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授衣本来听她说她也喝了,便不在意,还略微心疼她对吃食如此不讲究,味道甚怪的奶米糊也能吃两碗,顿了半晌放下书道:“没事,我没怪你。”随后他扣了扣桌案,吩咐外面,“传膳。”

路途遥远,途中经过解般原来藏身的村子时,还略微歇脚,去看望了一下寡妇元氏。元氏很高兴,特地杀了一只鸭,做了一桌菜。

解般很喜欢元氏的手艺,吃得肚子发胀,连小马崽都抱不起来。

虞授衣思考良久,想起解般的性格,在国都的贵女圈子估计是打不进去的;而入朝为臣,她可还没正式投效穆戍,不说穆戍的臣子有异议,她愿不愿意还难说…而他自己还要勤政,不可能长时间陪伴她,那么势必要给她找点人生意义。

元氏这个人生意义就很不错,有空可以教她剥毛豆,就算毛豆剥完还可以剥蚕豆…

虞授衣一锤定音,问了元氏的意见。元氏没有什么意见,她丈夫早死,孤儿寡母留在这个村子里也是混个日子,有朝一日能去国都,她考虑的也是生计问题,当生计问题被虞授衣解决后,她觉得很是意外之喜。

只是元氏对这个意外之喜头脑还有些发昏,虞授衣让十个重甲兵去帮忙收拾,重新弄来一辆马车,安置元氏和她儿子,除了必备的路上物件,其他可以去国都重新购置。

解般听说元氏跟自己一路,很精神:“我去跟小塘一起!”

征泽大将军身手精妙,速度极快地下了马车,虞授衣阻拦不及,刚抬了头,只和空荡荡马车里的一只马崽子面面相觑。

不料片刻后,解般又回来了,虞授衣还没来得及微喜猜想是不是她放不下自己,就见解般拎着个小孩的背心放到马车上,然后严肃道:“大人,我和小塘相见恨晚,需要彻夜详谈,她放心不下儿子,所以我想拖大人照顾一下这东西。”

说完,抱了抱拳,头也不回下了马车。

虞授衣:“…”

元氏小孩和小马崽:“…”

多年之后,启怀王妃聂小塘聂夫人在谈及穆帝时,第一印象总是皑雪似的贵公子,然而若是说最深的印象,永远都是:“陛下他挺会带孩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九子

从奉烈关去往穆戍都城的一路中,大家分工明确,元氏是厨娘兼绣娘,负责小灶和缝补;解般是统领和保镖,负责指挥和治安;虞授衣是奶爸,负责带崽子们…

与都城只差三百里时,元氏已经做完了一件中衣,中衣的袖子的领子上绣工细密,云纹飘逸,看着是男式模样,有些地方却注意变了些,与解般身材甚是贴合。

解般很喜欢,当即就穿上,颜色茶白,云纹是黎色,褪了她一身沙场的血气,添上了三分翩翩风度。

曾经解远意身为二字并肩王,着实风光,却也无比孤独,贵妇圈子从来不会给她帖子,而大黎为官者也注意避嫌,不与她一女子来往。远仲王府偌大的一个院子,也只有几个老仆。解般自小生长在远仲王府,也从未与大黎世家女有过交集,之后去往军中,基本都是雄性生物,她与女子接触不是一般的少。

元氏聂小塘的亲近显然很对解般的胃口,解般穿了新衣,更是觉得离不开聂小塘,连带着看她儿子都顺眼很多:“你准备住在都城的哪里?若是屋子够大,分我一杯羹。”

聂小塘正绣着帕子,笑道:“这个还要仰仗那位大人,我自己是没有主意的。”

解般想想也是,随即过去找了虞授衣。

虞授衣也在思考究竟如何安置解般,他住在宫中,却不好将人直接放置在宫里,一是不可能这么冒失,而是不可能让解般饱受诟病。

正巧解般也过来问,虞授衣想了一会,问道:“我名下有一套庄子,坐落在王都东边的雅鹊山,庄子不大,而且有些年没有住人。你若是觉得可以,我安排人过去清理。”

解般点头道:“可以的,能住人就行。”

