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厉紫廷没有拔枪,而是在他跟前蹲了下来。
“柳次长对那桩凶杀案起了疑心。”他望着毕声威的眼睛,轻声说话:“万小姐已经见过了他,向他喊了冤。”
毕声威感觉他这话的话风不对,飞快的斟酌了一下,他决定等厉紫廷的下文。
厉紫廷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顶:“柳次长打算连夜审案,让你和万家老爷子对质,如果对质不出结果,那么也许还要叫万小姐过来,总而言之,柳次长一定要把这件案子审个水落石出。”
他目光如刀,一直扎进了毕声威的瞳孔里去:“但我希望可以速战速决。你也知道,我想要讨好万小姐。”
毕声威越发的疑惑了:“所以?”
“所以,我要你在柳次长面前认罪。”
“然后让他一枪把我毙了?”
“毙不了,为了给万老爷子洗刷罪名,柳次长得把你押解回京,让你接受审判。而我,我在柳次长出发之前,会给你一条生路。到时候你给我远远的滚蛋,从此不许毕声威这三个字再出现。”
“那你怎么向柳次长交差?”
“你跑了,我有什么办法?你是他的犯人,不是我的犯人。”
毕声威狐疑的瞪着厉紫廷:“那我要是不和你合作呢?”
“你说呢?”
厉紫廷扭头望向了那遍地火光的军营,又道:“我的部下正在寻找冯楚,如果能找到这个人证,那你想和我合作,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了。”
“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可以不相信我。”
说到这里,厉紫廷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毕声威被士兵拖进了一间营房,见到了柳介唐和万里遥。
营房里点了无数的灯烛,火光将房间照得通亮,房外还有零星的枪声,然而战斗已经不成气候——能跑的全跑了,跑不了的,都是受了伤的俘虏,也只剩了伏地呻吟的份。厉紫廷的队伍全面接管了这片军营,让柳介唐可以安全的审案。
柳介唐坐在桌后,一张大方脸上没有表情。万里遥坐在屋角,东倒西歪面无人色,毕声威望向他时,他竟是吓得向后一仰,随即对着厉紫廷连连的招手。
厉紫廷走过去,站到了他身旁,同时和毕声威对视了一眼。
毕声威直勾勾的盯着他,心里知道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再赌一把——就赌这个厉紫廷言而有信,真能给自己再留一条活命。
要不然他又能怎么样?万一厉紫廷真把冯楚抓回来了呢?
柳介唐这时开了口:“毕声威,赵家的案子,是你干的吧?”
毕声威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回答。他忽然又犹豫了——承认了,厉紫廷答应给他一条活路,可若是不承认,难道柳介唐就当真保护不了他吗?厉紫廷就真能在柳介唐的眼皮底下把自己毙了吗?
不知道,全都是不好说,全都是不知道,那么自己究竟要不要承认?活了三十大几,他忽然活得没了主意,以至于目光在厉紫廷和柳介唐之间打着转,他竟是沉默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名小兵贴边溜进房内,跑到厉紫廷的身边嘁喳耳语,毕声威依稀听到了“冯楚”两个字。而厉紫廷听到最后,扫了柳介唐一眼,随即转向毕声威,意义不明的一笑。
他那个相貌,世上大概只有万家父女看他可爱,旁人看他,只觉得他像个打手或者杀手。火光在他那张面孔上投下了跃动的光影,光影变幻,他的面目也跟着变幻,好似一张鬼脸。毕声威收回了目光,有些心惊。
“是我干的。”他垂下头,终于发出了声音:“我一时鬼迷心窍,起了邪念,才——”
厉紫廷忽然举起手枪,对着毕声威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正中了毕声威的眉心,子弹的冲击力让他先是向后一纵,随即仰摔在地,再无声息。
柳介唐一惊,当即转身去看厉紫廷,而厉紫廷提着手枪转向他一躬身:“很抱歉,让次长受惊了。但紫廷以为,次长听了他开头的这一句话,也就没有必要再听后文。紫廷对他也是非杀不可,不杀了他,紫廷无颜面对万先生和万小姐。”
柳介唐看着厉紫廷,一时无语,又伸了脑袋去看阴影里的万里遥,就见那万里遥痴痴的问厉紫廷:“没我的事了,是不是?”
