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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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盯着他反问:“你不去看他们吗?”
他却松了神色,柔声道:“一会你自己过去看下就明白了。我这二儿郎现在吃些苦头,总比日后受罪强。”
我听的莫名其妙。他又道:“出事当时,几个侍卫都不在边上。这大雪天的,哪有下人不防着主子脚深脚浅?”
我越发觉得怪异,想了想道:“那我先去琼树宫看看。”
他拉我手坐我身旁,笑道:“不着急。有些事还没问你。”
他果然问了我发付陈风的事,我将疑虑一一道来。他听后沉思良久,竟推翻了之前的判断:“或许我想错了,这事不是对你。”
问他缘故,他却打发我替他弄个明白。“你多去几处地儿,最后再去琼树宫。”
“哦?”
西日昌诡异的笑道:“原本打算让西门卫尉升升职,换个太保、侍中的官职,如今就看西门大人你自己愿不愿意了。”
我立时了然,他打的是让我教二皇子武艺的主意。他自个事多,见我闲着,一年半载也练不回修为,就找个文绉绉的教武活计让我温温。
“看看再说。”我起身道。
“早些回来,还有。”他眸光一闪,“带个人一起去。”
他让我捎上的是个废材。胥红欣喜的跟我出了宫。
这会我多带了二把伞,胥红将自个裹得跟婉娘似的,戴着毛皮手套执伞跟我身后。
“我都记不住上回出宫是什么时候了!”胥红说的是出昌华宫。
我叹了口气,到底是西日昌仔细。这女子再放昌华宫,怕是会憋出病来。
“一会你没我吩咐,休要开口。”
胥红应下,谨慎的问:“我们要去哪儿?”
我答:“不去鸾凤宫。”
胥红放下心来,只要不去鸾凤宫,她就不怕。
我与她迈过积厚寸余的雪地,穿过各处银妆素裹的宫殿,先去见了柳妃。柳妃见到我二人,略有惊讶。她屏退宫人后,我将非议及二位皇子之事简单的提了几句。柳妃变色,我身旁的胥红也吓白了脸。前事倒罢了,后一件事,恐怕也只有那位当父王的跟个无事人似的。
柳妃琢磨了很长时间,开口却道:“小八,姐姐得感谢你。”
我怔了怔。
“历来后宫倾轧,妃嫔争宠,但小八你却是个例外。”柳妃颇有感触的道,“女子们哪个不望自己的夫君宠爱,明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生事使绊。你能信任我,今日与我说这些,显见没把我当外人。”
我也第一次对柳妃说了真心话:“向来都觉姐姐聪察,而我更信陛下的眼力。偌大的后宫,也都是姐姐操持。明景堂上,我一日看清所有妃嫔的面目,她们之中,惟有姐姐值得信赖。姐姐于我真情,我一直铭记心内。”
柳妃动容,不过当她看到胥红的表情,就转了微笑。以柳妃的察言观色,她已看出我身旁这女子不明就里。
“西门。”柳妃马上换了称谓,“过去的事不提了。你说的这二事,我觉着除了牵涉到你,还有白、邱二妃。皇子遭遇意外,是宫廷大事。但我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你需暗访。”
我称是。暗访我已委陈风进行,而柳妃给的提醒更重要,她不愧为大杲后宫真正的当家,一语点明事情的关键。邱妃的妹妹及邱氏现在风头正劲,已然危机到白氏。无论此事背后真正的暗鬼是谁,他或她利用的就是白、邱二家的间隙。
出了柳妃的宫殿,胥红按捺了许久,还是问道:“大人,如果是那二位暗中较劲,扯上大人有用吗?”
我停下脚步,望了眼她红扑扑的脸蛋,微笑道:“你看,已经把我拉了进来,你说有用没用?”