下午时分,两千重甲护送穆戍国主正式抵达王都,城门大开,朝臣跪迎一地,百姓在身后夹道相迎,山呼君上万安。

解般坐的这辆马车连夜赶车,早在上午就入了城。而昨夜解般与聂小塘闲聊,睡得过晚,今日在车中蒙头大睡,错过了王都街上恢弘的一幕。等她醒来,已经抵达雅鹊山的庄子。

雅鹊山的庄子原本是二殿下回国后的住处,封了“赢王府”,等夺嫡之战结束后,二殿下登基穆戍国主,拆了赢王府的牌匾,更换成“文火山庄”。

文火山庄的大管事早早候在庄门口,国主不爱美色全穆戍上下都知道,前些年夺嫡之战几位皇子都在互相拉战力,世家贵女们不是这个嫁正室,就是那个嫁侧妃。直到二殿下登位后,已是没有贵女可以匹配,而战事连绵,宫中更是没有立妃的意思。

这次去了一趟奉烈关,居然带回来两位,大管事觉得有意思,很有意思。

马车午时便停稳了,大管事忙招呼着人过来侍奉,却不等人掀车帘,里头便撩了起来。随后一个只在中衣外面随便披了厚毡袍的身影下了车,乌发长及腰,却只用一根红绳将鬓发往后编了,露出的脸像是画中浓墨重彩的人物,带着几分潇洒肆意。

她单手抱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却伸到马车里:“外面山路有些滑,下来小心点。”

随即里面轻言细语应声,一个将乌发梳成云鬓的女人牵着孩子下来,面容一直带着柔柔的笑,朝先前的人道:“这会儿你又精神了,今晚上可要早睡,马车颠簸,就算靠在我膝上,也是睡不好的。”

先前那人无所谓道:“几日不眠的事我都做过,单单一晚不睡无妨的。”

云鬓女人叹了口气,弯腰替小孩子整理了下衣服:“少时糟蹋身体,老来有你罪受的!”

大管事萧瑟站在文火山庄前,感觉一道雷把自己劈了个透心凉。

等等…这两个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孩子谁的?什么叫做一晚不睡?还少时糟蹋身体?

卧槽,君上他…他带回来的,究竟是俩什么玩意儿啊!

在大管事饱含复杂的眼光中,解般与聂小塘入住了文火山庄。

毕竟有些鸠占鹊巢的感觉,主屋被自然而然空了出来,聂小塘带着孩子,自然住了除去主屋最大的院子,而解般便选了个临着大院子的屋子住下。

大管事的脸色更是晦暗不明——庄子里屋子分配明确,那云鬓女人直接住了正室的院子,而另一位…她住书房是个什么意思?

君上的品位…略奇怪啊。

搬运物件,熟悉院落,耗费了半天时间。晚间聂小塘习惯性去掌勺,然而一批侍女却已经将饭菜端在桌上,聂小塘还颇为不习惯,抱着儿子对解般说:“我是穷人过不来富贵日子,这样我反而心慌得很。”

解般靠躺在榻边,手握一卷兵书,长发垂落,闻言眼皮都不抬:“那是因为你肚子饿,吃完就不慌了。”她说完后抬头,向马崽子招了下手,“猎都,过来。”

揉了揉猎都的鬃毛,解般从榻上支起身子来:“开饭吧,唉对了,你的那个崽子呢?刚刚还在你怀里,这回儿又跑到哪里去了?”

聂小塘拿起了筷子:“我让他去拿给小猎都的奶米糊。”

解般愣了一下:“你让他拿?他别给我吃光了!”

… …

穆戍王宫,方桦殿。

“皇儿…”

偌大华贵的方桦殿空荡荡,四周烛火明明灭灭。老态横生的男人披着松松垮垮的明黄色袍子,绣着晦暗的龙纹,他身旁后面一点是一位体态妖娆的年轻女人,神色紧张,双手不由自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手指微颤。

