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白听着他语无伦次,头渐渐晕了起来,却是很舒服的眩晕,身上也热了起来。他努力睁大眼睛,对面的左穆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罗靖,再一眨眼,罗靖又变回了左穆。他疑惑地摇头,却更晕了。耳边只听左穆喃喃道:“当年,她的爹娘嫌我…我,堂堂左家传人,弃了家传异术,去了边关,只想立下军功,再风风光光回来娶她…谁知道,谁知道…”他声音渐低,最后一头栽到桌上,睡死了过去。

沈墨白手支着头,勉强站起来,摇晃着过去拉他,却哪里拉得动。正在拉扯间,门外跑进两个军士打扮的年轻人,一眼看见左穆,立刻叫起来:“好了好了,哪里没找到,原来在这里。”过来将左穆架起,看一眼沈墨白道:“你是什么人?”

沈墨白茫然摇摇头,两人看他也是一副醉相,又是斯文模样,其中一人问道:“你住在何处?我们送你回去?”

沈墨白茫然道:“我,我住在何处?”想了半天,似乎隐约有些印象,又似乎没有,又摇了摇头。那两人眼看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管他,架着左穆顾自走了。

沈墨白看着三人走远,也摇摇晃晃出了酒店大门。外面仍是很冷,已然飘起了细碎的雪片,但他身上酒意未散,倒也并不觉得,只沿着街道歪歪倒倒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见一扇大门,门前台阶打扫得十分干净,落着一层薄雪,看着十分熟悉。他迷迷糊糊走过去,一歪身倒在上面,蜷成了一团。雪花渐渐变得更大,不断地自灰色的天空中落下来,慢慢地在他身上盖了一层…

罗靖清早起来,天上犹是搓绵扯絮一般,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从前在军中,雪后军士们都要清扫,他也就找了扫帚,将院中雪扫到四边墙角。想着门口必定也是积满了雪,便打开大门去清扫台阶。不想一眼就看见台阶上高出一团东西,被雪厚厚覆着,像是件死物。他皱皱眉,用扫帚随便划了一下,雪下便露出一角衣襟。罗靖一眼看去,脸色登时变了,扔了扫帚扑下去用双手去扒。雪扒开来,露出沈墨白跟雪一样白的脸,长长的睫毛垂下,已经结了一层冰霜,若不是胸口还有些微暖气,就跟死人没什么分别…

第22章 蛟蜃

雪从清早起就时断时续。碧烟站在回廊上,听着大门外马蹄声响,连忙迎了上去。罗靖一身薄雪,自门外大步进来,满脸烦躁。碧烟替他将披风取下,柔声道:“爷,我熬了桂圆八宝汤,要不要——”

罗靖将马缰甩给她,道:“送到东厢房来。”说罢,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碧烟站在雪地里,渐渐红了眼圈。碧泉轻轻走到她身后,将马缰从她手中接过:“回房去吧,地下冷。”

碧烟紧握着拳:“那个妖孽!他,他究竟是怎么迷惑了爷!哥,我不服,就是不服!”

碧泉微微叹口气,掸去妹妹头发上的碎雪:“不服又怎么样?那是爷看中的人。”谁都没有想到,沈墨白出走了一天,居然又回到了罗府。罗靖发现他的时候,他几乎冻死在台阶上。碧泉清楚地记得罗靖厉声叫他去请郎中,自己抱起沈墨白冲回了卧房。就像在吴城一样,生起一屋子的火盆,把所有能找到的被子都盖到沈墨白身上。他带着郎中回来的时候,看见罗靖坐在床边,仔细地给沈墨白揉搓手足,那专注的神态,或者连他自己都没发觉。那一刻他就知道,不必再对沈墨白做什么了,因为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碧烟死死握着拳:“为什么?我们跟了爷八年,他才来了多久?他究竟好在哪里?”

碧泉摇摇头,时间的长或短,有关系么?

