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如果不认识张明宪的话,她真的就会嫁给张顺,如果不认识张明宪的话,那嫁给张顺也没什么不好。

“小姐……”她小声开了口:“明天……您会答应那个人吗?”

万家凰面无表情的沉默着。

翠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低头挪回到二顺身边,可就在这时,万家凰作了回答:“要是实在逃不脱,我就答应他。我答应了他,他应该就不会再为难老爷和你们了。到时候你和二顺打起精神来,和老爷一起到南边去,老爷今年也才四十多岁,再娶一房太太,再生一次儿女,儿女二十岁了,他也才六十多,享得到儿女的福,还能看得到孙辈。”

“小姐,您说什么呢……”翠屏咧了嘴要哭:“您快别胡说这些吓人的话了……”

“翠屏,你是大姑娘了,不要动不动就哭,老爷糊里糊涂的,往后没谁能够护着你,你哭哭啼啼的给谁看?人家不但不同情你,还要看出你是个软性子,更要欺负你!”

说着,她回头望向了二顺:“二顺,也不知道你哥现在如何了,如果你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就好好地跟着翠屏和老爷,家里现在只有你一个年轻男人,你可不能再当自己是小孩了,听见没有?”

二顺惶惶然的,对着万家凰一味的只是点头。

万家凰说完这些话,仰起脸叹了口气,同时心里下了决心。

她想自己一定是逃不脱的了,所能做的,就是和毕声威开谈判,自家的人,能逃一个是一个,自家的钱,也是能带走一分是一分。

傍晚时分,万里遥醒了一次。

他吓坏了。死死抓住了女儿的手,他先是哭了两声,朦胧中瞟见了女儿惨白的脸,他将那哭声硬憋了回去。

不知道憋了多久,他再次陷入昏迷,终于是在梦里忍无可忍的呻吟出声。

一夜之后,天光大亮。

万家凰让翠屏和二顺守了父亲,自己出门对着勤务兵说道:“叫你们司令过来,我有话要和他谈。”

士兵领命而去,片刻过后,毕声威笑呵呵的登了场:“万小姐,你这是提前考虑完了?”

万家凰点了点头:“是的,不过我所考虑出的结果,大概和你预想的有些不同。我们需要坐下来谈一谈。”

“现在谈?”

“现在谈。”

毕声威兴致勃勃的搓了搓手:“好,那就现在谈——万老先生今早好些了没有?要是还疼得厉害,我让军医给他打针吗啡?”

“不必了,我们到对面厢房里坐吧。”

她先迈了步,毕声威当即跟上了她,同时向勤务兵做了个手势:“上茶。”

厢房是间清冷的空屋子,先前大概是住过女人,里间卧室里摆着梳妆台,台面上还扔着一把木梳。

万家凰和毕声威在外间屋子里相对坐下了,两人中间的桌上摆了一壶热茶,以及两只水淋淋的茶杯。毕声威亲自起身倒了两杯茶,然后将其中一杯推到了万家凰面前。

端端正正的重新坐好,他向着万家凰一笑:“有什么话,就请讲吧。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我要你放了我的家人。”

“我可以放,但他们现在无处可去呀!京城,回不了,去上海?也难。”

“这就要看你了,你去向柳介唐解释,说真话也好说假话也好,我不管,总而言之,我要你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毕声威上下打量着她:“真的,妹妹,这话你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真是冯楚说的?”

“你去问冯楚。另外,请你回答我,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你这个要求,有点难办。我肯定不能和柳介唐实话实说,撒谎倒是可以,但我得花点时间编个谎儿,这个谎不好扯,非得把它编圆了才行。”

“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那就算……行吧!”

“好,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你对于我,究竟是只想要我这个人?还是也想要我的钱?”

毕声威垂眼望着桌面,沉吟了一下:“说实话,我都想要。你很好,你的钱也很好,我都想要,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可能全部给你。全给了你,我家里人回去怎么过日子?”

毕声威抬眼注视了她:“那你打算给我多少——事先声明,这也不能算是全给我的,毕竟你我以后是一家人,我的还不就是你的么?”