然后他又转向了柳介唐:“我清白了,你们不会再抓我了,也不杀我了,是不是?”
不等二人回答,他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柳介唐站了起来,走去扶他,心里非常的难受——他失去了唯一的一个妹妹,又把这妹妹生前最爱的男人祸害成了这般模样。妹妹若是还活着,得和自己闹到什么地步?
一定饶不了自己。
柳介唐虽然是个人高马大的英豪,但是内心最爱家人,回想起自己少年之时和兄弟姐妹们的友爱情景,又想起全家上下对小妹妹的宠爱,他此刻心中酸楚,那种悲伤,竟是无法言喻。
沉沉的叹了口气,他对厉紫廷说道:“我带小万这一家子人先回白县,也好让他家小姐放心。这里,就由你来善后吧。”
厉紫廷答了个“是”字,命部下去找来几副门板,先把万里遥抬了走。翠屏虽是醒了,但还一阵一阵的发昏,张顺被机枪子弹扫断了一条胳膊,血流成河,生死未卜,所以这二人也被抬了走。等这一行人随着柳介唐上路之后,厉紫廷回了来,低头又仔细看了看毕声威的尸首。
毕声威睁着眼睛,一脸的惊愕,是死不瞑目。厉紫廷看着这个老对头,心里隐隐的有些快活,那快活之源,并不是他终于除掉了这个宿敌,而是他认为自己这事办得漂亮,拯救万家父女于水火之中,自己对得起万里遥的那一份厚爱了,在万家凰面前,也抬得起头了。
要不然他总是有点底气不足,底气不足,心就虚,就矫情,说不得碰不得,她一闹脾气,他就自惭形秽的想要远遁。可事实证明,这对父女是只能在太平世界里逞威风的,而他既不能保证世界永远太平,那么为了安全起见,他就不能真丢了他们两个不管。
他敢丢了他们,他们二位就敢往龙潭虎穴里跳。
想到万家凰,又想到万里遥,想到万家那热闹甜美的气氛,他忍不住笑了。俯身伸手拍了拍毕声威的脸,他无声的做了个口型:“谢了。”
没有毕声威的阴谋诡计,他和万家凰,也不会破镜重圆。
这时,两名士兵将一对男女押到了门口,厉紫廷抬起头来,认出那是冯楚,以及毕小慧。
第七十五章
冯楚看着厉紫廷,心里恨透了他。
他最恨的是毕声威,其次就是这个厉紫廷。起初他恨厉紫廷,是嫉妒他的权势与倨傲,后来他恨厉紫廷,是因为万家凰始终无法对他忘情。此刻面对着厉紫廷,他的恨意陡然又增长了十成。
若不是厉紫廷阴魂不散的横在他和二姐姐之间,若不是二姐姐对他一直都只是敷衍与无情,他就不会活得那么孤立无援。如果他没有活得那么孤立无援,他也不会败给毕声威的威胁和逼迫。
他承认自己有罪,可他的罪都是有缘故有苦衷的,他或许罪无可逭,但他情有可原!
