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君墨染点头。
在偏殿另一边,早有衙役取了扇门板过来,搭了两条长凳,把尸体停放其上,先有初检官检过尸身,确定表面无外伤,无破损。
那边朱励早以醋醮纸,搭在头面,胸肋,两乳,两肋……等重要部位,并用衣被草席盖罨,浇上酒醋,静待痕迹显现。
此时恰好一个时辰已至,盘问亦已结束。朱励过来请示,于是一行人移步偏殿另一旁的停尸之处。
朱励手执工具,眼望姜梅,很恭敬地道:“下官这就开始检验,若有做得不到之处,还请夫人指点。”
这些人中,除却张彪几个上次见过姜梅,大都是第一次见面,只知她是王府的一名小妾,其他一无所知。
朱励的父亲朱昆威振邀月,是赫赫有名的老杵作,在六扇门里说话很有份量。
他向来眼高于顶,就连对县令窦章也不假颜色,谁料竟对一个女人如此推崇,实是异数。
面对众多表情各异的目光,姜梅只觉面上一热,低了头轻声道:“朱……先生客气了。”
朱励揭开草席,从纸上所显痕迹来看,胸部有大片淡淡的阴影,且微有凹陷,据此推断,死者至少断了二根肋骨,表面皮肤却全无破损,他处亦无异状。
朱励剖开尸身,却见明心五脏俱损,左胸近心脏处三根肋骨断裂,其中一根如利剑般*****心脏,胸腔里满是紫黑色淤血,显见正是致命所在。
姜梅见那肋骨多处呈粉碎性骨折,推断这一击力量与速度都相当惊人。当真只在照面之间已将人击杀。
她不觉暗暗心惊,在心里嘀咕:不知是何器物举重若轻,奇的是表面不留痕迹,甚至明心的表情都无痛苦之状。
君墨染却是武学大行家,见状喃喃低语:“拈花一笑?”
“拈花一笑?那是什么?”听起来很象是武侠小说里故弄玄虚的招式名词,莫非武功一道,真的如此神奇?
做为经验老道的杵作,朱励显然对此也有了解。
他当即接过话头详尽解释:“这是雁荡山秘技七杀掌中的隔山打牛,传说练到第十层,可隔着豆腐打牛,牛立毙而豆腐不碎。用来杀人,外表看不出丝毫异状,死都亦不感觉到痛快,神态安详,有的甚至面带微笑,故尔有个别名:拈花一笑。”
姜梅听得一愣一愣,只觉大开眼界,暗叹中华武术之博大精深。
“死者身上现还留有淡紫色伤痕,可见凶手之功未臻化境。”君墨染淡淡指出。
姜梅听了不禁汗颜。
古人云:学海无涯,艺无止境,多么的具有真知灼见啊!
若想在古代将所学发扬光大,还需对各大武学流派有所了解才是。
检验完毕,最后结论,明心的死亡时间约摸在前天晚上,致死原因正是胸口那掌名为“隔山打牛”的功夫。
验过尸,确认了死者身份,接下来自然是去湖心岛勘验现场,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蚂迹。
于是一行人又都转到湖心岛。
姜梅已是第三次来湖心岛,每次心情各不相同,此次尤为沉重。
湖心岛明心的住处,昨天正好是老夫人住的。因为她要来,庵堂事前已经派人过来彻底打扫,就算是案发现场也已破坏殆尽。
房内的东西,也因对明心师太的了解匮乏,就算有贵重物品的缺失,也无从得知,因此,这里基本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现场勘查并不是姜梅所擅长的,在边上看了一会,心知逗留下去亦毫无收获,借口身体不适,由如意陪着到屋外透气。
接连出了两条命案,众衙役也不敢稍有放松,连带着了缘,五更的房间也都一一搜过一遍,把所余不多的物品一一封存了,带下山去。
君墨染朝蓝三递了个眼色,他会意点头,悄然出了房门。
这桩案子疑云重重,凶手更是深藏不露,毫无头绪。姜梅想得头大也想不出凶犯究竟是如何逃出密闭的偏殿。
在林子里胡乱走了一阵,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那棵刻字的杨树底下,在距离杨树不足二米处站定。
昨晚是夜间,光线不明,此时白天,一眼望去,树身上那一行偈语清晰入眼。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明心也好,了缘也罢,刻这句偈语在此,不知有何深意?
望着树干上那一行字,姜梅心中只觉怪异,可想了半天又没有头绪,默念了数遍,猛地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不觉遍体生寒。
这句偈语中,为,法,观等几个字竟是用简体字刻上去的!
看谁都象穿的
怎么回事,这里怎么可能出现简体字?
姜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起手猛力揉了几下,再看过去:没错,的确是简体字!
我的老天,莫非那个明心竟然是个穿越同志?
她怎么会这么命苦,变个老尼姑一辈子吃斋念佛就算了,还被谋害至死!
姜梅蹬蹬蹬连退三大步,一头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脚一软往后一倒,靠着他就往下滑。
“小姐!”如意被这意外惊呆了。
“小心~”一双干净修长的手稳稳地托着她的腰把她扶了起来,清淡的声音温雅如风。
姜梅虚软地靠在他的臂弯里,微仰着头,直愣愣地望着他,忽然很想哭。
原来,穿越女并非打不死的小强,闹不好真的会死于非命!