“你先开个数目吧,我听一听。”

毕声威抬手摸了下巴,有些踌躇,有心直接开个高价,又怕高得离了谱,接下来双方没法谈。目光在万家凰脸上盘旋了几圈,他最后张了嘴:“那就——”

远方一声炮响,截断了他的下文。

毕声威做了二十年的军人,对于枪炮声,最是敏感。

在万家凰还疑惑那是远远的一声闷雷时,他已经起身冲了出去。逆着阳光举目远望,他看不出天边是否升腾了硝烟;又做了几个深呼吸——空气也是洁净清新的,一切都是一如既往。

“怎么回事?”他向着院门大吼:“谁在开炮?”

一名副官跑了过来:“回司令,不知道啊。”

这人话音刚落,一名军官冲进了院子:“报告司令!西城门那边来了电话,说是遭了炮轰!”

毕声威脸色一变:“谁轰的?”

“厉紫廷!”

“厉——”毕声威因为太惊讶,以至于一时气结:“他——他怎么能——他什么时候——”

那军官是毕声威的老部下,能从片言只语中领会精神:“他们应该是连夜行军过来的,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们二话没说,直接就对着西城门开了炮!”

毕声威转向旁边的小勤务兵,说了一句“看住她”,随即带着那名军官向外跑去。而就在他跑起来的一刹那,隆隆的炮声忽然连成一片,远方的蓝天白云也变了颜色。

毕声威万没想到厉紫廷的炮火,会和万家凰有直接关系。

也正是因为没想到,所以他被厉紫廷轰了个莫名其妙、手忙脚乱。

他和厉紫廷是一对仇人不假,一山不容二虎,一片土地也容不下两位司令。可打仗也没有这种打法:哪有无缘无故就开火的?

一点原因也没有,一声招呼也不打,忽然就趁夜发兵,忽然就对着白县开了炮——姓厉的吃错药了?陆军部和督办大人的和平指示,他也不管了?

毕声威赶往西城门,赶到半路就听闻西城墙被炮火轰塌了一片,轰塌了也不能撤,他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城内的毕声威是莫名其妙,城外还有个同样莫名其妙的家伙:张顺。

张顺听闻厉紫廷同意了去救小姐老爷,以为凭着厉紫廷那一副好身手,必要乔装改扮,连夜疾行至白县城外,然后蹑足潜踪混入城内,再飞檐走壁一番,用冷枪暗箭解决掉院门内外的卫兵,最后从天而降,将家中众人带出城来。哪知道厉紫廷白天忙忙碌碌的调兵遣将,傍晚时分集合了队伍,竟是开始了急行军。

他紧跟着厉紫廷,心知人家必有打算,又见这队伍走得速度飞快,急得火烧眉毛一般,便也不敢细问。

队伍到达白县城外之时,天还未亮。在那黑黢黢的树林里,士兵们排开一列大炮,在太阳升起的同时,炮口也全瞄准了白县的西城门。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天地之间阳光普照,厉军士兵既是望得见白县的城门楼子,城门楼子上的毕军守兵们若是细心一点,兴许也能发现藏在树林子里的厉军队伍。然而守兵们偏偏就是一如既往的不细心,他们站了半夜的岗,全在拄着步枪打哈欠。

哈欠正是打得此起彼伏,厉紫廷一声命令,树林里地动山摇的开了炮,瞬间就将守兵们轰上了天。

张顺被震得一抖,终于忍不住大声的问了厉紫廷:“厉司令,您是要带兵杀进城去,把小姐他们硬抢出来吗?”

厉紫廷把他拽到了面前,在炮火之中大吼:“进城之后,给我带路!”

张顺实在是喊不过炮声,便只对着厉紫廷用力点了头。

不用厉紫廷告诉他,他也知道自己得带路。现在可不是贪生怕死的时候了,就算不管旁人,还能不管翠屏吗?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老爷和小姐已经最后做了主,翠屏这回千真万确是他的媳妇了,而他张顺是正经男子汉,有义务保护家里的女眷。

山崩地裂的巨响之中,他眼看着前方城墙被炮弹轰塌了一角,于是鼓足勇气呐喊一声,他随着身旁士兵一起狂奔向了前方的城门。跑了没有几步,有人从旁边推了他一个跟头,一粒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没等他作出反应,那只手又把他拽了起来。这回顺着那手向上看去,他发现这救了自己一命的人,是张明宪。

他烦这个傻大个儿,用力甩开对方的手,他继续冲锋。

毕声威在西城门内防守,厉紫廷在西城门外进攻,城墙内外成了个枪林弹雨的所在。而城中心的司令部里,万家凰的心跳比战况更激烈。

他真的救她来了!