“不要胡思乱想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男人,过几年年纪一长,爷自然就不稀罕了。现下爷已经定了亲事,过不了多久,新夫人就要进门。你该多想这件事才是。爷已经答应给你名份,只要你能生出一男半女,比什么都强。跟一个男人,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他一面说,一面止不住地有些悲哀——他自己也是男人,这一辈子,大约也只是个侍卫了。

碧烟脸上的表情翻腾半晌,终于强自抑制下来:“哥你说得对。跟他生气没有用,要抓得住爷才成。我这就把八宝汤给爷送过去。”

罗靖走进屋子,就看见沈墨白倚着窗边,呆呆的出神。自从回来,他是更加的沉默,有时候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在雪里睡得太久,他断断续续地发热,苍白到有些透明的脸上经常挂着病态的红晕。从前他像是玉石雕的,现在却像是雪堆成的,似乎太阳照得久了就会渐渐化掉一样。

“怎么又站在窗口上?”罗靖皱一皱眉,过去摸摸他身上,果然又是凉浸浸的,“衣裳也不多穿一件?”

沈墨白默默让他把衣裳披上肩头,眼睛垂下来看着衣料上的绣花,手指无意识地扭着衣角,仍然不说话。

罗靖对他的沉默烦躁而无奈。换了从前,他只怕早就要拔高声音,现在却有点害怕,不是怕沈墨白,而是怕喝斥的声音太大,会把他震碎了。

“怎么不说话?”

沈墨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烦躁,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了头。罗靖嘴角一拗,几乎就要忍耐不住,却硬生生又压了下来,走到窗下的软榻边,倒身躺了下去,疲惫地用手指按着眉心。这几天的事情实在太多,他确实没有心思再来体贴沈墨白。

沈墨白凝神看了他一会,悄悄走过去。罗靖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近,在软榻旁停了下来,半天没有动静,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又发什么呆?”

沈墨白抿着嘴唇看着他,罗靖也拿出耐心看他。良久,沈墨白垂下眼睛,低声道:“将军这些日子有什么烦心事么?”

罗靖只要他开口说话便心中欢喜,拉了他在软榻上坐下,将披在他肩上的衣裳裹紧些,叹口气道:“让你说中了。皇上病了。”

沈墨白不善于没话找话,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罗靖。罗靖看他脸瘦了一圈儿,显得眼睛格外的又黑又大,忍不住一阵心软,摸了摸他的脸颊,才续道:“皇上这病来得蹊跷,说是头风,却又不像。每日子时发作,任是什么药物也难以奏效。昨夜我在宫中值岗,亲眼见了一次,果然是奇怪——皇上明明疼得面容扭曲,却睡着不醒,伴驾的娘娘怎么呼唤摇晃都没用,真是奇怪…”这事本是极秘密的,皇上有恙,是件大事,严令不得泄漏,但他此时只想让沈墨白开口,什么说得说不得的,也顾不上了。

沈墨白眉头一下蹙起来:“睡着不醒么?”

罗靖点头:“我也唤过,足足闹了一个时辰,皇上才醒过来,气色甚差。太医十分忧心…”他把声音再压低些,“皇上如今年轻,这几天还没有什么,但看着身体也就虚下来,若是久治不愈,恐怕…”

沈墨白蹙着眉思索:“这不像头风,倒像是…被什么镇魇了…”

罗靖眉一挑:“镇魇?”

沈墨白轻轻点头:“或者该在皇上常居之处搜一搜,看是否有什么怪异之物。”

罗靖目光一冷,呼地站起身来:“对!我现在就去安排!”

碧烟正端着八宝汤进来,闻言诧道:“爷,这刚回来,又要去哪里?这汤…”

罗靖一心都是镇魇之事,随口道:“进宫。汤你自己喝了吧。”

碧烟忍下满心的委屈,强笑道:“那我给爷温上,回来再喝。”

罗靖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一进门,就直奔沈墨白的房间。沈墨白正在灯下沉思,抬头看见他的表情,轻声道:“没有查出什么,是么?”

罗靖长长吐了口气:“什么也没有查到。内侍总管将皇上的寝殿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并没见什么古怪东西。而且,听说朝阳殿的王昭仪似乎也染上了这怪病,每日里昏昏欲睡,却又总是睡不沉,时常哭醒过来,太医也正束手无策。”

沈墨白沉吟着道:“这位王昭仪,该是皇上这些日子最亲近的人了罢?”