而方桦殿最前方的主座旁,背对他们的是披着墨色鹤氅的沉默身影,头发并未束起,轻松系着一根发带,流水般垂在厚重的鹤氅上,里面仅穿了中衣,皑雪的颜色不染尘埃。

“皇儿你听我说…”枯瘦的男人似乎是承受不住这份沉凝的威压,声音逐渐低弱了下来,仅在唇边嗫嚅。

姣太妃是几个月前才被晋封为太妃的,六年前的夺嫡之乱她也有耳闻,毕竟那是王都久久不散的血腥阴云,而从这群狼中唯一脱颖而出的,便是她面前的穆戍国君。

史料记载夺嫡之乱后,穆戍八位皇子陨落大半,老国主心伤过度,传位给二皇子虞授衣,自己退居太上国君,在王宫中额外辟出居所,太后与太妃尽数迁入此地。

但事实上,姣太妃只有真正面对穆戍国主时才发现,太上国君并不是伤心过度才退位——他是畏惧,他一直低声下气地说话,以一个卑微的身份,而不是一个父亲。

姣太妃更加瑟缩,护住了自己的小腹——她在国主远赴奉烈关时怀孕了,原本被诊出喜脉后,她喜出望外,觉得也许可以被太上国君更看重,但是太上国君却全然是惊愕,随后震怒,甚至听闻国主归来,下一刻就带着她过来请罪。

虽说姣太妃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请罪,但她很清楚,能面不改色杀了自己兄弟的穆戍国主,面对她这个庶母肚子里的小弟,不太可能会手下留情。

方桦殿寂静了很长时间,忽然上座的穆戍国主慢慢转过身,眉目在烛火中一如既往淡漠,眼眸低垂,睫毛投射下浅浅的阴影。

“父皇,六年前,大哥死的时候,您曾经指着我,说恨不得我一开始就死在娘胎里。”虞授衣轻声说,“可我的九弟或是九妹现在还在太妃的肚子里,您却求着我杀它,儿臣不懂您的意思,老年得子,父皇不开心么?”

明黄色的袍子将太上国君的脸色衬得更加黯淡无光:“皇儿…”他深吸一口气,颤抖道,“皇儿你明知道,你,你…我…我早就…”

虞授衣淡淡看着他:“六年前你吃的饭焚的香的确都要经过我手,前些年王室无所出也是我做的,但父皇大可不必如此质疑自己,我已经不理后宫诸事很久了。”他声音低沉,却格外清越,“父皇,如今的穆戍,还有人可以威胁孤么?是痴傻残废的三弟?还是尸骨已寒的大哥?”

太上国君堪堪低了头:“皇儿你…”

“您的九子,来得也不容易,想要就要吧,孤不会害它,也犯不着。”虞授衣拢了一下身上的鹤氅,布下阶梯,沉凝的气势静默铺洒开,经过姣太妃时略微顿了下步子,忽略了她的惊慌躲闪,“太妃,恭喜。”

太上国君似乎想拉住他,又期盼又惶恐问:“皇儿,我…我真的可以?”

“这话您应该去问母后,后宫的事情,归她管。”虞授衣接过旁边内侍递过来的暖壶,轻描淡写说,“儿臣正要去看望母后,父皇一起么?”

太上国君似乎又胆怯起来,摇头道:“不,不了,夜深,我还是回去安寝。”

虞授衣垂了眼眸,掩了沉沦如夜般的瞳仁:“父皇慢走。”

作者有话要说:我本是打算,如果写了五万字,还没有收藏的话,我就自己收藏自己咯…

夺嫡

姑苏殿的宫灯早早就灭了,虞授衣屏退了浩浩荡荡伴驾的几十人,抬手让宫女不必伸张,只身一人轻轻推开殿门,里间的轻纱帷幔旁燃着一盏小小的烛台,像是一团弱弱的光火。

他解开鹤氅的领子扣,将披满外面寒气的厚重衣物搭在了椅背上,随后缓慢坐在床边,帷幔里侧躺着一个身影,烛光照在她身上,皮肤是近乎于奶色的白,仿佛天生没有血色。

虞授衣伸手掖了掖被角,又轻轻碰了一下女人露在被褥外的手,然后将手中的暖壶放进了被褥里。

莫约是感受到了暖意,女人有些迷怔地醒来,一转头对上虞授衣的眼睛,虞授衣习惯性地垂了眸子,低声道:“母后。”

被褥重了些,女人有些吃力地伸出手,拍了拍虞授衣的手臂:“都过了子时,回去睡吧。”

“儿臣不困。”

“身边没有陪睡的?”

虞授衣怔了一下:“陪睡?”

“你去奉烈关一趟,带回来两个女人,以为不放在宫中就没人知道了么?”