她回了昨夜所住的那间屋子,进门之后见父亲还清醒着,便压低声音说道:“爸爸,紫廷来了!您听见炮声没有?那是紫廷!”

万里遥挺身坐了起来:“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在这儿等着他来?他知道咱们在这儿吗?”

万家凰慌了神——逃,院里正站着两名士兵,逃不成;不逃,又怕乱中生变。毕声威一旦抵挡不住,逃命之时会将自己全家也裹挟了去。

这时候,二顺忽然开了口:“我能打一个。”

见屋内三人都望向了自己,他小声又补充了一句:“偷袭的话。”

万家凰转向了翠屏:“咱俩打另一个?”

翠屏连连的点头:“好!打!怎么打?”

万家凰把翠屏和二顺叫到自己面前,声音又轻又快,一口气说出了一套长篇计策。万里遥在一旁听着,没有阻拦——现在不是讲安全的时候了,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放手一搏、险中求胜。

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硝烟甚至渗透进了房内。万家凰提出了从家带来的两只小皮箱,让父亲一手一只死死拎住,又蹲下来给他系紧了鞋带。然后领着翠屏进了院子,她故意的皱了眉头往西望。

她望得专注,院内的两名士兵见状,也举目向西去看。二顺这时举着个木头凳子冲了出来,对着其中一人的脑袋就要砸。

可就在这时,那位忽然回了头。

二顺和他对视了一秒钟,然后以着吃奶的力气,将那个小木凳子狠狠凿上了对方的脑门。

凳子当场就散了架,二顺的双手虎口也裂了口子,挨砸的那位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他的同伴则是立刻就对着二顺端了枪。万家凰一甩早预备好的大手帕,从后方勒住了他的脖子,而翠屏一手去抬枪管,一手五指蜷成爪子,对着那人的面孔就是狠狠一挖。

翠屏这样的大丫头,平时不干粗活,修得十指指甲尖尖,如今发狠挠起人来,真和鹰爪差不许多。士兵疼得惨叫一声,二顺上前攥住枪管向外一拽,硬把步枪从他手中拽了出去。万家凰咬牙切齿的勒紧了手帕,死活不放半分,翠屏的指甲都挠折了,还对着那人满脸乱抓,那人惨叫连连,然而炮声隆隆,正好盖过了他的惨叫。

万家凰一步一步的后退,那人紧闭双眼,一边抬手抵挡,一边后仰着跌了下去。二顺上前一步攥住步枪,一枪托砸上了那人的面门,砸过之后低头一看,他见了那人血葫芦似的面孔,吓了一跳,还是万家凰厉声喝道:“再来!”

第二下砸出去,那人不知死活,反正是和他的同伴一样,全不动弹了。

万家凰丢了手帕,和翠屏冲进房内,一边一个架起了万里遥,万里遥随着她们摆布,唯一宗旨就是拎住皮箱,绝不松手。

二顺端着那支步枪,正在研究它的保险和子弹。去年在临城县住的时候,他看厉紫廷的部下们摆弄过枪,虽没亲手摸过,但对它不是完全的无知。见她们架着老爷小跑出来了,他一马当先,奔向了后方小门。

他们所在之处,已经是司令部的内宅,所以走不多远,便是后门。后门大敞四开着,门外正有两名士兵背对了他们站岗。二顺想要挑一个瞄准了开枪,哪知外头忽然遥遥的响起了一个粗喉咙,对着那两名士兵咆哮出了一串话。那两名士兵一边答应,一边扭头就要往门内跑。

二顺躲闪不及,举枪就是一扣扳机。

他没瞄准,为首那人和他走了个面对面,他根本也无需瞄准。

只是枪响过后,又响了一枪。

二顺只觉着胸前像是被大铁锤狠击了一下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抬头再向前看,他就见小姐老爷和翠屏都像疯了一样,竟是什么都不怕了,一拥而上打向了那持枪而立的士兵。慢慢的低头望下去,他看到了自己满襟的鲜血。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中枪了。失控似的向后仰摔下去,他所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万里遥东倒西歪的跳了起来,双手抡着皮箱砸向了那个士兵。

