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爸爸你醒了?你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万里遥哑着嗓子开了口:“大妞儿……”
说完这三个字,他喘了两口气,奄奄一息的又道:“饿……”
万家凰叫来翠屏,让翠屏跑去厨房,要来了两个冷馒头。
把馒头掰碎了泡进热水里,她喂万里遥吃了一个馒头。那干馒头被热水泡了个稀烂,万里遥吃了一个馒头,还能再吃,但万家凰不敢再给,怕他这饿久了的人,吃多了反倒承受不住。万里遥自知永远拗不过女儿,只得躺了回去,喃喃的又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把我救出来了?”
万家凰回头看了看窗外,随即上前几步,一把捂住了父亲的嘴:“您别说话!”
万里遥木呆呆的,任由女儿摆布,女儿让他“别说话”,他就乖乖的真闭了嘴。
万家凰一手捂着父亲的嘴,回头对着翠屏低声说道:“这不对劲,药有问题。”
翠屏愣怔怔的睁大了眼睛:“是神医……故意不让老爷醒过来?”
万家凰脸都白了:“只怕不是那个神医,是……”
后头的话不必说全,因为翠屏听到这里,已经拥有了和万家凰同一款的脸色。万家凰只是脸白而已,她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那那那咱咱们快快跑吧……”
万家凰溜了窗外一眼,见有一名勤务兵经过,便对着翠屏“嘘”了一声,不许她再出声。等那勤务兵走出院子了,她才说道:“你把张顺和二顺叫来,咱们商量商量。”
万家凰没指望二顺,只把张顺当了人看,哪知道这两个顺是统一的不高明。站在万里遥床前,他们一起傻了眼。
上回翻山越岭的逃难之时,他们还没有这样的怕,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中间有个厉紫廷。现在厉紫廷没了,他们又是陷入了魔窟中心,怎么想都是没有活路。
“要不然,咱们逃?”张顺开了口。
万家凰看了父亲一眼,万里遥的眼神还是呆滞,不过千真万确的是活过来了,还知道惶惶然的和女儿对视:“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咱们怎么过来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您还记不记得,是谁救您出看守所的?”
“不知道哇,我当时都要被人打死了,就记得忽然一阵乱轰轰,有人照着我的脑袋给了我一下子,我一疼,就没知觉了。”
“那这些天呢?”
“这些天?到底过了多少天了?我怎么觉着自己就是睡了一觉呢?”
“这里是白县,是毕声威的地盘。自从您进了看守所之后,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毕声威主动登了咱家的门,愿意帮我的帮忙。我没法子,只好求了他,他就把您从看守所里劫了出来。结果您现在成了越狱的重犯,咱们全家都只能跟着毕声威逃到这里避难了。”
“啊?毕——”
“还没说完呢,毕声威对我们一直挺客气,还找了医生给您开药治伤。可我和翠屏今天发现,他那医生好像是给您开了一副迷药,故意的不让您醒过来。”
“啊?!那——那这地方可不能待,大妞儿,咱们赶紧走吧!”
“他对着咱们使了这么多的手段,只怕是别用有心,咱们未必能走得了。”
万里遥六神无主的望向张顺等人,目光扫过那三张惊恐的年轻面孔,他的目光又转了回来:“大妞儿,我有主意了,我们想办法通知紫廷,以紫廷的那个性格,他不会不管我们。”
万家凰没想到父亲会想到那个人身上去,她的精气神忽然低落了下去:“他?我……”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和他赌气?”
“不是我和他赌气,我是——当初——现在——”
她吞吞吐吐的说不清话,还是翠屏忍不住开了口:“小姐不好意思去找他。”
万里遥刚要回答,张顺忽然扑过来坐到床边,一只袖子顺势搭上了他的脸,满屋子里的人愣了一愣,随即就听见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音,隔着玻璃窗子望出去,正是毕声威来了。
毕声威新理了发,剃得两鬓铁青,加之戎装笔挺,称得上“器宇轩昂”四个字。进门见了这一屋子人,他一扬眉毛,做了个诧异表情:“这是怎么了?”