罗靖微微一怔。他不爱听宫内人传的那些个七嘴八舌的事,不过总免不了入耳,据说这位王昭仪是新进宫的美人,皇上十分宠爱,才几个月就升了昭仪,皇上前些日子大半时间都在她那里留宿,只是最近头风发作得厉害,皇后为了照顾皇上方便,才亲自移进皇上的寝殿,暂时中断了皇上对她的临幸。不过算起来,这位王昭仪确实要算近些日子皇上最亲近的人了。

沈墨白思忖了片刻。他在思索的时候,秀长的眼睛里闪着慧黠,与平素时常茫然的神情判若两人。罗靖在灯下看去,就仿佛一尊玉雕的塑像突然活了,有血有肉,说不出的灵动,比之平日,尤添光彩。

沈墨白却不知罗靖心里在想什么,顾自思忖着道:“皇上这些日子,可有见过什么外人?”

这话罗靖早就问过了内侍总管,但皇上见的,无非是朝中官员和后宫嫔妃,算来算去,能数得上外人的,只有郑王和他带来的侧妃。郑王自然是时常伴驾,郑王妃也常常进宫来与皇后说话解闷,有时皇上回宫,也会撞见一两次。此次郑王进京,照例又给皇上皇后带来些稀罕礼物,金银珠宝倒不稀奇,单有一件海中大贝做的盘子,大如银盆,白若脂玉,便是一整张贝壳,壳中天然生成一颗鸽蛋大的珍珠,粘在壳上,光彩倍常。皇上极是喜爱,用来盛放水果,摆在书房之中。罗靖问事靡无巨细,郑王送的礼物也不计其数,只这一件十分稀罕,故而内侍总管记得十分清楚。罗靖本来就怀疑是郑王捣鬼,自然更格外记得明白。

沈墨白静静听他说话,眉头渐渐解开,道:“是了,皇上这是中了蜃。”

罗靖一扬眉:“肾?”

沈墨白点头道:“蜃是海中之大贝,能吐雾作气,幻化山水楼台诸物。俗称海市蜃楼,即是此物吐气所化。皇上久梦,便是中了蜃之气,梦中受苦,必是有人操蜃而为。长此以往,也能杀人。那盘子,多半用的就是蜃壳。王昭仪与皇上最为亲近,也染了蜃气,只是操蜃之人并非以她为的,故而只是嗜睡,并无他状。”

罗靖拍案而起:“果然是郑王!他是眼见皇上春秋正盛,近来宫中又有嫔妃传出喜信,料想这位要篡起来十分困难,就用这种手段暗中镇魇皇上!”

沈墨白皱着眉,喃喃道:“蜃是海中之物,藏于深水,人迹所不能到,郑王究竟是如何取得的?”

罗靖猛然想起集市上的一幕,冷笑道:“人迹所不能到,妖怪怕是不难吧?”

沈墨白抬头看着他,张大眼睛道:“妖怪?”

罗靖冷笑着将集市中所见郑王妃的怪异说了一遍,沈墨白皱起眉头,又思索起来。罗靖气道:“郑王这厮狼子野心,只恨皇上太过宽仁,将他看作兄弟,不想却被其暗算!这操蜃之术,可有什么法子破解?皇上这般夜夜不安,到底是梦见了什么?”

沈墨白低头想了想,慢慢道:“这却难说。中蜃者或能梦到被大石碾压,或能梦到被野兽撕咬,只看操蜃者如何施为。皇上这般头痛,太医该验看一下是否有什么伤痕。”

太医倒确实是想验,但皇上疼痛的地方在发中,太医总不能剃光了皇上的头发去验看,也只好罢手。不过这倒不是当务之急,罗靖现下最着急的,还是如何破解之法。

沈墨白偏着头思索,良久方道:“郑王妃究竟何物,我现下也只是猜想…有个法子,却不知是否灵验…”

罗靖急道:“有什么法子快讲,是否灵验,试过才知。”

沈墨白手指在桌上轻轻划动:“郑王妃可是从不饮水?那,只有潜进王府之中…”