身旁的小慧忽然惊呼了一声,随即挣扎着哭喊起了爸爸。冯楚低下头去,这才认出了地上那具尸首是毕声威。盯着对方眉心上的弹孔愣了愣,他下意识的想要上前一步看个清楚,然而两旁的士兵立刻又把他拽了回去。
冯楚依旧是愣着,仿佛万没想到毕声威也会死。这些年来,毕声威羞辱他,取笑他,不许他有片刻的快乐,不许他的人生有半点起色。冯楚怕极了他也恨透了他,可是此刻见他死了,冯楚却又惶恐起来,仿佛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因为在毕声威存在的时代里,他虽然饱受着那个人的欺凌与压迫,但也在他身旁找到了一处小小的庇护所。那处庇护所让他能够忍气吞声的活下去,无论外界是如何的战火纷飞饿殍遍地,他总有一张床睡、总有一口饭吃。
现在毕声威死了,他失去了一座最卑鄙、最可恨的靠山。
扭头看了小慧一眼,他不知道小慧的娘是否还活着,最好是活着,娘儿俩作伴,总比一个孤女强。
他对小慧,就只有这么一点情意,这点情意只够让他对她有几分同情,除了这几分同情,也就再没别的了。
他想嘱咐小慧几句,可是小慧哭得厉害,他又疲惫得不堪,于他收回目光,再次转向了厉紫廷。
“你要杀了我吗?”他轻声的问。
不等厉紫廷回答,他又说道:“可以,请动手吧!”
小慧这时跪在了地上,呜呜的哭道:“你别杀冯先生,冯先生得罪你了,你就杀我出气吧!他干什么都是不得已的,是我爸爸逼他干的,他不是坏人!你要杀就杀我吧……”
冯楚厉声喝道:“小慧,你胡说什么!给我闭嘴!”
小慧呜呜的哭,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冯楚恨不得一脚踢飞了她——他用不着她来救,也不愿再承她的情。她就不能好好的回去过日子吗?他有什么好的,她怎么就对他纠缠起没完了?他们毕家的人都是疯子?离了他就不能活了?
气喘吁吁的转向厉紫廷,他的嗓子哑了,需得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整句子来:“请你把她带回白县家里去,不要让她在这里胡闹了!”
厉紫廷站在他的视野中,身姿依旧是过了分的笔直,开口说起话来,语调也依旧是冷淡僵硬:“我现在不杀你。”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冯楚,又看了看小慧:“你们一起跟我回白县。你是万家的亲戚,让万家决定你的生死。我不管。”
厉紫廷这善后工作,做了一夜。
翌日上午,他返回了白县,结果发现万家所有人都在睡觉,柳介唐也在睡觉。他不知道为何这许多人忽然一起高睡起来,便叫了个知情人士过来一问,得知昨夜白县颇不平静,首先是万家父女喜相逢,二人都是一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罪,如今死里逃生,便是抱头痛哭,几乎哭出一条长江。万家的主人痛哭,万家的仆人也痛哭,张顺命大,一路血流成河的回了来,居然始终没断气——气没断,左胳膊断了。
他这胳膊是为了救翠屏才断的,翠屏守着昏迷不醒的张顺,差点哭断了肠。翠屏哭得凄惨,万里遥和万家凰也哭得委屈,柳介唐听着这等悲声,想起了枉死的妹妹,不由得眼中也有了泪光。
众人担惊受怕了这许多天,如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又一起痛快淋漓的狠哭了一场,凌晨时分一睡下去,自然就要睡得沉重长久。
厉紫廷让部下看管了冯楚和小慧,然后自己不声不响的找了间屋子,也去小睡了片刻。待到中午时分,他和大家一起睁了眼睛。火速的洗漱更衣之后,他走去见万家凰,结果进门一看,发现万家凰早醒了,正和万里遥对坐着谈话呢。见他来了,她站了起来,没说话,只是粲然一笑。
厉紫廷看着她,发现她像是一觉睡得变了模样,头发也黑了,面颊也红了,眼里唇边全是笑意。这正是他印象中的那个万家小姐,于是他也忍不住一笑,然后转向万里遥:“伯父也醒了?医生给您看过腿伤了吗?”
万里遥向他招了招手:“伤没事,你过来。”
厉紫廷依言走到了他跟前,他一把抓住了厉紫廷的手,又探身握住了女儿的手,然后抬头问厉紫廷道:“往后咱们还继续做一家人,好不好?”
厉紫廷俯下身去,免得万里遥要仰视自己:“我听大姑娘的话。”
“你听她的话干什么,我只问你的意思。”
厉紫廷忍不住笑了:“可是咱们家的人,谁敢不听大姑娘的话呢?”