虞授衣摇头:“不是儿臣的女人。”

这回倒是女人迷茫了一下,她确认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一路上,没跟她们发生什么?”

虞授衣心想,他一路上全围着那俩崽子去了,就算有什么事也是发生在如何喂养崽子的问题上…譬如他时常喂错,而等他察觉到弄反了的时候,俩崽子已经呼呼溜溜吃光了…

女人看了他的表情,疲倦地闭了眼睛:“都快而立之年了,还没个子嗣,我帮你扛了这么多年的后宫,新进来的却都是太上国君的妃子。”

“母后看不惯,杀了便是。”

“我不曾计较这个,后宫空廖,多些个人逗趣也有些意思。”女人神情更倦怠,“你的性子不同于老八,把太多的事闷在心里,对自己没好处。身边有个知心的,也能稍稍帮你分担些。”

“这么多年,习惯了。”

沉默片刻后,女人拉了拉被褥,盖到了眼睛处:“去睡吧,走的时候脚步轻些。”

虞授衣站起身,从旁边拿起鹤氅,轻轻颔首:“儿臣告退。”

大穆的始皇帝,在史册尊称穆初授帝的一代名君,性格隐忍,洞察人心。但是他曾承认过此生唯一不曾看透的人是自己的母亲,穆戍的王后,后被追封为无极叡容皇太后的那个女人——事实上,整个天下也不曾看透她。

“她生来就过于孤独。”穆帝曾叹息。

晨起时分,文火山庄,长门池。

温泉水滑洗凝脂,解般靠在池边,面前木头制的小鸭子沉沉浮浮。

旁边的聂小塘正在舀了水给猎都搓洗,等全身上下的毛都被涮了一遍后,解般招了招手:“蹄子不用洗了,它又不穿鞋。”

聂小塘扔了刷子,呼出一口气:“这马野得很,一会儿不看着,就蹭一身泥。”

“日后驯马的时候有它罪受。”解般毫不在意,“野马驯起来才有味道。”

聂小塘讶然:“驯马?我还以为…你就养着玩玩。”

“…”解般深深看了她一眼,“小塘,你儿子是养来玩玩的吗?”

虞授衣下了早朝后,批了半数的折子,沉默喝了一蛊清汤,随后下令摆架文火山庄。

他并不讲究排场,因此等他抵达文火山庄的时候,大管事才得知了消息,蹬蹬跑过来接驾,一边焦急问旁边的仆役:“那两位主子呢?”

仆役小声道:“还在长门池。”

大管事本来还急着,一听这话眉头舒展了,带着国主一路走到长门池外,隔着郁郁葱葱的灌木墙和屏风,眉开眼笑道:“君上,两位主子还在沐浴。”…言下之意是,鸳鸯浴备好了,您现在可要宽衣?

虞授衣:“…”

此时此刻长门池中孩子隐约传来几声水花响,绮丽非常。

静默片刻,虞授衣垂了眼眸,掉头就走。

大管事愣愣看着国主远去时鹤氅划出的弧度,手上捏着一个小瓷瓶,呆立风中——君上您几个意思啊?属下可把助您雄风的药都准备好啦…

虞授衣在山庄的前厅又喝了一蛊山楂茶,正批着剩下半数的折子,忽然外面内侍传报:“君上,八殿下求见。”

虞授衣并未抬头,只风轻云淡问了一句:“来做什么?”

不等内侍答话,外面就已经吵开了,少年清清亮亮的声音分外跳脱:“唉哥!哥哥你叫人放我进去啊!我是来看嫂子的!拎了礼物来的!手酸!”

虞授衣挥了挥手,内侍领命出去,不多时一个月白衣袍的少年就抱着几盒子进来,因为盒子叠加起来太高而看不到路,晃晃悠悠贴到了桌子边,再一点点将盒子推了上去。

虞授衣上下打量了那一堆盒子,问道:“都是些什么?”

八殿下一脸正气:“补肾用的!”

“…”虞授衣侧过头平静地看着他,八殿下一惊之下往后退了一步,全盘招供:“我就是看父皇存了好多用不完,顺了点孝敬哥哥你…”说到这里他又振振有词,“哥哥你看父皇都补出了个九弟,可见这些东西还是很有用的!”