罗靖一身夜行黑衣,贴伏在郑王府的屋檐上,静得像一片阴影。屋檐下,值岗的侍卫带着三四条獒犬,来回地巡查。獒犬偶尔会抬起鼻子向空中嗅一嗅,但最终还是没有吠叫,随着侍卫走过去了。

罗靖无声地舒了口气。他倒不怕这些侍卫,单只怕这獒犬嗅觉灵敏。郑王素爱田猎,府中所养獒犬皆是精选育种,非普通犬只可比。他这夜行衣上,有沈墨白亲手画的符记,说是能使獒犬对面不知,现下看来,果然有用。

郑王在京城中的府第不小,亭台楼阁,不知有几重之深。罗靖虽是买通过几个王府中的下人,但这些人都在外院奔走,内院重地,根本不能进去,罗靖也只好自己摸索。

好在郑王入京携带女眷不多,找起来还少些麻烦。罗靖正在挨间房窥看,院中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盅什么东西轻快地走来,一直进了一间房中。罗靖悄悄摸过去,只听房中道:“娘娘,红粥来了。”

罗靖四顾无人,悄无声息摸到纱窗下从缝隙中张望,只见房中一位宫装丽人倚几而坐,珠围翠绕,缨珞辉煌,想来便是郑王妃。方才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将手中的瓷盅捧到几上,盖子一揭,罗靖在屋外都嗅到一股血腥之气,也不知这所谓的红粥里都是些什么东西。郑王妃懒懒瞥了一眼,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皱眉道:“只有这个?”

小丫头嗫嚅道:“是,厨房做的就是这个…”她似乎是极怕郑王妃,脚下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郑王妃把盅子一摔,冷笑道:“这里头少说也有一半是猪血羊血!好大的胆子,连我也敢糊弄!”

小丫头吓得脸也白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道:“奴婢不知道啊——”

郑王妃偏过头来,目光在她颈中来回打量,懒懒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还要你做什么?”

罗靖只见郑王妃搁在桌上的一只手在烛影里慢慢变了模样,原本莹白如玉的肌肤变得粗糙黑褐,指甲如同鹰爪般愈伸愈长,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向院中抛去。油纸包落在草丛之中,散了开来。郑王妃忽然抬起头来:“厨房做了燕灸?”

小丫头浑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怔怔道:“燕灸——没有…”厨房今天正是没弄到燕灸,这才弄了这什么红粥来充数,几乎将她害死。

郑王妃眉头一皱:“不对,是燕灸的香气——”一面说,一面起身出了房门,径直向草丛中走去。

罗靖早将一个水囊拿在手中,见郑王妃走到院中,拔开水囊塞子便向她掷去。郑王妃闻声回身,其迅捷远非平常女子可比,一挥手,已经将水囊拍飞。但水囊塞子早已经拔下,一小股水溅了出来,正洒在郑王妃身上。罗靖只听郑王妃一声咆哮,声如牛吼,哪里还是个女子声音?吼声之中,她身躯猛然暴涨,身上绫罗衣衫碎成片片,露出来的却是一层青褐色的厚鳞,双手双足都已变成巨爪,只余一个头颅还勉强保持着女子模样,夜色中看来更是骇人。那小丫头听见动静跑到门口,一见这副景象,尖叫一声吓得晕了过去。外院传来喧哗之声,想是侍卫都听见了动静。陡然间只听一声霹雳,飓风突起,郑王妃纵身一跃,半空中身躯直长到数十丈开外,那四爪在地上一踩,竟然将院中铺着青石板的地面生生踩得四分五裂;身后长尾一摆,内院十余间房屋轰然倒塌,再一摆尾,坍塌的石块砖头漫天乱飞,整个地面都被刮去了一层,暴露的泥土中现出点点惨白。罗靖早有准备,手捏沈墨白交给他的符咒,并未被风刮离地面。他一面注视空中飞舞的巨蛟,一面向地上瞥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那泥土之中相互支拄的,一根根全是人骨,也不知有多少。