万里遥记着女儿那几次三番的“别说话”,已然闭了眼睛,张顺察觉到了,便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起了身。万家凰定了定神,向着毕声威一点头:“毕司令,没什么事,是我看父亲总不见好,心里焦急,他们几个就过来安慰我。”
毕声威走到床前,弯下腰仔细的瞧了瞧万里遥,然后转身问万家凰:“能吃饭吗?”
“哪里能够吃饭,也就是我们偶尔喂他一点稀粥,喂他三口,至多只能咽一口,还没喝药痛快呢。”
说到这里,万家凰忽然换了话题:“毕司令,我这些天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搬出去。你留我们住下,自然是一片好心,想要多照应着我们,可——可实不相瞒,我在这司令部里,当真是住不惯。”
毕声威向她走近了一步,神情是非常的关切:“怎么啦?是那帮小兵太吵闹?还是嫌厨房不干净?”
万家凰支支吾吾的,显出了为难样子:“这……毕司令对待我们,已经是招待得无微不至了,只是我这人有点古怪性子,另外,我见了兵,心里也还是有点怕。这些天来,我既感激毕司令的好意,又……”
她向着毕声威苦笑了一下:“毕司令应该会谅解我,我就实话实说了吧。这三间屋子,实在是不够我们住的,没有自己的厨房,烧水煮茶也不方便。这里的勤务兵虽多,但我还是更愿意使唤家里的这几个人,他们从小就伺候我和爸爸,知心知意的,一个顶十个。”
毕声威想了想,一点头:“你这话也有理,行,房子有的是,你要搬,那就搬。”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和冯楚已经解除了婚约,所以他是走是留,都与我家无关,毕司令也由着他去吧。”
毕声威笑了:“为什么解除婚约?你们谁先提出来的?”
万家凰没有正面回答,只摇了摇头:“能够好聚好散,已经是好结果了。”
然后她让二顺搬来一把椅子:“毕司令请坐,你军务繁忙,我这些天光顾着为爸爸忧愁,出了门又不认识路,没法子去找你,所以说好的酬金,一直也没有拿出来。今天你来得正好,请坐下稍等一等,我这就拿支票过来。”
毕声威原本都坐下了,一听这话,立刻又站了起来:“别,别,万小姐你别这么客气,钱不着急,往后咱们的日子长着呢,我是拿你当成朋友来相处的,要谈咱们就谈谈感情吧,别总谈钱。”
“那可不成,我们没什么可报答你的,就只能拿一点钱出来,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了。”
毕声威转身迈步,头也不回的留下一句:“那我就不坐了。”
毕声威说走就走,倒是让房内这些人都困惑起来。张顺小声的问道:“他真不要了?”
万家凰慌了神:“他是不是……是不是看不上这点钱了?”
“他知道您要给他多少钱吗?再说嫌少可以讲价嘛,他急着走什么?”
“咱们全家人的性命都落在他手里了,他想抢立刻就能抢去,哪里还稀罕什么酬金?”
“那也不对啊,他既是随时可以把咱们抢了,这些天又何必还要招待咱们呢?”
万家凰面对了这三个人,正色说道:“从今天起,你们还和先前一样,一点马脚都不要露。一旦离开这司令部,我们就立刻设法逃走。”紧接着她转向床上:“爸爸,您也一样,继续躺着装病,听见没有?”
万里遥睁开眼睛,“嗯”了一声。
翠屏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表少爷呢?咱们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呢?”
“他?”万家凰冷哼一声:“只怕他知道的实情,比咱们还多呢!”
万里遥向上一挣,差点坐了起来:“嗯?”
万家凰一把将他摁了下去:“快装睡,您这么一醒,我心里这块大石头就算是去了。您放心,我一定想出办法来,咱们出不了大事!”