“嫂子?”李煜宸双手扶着她的腰,略带担心地看着她。
一身白裙衬着她苍白的肌肤,一双失却焦距的明眸,血色全失的樱唇,那迷茫无助的神情,看在眼里,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姜梅神思恍惚,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那双漆黑如玉的眼睛尤若星辰般灿亮,蕴着淡淡的笑意和关心。
“你没事吧?”李煜宸半扶半抱地搂着她,转头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如意:“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如意显得十分茫然,但还是知道姜梅这样靠在李煜宸怀里很不妥,忙上前扶住姜梅的臂:“交给我吧。”
李煜宸扶着她在树荫下的草地坐下,低声道:“失礼了。”
不等她说话,二根白暂的手指已搭上她的脉门,稍顷,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一抹微笑绽开:“无碍,心绪紊乱而已。”
他不着痕迹地溜了四周一圈,试图找到令她突然情绪激动的原因。
“抱歉,让你担心了。”姜梅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垂眸掩去所有的情绪,淡淡地道:“怕是站得久了,倦了。”
她神色倦怠,一脸疲惫,倒不似做假。
李煜宸点头赞同:“偏殿闭锁空气浑浊,确实不宜久呆,嫂子体弱,还是多休息为好。”
“谢谢。”姜梅致了谢,这才想起询问:“对了,公子怎么来了?”
“煜宸。”李煜宸淡淡地纠正。
“啊?”
“大家都这么熟了,总是叫李公子多别扭?还是跟着墨染叫我煜宸吧。”李煜宸弯唇而笑。
“煜宸,”姜梅从善如流:“你怎么来了?”
倒是如意在一旁挤眉弄眼,神色焦急,姜梅只做不见。
“发生这么大事,我能不来吗?”李煜宸微微一笑,答案含糊。
对栖云庵来说,接连两桩命案发生,或许算件大事,但对远在京城的靖王府中人而言,死几个无关痛痒的僧尼,实在上不得台面。
要不然,一条活生生的命,也不会说打死就打死,眼都不眨一下。
但他既然以此为借口,姜梅却也不能驳,只低低叹了口气:“可惜,我帮不上忙。”
“听说是嫂子第一个指出师太的死亡时间有异,才使这桩谋杀案浮出水面,没有被贼子蒙骗过去。这已是最大的功劳了,相信明心师太泉下有知,定会心怀感激。”
“那又怎样,还不是让凶手逃脱了。”
而且,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装模做样的演戏。
想想都觉得窝囊。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论凶手多狡猾,总逃不过天理公义。”李煜宸这翻话意有所指。
姜梅心事重重,却并无所觉:“但愿如此吧。”
事实上,并不是每一桩案子都能破解,也并不是每个作奸犯科之人都会被严惩。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沉冤莫白,简直数不胜数。
做为一名资深法医,个中道理早就看得通透明白,也早已不再为此心愤愤不平。
她明白,只要已尽己所能,为案件的侦破提供尽可能多而全面的公正科学的鉴证证据,已可问心无愧。
但是今天,她却依然被影响了情绪——或许,这只是同病相怜。
从没有哪天,她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界,生命是如此脆弱,失去它,只在眨眼之间。
“小姐,起风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如意看着黑黝黝的林子,有些惶恐不安。
“嗯,走吧。”姜梅意兴阑珊,搭着她的臂站了起来。
远处人声渐渐减弱,怕是对湖心岛的搜索已告一段落。
这样一想,忽地省起——那些衙役似乎并未搜索到林子这边来。
究竟是君墨染一片好心,示意人不来打扰她的清静,还是他怀着某种目的,不愿意让人接近这片树林?
两相比较,后面的理由更能让她信服。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扫向那棵刻着偈语的杨树。
难道,君墨染也识得简体字?
疯了疯了!怎么她现在,看谁都象是穿越的了?
她用力摇头,赶走脑海里近似疯狂的念头。
李煜宸自然知道她在看什么,不动声色地问道:“嫂子,是不是头疼?”
“呃?啊,是有一点。”姜梅随口敷衍。
“这样吧,咱们赶紧回去,我替你扎几针好了。”他偏头望着她,黑暗中一双漂亮的眸子闪闪发光。
姜梅被他看得发慌,低下头讷讷地道:“不用了,现在好多了。”
传世天书
君墨染一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微风鼓荡着他的袍子,茕茕独立,远远看去,竟有些萧索的味道。
大约是被脚步声惊忧,他回过头见到李煜宸,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娘怎么样?”