胥红似懂非懂的点头。
“走吧!”我与她并肩行走于飘雪中,雪似乎小了些。现在我不觉得她一无是处了,她没追问柳妃为何称我小八,倒问暗中之人为何牵拉我,确实又长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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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我入彀的还有西日昌,前往憩月宫路上,我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稳定的后方也包括他的后宫。先后排除了西秦、南越的暗桩后,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消除大杲后宫本身的不安定因素。现在发生的二件事儿,他正求之不得。
他并非不爱他的皇子,平日他疏远他们,这次不看望他们,都在为将来谋划。按他的话说,现在他们吃苦,可免将来遭罪。不宠,是一位身为帝皇的父亲对儿子的爱护。身在帝王家,即生在人心叵测中。经历过年少的挫败,可造就日后的坚韧。这也是西日昌的亲身经历。
我发觉身边的胥红到了身后,越近憩月宫,她走的越慢。
“怎么了?跟上。”
红扑扑的脸已被风雪吹白,胥红快步上来,对我轻声道:“是去憩月宫吗?”
她不安的样子让我想了片刻。
“王才人?”我问。
她点头。
我笑了笑,道:“没事。听我的。”我离开宫廷隐居南屏的二年半内,大杲后宫里她和王才人争宠,结果是她升为嫔,王才人生了三皇子。很多人都不明白,无出的胥红被提升品级,该母凭子贵的却始终是才人。我以前也不明白,现在则清楚了,那是西日昌不喜欢王才人。他甚至可能也不喜欢三皇子,他让人觉得他最喜欢三皇子。他若真喜欢,为何不敕封王才人?
“有三句话,你可以用很久。”我微笑道,“一句是,‘不敢’;第二句是,‘大人,你说的对’;第三句最简单,就是‘是的’。如果这三句都不能用,你就闭紧嘴巴。如果对方还要追问,你就从三句话里挑一个比较妥帖的。”
胥红沉重的点头:“我都记下了,多谢大人。”
后半路无语,我们安静的进入了憩月宫。我请见邱妃,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侍女才回禀,邱妃今日抱恙,不见客,有事可找王才人。我谢过她,道不必了。其实即便见到邱妃,我也没什么话多说,在这节骨眼上,她不见我倒很明智。就是不知她是嫌我而不见,还是得了消息不见。
从正殿走出,胥红似放下心头重石。长长的空荡回廊上我问:“王才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胥红答:“跟我差不多吧!”
回廊曲折,二旁风景倒素洁。雪停了。眼看还有丈余要穿过内门,我耳畔却响起了慕西雁的声音:“前面有位宫女等着撞大人,她手上有烫物。”
我没有停下步伐,转面对胥红道:“你知道田乙乙为何遭人厌恶?”
“不知…难道不是她品行不端吗?”
“她泼了婉娘一身。”顿了顿后,我道,“我最讨厌鬼祟小人。”
我带着胥红进入内门,一捧茶盘侍女与我们擦肩而过。她低着头,茶碗在盘上发出轻微的颤声。胥红回头多看了一眼。
我们走远后,我问:“刚才那侍女你认识吗?”
胥红答:“认识,是王才人的宝林。”
我立时明白,慕西雁误解了,那人要撞的是胥红。王才人现在的品级比胥红高一级,生出点事端,我这个管辖侍卫的卫尉处置不了后宫的女人事,她好乘机奚落胥宝林。估摸她也没多大能耐,顶多下下胥红面子,糟蹋身衣裳。而看刚才那宝林的样子,就知主子是什么德行。欺软怕硬,小人嘴脸罢了。
接下来的几宫,我就顺路去了,都没大的收获。我不能把话挑明了说,只能扯些宫廷的侍卫守护周全不,影响主子们平时作息不,诸如此类。各宫的妃嫔回应态度不一,有的拉拢,有的平淡,还有少数倨傲。期间我与胥红在孙文姝那用饭,再加上蒋琼英,倒也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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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黄昏的时候,我再次步入琼树宫。琼树宫内,宫人面色都不好看。我等了很长时间,白妃才在侍女相扶下蹒跚而来。
“大人,你又来了。”白妃的语气很倦,听不出怨只有忧。
我仔细询问了早上的情形,白妃道二位皇子只跑离侍卫视线一会,就出事了。二皇子西日云庄说没看见人影,只觉背后一阵风,腿就折了。他一呼喊,大皇子西日士衡回头,跟着就倒地不醒人世。
“我想见下二位殿下。”
白妃凝望我半天,才点头。她身旁的侍女斜我一眼,扶她起身。
我跟着白妃先见了二皇子,苏堂竹正在陪他说话,见我来了,苏堂竹道:“二殿下足伤养个半月就可下地。”
我点头,他意思是二皇子伤的不重。与二皇子客套几句后,我随白妃去了大皇子房里。临走前,苏堂竹对我微笑着挥一挥手。
西日士衡房里是苏世南,我们进房后,他不发一言伫立床旁。白妃问情况,苏世南依然沉默。白妃就哭了。
我一直望着西日士衡,清楚的看见他睫毛颤动了一下。当下我全然理解了西日昌的话。
你自己看下就明白了。
西日士衡分明清醒着,却要装昏迷不醒。
“白妃娘娘,可否容我单独查看下大殿下?”