第六十五章
万家凰给二顺分派了个活儿,让他就坐在床边守着老爷,不许老爷乱说乱动。
然后她支使翠屏到前头去向冯楚传话,只说自己过两天就要搬出司令部了,这一搬走,便要和他分别,往后还请他多保重身体。
翠屏把这一篇漂亮话记住了,而传达这一篇漂亮话的目的,是要顺路看看冯楚如今是个什么嘴脸。翠屏去得快,回来得更快,一进门便告诉万家凰:“小姐,这表少爷真不是个人,您猜我去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他陪着毕声威的女儿聊闲天呢!两人有说有笑的,别提有多乐了!”
万家凰听了这话,并没有动气。呆着脸思索了一阵子,她忽然抬头问道:“翠屏,我如果说表少爷其实和毕声威是一派的,他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只是瞒着咱们不让咱们知道。你信不信?”
“我……可是表少爷和毕声威串通了,又能得着什么好处呢?他原本都要和您结婚了,一不缺钱花,二不缺地位。这个时候和毕声威串通,他图什么呀?”
“你说,还有什么好处,是可以胜过和我结婚的?”
“我看没有了,除非是毕声威答应让他做大官——可是不对呀,要想过官瘾的话,老爷也能花钱给他买个官做。”
万家凰也是苦思冥想:“也可能是他对我毫无感情,和我结婚,完全只是图钱。可他在咱家的这几个月里,并没有管钱的机会,摸不着钱,所以他等不及了,想要借着毕声威的势力明抢。”
“您说他是趁人之危?那天是故意把毕声威招来了咱家?”翠屏嘀咕:“那他还挺会找机会,真是够巧的,正赶上咱家出了这么大的事——”
说完这话,她打了个冷战,抬头去看万家凰,正和万家凰四目相对。万家凰瞪圆了两只大眼睛,心里的恐惧,全聚在瞳孔里了。
翠屏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她的心意,也慌了神,喃喃的说道:“表少爷……不能吧?世上哪能有这么坏的人?再说毕声威会有那么大的本事?连赵三奶奶也敢杀?”
万家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一点证据都没有。”
翠屏后退两步靠了墙,一咧嘴带了哭腔:“小姐,我好害怕,上回被姓毕的追杀,都已经吓死人了,这回直接落到了人家手里,这可怎么办?这不是完了嘛?”
万家凰长出了一口气,倒是还算镇定:“别怕,他要杀咱们,早动手了。既然是等到现在还没动手,其中必定就有别的缘故。”
她嘴上说得淡然,其实早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翠屏说冯楚正陪着毕声威的女儿聊闲天,是不假的,可若说他对着小慧“有说有笑”,那就有了添油加醋之嫌。
小慧和她的娘,是昨天下午到的白县,休息一夜过后,今日上午,她被她父亲派人叫了过去。
她那父亲向来都不肯拿正眼看她一眼,如今忽然派了人接她过去,她便怕了起来,只怕没有好事——父亲尽管可以对她不闻不问,但她作为女儿,一条性命还是属于父亲的,她真怕父亲会拿自己当个人情,嫁给他手下的某位军官,或者送给他的某个朋友。
这个做法不稀罕,国与国之间不也会有联姻吗?况且眼前已经摆了例子了:父亲去年所爱的那个姨太太,就是他部下某位团长的小妹子。
对于他们那些人来讲,除了老娘和正妻不能乱送,其余的女子都可以不算人,要么留下来做玩物,要么送出去做礼物。
心惊胆战的,她在司令部见到了父亲,并且垂头站在父亲跟前,领受了长达三十分钟的训导。
待到训导结束之后,她抬起头,一张面孔红彤彤的,眼中却是闪烁了一点活泼的光芒。前方来回踱着一个大个子,是她父亲还在絮絮叨叨:“你不要管他愿不愿意,我安排好了的,他不愿意也得愿意。况且那小子我早看透了,是个软蛋。你可以先哄着他,咱们还是以和为贵,他要是给脸不要脸,那你再来告诉我,我替你修理他去。”
小慧望着父亲,不好意思回答,只觉得这个父亲是天下第一的可爱。
别看他平时对自己冷淡,那是因为他天生不是那种老成的性情,不会做那温柔的慈父。可是平时冷淡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在人生大事上,他懂得爱自己就好了啊!