万家凰含笑站到了父亲跟前:“说得好像我有多厉害似的。”
万里遥转向女儿,做了个苦口婆心的姿态:“你也确实是太厉害了点,往后要闹你对着我闹,你是我的女儿,你再怎么闹,我生气归生气,心里不在乎;你别对着紫廷耍脾气,紫廷脸皮薄,人家受不了你这一手。”
“我跟紫廷吵架,并不完全是我的错,里头也有您老人家的一份。您非得大张旗鼓的娶女婿,我说含糊一点算了,是您不肯。您说紫廷脸皮薄,那他受不了我那一手,就受得了您这一手了?”
“我把我原来的话都收回。”他转向厉紫廷:“婚礼的事,你俩商量着办。我想开了,反正不管这婚怎么结,到头来你都是我家的人,都是我的孩子。”
万家凰扑闪着一双笑眼,看看父亲,又看看厉紫廷:“好,咱们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着她伸手一敲厉紫廷的肩膀:“我有一句旧话,还要对你再讲一遍。”
厉紫廷稍微的紧张了一点:“你说。”
“往后无论我怎么闹脾气,你可以恼,但不许走。”
“我不走了。”厉紫廷直起身来,正色答道:“上次我负气而走,是我不懂你,如今我懂了,还走什么?再说,我既然到了这个家里,就要负起责任来,不只是对你有责任,对伯父也有责任。我若是因为几句气话就走了,岂不是也对不起伯父?”
万里遥说道:“紫廷,别叫伯父了,叫爸爸吧。也不必非得等到婚礼举行了,你对我们爷儿俩的责任,从现在就开始负起来吧。”然后他转向女儿:“大妞儿,你说是不是?”
万家凰红了脸:“我不知道。”
万里遥又望向了厉紫廷:“你明白她这是在害羞,不是真不知道吧?”
未等厉紫廷回答,万家凰面红耳赤的发了急:“他又不傻!”
三人说到这里,万里遥一抬头,忽见窗外有几个人急匆匆的跑过去,领头一人他也认得,是厉紫廷的副官长张明宪,跟着张明宪那人他也认得,是昨夜给他清洗伤口的一名医生。这让他立刻想起了张顺:“大妞儿,你看他们跑什么?是不是张顺不好了?”
万家凰立刻松开了他的手:“您坐着,我瞧瞧去。”
厉紫廷随着她一起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想起了另一件事:“俘虏里还有一个人,我不便处置,想让你来决定。”
万家凰停下了脚步:“你是说冯楚吗?”
“对。”
万家凰沉默了片刻,末了答道:“我的决定,就是从此时此刻起,我们家和这个人一刀两断,再无任何关系。”
“是杀?还是放?”
“我说了,我们家和他再无任何关系,不杀他,不见他,也永不原谅他。”
说着她继续迈了步:“走,咱们看张顺去!”
厉紫廷落后一步,随手招来了个路边的小兵,吩咐道:“去告诉参谋长,把那二位放了吧。”
万家凰走去看张顺时,张顺还没有醒。
他是直到了第二天下午才苏醒的,因为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所以又在这白县住了十天,才随着万家几人一同回了北京。
临行之前,他悄悄地问万家凰:“小姐,您是不是和厉司令真和好了?”
万家凰答道:“这还有闹着玩的?当然是真和好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那,这一趟回去,厉司令他们也跟着吗?”
“他说让咱们先走,这里还有些军务需要处理,等再过一个礼拜,他和柳次长一起回北京。”
说到这里,万家凰仔细端详了他的脸:“张顺,你得往开了想,胳膊没了,头脑还在,照样有你的前程。你好好的养伤,等伤好了,咱们这个家里,还有好些事要归你管呢。”
张顺笑了一下,却是问道:“小姐,那次您和老爷让我出城给厉司令送信的时候,说要把翠屏许配给我,这话到底是真话,还是那时候为了让我出城、暂时哄我的?”