白妃一愕,她的侍女忍不住道:“就是西门大人走后,二位殿下才出的事,西门大人的好意,只怕又给殿下惹来灾祸。”
“住嘴!”白妃喝止,“还不给西门大人赔罪。”
侍女不甘不愿的道声不是。白妃低低对我道:“西门大人,我把士衡交给你了。”
我微微惊讶,她愁苦道:“我其实知道大人是个好人…”
“不敢。”
我身后的胥红点头。
“我们都出去吧!”一直沉默的苏世南忽然开口,“让西门与殿下独处下,或许殿下就好了。”
一干人随后而走,我叹了声,白妃和苏世南都话中有话。一个意思是相信我没有害她儿子,一个则让我唤醒大殿下。
坐在西日士衡床畔,望着少年酷似其父的面庞,我轻声道:“我知道你听的到。现在我给你说个故事,关于你父皇的。”
西日士衡毫无反应,呼吸不变。
“很早以前,当陛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与明帝兄弟俩一同登月照宫的未央阁。明帝走的又快又稳,陛下则小心翼翼,由此炎帝以为明帝有胆魄,陛下怯弱,从此宠爱明帝,不喜欢陛下。可陛下真的胆小吗?陛下从来不胆小,他走的慢走的小心,是因为那时候他就明白自个的身份,他是大杲的重要皇子。”
“陛下度过了不受炎帝宠爱重视的年少时期,养成了坚强的性格。既然不被看好,就要努力积蓄来日被重用的力量。相信在那个时候,连陛下自个都无法确信他的明天。陛下能一步步走到今日,除了不懈的努力,还有时世的因素。没有人从小就知道将来会做什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要想力挽狂澜首先得学会顺势而为。”
西日士衡依然睡着,但呼吸稍有变化。
“殿下和陛下很像,虽然到此刻我只见了殿下二次,但却觉着你们不仅面容像,性格也接近。不轻易信任,不放开胸怀,在没有获得足够的力量前,擅长保护自个,掩饰自个。”我顿了顿,苦笑道,“其实我也是,但我没你父皇那么聪明,他不轻易信任旁人的同时,还会适应周围的人事。很多人以为他无情,可一位无情无义的君王如何能获得那么多臣子的爱戴?我也是逐渐明白,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淹没了情感让我误以为他很无情。陛下是你的父皇,也是所有大杲臣民的君王,寻常的情感流露对他来说何其珍贵,因为珍贵,所以我们看不到,只能一点一丝感受。”
西日士衡又颤了下眼睫。
我沉默了一会,道:“你的母妃为你和二殿下担忧…”
“滚!”西日士衡忽然咆哮一声。
我黯然起身。看来我是失败的说客。
当我走到门口,西日士衡却低声道:“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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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回去,西日士衡已坐起身来,盯着我的眼道:“西门卫尉,有人想害你。”
我温和的问:“殿下如何知晓?”
西日士衡道:“那人一踢断云庄的腿,我就知他不想取我们性命。但我不想也断条腿或胳膊,就假装吓晕了。”
“殿下当时做的很对。”我又问,“那殿下有没有看清来人的脸?”