“放心,老太太身体好着呢,这才多大点事?吓不倒她。”李煜宸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绕在姜梅身上。
“她怎么了?”顺着他的目光,君墨染望向姜梅,才发现她一张脸雪白,全无血色。
“没事,我去躺一下。”姜梅侧身越过她,扶着如意的臂走向房间。
房间里被衙役们翻得乱七八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想着这幢小院里死了二个人,如意的心里一直发怵,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自己不拔脚就跑,哆嗦着胡乱收拾了一下,铺好被子让姜梅躺着休息。
“算了,你也上来躺着吧。”姜梅见她怕成这样,心里不忍。
她守在床边,又惊又怕,死死地攥着被角,眼里含着泪水。
“要不,你跟在王爷身边也行。”外面人多,又都是男人,总比守在这阴暗的房子里好。
如意没有吭声,只起身又点了几枝蜡烛。
君墨染目送着姜梅进了屋,立刻朝李煜宸使了个眼色,两人踱到外面开阔的地方,低声交谈:“怎样,有什么看法?”
“你说的那棵树,我看到了。”李煜宸把手袖在背后,身子靠在树身上:“不过,江湄正好在那里,没敢细看。”
君墨染似并不意外,冷冷一笑:“你觉得她把偈语刻在那里,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倒觉得偈语并不重要~”李煜宸垂着头,慢慢地斟酌用词。
“那几个字里有古怪?”君墨染与他相交莫逆,自然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是哪种江湖门派的暗号?”
“墨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古老的传说?”李煜宸不答反问。
君墨染皱眉:“又是那个江湖百晓生说的?”
李煜宸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分辩,只微微一笑,只顾自地道:“二百年前南豫的圣武皇后的故事,想必你并不陌生吧?”
“你指的是史上因妒成名,一生独占圣武帝专宠的圣武皇后?”君墨染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若不是她独霸后宫,圣武帝也不至子嗣单薄。”
不论世人如何夸耀追捧,女人太过霸道专横,在男人眼中总是不可爱的。
身为帝王,替皇家开枝散叶,巩固霸业宏图是最要紧的,岂可因一己之私,废百年基业?南豫的没落,圣武皇后的恃宠而骄负有不可推御的责任。
“嘿嘿,我倒觉得这辈子若真能得一红颜知己,相知相守,幸福快乐又何必定要妻妾成群,儿孙满堂?”李煜宸喃喃低语,心生向往。
“妇人之见!”君墨染哧之以鼻。
李煜宸素知他狂傲的性子,也不跟他争,只微微一笑,瞳孔里一点亮,映着天上的半弯明月。
“算了,圣武皇后怎么了?接着往下说。”
“嗯,撇开独宠后宫不说,圣武皇后是一代经商奇才,这点无可否认。”
“是,这个大家都知道。”君墨染有些不耐,但也知他不是个喜说废话之人,会提到她,必然有其深意。
“听说圣武皇后手下更是有支秘密商队,所有收益专门收集起来,以应战时之需。圣武帝在位十五年,颁布法令无数,南豫经济在当时为各国翘楚独领风骚,开疆拓土,四方臣服,国泰民安,国库充盈,这笔秘密经费一直不曾动用。”
“惜圣武十五年,圣武帝急病猝死,皇后殉情,未及立太子。于是南豫政变,群雄逐鹿,遂天下三分。赤日,邀月,啖星应运而生,这便是史上最著名的圣武兵变。”
“圣武皇后赚得的这笔巨额财富,随着南豫王朝的消亡而下落不明。后人只在宫中藏书阁里找到一张藏宝图,并有圣武皇后手书天书一部。”
“江湖传言,得天书者得天下,二百年来引起无数纷争,至今年代久远,渐渐鲜为人知。”
“你的意思,”君墨染耸然动容:“这树上所刻文字,并非别字,而是天书上所书文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所怀疑的事情,很有可能并非妄加猜测,而是铁一般残酷的事实!
“如你所言,当年伯父在世时,江秋寒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贩。十年间,一跃成为江南首富,不觉可疑吗?”
“江秋寒!”君墨染一掌击向树身,轰声巨响,树叶簌簌而落。
“谁?”李煜宸猛地转身,低声喝叱:“滚出来!”
“王,王爷?”苗条纤细的身影,慢慢地自树林深处蹭了出来,怯生生地道:“是我~”
“冷卉?”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惊叫。
冷卉垂着头,远远地站着,不敢靠拢。
李煜宸摊了摊手,冲他挤了下眉毛,慢慢踱开:这是你的事,自己搞定,我帮不了你。
“胡闹!”君墨染板着脸,劈头就是训斥:“你怎么还没走?”
当着李煜宸的面被诉,冷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挺起胸大声反驳:“小九没走,大家都没走,我为什么要走?”
凶手没走
说是进屋躺一下休息,其实脑子里纷乱如麻,哪里睡得着?
更别说身边还有一个如惊弓之鸟的如意在旁,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从床上弹起来。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会,自己都受不了了,索性披衣而起,靠着床柱发呆。
属于了缘的东西全都被衙役搬走做证物去了,房子里空荡荡的,只余下几只樟木箱子被搬动留下的痕迹。
听说那几大箱子里装的全是书。
果然如她所编造的那样,杂而博:医,卜,星,相,佛……不一而足。
她完全可以想象,一个体弱多病,连屋子都及少迈出的少女,成天关在这个牢笼里,身边除了一个年纪相当的丫环,甚至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是个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