“拿着东西出去,我不说第二遍。”

“可是哥哥你而立之年才纳嫔妃,子嗣之事不能拖了,一举中的很重要!”八殿下虽是这么说着,还是慢吞吞重新抱起桌上的盒子,抱起来后还探了个头,期希地看着他,“哥你真不要?”

“我没有纳妃。”

八殿下严肃道:“皇兄,金屋藏娇大家都懂得,男人嘛,不用遮掩了!”

虞授衣低头看折子,抬手挥了一下,两名内侍立刻面无表情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八殿下往外拖去,沿途都是盒子乒铃哐啷和少年啊啊的声音:“啊!西域的猪腰子!啊!十年生的冻秋葵!啊!三尺的大海参!啊!你们不要推我嘛!”

说起穆戍八皇子虞步帆,是穆戍国主真正同胞的幼弟。

虞授衣八岁为质,十八岁回王都,在他回来的那一年,穆戍王后产下嫡幼子。六年后因为三皇子妃暴毙一事,爆发了空前绝后的夺嫡之乱。

虞步帆虽然顶了个八皇子的名头,但在夺嫡之乱中着实没怎么露脸,那时他年纪小,而且极为依赖嫡兄长——他是母亲和哥哥带大的,对于王室兄弟们口中如何讨好“父皇”,如何坐上“父皇”的位置,他觉得非常无趣,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父皇”是哪位。

当时的虞授衣虽然不是夺嫡之乱中最令人瞩目的主力,但各路皇子都非常忌惮。以虞授衣的城府不可能中招,但八皇子虞步帆有一次意外中招,毒发迅速,危及生命。

对于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幼弟,虞授衣第一次下令动用手中权势,然而病床前的穆戍王后却阻止了他,对他说:“这时候暴露,是想死么?”

虞授衣披着鹤氅,低垂的睫毛轻颤,话语中透出刻骨的意味:“母后!”

王后握住幼子的手,也同样握住了他的:“我不是薫贵妃,顾了大的不顾小的,也不是献妃,独爱幺儿,恨不得用长子铺路——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本宫的嫡子,没人能动得了。”

那是虞授衣头次看见穆戍王后如此像一个母亲,她头戴红石凤冠,七尺的凤袍端丽庄重,以一个王后的价值和她所能掌控的所有渠道,去召集太医院所有太医会诊,去喝令群臣上谏反击,去在虞授衣和他隐藏的势力面前,扛住了最凶险的噬人风暴。

等这场风波平息后,连穆戍的老国君都被震惊了,他下令诛杀王后——她暴露了太多不能属于她的势力。

虞授衣迷茫了很久,如果说她是为了儿子登基后的太后之位,可完全不必如此拼命,她是在用她自己的命保全自己的儿子,也是在用血给他铺路。

他开始派人去查询旧事——他八岁为质,究竟又有怎样他不曾知晓的□□。

穆戍王后濒临被诛,但是虞授衣明白自己不能去救她,不能暴露出势力,王后也绝不想看见她这一番努力化作泡影。他在幼弟的病榻边沉默了一夜,最终站了起来,抖了抖鹤氅,嗓子喑哑吩咐外面:“笔墨伺候。”

一封接着一封的密信被发向各地,他在一步步铺设退路,然而这一条退路只留给一个人,他最后的希望,母亲的幼子虞步帆。

他做不出母亲能做到的事,想死便死,不顾一切,一生静默如酒,浓烈亦如酒。

然而在他决心去救母亲时,幼弟被诊治数日后,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他看着雪花般的密信,似乎是明白了兄长想做什么,忽然开口道:“哥哥…你又不听母后的话了…”

虞授衣手中的笔停了一下,但接着又书写,不曾有半分迟疑。

虞步帆挣扎起身,目光哀哀地看着他:“哥,你和母亲死了,我也活不了的。我成不了大事,我不是希望,哥哥你才是——你活下去啊…”

虞授衣垂着眸子,低低说:“母后就要死了,如果我是希望,就要去救她。”

寂静良久,只有纸笔的沙沙声。

“皇兄。”虞步帆轻轻唤出这两个字时,目光澄澈如海,“夺嫡之战中,皇兄比其他庶子都要多一个筹码,何必还要工于这些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