万家凰压下心中的一声叹息,强作镇定的回答:“不是哄你,那个时候,我们提前问了翠屏,她同意了,我们才答应你的。”
“翠屏也不是真心的同意吧。她那时候应该是没办法,肯定还以为我是在趁机要挟她。”他又笑了笑:“我和翠屏从小一起长大,本该是互相最了解的,没想到,在这最大的事情上,我俩却是全想岔了,我一直以为她对我是死心塌地,她一直以为那些话只不过是别人拿她和我开玩笑。”
万家凰听到这里,心里有话,但是没法说,只能默然。
张顺又道:“既然是厉司令他们过几天也会回北京,那我就放心了。”
“你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咱家已经过了这一劫,要说不放心,也是我们不放心你。”
“小姐误会了,我是说厉司令到北京的话,张明宪肯定也会跟着他。到时候小姐和老爷发句话,还是把翠屏许给张明宪吧!”
万家凰看着他:“你——你这又是什么主意?”
“小姐,我要是好好的,那我非娶翠屏不可,因为我不服气,我不觉着我哪儿不如那个傻大个儿。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成了个残废,翠屏那么好个姑娘,我娶她反倒成了害她。她心里感激我,我知道,从我醒过来到现在,她一次都没搭理过张明宪,这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她能这么做,我就知足了。”
万家凰回头看了看窗外,见房外无人,这才低声说道:“张顺,我老实不客气的问你一句,你方才说那些话时,心里想清楚了没有?”
“我想了,我从醒过来就开始想,这都想了十天了。”
“你现在若是把翠屏推开了,那么将来你见翠屏嫁了张明宪,他们小两口恩恩爱爱,而你一无所得,还丢了一条手臂,到时候你心里会不会难过?”
张顺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难过肯定是要难过,可是让翠屏不情不愿地跟着我,让我天天看她愁眉苦脸不快活,看一辈子,我更难过。”
“你可一定得想清楚了,这不是能够反悔的事情。”
“我想清楚了。”
“我让你再想七天,七天之后,你如果还是这个主意,我才信你是真想清楚了。”
张顺笑了:“您看您还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我这么做,既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翠屏好。”
张顺点了点头:“好,那我再想七天。”
第七十六章
张顺随着万家众人上了火车,回了北京。
万家凰像没事人似的,不管他的心事,也不安抚翠屏。到家之后,她指挥仆人四处的洒扫,又从城外花圃子里订来了许多花草,将万府点缀得花团锦簇。万里遥照例是不管家事,拖着一条伤腿,他挺辛苦的前往城外,给柳玉容扫了墓,在坟前痛哭了一场,哭得满头大汗,城外风又大,吹得他到家之后还发了一夜的烧。
而未等张顺想满七天,翠屏已经给张明宪写去了一封诀别信,然后她见了万里遥和万家凰,说道:“老爷,小姐,我和张明宪说清楚了,往后我和他没关系了,我嫁张顺。”
万家凰说道:“可是张顺——”
翠屏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张顺的意思,他是怕连累我,可是没有他那一救,我早死了。我这条命是他给的,我不能不报这个恩。您别管张顺的意思了,也别怕我受委屈,我不委屈。”
万家凰心里更偏向翠屏,所以听了这话,简直有点着急:“报恩也不是只有这么一条路。”
翠屏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可以回报他的,对于我来讲,就只有这一条路。我是自愿的,真的自愿。”
说完这话,翠屏跪下给他们磕了个头,然后起身径自离去了。
万家凰半晌无语,最后才对万里遥说道:“外头有现成的房子,我给张顺拨一处,翠屏可怜,当初给了仙桃多少嫁妆,就按那个数目翻一倍,给翠屏吧。”
万里遥也叹气:“你看着办吧。”
万家凰便“看着办”了,然而厉紫廷都随着柳介唐到达北京了,她这事还没办出眉目来。
这不是她办事不力,而是张顺和翠屏闹成了戏文中才有的冤家对头,一个要这样,一个要那样,她这位大小姐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怎么着都不对——张顺死活不娶翠屏,见翠屏不听他的话,他还踹了翠屏一脚,翠屏被他踹得一屁股跌坐在院子里,哇哇的哭。哭完了一抹眼泪,她还是要嫁张顺。张顺指鼻子骂她,骂她不要脸,自己先前肯要她的时候,她拿乔作势的不肯,现在自己不稀罕她了,她又狗皮膏药似的甩不脱,真是没脸没皮。
骂过了翠屏,他又去找了万家凰。他知道万家凰已经给自己和翠屏预备了房子,反正他现在伤势未好,也干不了什么差事,所以索性告个假,独自搬到那房子里去住几天,好让翠屏离他远点。
他和翠屏,一个恶狠狠,一个悲切切,然而万家凰看在眼里,看见的则是两颗好心。把翠屏叫到自己跟前,她说道:“报恩不是你这样报的,你们再这么闹下去,你扛得住,张顺也扛不住。”
翠屏瘦得下巴尖尖,眼窝都深了:“大小姐,我也知道,可是张顺都变成那个样子了,我还怎么忍心去嫁别人呢?”