巨蛟在空中翻腾数下,猛地俯身下冲。罗靖抽出纯钧剑,稳稳站着,直到那只巨大的龙爪伸到眼前,方才向旁边一闪,挥剑砍在龙爪上。龙鳞虽然坚固,但罗靖这柄“纯钧”却是上古奇兵,更曾在钱塘镇水中饮过龙血,一剑下去,竟将一只牛角般大的龙趾砍了下来。巨蛟痛极翻身,尾巴顺势扫向罗靖。罗靖就地一滚,反手挥剑,将龙尾又划出一道伤口。巨蛟摆尾回身,血盆大口一张,一股带着腥气的热风飞沙走石。罗靖尽管手中捏着符咒,也觉这腥气难以忍受,灵机一动,口中默念镇龙诀,右手将纯钧剑一抛,宝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射蛟口。只听一声长嗥,震耳欲聋,空中洒下一蓬血雨,纯钧剑亦铛然作声,从半空中坠下地来。蛟亦龙属,这镇龙诀用在此处,虽然不甚对景,却也歪打正着,宝剑正戳入蛟口之中,几乎穿透了咽喉,若不是躲闪得快,整个蛟头也要被刺个对穿。巨蛟伤重,自知不敌,一扭长大的身躯,电闪雷鸣中一路向京城东面而去,卷起的飓风吹起沿路人家的屋瓦,漫天飞舞。

罗靖直看着那一团黑云消失在天际,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街上已然一片混乱,隐隐有马蹄声响起,罗靖知道那是城卫两营的巡夜兵马,想是看了王府上空的异样,急急赶来的。王府此时差不多只剩断壁颓垣,有些侍卫正从废墟之中向外爬。罗靖四面环视一周,收起宝剑轻轻一跃,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23章 冲突

郑王在府中豢养妖怪,并作妖法企图镇魇当今皇上之事,三天之内传遍了京城。人人都说那妖怪吃人无数,王府地下满满埋的都是死人白骨。这妖怪食人成性,尤其爱吃小儿,这些年京城之中丢失不少孩儿,都是被它吃了。幸得皇上身边亲信侍卫潜入王府,与妖怪殊死一搏,妖怪伤了,狼狈逃窜。一路上招雷引电,竟将王府夷为平地。郑王作茧自缚,被倒塌的房屋砸在下面,双腿俱断,府中侍卫也死伤无数。城卫两营前去援手,却在房屋倒塌之处寻出一间密室,室中竟有金冠龙袍,其篡位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如今郑王已被囚入宗人府,大理寺正在议罪。一时之间,京城之中人人都在谈论这位孤身斗妖的侍卫,那茶馆酒肆之中更是将他说得玄而又玄,简直成了大罗金仙下凡,专为护佑本朝而来云云…

“臣罗靖,恭贺皇上圣安。”

皇帝到底年轻力壮,虽然被蜃梦折腾了一个多月,仍是恢复颇快,脸上气色眼看着便红润起来。太医献上参茶,皇后亲手接过来奉给皇上,含笑道:“皇上洪福,吉人自有天相,罗侍卫此次救驾有功,臣妾也正想着要打赏他呢。”

皇上点头微笑道:“皇后所言甚是,朕亦在想,究竟要赏他什么才好?”

皇后掩口笑道:“臣妾是没有什么好东西,无非是女人家穿戴使用的物件,听说罗侍卫就要娶亲,拿来做个聘礼还勉强可用。”说着一招手,几个侍女鱼贯而入,人人手中端着盛了珠宝钗钿的金盘,珠光宝气,耀人眼目。

罗靖躬身道:“娘娘厚赐,臣愧不敢当。臣身为侍卫,未能尽职,致皇上受连月蜃梦之苦,臣罪万死,何敢当娘娘之赐?”

皇上叹道:“豢妖之事,世所罕闻。郑王是朕的亲兄弟,朕尚且不曾防他,何况你们。若非爱卿,朕危矣。皇后既赏了你未来的妻室,朕就来赏你。此次自郑王府中竟搜出龙袍等物,足见他谋逆之心已久。朝中官员,与他亲善者未为少数,定然不乏其党。城卫将军李准是其门生,素有往来,纵然不曾一同谋逆,也不宜再任重职。朕今日就命你掌管城卫两营,卫护朕之安全。”

罗靖虽然知道此事少不了封赏,却未想到城卫两营都授了自己,连忙谢恩。皇上说了这几句话,有些气喘,将参茶又喝了几口,道:“这豢妖之事,实在虚妄难信,爱卿却是如何知晓?”

