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今夜方霁。淡淡水气,氤氲月光,分外凄迷。

尉迟山庄外十里之地,有一处乱葬岗。岗上杂草丛生,鸦雀纷乱,白日里已是惨淡凄凉。如今在这惨白月光之下,树影横斜,风声呜咽,更是骇人。

狄秀站在岗上,静静看着眼前那一片无名无姓的墓碑。墓碑下,有些人是他亲手所杀,有些人是他亲手埋下。时至今日,他也已经分不清了。他举步,慢慢行走,伸手轻触沿路的墓碑。

“想好要把自己葬在哪里了么?”

一个声音响起,悠悠在乱葬岗上回荡。

狄秀一惊,循声望去。就见一团白光烁烁而现,光芒之中,现出一只狐狸来。那双幽碧的眼睛含着笑意,正望着他。

“天狐。”狄秀皱眉,戒备道。

天狐轻轻一跃,站上了一块墓碑,笑道:“你这是在跟他们告别么?”

狄秀沉默片刻,笑道:“告别?别说笑了……”他的神色冷冽,语带傲然,“每次看到他们,就让狄某确信,活下来的才是最强的。如此而已。”

“哦,你在害怕。”天狐道。

狄秀眉宇一动,不再答话。

“看来你将有一场生死之战哪。”天狐侧着脑袋,望着他,道,“真是不明白。你心中所求的,到底何物?不是尉迟家的四小姐么?”

“与你何干?”狄秀转身,不再理它。

“当然与我有关哪。”天狐身形一转,出现在了狄秀身前。它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笑意道,“你对尉迟四小姐无心,我可是很喜欢她呀。你应该不介意我选她为主吧?”

狄秀听得此话,转身看着那狐狸。他眼神微忿,但语调却平静如常,道:“你的主人,从来不由你定。”

“以前我被封在‘镇壶’之中时,的确如此。”狐狸道,“其实说起来,我该谢谢你才是,呵呵。”

狄秀道:“你别忘了,她身边有梅谷之人。”

“嘻嘻,”狐狸笑道,“我被封在‘镇壶’之中,力量不过十成之二三。而当初我封你心智,也不过用了一成法力。即便彼时败在梅谷之下,也不证明什么。”

狄秀皱眉,一时无语。

“你该怎么办呢?”狐狸道,“若是他人也罢,偏偏是尉迟家的四小姐呀。”

狄秀闭目,轻轻一笑,“与我无关,随你高兴。”他说罢,转身离开。

狐狸笑了起来,道:“这可是你说的。”

随这话音落定,它复又变为白光,消失无踪。

狄秀站定,回头望去。乱葬岗上,依旧一片凄凉寂静。他抬眸,只见夜宇之中,明月皎洁……

只是想起那两个字来,他的心口竟是一紧。

明月……明玥……

他一心希望,她永远不必卷入尉迟山庄的争斗,永远那般风光月霁、开心快乐就好。可是,他却打开了“镇壶”,放出了天狐……

他不禁又生出无奈来。

明明已断心绝念,为何还会为她担心?她的事,不是早已与他无关了么?他的喜帖,应该已经送至南陵王府了。事已至此,他们早已陌路。

他想到这里,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件东西来。

一枚碧玉梅花坠子,静静躺在他的掌心。绳穗,早已换了新的,但他却不曾佩戴。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若永远暗藏,便不会失望,不会辛苦,更不会如此痛心。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想起她在他耳畔笑着低语:

“我们成亲吧。”

那柔腻婉转的嗓音,温热甘甜的呼吸,还那么清晰……

他猛地打断自己的思绪,深吸了一口气。他放起那碧玉坠子,心想着,若是南陵王府能为她定一门亲事,纵那狐狸通天彻地,想也无可奈何。

他稍稍放下了心,正色凝神。事到如今,他该用心思量的,应是自己的婚事。

……

翌日,便是五月初十。

尉迟山庄之内,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尉迟山庄一向视婚礼为内事,从不张扬。况如今次女嫁的又是山庄总管,便只知会了宗亲氏族,往常交好的武林同道并达官显贵,皆未邀约。早晨迎亲之后,山庄便关闭大门,拒人出入。

待到黄昏,吉时将至。庄内锣鼓喧天,爆竹齐鸣,好不热闹。大厅之内,宾客齐聚,欢笑喜悦。

待新郎和新娘出现,宾客纷纷道贺祝福,称赞艳羡。

狄秀含笑,一一回应,眉目之间,染着悦色。今日,他着一身红锦,襟口衣袂,以金、黑两色丝线,绣着鸾凤纹,并金冠玉扣,更显得他俊逸疏朗,卓然不凡。

新娘虽是喜帕盖头,但那红裳之下,可见她身姿婀娜,玲珑有致。举止行动,皆柔弱温婉,一段风流,不可言喻。

如此看去,两人自是郎才女貌,合称非常。

尉迟思广坐在堂上,看着眼前的一对新人,笑意温和。

天色渐昏,副总管看了看情势,朗声道:“掌灯!”