西日士衡深深的望着我道:“没有,她是个女的,和你一样,面上蒙纱。”
我笑了笑:“多谢殿下。”
西日士衡惊异的望我:“你能明白?”
我收了笑,正色点头:“殿下不醒,自然不会对任何人说看见一位很像我的凶手。”
西日士衡喃喃道:“说了又有何用?说了反倒被人当棋子,我讨厌被摆布。”
我低声道:“殿下做的很好,我误解了。”
西日士衡变了眼色,同他父皇一样,斜挑的丹凤射出一股狠劲:“要我相信你也没那么容易,把面纱摘了,我要看你的脸。”
我凝视他片刻,笑道:“这不重要。”
“重要!”他当即道。
我缓缓道:“年初我从南屏重伤回宫,至今提不上气劲,修为不在,别说踢断二殿下细腿,就是悄然潜进琼树宫都做不到。”
西日士衡定了定,然后凝眸道:“这未免太可笑了,堂堂宫廷卫尉,失了一身修为?”
我们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西日士衡其实知道那人非我,他只是想替白妃看看我长什么样。
入夜时分,我与胥红回到昌华宫。破天荒的,西日昌首次一并留下胥红用膳。胥红动作僵硬的吃了会后,恢复平常。
主席边上置着一条长几,上面堆满了文纸,在我们回前,西日昌就在看那些。
“西门啊,外头冷吗?”西日昌边吃边扯话。
“冷。”
“朕看你们俩出去还打伞了,路上难走吗?”
胥红呆了呆。
我顿了顿,坐直身子,恭敬道:“为陛下着想,请陛下吃完饭后再言语。”
胥红手中的筷子跌落席上。
西日昌笑道:“好吧!”
一顿饭我吃的很舒坦,胥红换了筷后又动作僵硬,西日昌则吃的很慢,且一直吃着面前最近的一碟菜。
宫人收拾完席上诸物,我们漱了口,面前换了清茶后,西日昌指了下身旁长几,道:“你们过来看看。”
胥红跟在我身后,并不动手翻阅。我信手拈起最近的一叠纸,纸上所书的内容立时吸引住了我。这是憩月宫的回馈。我上午发付陈风的事,他已办妥。隐卫们记载了今日憩月宫宫人的不少言谈,最后一张纸上记录的是上午我在憩月宫的说话。
王才人一事,正如我所料,她只想叫胥红难堪。
胥红替我搬来椅子,我坐于长几旁,一张张文纸仔细观看。我不知胥红何时离去,看到半途,西日昌已挨到我身旁。他捉着朱笔,在纸上勾了一个又一个红圈。
“你圈出那么多?”我放下手头文纸,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一个又一个朱红的圆圈,每个圈里都勾着一个人名,圈圈红红,连绵不绝。“哪来那么多不安分的宫人?”
“这些人…”他还在画圈,“都是安分的。”
我一手掩面,被他耍了。他这是在报复我请他吃完饭后再说话。
笑了声,我移开手,继续看。
这些隐卫够厉害的,只半天工夫,整出那么多,估摸陈风发动了整座宫廷的所有隐卫。这样想着,我忽然放下了文纸,盯住那只还在涂鸦的手。
“怎么啦,我的西门大人?”他没有转身,继续画着圈。
从手往上看,看到肩膀夹衣上的一圈黑狐毛,脖颈上几缕松散慵懒的长发,掩映风情又难以琢磨的侧面。
“你知道是谁踢伤了云庄!”我静静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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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画了那么多圈,太不合情理,大杲的帝皇哪有时间记住后宫一干宫人的名字?
西日昌停下笔,转面轻笑道:“不要当我那么神…”
我盯着他,他微笑道:“有个大概吧!”
西日昌解释了他的安排。他让我走访各宫,一方面让我进一步了解后宫诸人,另一方面则乘机让隐卫搜集情报。我的到访,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水面,在各宫里波动起涟漪。
“你以为丹霞公主徐端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了一半,忽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