罗靖将驿站之中掘出婴儿骨头之事细讲了一遍,皇后不由骇然,连忙念几声佛号,道:“原来当真竟养了这般一个食人的妖怪!内侍们虽传说郑王府中掘出了人骨,臣妾还当是传闻过甚,谁知竟当真如此!这究竟是个什么妖怪?既能食人,罗侍卫又是如何能伤它?”

罗靖早知必定有此一问,胸有成竹道:“臣有一结义兄弟,幼时为一异人收养,曾在东海之滨见过此二种异物。食人之妖名为蛟,乃将成龙而未成龙之一种;而致皇上噩梦之物名为蜃,所谓海市蜃楼,便是此物所致。此二物狼狈为奸,郑王便是驱此二物欲害皇上。臣之义弟当日在东海,亲见有渔民自深海捕得一蜃,却为其气所嘘,终日颠狂如梦,故而略知其状。蛟之为恶,在其凶猛,臣幼习武艺,倒不甚为惧。何况皇上洪福,郑王当灭,臣倚仗圣主之福,方能斩而伤之,并不敢掠天之功。”

这一番话虚虚实实,既宣了自家之功,又捧了皇上,听得皇帝连连点头,赞叹道:“爱卿之勇,可冠三军矣。卿之义弟,亦是有功之人,可宣进宫来,朕封他为兰台使,可在朕身边侍侯,卿意何如?”

罗靖叩首道:“皇上天恩,臣与舍弟感激涕零。然臣弟生无父母,人算其命相不良,恐怕有妨皇上。何况他身体虚弱,也难当国器。望皇上明察。”

皇上其实也是一时高兴。让罗靖出任城卫将军,是用其忠勇,可让他这个义弟作兰台使跟在自己身边,又是用他的什么呢?让他来画符咒?冷静下来,皇上倒庆幸罗靖的识趣,当下龙心大悦:“嗯,既是如此,朕也不勉强。不过,卿之义弟亦是有功之人,朕赐他五品俸禄,并赐黄金百两,珍珠百颗。若有机会,召他进宫来陪朕说些奇闻散心。”

罗靖回到府中,碧烟碧泉喜气洋洋在门口迎接。罗靖这一升了城卫将军,品级倒未必提高,却是有了实权,只这短短半日,前来送礼的人已有十数拨,除了奇珍异宝,还有仆役侍女,院子里立时热闹起来。罗靖不在,碧泉不敢擅自做主,东西虽然留下,却都分毫未动,当着送礼人的面上了封条摆在院中。罗靖只草草扫了一眼,便道:“都送回去,再加送一份茶礼,就说罗靖初初上任,寸功未建,不敢收此厚赠。薄礼一份,聊表心意,君子之交,戮力同心,忠君而已。”说完,一头就扎进了沈墨白的屋子。

沈墨白站在窗口正看着外面院子,罗靖一眼望去,只觉他眼中大有寂寞之意,不自觉便放轻了声音道:“在看什么?”

沈墨白转头看他一眼,低声道:“今日好热闹。”

罗靖嗤笑道:“热闹?这些人,无非是奔着城卫两营来的,并非是探望我罗靖。这其中怕有不少人本是郑王一派,如今郑王失势,就打量要跟我亲近了。”

沈墨白听得似懂非懂,怔怔看着他。罗靖心情大好,将一袋珍珠哗一声倒在桌上,笑道:“这是皇上赏你的。还有黄金百两,累累赘赘,我叫他们放在外面了。”

珍珠虽不甚大,但颗颗滚圆光彩莹润,上百颗这么一滚开来,着实有趣,所值何止百金。沈墨白却只是歪头看了看,道:“这有什么用?”

罗靖捻起一颗,笑道:“小傻瓜,这东西比金银还值钱些,只这一颗,就顶平常人家一月吃用。你收好了,给你做私房。”

沈墨白不解道:“什么是私房?”

