奇迹,是战略的得当,和运气。”

“我们少人少地盘,所以抢人攻占城市。”西日昌解释道,“和黎族不同,大杲全民皆兵,虽然人少,却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先皇花了五年时间,攻占了由北往南的二十七座城池,开拓了一条通往中原的大道,问题也由此产生。首先是攻占容易,养蓄和发展艰难。越往南打,南部的城市和民生与我们北方差异就越大。其次我们侵占了燮国的一小部分领地,燮国一直在反击,守城战艰巨,而别国也在虎视眈眈。在这样的时候,只有二条路可走,一是放弃部分南部攻占的城池,着重发展巩固后北方。要放弃已经到手的地盘,就是放弃用血汗和军士的性命换来的成果。先皇和他的将士们全体否决了这条路。而另一条路就是攻克燮都,完全控制所有北部区域,彻底打乱七国局势。”

“这第二条路现在看来,很卤莽风险更大。谁知道攻占燮都后,别国会不会乘我们脚跟未稳,再来争夺燮都呢?而且纥吕不是庸碌之辈,甚至可以说,他是位天才将领。”

转了个弯,前方忽然光芒大作,明亮的白黄照亮了地宫。我捉着西日昌的手不由一紧,眼前宽敞的甬道上,遍布一条条血色丝路。脚踏着不觉,此刻才知其中玄妙。无数条血色丝路,勾勒出复杂的图腾,比先前那二排壁画上所绘,更庞大更细致。庞大的是结构,细致的是纹路。这血色图腾不止脚下地面,它涵盖了左右二面墙壁。总体纵观,我们所在的居室,就是一间古怪的入口,光亮都从密集纹路的拱门里穿射而出。

“哦,这是一只右手,最凶险的右路。我们所在之处,是它的右掌。”西日昌抬头道,“你看上方。”

我惊讶的看呆了。我们的头顶上方,是无数枚细小的铁蒺藜。铁蒺藜的方向各异,但可肯定,一旦机关开动,它们能笼罩这间居室。

“放心,它们都是死物。就算是活的,我也能带你安然过去。”西日昌轻轻笑了声道,“南越人估摸也笑话了我们大杲好几代帝皇,白占着宝库却不知晓。可他们白送我一个花重,胜过世间所有死物。”

“花先生还好吗?”他提及花重,我便问了。有大半年未见花重,更不知这一年多花重住在哪里。

西日昌道:“好得不能再好,就在前面发疯呢!”

我们穿过拱门,光亮的源头立显。在长长的类似圆柱形通道二旁,镶嵌着二排夜明珠。明珠们交相辉映,照亮了前路。地面和墙壁上依然布满血色纹路,扭曲盘桓,不能细看,在明光下细看就会眼花缭乱。

“好大的手笔!”我心下暗思,以西日昌的禀性,决不会开出这么条奢侈的照明路。他有钱却很少乱用。

“这地宫还没完全造好,就这一条道,浪费了多少财物,这就叫明珠暗投。”果然,西日昌道。

“接上前面的话题,纥吕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大杲攻克燮都附近的城池。这就到了战局最关键的地方。你猜纥吕在想什么?提示你,他可不是手下无兵,燮王也非昏君。”

我沉吟道:“那他之前就是示敌以弱,谋划着一举擒敌。”

西日昌笑道:“答对了。”

“这就是所谓的运气?”

西日昌道:“是的。你看到里面的东西就知道燮王的野心,和纥吕的打算。”

通过更大的拱门,我们来到一座辉煌的宫殿,明珠与水晶各占半壁,其间更细密的血色纹路,和殿中整齐排列的铠甲,兵器,令我错觉仿佛进入了魔兽的脏腹。

腐朽的味道正是来自几千副铠甲。

“这些军备当年是好东西,现今是废物,过去那么多年,老式的铠甲即便保存完好,也用不上了。”西日昌随手掂起一副,布片从铠甲上松落,“很重,太重。”

我也提起一把长剑,试了下锋芒,比起大杲军士们所有的兵器,稍微次了,但在当年,算得上利器了。

西日昌丢下铠甲,“走,去看看花菊子。”

我随他往里去,不久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又穿过连接排序的五道拱门,我见着了花重,他正忙于案牍。案上的文纸各类书籍堆得乱七八糟,而花重听到我们走入,头也不抬,只笔走龙飞,不知道在写什么。

“陛下!”一旁几个侍卫和工匠放下了手中活计,起身行礼。这几人的身后,我看到了几具古怪的器物。

西日昌示意他们继续,对我道:“你看到了吗?那就是燮国的秘藏武器,可惜他们没机会用了。他们留着后手,我大杲前辈们也留有后手。那就是速度。谁也想不到,大杲的铁骑军在之前所有战役中表现的攻城速度都是刻意放慢的。一个时辰,在纥吕还来不及准备完全之前,大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燮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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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就明白了西日昌的意思。纥吕本不应败,但他败了。燮示敌以弱有其用意,譬如说诱骗它国,凭仗着秘藏武器,待战局关键时刻反败为胜。由此而推,燮真正的敌人并非大杲,燮王及纥吕迟迟不动用地宫下的武器,是怕过早惊动对手,这就给了西日皇族一统北方的机会。他们没有料到,区区一个游牧民族,不仅打通了北方的城池,还在燮都爆发了一场速度之战,而他们真正的对手一直在观望,并没有动手。期望战役获胜最大化的燮最后惨败,输的憋屈输的冤枉。让纥吕让燮王朝饮恨的还是他们自个。

若他们开始就放手一搏,大杲不可能获取那么多北部城池,而燮面临的就是另六国的或围攻或忌惮。以一对六胜负难论,但总比被大杲灭国来得强。可是他们太相信自个的能力,太执着全局的胜负。或许还有别的因素,结局是燮败了,真相也随之湮没。现在西日昌告诉我的,就是大杲单方面的判断。

西日昌带我继续向前,随着通道的变窄,光线也越来越暗,直到一段路只有一颗夜明珠照明,地宫的面貌全然改变。血色暗纹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惨青色,青森森的纹路风格也截然不同,粗犷挥洒,又行云流水,不仅遍布脚下和二面墙,连顶上也绘了。

“这位地宫设计者,应是位画师。”我边走边说。

西日昌笑了笑道:“你知道燮王朝如何区分好人坏人?”

“你说。”

“很简单,以貌取人。长相俊美的是好人,丑陋的就是坏人。”

“有这么简单?”

“哦,复杂点还有,面庞白的是正义的,黑的就是邪恶的。”

我无语。这评判标准颇似西秦的鼻祖。西秦人就爱以貌取人,能在西秦身居高位的,无一不容貌过人。老贼、李雍、还有纳兰冠英无不如此。倘万国维生在西秦,也许只能当街头混混。

“以貌取人的风气,历来就有。”西日昌想了想道,“鹏国有位君主,应该是鹏宗王吧,他貌丑,有次接见别国使臣,宗王让手下代替了,他自己充作侍卫,站在一旁。结果使臣回国后道,宗王貌美无双,不过他边上的一个丑侍卫气度不凡,若不丑该是位将军。可笑吧!”

“还好。”

“黎国有位仁王。”西日昌慢悠悠的道,“貌极丽,身手也不错。”

我黯然道:“黎仁修死于貌美。”

“恩,你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