第七十章

万家凰不能相信,自己家里的人,也会死。

二顺胸口爆开了一朵血花,她看在眼中,就觉着心脏几乎是在腔子里“炸”了一下。而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将那包着铜皮的皮箱一角砸向了那开枪士兵的天灵盖。

她这是第二下,第一下是万里遥砸的,万里遥腿疼,站不稳,所以干脆是单腿跳起来,连人带箱子一起砸向了那名士兵,就因为他这第一下子把那士兵砸迷糊了,万家凰才能砸出那么狠的第二下。

砸了第二下,又砸第三下。见那士兵不动了,她丢下箱子跑去看二顺,二顺半睁着眼睛望着天,没有表情,没有反应,她伸手到他的鼻端试了试,然后回头对着父亲哭道:“爸爸,二顺死了。”

万里遥也看出二顺是死了,二顺是心口中枪,身下的鲜血已经流成了血泊。翠屏上前拽起了万家凰,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小姐,怎么办?咱们能把二顺带走吗?”

万家凰握住二顺的一只手,用力的拽了拽,然后摇了头。

他们平时都看二顺小,是个半大孩子,不算人,可二顺其实不小了,他长得长胳膊长腿,已经很有些重量了。

放开二顺的手,万家凰将二顺的眼皮摩挲着闭了上,然后起身告诉翠屏:“别停,咱们还是得走!”

二人一边一个重新架起了万里遥,先从后门向外看了看,见门外两边没有士兵,便一路小跑着出了去。跑到半路,万家凰和翠屏一起觉察到了危险,于是心有灵犀的一调头,换了方向继续跑。

她们的目的地,是先前住过的那所宅子。到了那里之后,先在附近找个隐蔽之处躲藏起来,如果张顺带着救兵来了,他们再露面;而毕声威一是未必会想到他们能逃到那里去,二是即便想到了,他们好好的躲藏起来,毕声威也未必能立刻找到他们。

可在跑上大街之时,她们面对前方情景,一起发了慌。

如今的形势,是真正的“兵荒马乱”。

战争突如其来,城里的百姓毫无准备,这时就在炮火声中胡乱的逃窜,人跑,牲畜也跑,不知从哪里冲出了一大队骑兵,在闹市中策马奔腾,所过之处,行人们全被冲得四散,还有人直接遭了马踏、趴在地上生死不明。万家凰和翠屏忽然变得力大无穷,夹着万里遥一味狂奔,跑着跑着,前方来了一队士兵,为首一名军官见了万家凰,登时抬手一指:“哎?你们不是——”

话未说完,因为万家三人“嗷”的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了。

那军官立刻带了队伍要去抓她们,可是街上已经乱了营,士兵也罢百姓也罢,都是跌跌撞撞寸步难行,偏巧又有一枚炸弹落在了城内,那黑烟顺风笼罩了半条街,越发让人心慌意乱。

大街两旁的店铺噼里啪啦的关大门上铺板,不许行人进去避难。万家三人跑着跑着,忽见前方又来了一队士兵,吓得登时又是一嗷。这队士兵三三一组,推车似的推着大炮向前小跑,却是根本无暇理会她们。半分钟后,这队炮兵和捉拿万家三人的一队士兵迎头相遇,互相都嫌对方挡路,而就在双方聒噪之时,万家三人已经在前方飞跑着转了弯。

万家凰已经不认识了眼前的小路,但是记得那宅子的方向,自认为并没有走岔。慌里慌张的搀稳了万里遥,她让翠屏跟着自己快跑。翠屏累得说不出话来,单是咬牙使劲的加快了速度。

这条小路崎岖泥泞,两旁还有一人多深的恶臭阴沟。万家凰又要把握方向,又要留意脚下,两只眼睛简直不够使用。忽然听到了父亲的惊呼,她抬头望去,吓得一抖。

前方是一队士兵护送着一对摩登男女在跑,男的是冯楚,女的是毕小慧。

双方这是走了个顶头碰,冯楚看着万家凰,猛然停了脚步,护送冯楚的士兵见了她们,先是一怔,随即大喊一声:“站住!你们往哪儿跑?”

士兵边喊边要抓人,冯楚这时开了口:“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我,不是抓她们。炸弹要是把我炸死了,你们负责给我偿命吗?”

士兵一听这话,犹犹豫豫的停了脚步,冯楚又道:“这里太危险了,快送我和二小姐出城!”