毕声威继续说道:“这几天你就搬过来住吧,正好也和他相处相处,两人多熟悉熟悉。你别嫌他穷,这要是在前清的时候,咱家见了他,得给他下跪请安。他要是不穷,也不会到我手底下当秘书。”
小慧本是打算沉默到底的,可是听到这里,忍不住嗫嚅着开了口:“我没有嫌他穷……”
毕声威上下端详着这个女儿,忽然发现这孩子长得和自己挺像,不过这并没有让他联想到“骨肉”“血缘”之类的词——他老觉着自己是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人,和任何人都没什么关系,也不必对任何人负责任。
这个活法挺省心,因此他经常会静极思动,隔三岔五的就冒出几样奇思妙想,旁人看他的坏心眼层出不穷,以为他是天生的邪种,他自己却是另有解释——他认为自己不过是心中清静、所以格外的有思想罢了。
向着女儿挥了挥手,他懒怠再对这个小丫头费话。而小慧出门之后一转身,红脸蛋上便现出了笑容。
她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原来她的人生伴侣,就是让她这几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冯先生。
房前屋后都是卫兵,她不好意思在这些人的视线中蹦跳奔跑。低头向外走出了一进院子,她仰起脸望着天,大大的做了个深呼吸。
心房里容不下这许多的快乐了,她迎着春风晒着太阳,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将要炸裂。
忽然原地一转身,她理直气壮的、光明正大的找冯楚去了。
对待小慧,冯楚向来都是善待。
他对她常有同命相怜之感,小慧比她多了个娘,可那娘懦弱,依靠不上。冯楚当年偶尔也会想象小慧的前途,想来想去,最后就认定了她也无路可走,若想翻身,那就只有去嫁个好夫君。
他万没想到,小慧的夫君,竟然会是自己。
小慧没什么不好的,但是他没法去爱上她——他现在甚至不愿去正视她,因为她这几年一直在成长变化着,她那张原本单薄苍白的小脸蛋上,开始有了毕声威的影子。
此刻小慧坐在他面前,脸上放着奇异的红光,又像是兴奋,又像是忸怩,冯楚下意识的向后躲了躲,同时又有点心悸和眩晕。
小慧和他对坐了片刻,见他一直不言语,只好自己先开了口——她以为自己会非常羞涩,声音发出来,也许会弱得好似蚊子叫,可在发出了几个音节之后,她发现自己心中竟是只有坦然和快乐,自己看着冯楚,也只觉得他是亲人。
“我是昨天和妈一起回来的。”她告诉他。
他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会在北京多住些天。”
“是爸爸接我们回去的,爸爸……刚才又叫了我过来,对我说了些话。”
冯楚抬眼望向了她:“说什么了?”
“是……和冯先生有关的话。”
冯楚收回目光,半晌不言语。
小慧不懂他这沉默的意味,可因为他向来是个少言寡语的书生,所以她偷偷扫了他一眼,鼓了勇气继续说道:“爸爸的意思,冯先生应该也……也知道了吧……”
冯楚终于开了口:“他不懂。”
小慧疑惑起来,怔怔的看着他,于是他做了解释:“令尊,毕司令,他不懂。他把我的婚事搅黄了,以为把你许配给我,就算是补偿了我,就可以万事大吉。”
他摇了摇头:“人心不是这么简单。”
小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下去,声音也轻了:“我知道,我处处都不如万小姐,不能和她比。”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慧并未感觉受了冒犯,单是沮丧得抬不起了头。
从小到大,她受惯了父亲的嫌弃和冷淡,从来没有意气风发的活过。活得这样没底气,人家不爱她,她也只会难过得瑟缩起来。而之所以没有落荒而逃,是因为她实在是舍不得走。
对着冯楚,她时而感觉自己很大,可以一步跨进婚姻、做个成熟的妇人,一生一世的照顾冯先生;时而又感觉自己很小,还是个小丫头,冯先生对她那样的温柔和蔼,不会不管她的,不会不要她的。
冯楚看了她一眼,心里知道她是无辜的,她也是可怜孩子,自己有气也不能冲着她撒,拿她泄愤是懦夫所为,报复不了任何敌人。
可他转念又想:自己难道不正是一个卑鄙的懦夫吗?