万家凰思索了片刻,也思索不出什么眉目来,最后就说:“那也先别闹了,先把这事情冷一冷。”
张顺和翠屏这么一“冷”,万府便又恢复了往昔的太平。
厉紫廷这一次登门,就不像上次那样紧张了。
他怀疑自己之所以不再紧张,是因为随着实力的增长,底气也翻了倍。这个解释显得他有些浅薄,不过他作为一个苦出身的穷小子,能够活出如此“高级”的人模样,已属不易。内涵方面差一点就差一点吧,横竖他还不到三十岁,将来自然还会再有长进。
他在得意之余,还记着自省。他那未婚妻万家凰,则是得意得理直气壮,简直快要振翅飞天。
这一年来,她简直活成了一部历险记,尤其是婚姻大事,好事多磨,今天要嫁了,明天又不嫁了,反反复复,本来就是个招人嘀咕的老姑娘,再添上这许多戏份,越发让旁人笑掉了大牙。所以她在得意之余,吸取教训,对着父亲和未婚夫宣布道:“我看我们这回也不必再去劳烦三舅母她们帮忙了,上回预备的那些东西,钱都花了,东西还全存在铺子里没有取,这两天我派几个人把它们全运回来,大概也就足够。然后挑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把典礼办了就是了。”
万里遥当即举双手同意。
不同意也不行了,紫廷和女儿这一对大男大女,破镜重圆之后的言行举止,竟是和先前大不一样。沐浴着明媚春光,这二位全和野猫一般闹了春,闹得最欢的那一日,一天之内,他们竟分别在后花园、长廊下、以及小客厅三地搂着亲嘴,还均被仆人撞了见——撞见了的就有三次,没撞见的说不准还有多少次呢。
除了这二位四处亲嘴之外,那厉紫廷也不复往昔的严谨庄重了,像那上衙门当差的人一样,他每日清晨出门,钻入万家凰的屋子里,一呆呆一天,非到入夜之后才肯离去。万里遥见了二人这般行径,心中暗暗的直打小鼓,于是大白天的蹑足潜踪,走进了女儿的院子里,想要看看那二人是否依然是发乎情、止乎礼。
结果隔着那大开的窗子向内一望,他发现这两个东西倒是沉静得很,女儿坐在床边,厉紫廷躺在床上,枕着女儿的大腿。女儿捧着他那个脑袋,深深的低了头,也不知道是在私语,还是又和他啃了上。厉紫廷躺得倒是挺规矩,然而上边的领扣解开了两枚,衬衫下摆也从裤子里扯了出来。忽然二人一起嗤嗤发笑,女儿一抬头,他露了脸,从面颊到脖子,一路粉红下去,像是要发烧出疹子一般。
万里遥来了五次,每一次进院子,所见的都是类似情景。再把翠屏叫来一问,翠屏也说姑爷确实是天天在小姐房里躺着——俩人也不出门游玩,也不进园子里看电影听大戏,甚至也不吃什么,就单是在房里唧唧咕咕的起腻,姑爷一躺能躺一天。
亲眼见闻,加上翠屏的汇报,便让万里遥下了决心,认为这婚还是早结为好,免得那二位一时把持不住,再弄出笑话来。虽然现在这个年头,结婚六七个月就生小孩子的少奶奶也不罕见。
因为有着这种想法,所以万里遥还格外积极的提了个新建议:“要是嫌举行仪式太麻烦,那我看你们实行旅行结婚也很好,出去玩一趟,就算夫妻了。正好我也很久都没有旅行过了,我们一路往南走,先去青岛,再去苏杭,最后到庐山,如何?”