然后他一手拉起小慧,快步向前走去。士兵们见状,竟也真听了他的话,乖乖的围着他继续上了路。

万家凰无暇细想冯楚的举动,架着父亲叫着翠屏,继续向前冲锋。好容易冲到了小路尽头,迎面又撞上了一大群哭爹喊娘的百姓。未等万家凰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撞得向后一仰。她惊叫一声挥舞了双手,而就在她松手的这一瞬间里,翠屏和万里遥已经被人潮卷到了道路另一边。

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哭带喊的要往父亲那边挤,就在这时,那使这一大群百姓狂奔乱突的罪魁祸首,出现了。

那是一大群受了惊的战马。

马上无人,所以战马不受管束,在炮火声中跑得格外疯狂。这么多匹惊马一起发疯,多少人上阵也阻拦不住,所能做的就只有逃。

万家凰身不由己的被人潮冲向前方,拼了命的回过头去,她就见父亲和翠屏也是起起伏伏,顺着人流涌进了一条小岔路——那小路狭窄,容不得惊马撒野,往那里钻算是明智之举。

眼看自己是死活也回不到父亲身边了,万家凰索性随着众人一起奔跑起来,决定独自前往那所宅子,反正那是她们的目的地,无论是分头走还是一起走,最终都是要到那里会合。跑到了前方路口,她在拐弯之时,看到了长长的一队毕军士兵,拖了枪正向东跑。接连几声巨响震动了天地,西方传来了军号声和粗喉咙,是不止一名军官在发号施令,万家凰先是依稀听见了“撤退”二字,紧接着又听那几名军官高声对话起来,一个问“司令呢?”,另一个也问“司令呢?”。

“司令”二字吓得万家凰不敢懈怠,一路跑得简直是豁了性命。接连又拐了几个弯,她见目的地就在前方了,便放缓脚步靠了边,想要再看看那宅子内外有没有士兵留守。

可就在她走到半路时,前方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响。她慌忙想要躲避,然而为时已晚,一队烟熏火燎的骑兵策马而来,已经直逼向了她。

第一秒,她想:“完了。”

第二秒,她听见了张顺的嘶喊:“小姐!我们来了!”

万家凰这才看清那骑兵的服色不同于毕军士兵,而为首那名马上军人,正是厉紫廷。

厉紫廷身后,是骑着马的张顺与张明宪。

张顺溜下了马,一边喊着老爷,一边和张明宪一起冲进了院内。厉紫廷也下了马,快步走到她面前,他上下打量了她:“受伤没有?”

万家凰怔怔的看着他,虽然和他只是隔了几个月未见,可不知为何,竟会感觉恍如隔世。前尘旧事一起涌上心头,她想到自己那时生生的气走了他,心中是羞愧;又想到自他走后,自己一步一步陷入龙潭虎穴,承受了无数的惊与险,心中又有了委屈。听了他这一句冷淡问话,她有心也还他一句平静的回答,可话到嘴边,喉咙中竟是发出了哽咽声音。

她立刻将嘴唇紧紧的抿了,一丝声息也不肯外泄,可是两只眼睛又有了热汽,两滴极大的泪珠子,就那么毫无预兆的滚落了下去。

先是雪白手帕触碰了她的面颊,拭去了她的眼泪,后是一只热而糙的手扯起她的腕子,将那条手帕塞进了她手中:“我来了,没事了。”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他这句话一说,万家凰抽泣了一声,一下子就委屈大发了。可是再委屈她也得自己受着,这回她苦也罢、痛也罢,都赖不到人家厉紫廷的身上去了。

这时,张顺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小姐,老爷翠屏和二顺呢?他们不在这儿?”

万家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们和我在街上……冲散了,二顺……死了!”

张顺听到二顺“死了”,立刻就摇晃着站不住了:“小姐,您说二顺怎么了?”