轻轻的叹了口气,他这一次直呼了她的名字:“小慧,我这种人,是不配再有婚姻的了。”
“你怎么啦?”小慧低声的反驳:“你那么好。”
“我不好。我若是真的好,万小姐又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小慧知道,自己若是稍微的识一点趣,现在都该立刻起身告辞,可她小小的欠了欠身,还是舍不得走。
“各人有各人的眼光,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她小声的犟。
冯楚冷笑了一声:“走吧,小慧,我这是为了你好。过些天我也走,一月两月不见面,你就会渐渐把我忘了。”
他这一句话,撵得小慧终于站了起来,也撵出了小慧的眼泪。
小慧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毕声威来了。
冯楚眼看着他进了门,但是没有起身的意思。胸中起了隐痛,他怀疑自己是得了某种心疾,应该及早的去找医生瞧瞧,不过不瞧也可以,甚至是死了也好。
横竖他已经被毕声威拉下泥潭了,肮脏的灵魂已经是洗刷不净了。
他看毕声威,毕声威低头也看着他。直至在他对面坐下了,毕声威才开了口:“你不要小慧?”
“我不要。”
“没看上?”
“小慧本人是个好姑娘,我没资格看不上她。只可惜她是你的女儿,而我不想再和你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毕声威皱起了眉头:“你至于吗?当初不是我收留你,你早饿死了,如今要是没有我,你也无非就是顶人家厉紫廷的缺,混个上门女婿当当,人家要你呢,你是姑爷,人家要是起了外心呢,让你做王八你也得受着。一辈子当王八,那滋味可不好受,还不如早早死了呢。”
冯楚笑了一下:“又来羞辱我了?”
“没那个意思,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你既然肯说实话,那我再问问你,他们现在已经彻底落到你的手里了,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如何处置?那不能太急,需要时间。”
“你不是对万家的财产垂涎已久了吗?”
“那也最好是不要明抢,明抢太伤和气了。”
冯楚刚想说“你要和气有什么用”,可话到嘴边,他心念一动,改了口:“你对万家还嫌害得不够吗?”
毕声威笑了起来:“这怎么叫害?这回我是认真的,如果万家凰跟了我,我一定拿她当正房对待,绝不会亏待了她。你看看我和她,论年纪,我才三十五,绝不能算老,配她这个老姑娘是足够了;论相貌,我看我这个相貌还行,她漂亮,我也不丑哇;论钱,论钱我不是她家的对手,可我把她家的钱弄到我手里,让她和她爹变成穷光蛋,这个问题不就也解决了吗?总而言之,天作之合。只不过,往后你见了她,怕是要叫她一声妈,你要是不好意思叫,也没关系,你带着小慧到京城住去,尽量别见她就是了。”
冯楚向前欠了身,难以置信的问道:“毕声威,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毕声威一耸肩膀:“急了?你这是真急?还是假急?”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你不会伤害她和表舅,现在表舅已经是生死未卜了,你又打上了她的主意——你骗了我,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毕声威笑了笑:“少爷,你是真有趣,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冯楚猛地扑了上去,想要去打毕声威。毕声威侧身躲过了他这一击,随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狠狠往地上一搡,又上前一步,一脚踹上了他的心窝:“反了你了!”
冯楚被他踹得蜷缩着趴在了地上,半晌不能抬头,毕声威见他趴着不动,又想他不该是那种耍赖的人,便走过去弯了腰看他:“小子,别装死,给老子爬起来!”