万家凰在白县与父亲重逢之时,二人父女情深,都觉着自己后半生应为对方活着才是。可是随着那一部历险记的结束,尤其是自从回了北京之后,父女二人故态重萌,父亲也不慈爱了,女儿也不孝顺了,又开始终日的口角起来。此刻听了万里遥的话,万家凰将红唇一撇:“您也去呀?”
万里遥脸色一变:“我不能去?”
“您那腿还没好呢!”
“叫顶轿子抬着我不就得了?难不成你们小辈出去快活,我这个长辈就只能孤零零的留下来看家?大妞儿啊大妞儿,我还没老到要靠着你们过活呢,你就这样嫌弃我了?”
“爸爸,您讲不讲理?我让您在家里养伤,这也是好意,难道我关怀您还关怀出错了?您要总是这么好歹不知的,那往后我也没法和您说话了,说不明白。”
万里遥本是坐在沙发上的,这时就向后一仰,手抚心口:“我要被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气死了!我万某人真是不幸,一生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还是这样的混账丫头。”
厉紫廷这时开了口:“伯父——”
万里遥立刻瞪眼望向了他。
厉紫廷改了口:“爸爸的提议很好,只是您毕竟还带着伤,不能受累,所以不如折衷一下,我们直接去苏杭一带逛逛,再上庐山玩几天。青岛就不去了,我夏天带您到北戴河走一趟,反正都是在海滨避暑,是不是?”
万里遥扭头去瞪万家凰:“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亏得家里有了紫廷,要是只有你跟我啊,过不了几年我就被你气死了。”
万家凰这些天气色很好,一直是“面若桃花”,这时就将她那张白里透红的面孔一昂,鼻孔里也哼出了一声,看着像是要恼,其实心里正在暗笑。
她一听见爸爸夸紫廷,一瞧见紫廷哄爸爸,就忍不住的要笑。眼角余光又扫了厉紫廷一眼,她心中暗想:“太英俊了。”
偏巧这时厉紫廷哄完了万里遥,也顺势看了万家凰一眼,正看见她抿着红润嘴唇,噙着一点笑意,桃花仙子似的举目望着窗外,便也生出了感慨:“值了。”
他白手起家,从个流浪的苦儿拼成了一方的司令,这让他不能不自傲,可或许是他眼中的万家凰太璀璨的缘故,在她面前,他不由自主的又要自卑。
所以一想到这样的美人将会成为自己的太太,他唯一的念头,便是自己这辈子,“值了”。
三天之后,报纸上登载了厉紫廷万家凰的结婚启事。
又过了两日,万家三人带上随从,登车南下去了。
从登车之日起,万家父女便是天天拌嘴,每隔两日吵一场大的,因为万家凰对厉紫廷是越看越爱,终日只对着他一人肉麻,万里遥见女儿得了一桩好姻缘,起初心中也很快乐,及至火车过了济南,他开始泛酸,认为这女儿是有了丈夫忘了爹。而万家凰本就不大欢迎父亲加入自己的蜜月之旅,如今又听他老人家对自己明嘲暗讽,自然更不能受。
万家父女一边南下,一边怄气。及至到了庐山,二人已经互不理睬。万家凰颇希望父亲可以赌气而走,留自己和紫廷过几天二人的生活,清静清静——当然,前提是他老人家别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