一时间,仆从执灯而上,室内啥时光明辉煌,更添喜气。

“吉时已到。”副总管复又喊道。

堂上的尉迟思广闻言,笑着对狄秀道:“拜堂吧。”

狄秀点了点头,抱拳深深一拜,对尉迟思广道:“庄主厚爱,狄秀感激不尽。”

尉迟思广笑道:“都是一家人了,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狄秀摇头,道:“狄秀自幼被山庄收养,蒙庄主器重,随侍左右。狄秀能有今日,全是庄主所赐。”

尉迟思广笑着摇起头来。

“狄秀一心还报庄主恩情,万死不辞。”狄秀的语气渐冷,声音沉缓,“数年来,狄秀为庄主铲除异己,所杀之人不计其数。甚至连手足兄弟,狄秀亦未留情……”

尉迟思广的笑意渐收,隐隐生了不满。

“……而我知道,庄主要杀的名单上,迟早会有我的名字。”狄秀淡淡一笑,说出了这句话来。

一时间,宾客哗然,面面相觑。

“狄总管,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怎么说起这些事来了。”尉迟思广靠在了椅背之上,皱眉问道。

狄秀的神色之中生了桀骜,“庄主,尉迟家称霸一方已有百年,您不觉得,该是时候换个名字了么?”

“狄秀,你可知你现在所说的话,会让你有什么下场?”尉迟思广笑了起来,问道。

狄秀点头,“清楚得很。”

“那就容易了。”尉迟思广起身,喝道,“来人,给我把这逆贼拿下!”

四周仆从得令,拔剑抽刀,围上前来。

狄秀低头,笑道:“迟了。”

便是此时,众人忽然闻得一股淡雅幽香,不消片刻,皆觉身子颓软,四肢无力。

“软骨香!”尉迟思广察觉,出声惊道。

狄秀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正是软骨香。”

尉迟思广抬眸,望向了厅内的灯火,皱眉道:“原来,你将毒物下在了烛火之中……”

狄秀点头,“稍稍费了一番功夫。点火之后,还得多说几句话,才能让药力发挥……不过如今看来,挺有用的。”

尉迟思广闭息凝神,摇头道:“没想到,你竟如此布局,想吞下尉迟山庄……”

狄秀笑笑,轻轻击掌。一众黑衣人应声而现,将庄内众人包围了起来。此时,尉迟采瑶揭下了盖头,对狄秀道:“还真容易。”

尉迟思广见状,愈发惊愕,道:“采瑶,你……”

尉迟采瑶福身一拜,笑道:“爹爹,看来我还是嫁不出去呀。”

尉迟思广满脸怒意,已说不出话来。

狄秀冷哼了一声,举步上前,道:“庄主,您放心,黄泉路上,您定不会寂寞……”

他说罢,聚力起掌,击向了尉迟思广的胸口。

尉迟思广眼神一凛,出手缠住狄秀的手腕,封住掌势,将他牢牢钳制。尉迟思广笑道:“果然是条白眼狼,养不家呀。”

狄秀微惊,“你没中毒?!”

“别忘了,你这些伎俩,是我教的。”尉迟思广冷声说道。

狄秀手腕一翻,脱出他的钳制,退开数步,道:“没中毒又如何?!一决高低吧!”

尉迟思广背起手来,笑道:“这数年来,你苦练各家武艺,更偷学‘落云剑法’,原来是为了和我一战哪。狄秀,你果然是个人才,可惜,你还不配跟我动手!”

他话音一落,厅门大开。只见数百名彪猛汉子持剑而入,与那群黑衣人缠斗起来。

尉迟思广望向了尉迟采瑶,道:“采瑶。你终究是我的女儿,我不过要你嫁人,不是要你的命。你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

尉迟采瑶已然惊惶,一时生了犹豫。

尉迟思广又道:“狄秀啊,念你我主仆一场。你今日若能乖乖拜堂,我只废你武艺,不杀你,如何?”

狄秀咬牙,冷冷道:“休想!”

“那就怪不得我了。”尉迟思广取了一旁的长剑,冷声道,“钟灵毓秀,终究结束了……”

两人冷冷对视,战局一触即发。便在这时,忽听马蹄疾响,震动柱梁。箭矢激射而来,迫得众人停下战局,让出道来。

只见一众士兵涌入了大厅,锁子金甲,执剑持弓,威猛慑人。门外,士兵更多,并数百铁骑,那般阵势,着实叫人心惊胆颤。

尉迟思广见此阵仗,惊愕非常。

“南陵王府?!”