罗靖说了私房两字,自己也觉好笑,将他搂过来道:“私房就是你自己的,这些都是你的,谁也不许动。”

沈墨白想了想,轻轻摇头道:“我不要。这东西我看见少夫人戴过,说是做珠花什么的。这是女人用的,给碧烟姑娘吧。”

罗靖笑道:“你倒大方。这有上百颗呢,碧烟再长两个头,也戴不过来。何况皇后还赏了些珠花金钗,这些你留着吧。说起来,这次多亏了你,否则我也立不成这大功。我也该好好谢你才是。说吧,你想要什么?”

沈墨白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我不用你谢。”

罗靖搂着他,觉得他身上有种淡淡的清新之气,虽不是香气,闻起来却更舒服,不禁又将他搂得紧了些,道:“这次你立了大功,怎么不谢?到底想要什么?你说。”

沈墨白抬起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轻声道:“我要什么都行?”

罗靖看他黑水晶般的瞳子里倒映出两个小小的自己,一时有几分痴了,应声道:“你说就是。”

沈墨白看他目光专注,神情郑重,一时心中翻腾,不假思索道:“你不要成亲,好么?”

罗靖一怔,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你说什么?”

沈墨白也有些愕然,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会说出这句话来,但看罗靖面色阴沉,心中忽然不悦,淡淡道:“不是将军说的么——我想要什么都可以说出来。”

罗靖断然道:“这个不成。”平了平声音,又和声道,“这是我母亲的遗愿,你是知道的。何况又是大帅做的媒,那是无论如何废不得的。”

沈墨白没有说话。他是被自己吓住了。方才罗靖断然拒绝的一刹那,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气——早知道要娶妻成亲,他为什么硬要把自己拉在身边直到今日这般情景?然而他立刻就被自己的怒气骇住了——山中二十年,他日日随师傅诵经,戒情戒欲,戒嗔戒执,不说心如止水,却也是从未发过怒。实际上,喜怒哀乐爱恶欲惧诸般情绪于他,都是淡薄得很。然而自与罗靖相识,他先是知道了何为畏,又在床第之间知道了何为欲。闻听罗靖要成亲,他才知道了何为哀,此时此刻,他又知道了何为怒——原来短短半年之间,他已将师傅二十年的教诲全部毁去了么?

罗靖看沈墨白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神情又似凄惶又似茫然,心里不由软了,摸摸他的手又是冰凉的,便握进自己手中暖着,柔声道:“再换个别的,只要我做得到,一定都答应你。”

沈墨白把目光转回他脸上,片刻,低下了头,慢慢道:“那,将军派人送我回常州吧。”

罗靖蓦然变色:“什么!”

沈墨白望着自己脚尖:“送我回常州。”师傅说过不许他下山,他不该违背的。红尘万相,太过撩人心绪,或者只有回到山中,才能戒绝诸般诱惑,重归安宁。

罗靖脸色铁青,沉声道:“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沈墨白第一次出走,他尚能咬牙对自己说由他去吧,然而看见他毫无生气地躺在雪中,他突然觉得心里似乎被挖空了一块。现下沈墨白当面提出要走,他惊觉自己竟然无法接受。

沈墨白抬头看着他,神情竟然十分坚定:“当初是将军强行将我带离常州,我为何不能回去?”

罗靖冷笑道:“莫忘了,我已放你走过一次,是你自己回来的!”

沈墨白眼神微微有些黯然:“那次,我是回不了常州的。”

罗靖冷冷道:“你觉得现下就能回去了?”

沈墨白从桌上拈起一粒珍珠,凝视着道:“将军方才说,这东西一颗就抵平常人家一月之费。这些都是我的,回常州,该是足够了。”

罗靖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伸手一扫,珍珠滚落一地,怒声道:“我说了,不准你走!”

沈墨白把目光又移回他脸上:“那将军想让我留下做什么?”他只是不通世事,却不是呆傻,这会儿争论起来,罗靖竟然不是他对手,气急败坏之下扭头走到门口,高声道:“碧泉,碧泉!”