冯楚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依旧是不动,毕声威揪着他的后衣领,硬把他拽了起来,就见他脸色惨白,一手死死的摁着心口。
忽然咳嗽了一声,他呕出了一口鲜血。
毕声威心里挺纳闷,因为他方才不过是随便那么一踹,不该踹出冯楚的内伤来。然而冯楚低下头去,又呕出了一口鲜血。
毕声威挺惊讶,而冯楚看着地上的血,则是心都凉了。
他也认为毕声威那一脚踹得不算狠,比厉紫廷踹他的那一脚轻多了。所以他不知道这两口血究竟是毕声威踹出来的,还是早已憋在了胸中,专等着一场刺激、或者一次巨震。
无论它是怎么来的,二十多岁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吐血,都是不祥之兆。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病死的亲人们,他摇晃着瘫坐在地,抬袖子一抹唇上的血迹。
他的亲人全是死在了痨病上,在死之前,也全是吐了半年的血。
视野有些模糊,是一层泪光蒙住了眼。一手抓住了西装前襟,他喘息着抬手一擦眼睛。我也要死了吗?他想,可是,我才二十五岁,我还没有好好的活过。
大难临头,他甚至已经无心恐慌,胸中涌出的情绪,直接便是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转动眼珠望过去,看到了毕声威的脸。
毕声威柔声问道:“你怎么啦?”
他开了口:“你还要把你的女儿嫁给我吗?虎毒不食子,小慧没招惹过你,你就不要害她去做寡妇了,好不好?”
毕声威向后躲了躲:“你这是病了?”
冯楚点了点头:“是的,我病了,所以求你放过我和二姐姐吧。”
“你管她干什么,她都不要你了。”
冯楚怔怔的望向前方:“这口血要是来得早些,就好了。”
“好什么?好早点死?”
“我如果早知道自己是个没希望的,就不会痴心妄想去娶二姐姐,也不会被迫和你合作,把二姐姐一家害到这步田地了。”
毕声威听到这里,却是狞笑了一下:“那也未必,难不成离了你,我就讨不到老婆了?”说着他起身将冯楚扯起来往那椅子上一推:“回头给你叫个医生,你等着吧!”
“不要医生,我宁愿就这么死了。”
毕声威一撩衣服下摆,从后腰拔出一把手枪。打开保险子弹上膛,他把手枪往冯楚腿上一拍:“来来来,死吧,死个响亮的给老子看看。”
冯楚松松的握了那把手枪,几乎没有力量把它举起来。抬头望着毕声威,他无言,也不动,是一尊死寂雪白的像,只在嘴唇上还残留着一抹血痕。
毕声威皱着眉毛低头看他,看了片刻之后,一弯腰把手枪抄起来掖回了后腰带上,然后伸双手握住冯楚的肩膀,他告了饶:“好好好,我不激你了,你不是立牌坊的婊子,你冰清玉洁情深意重,你是个处女,行了吧?我配不上你二姐姐,我家小慧也配不上你——”他用力拍了拍冯楚的肩膀:“处女,尊贵,值钱,行了吧?”
直起身来,他居高临下的又指了指冯楚的鼻尖,仿佛是无可奈何,但也没有再说出什么来,只一转身,一边摇头一边走了。
冯楚歪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忽然摇晃着站了起来。
他想自己应该去向二姐姐坦白,再不坦白就真的晚了,自己若是当真像爹娘一样病死,死后也一定是要下地狱的了。
至于二姐姐会如何的骂他恨他,毕声威会如何的惩罚他,那无所谓了,横竖到了如今,他已经是无欲则刚。
掏出手帕又狠命的擦了擦嘴,他忍着眩晕,迈步走了出去。这几天他一直无心出门,如今走到这太阳底下了,才发现天气已经是这样的暖。
他向前走着,越走越慢,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人间竟是如此的好,好到让他无论如何舍不得死。他都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样明媚的春光了?如果他现在是个无忧无虑的阔少爷,如果不是在这司令部里,而是在京城,春日京城的风土人情,是不是会更美妙?
咽下了一口带着血腥滋味的唾沫,他虽然慢,但还是朝着万家凰的住处走去了。
这一路,对他而言,宛如黄泉路,走到尽头便是一死,万家凰肯饶他,毕声威还不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