听得这个名字,狄秀大惊,转身望向了门口。

只见一匹骏马破门而入,黑鬃赤鞍,神俊不凡。待狄秀看清策马之人,惊讶愈甚,竟是难以置信。

马上之人,自是尉迟明玥无疑。她一身藏青衣衫,披黑锦斗篷,束发成辫,更添英气。

她拉缰勒马,眼神淡淡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了狄秀身上。

她皱眉,看着他的眼神含嗔带怒,朗声说道:

“我说过了!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第二十六章

“我说过了!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此话一出,众人皆愣。

尉迟思广第一个明白过来,出声斥道:“明玥!休要胡闹!”

尉迟明玥看了他一眼,道:“反正我不同意!”

“明玥,你……”一时间,尉迟思广也无言以对起来。

尉迟明玥望着狄秀。他身上的红衣,灼得刺眼,让她愈发焦躁。她带着怒色,对他道:“跟我回南陵王府。”

狄秀怔怔看着她,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答不上来。

尉迟明玥皱眉,道:“你若不走,我绑了你走!”

狄秀微惊,这才回过神来,冲她吼了一句:“荒唐!”

尉迟明玥听他如此说,怒意愈盛,刚要下令绑他。忽然,几声巨响轰鸣,屋震梁动。

众人皆惊,不明就里。

只听尉迟采瑶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四妹,你真有趣……”

尉迟明玥望向她,有些不解。

“那么多人拼命护着你远离此地,你却自己闯来……傻妹妹,你不该来的。”她望向了一旁的尉迟思广,冷然道,“爹,大厅周围,我已埋下火药……”

“采瑶,你疯了!”尉迟思广怒道。

尉迟采瑶凄声道,“疯了又如何?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您要这么对我……不过,现在不重要了……”

她说话之时,爆炸又起,震动愈发强烈。

“快走!”尉迟思广朗声喝令。

众人慌忙跑向门外,厅内顿时混乱非常。

尉迟明玥心内惊惶,也不知如何是好。座下的骏马被爆炸声惊吓,也乱了方寸,嘶鸣疾奔,不服控制。

南陵王府的士卒想要上前,却苦于情势混乱近不得前去。

眼看那骏马踢蹬跳跃,横冲直撞,几要将尉迟明玥摔下身去。狄秀纵身跃起,踩过众人肩头,坐上了马背,一把拉紧了缰绳,稳住骏马。

尉迟明玥微惊,还未等反应过来,爆炸愈烈,砖瓦纷落,砸向众人。

狄秀见状,松缰策马,直往门外冲去。

此时,门外人奔马嘶,混乱一片。只听轰鸣又响,回头看时,大厅崩塌,势如山倒。烟尘四起,遮人视线,只余下依稀人影,四散奔逃。

尉迟明玥只觉得耳膜生痛,太阳发涨,头脑昏沉。心上虽然担心,但思绪全乱做一团,无法定神。

狄秀却不犹豫,策马疾奔,直冲出了庄外,沿小路离开。

此时,天已大黑。浮云蔽月,水汽蒙蒙。夜风湿凉,涤去了方才的烟火之气。

尉迟明玥这才慢慢安下了心神,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正抵着他的胸膛。微热的体温,起伏的呼吸,如此贴近。不知为何,她心中百感交集,心潮起伏,不可平息。

不知走了多远,他拉缰勒马,跳下了马背。

尉迟明玥心上一慌,开口便喝道:“不准走!”

狄秀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微怒道:“四小姐到底想怎样?”

尉迟明玥翻身下马,几步上前,说道:“这话该我问你,你到底想怎样?!”

“狄某愚钝,四小姐的话,狄某不明白。”狄秀皱眉,应道。

“为什么娶我二姐?”尉迟明玥质问。

狄秀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方才情势,何等危急。好不容易脱险,她第一个问的,竟然是这个?

“这个问题,狄某早就答过。”狄秀避开她的视线,如是道。

“那我也早就说了,我不同意!不管怎样,就是不同意!”尉迟明玥跺脚,忿然道。

狄秀复又想起先前那晚的事来。她也是这样的话,也是这样的神情,而所有的理由,只有一个:你不配。

他想到这里,心上愤懑,咬牙道:“四小姐不要无理取闹!”

尉迟明玥喊了回去,道:“你才无理取闹!”

狄秀的冷静霎时瓦解,满目激愤,不可自抑,“我什么时候无理取闹了!”

尉迟明玥逼近一步,伸手指着他,道:“你答应跟我成亲,现在却要娶我二姐,你还不是无理取闹!”

狄秀微微一怔,继而怒道:“你少蛮不讲理!”

“我蛮不讲理,也好过你冷酷无情!”尉迟明玥不甘示弱。

“我冷酷无情?”狄秀上前一步,反斥道,“你荒唐幼稚!”

尉迟明玥闻言,怒不可遏,索性骂道:“你心狠手辣,笑里藏刀!”

“你刁蛮任性,不可理喻!”狄秀也不示弱。

“你懦弱卑鄙,无情无义!”尉迟明玥再上一步,骂道。

“你浅薄可笑,不成体统!”狄秀道。

“你下流无耻,冷酷无情!”尉迟明玥逼近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