碧泉其实一直在附近徘徊,闻声连忙过来。罗靖沉声道:“取锁来,把屋门锁上!每天三餐由你送来,不得怠慢。若是人走了,我拿你是问!”

碧泉应了一声,转身去取锁。沈墨白难以置信地瞪着罗靖:“将军这是做什么?不觉太过荒谬么?”罗靖从前也关过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现下会故伎重施!从前关他还算事出有因,现在又算是什么?

罗靖沉着脸不答。沈墨白稍稍提高了声音:“将军!”

罗靖猛然回头瞪着他,咬牙一字字道:“你既已自己回来,就休想再离开!”

沈墨白也瞪着他:“我不是将军的家奴!”

碧泉拿着锁奔回来,罗靖亲自拿过来将屋门锁住,在门外冷冷道:“我没当你是我的家奴,但你若是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将钥匙收进怀中,气冲冲转头便走。碧泉看一眼房门,跟着也去了。

沈墨白耳听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一时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伫立良久,他慢慢弯下腰去,将地上珍珠一粒粒拾起。珍珠有百颗之多,散落得到处都是,他却极有耐心地逐颗拾起,放入原本的锦囊之中,又将锦囊摆在桌上。做完了这些,天色已经要黑了。院子里传来碧泉的脚步声,片刻之后,窗上的几根窗棂被折断,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碧泉将食盒中的饭菜一样样取出,从窗洞里塞进来。沈墨白走过去,见是四菜一汤:白斩鸡、红烧鱼、萝卜丝、炸豆腐、雪菜汤,外加一碗上好白米饭,热腾腾的冒着气。他将两个素菜和汤接了过来,道:“这两个菜,麻烦拿回去吧。”

碧泉皱眉道:“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这两个菜都是沈墨白平日里喜欢吃的,罗靖特地吩咐做来给他。

沈墨白将素菜和饭摆到桌上,淡淡道:“从今往后,不必再送荤菜给我。”

碧泉更觉不对:“先生总要说个因由。”

沈墨白凝视着桌上的菜,缓缓道:“从今而后,我要修行,茹素断荤,是修行之人首要。请转告将军,如若方便,为我送几本佛经来即可。”

第24章 言和

时近新年,街上热闹了许多,尤其是那些摊贩,摆出许多花炮灯笼,红通通到处都是,看起来好不喜庆。各家都在准备着过年,采买年货,更换桃符,不少人家都用红漆重油了大门,新鲜醒目。时常再有几声爆竹响,更增热闹。

相比之下,新任城卫将军府便冷清得多。尽管府里添了几个下人,宫里又格外赏了丰厚的年礼,门口桃符灯笼也重新换过,外面看起来倒也是个过年的样子,然而这些日子,无论是谁都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惹着了府里的主子,哪里还有点辞旧迎新的喜庆呢?

天色向晚,罗靖从城卫营里出来,顺着街道慢慢往回走。城卫营离他的宅院很远,他却不愿骑马。这些日子,他也知道自己只要一进家门,整个院子都是黑云压顶,就连碧烟碧泉都是噤若寒蝉,教他更不愿回去。街道上十分热闹,到处都是吆喝叫卖的声音,让他又想起与那个人同游的一夜,不自觉地走到摊子前面,等他明白过来,几份点心已经包好揣在他怀里了。点心都是素的:云片糕、枣泥酥、炸圆子——自从那天起,那个人果然断了荤,在小小的屋子里诵起经来。他去看过,但只看见一个侧影,安静地坐着,只有嘴唇微微开合,专心致志,连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

想起这些,罗靖心中更加烦躁,瞥见旁边一个小酒馆,抬脚便走了进去。小二看他衣着,知道是有钱客人,连忙笑脸相迎,摆上酒菜。罗靖对菜倒没什么胃口,只倒了酒喝了起来。军中不许饮酒,他从前的副将饷银也不甚高,还要养着碧烟,虽不是捉襟见肘,却也只是逢年过节才喝几杯,故而他酒量不大,这般的酒入愁肠,格外易醉,喝了半坛,已觉头目昏沉,脚下轻飘。好在他尚能自控,勉强结了酒钱,踉跄着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