万家凰哭得蹲在了地上:“二顺中了枪……你一走毕声威就把我们抓回了司令部里,我们今天从司令部往外逃的时候,二顺中了枪……”

张顺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时间反倒傻了,又魔怔又迟钝,对着万家凰“噢”了一声,他说:“那我找老爷和翠屏去。”

然后他拔腿就走,脚腕子是软的,走得拖泥带水连滚带爬。厉紫廷让让张明宪带人跟上张顺,又回头下令,让部下骑兵火速前往大街小巷,寻找万里遥和翠屏。

万家凰这时站了起来:“我也去。”

厉紫廷的目光射向了她:“你就算了。毕声威的队伍还没完全撤退,城里依然是个危险地方。要是那边刚找到老爷子和翠屏,这边你又丢了,那我可——”

“可”字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没说出下文,只向着前方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万家凰抽泣着迈了步:“爸爸腿上受了枪伤,走不了路,翠屏又胆小没主意……要是二顺在还好些,二顺又没了……”

“我不是来了?”

“我知道的。”

“我派了那么多人出去找他们,白县就这么大,肯定找得回来。”

“我知道的,可我心里就是害怕……我这些天……”她又哭了起来:“我这些天……我真是受罪受够了……”

她哭得直抽抽,见了前方的青石台阶,便踉跄着走过去坐下了。用手帕扪了脸,她费了天大的力气,才将那热泪和抽泣硬憋了回去。忽然察觉到厉紫廷一直陪坐在自己身旁,她睁了一双泪眼望过去,就见他一直扭头凝视着自己,已经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她慌忙低下了头:“我是不是吓着你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厉紫廷转向前方,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年前我就不和你怄那场气了。”

万家凰手里的帕子已经湿得不能再用,于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那时候的事……”哽咽了一声:“怄气也不怨你,是我在家里骄横惯了,有的时候……”又一哽咽:“我太任性,不讲道理。”

厉紫廷微微一笑:“也不用太讲道理。”

万家凰望着地面,脸上讪讪,口中喃喃:“你……谢谢你来救我们。”

厉紫廷扭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有些惊讶:“我怎么会不来救你们呢?”

“我当你还在生我的气。”

厉紫廷这回是真笑了,笑容短暂,像光芒一闪而过:“生气,也得救啊。”

万家凰的声音又低了几度,因为接下来的话,是她生平从未说过的软话:“你别生气了,等这场灾难过去了,我回家摆酒,正正经经的向你赔个不是吧。”

厉紫廷向她凑近了点,仔细去看她的脸:“你这是跟我和好了?”

万家凰招架不住他的目光,微微的扭开脸去躲闪:“我本来也没记恨过你,你要是愿意跟我和好,那咱们就和好。”

厉紫廷刚要说话,可空中忽然传来了一排枪声,枪声很近,似乎就发生在墙外。厉紫廷抬手一摁万家凰的腿,随即一跃而起冲了出去。万家凰下意识的起身想追,随即又管住了自己的腿——现在有了厉紫廷,她就不必再像先前那样乱跑乱撞了。她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别乱跑,别丢了,等着父亲和翠屏回来。

万家凰以为,守护神似的厉紫廷来了,一切灾厄就会结束了。

她没想到,张明宪会带回新的噩耗。

张明宪和张顺在县城东边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了万里遥和翠屏,可和他们一起赶过来的,还有毕声威与他的卫队。

那个时候,厉紫廷的队伍正从西门往里进,毕声威的队伍正从东门往外逃,若不是毕声威无心恋战,那么双方简直可以在城内再打几天的巷战。

张明宪和毕声威交了火,张明宪这边本没做打仗的准备,毕声威的卫队却是精锐力量,甚至配备了轻机枪。张明宪一方立刻就落了下风,而那张顺疯疯癫癫的不听指挥,一见万里遥和翠屏就冲了上去,结果三人全被毕声威的卫队裹挟了去。

万家凰听了张明宪这一番话,血都凉了,不知不觉的说出了两个字:完了。

厉紫廷也变了脸色,略一思索过后,他问万家凰:“老爷子是空手逃的,还是带了钱财?张顺说你们做了到上海安家的打算。”

万家凰不明白他这话的用意:“爸爸手里有两只皮箱——如果方才路上没丢的话——里面是存折和一些现款,还有一些股票文件之类的东西。”

“就这些?”

“就这些。珠宝首饰和房契地契,当时我们嫌累赘,就全留在家里了。”

“老爷子拿着那些存折,去银行能取出钱吗?”

“不能,户头全是我的名字,他都连着好些年没管过钱了。想要取钱,要么我亲自出面,要么有我的亲笔签字。”

“存折上有多少钱?”

万家凰慌乱的计算,嘴唇都在哆嗦:“总在一百五十万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