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四周围了一圈烛火,正中巨幅黄绫遮盖了一尊坐佛。佛座莲花下扎了四排木杠,三十六名年轻寺僧袒露一条胳膊,恭立高台两边。

高台前端正坐了大施主顾孟平,旁边空着一个座位,后面黑黝黝几排施主。狄公由慧本引导来到大雄殿前的高台下,顾孟平忙站起长揖施礼,众施主也一齐揖拜,拥狄公在顾孟平右首坐了。

两边众增又击起钟磐,敲动木鱼,高唱经诵。慧本一手持麈尾,一手持大觚,步上高台绕坐佛一周,一边将大觚内法水泼洒。随即下来高台将大觚传于狄公,请狄公首礼。狄公恭敬接过大觚向坐佛行礼,又将觚内法水尽洒在莲花座下。

(麈尾:用麈的尾毛做的拂尘的省称;麈:读‘主’,驼麈。即“麋鹿”。俗称“四不像”觚:读‘姑’,古代酒器,青铜制,盛行于中国商代和西周初期,喇叭形口,细腰,高圈足。——华生工作室注)

慧本接过大觚递于侍僧.传命大佛启动,一面闭目捻珠,口中念念有词。

两边三十六名轿手一声答应正要抬起铜佛,狄公已步上高台,示意众人肃静,他有话说。

“今夜无量寿佛启行,移座东都白马寺,恭逢隆盛庆典,本县特来志贺。但本县闻报,铜佛铸作时选料未精,火候有欠,故多疵暇,杂驳无光。本县为维护白云寺暨蓬莱县声誉计,传命匠工复验,惟祈补救,以兔佛面有玷,贻笑天下。”

众人一个个惊愕得面面相觑。

乔泰、马荣跳上高台,用手掀揭去那幅覆盖坐佛的黄绫。佛像暴露,顿时发射出黄澄澄夺目的金光。

衙役两边已护定高台,被拦在天王殿下的众百姓如决堤洪水一般涌到了大雄殿前。

马荣挽袖,挥剑朝佛耳猛地砍削,只听得铿然一声,宝剑折断了利刃,撒落下几丝屑末来。马荣撇了宝剑,捂住震得剧痛的虎口。乔泰从地上捡起那几星屑末交于狄公。

狄公高声宣道:“这尊无量寿佛不是生铜铸的,而是用黄金铸成的。这帮胆大包天的罪犯竟利用这种手段走私黄金,妄图谋取巨额不义之财。本县传命将僧慧本、顾孟平、曹鹤仙等人一并拘押,静候审理。

“他们一伙从海外偷运黄金入境,办法是将黄金细条装嵌在禅杖的空心长柄里。由顾孟平的船运来,先藏在西门外小菩提寺后殿的神龛下,最后聚集于白云寺由慧本监督融化,铸成这尊无量寿佛。借坐佛移座东都白马寺之名,行偷运贩售之实。

“顾孟平是这伙罪犯的首魁,他不仅在蓬莱伙同意本组织了一个严密的走私网,而且还阴谋毒死前任县令王立德!”

顾孟平颓倒地上,口喊冤枉:“偷运金佛是真,小人不敢抵赖,可我委实没有谋害王县令的性命啊!这杀人的罪名小人如何担当得起。”

狄公冷笑一声,从怀里揣出那个紫绫包袱,迅即解开:“我且不说其他罪证,单这漆盘上王县令便亲手镌刻了你的姓名哩。——这漆盘是前任王县令察觉你们阴谋后密藏证据所用,内里的证据笔札虽被你们一伙盗劫,但这空盒的盒盖上除了珠玉嵌饰外,还镶上了你手中的两根细竹杖,都涂抹了金粉。——这不正是暗示了你为首走私黄金的罪行。”

顾孟平伏地大哭,额上汗流如雨。

“狄老爷,我招,我招……那假扮成漆匠投毒的正是金昌。小人只不过是个走卒,背里指令并助成我私贩黄金的则是京师的……”“住嘴!——明日大堂开审时再与我如实一一招来!左右。先与我押下!”

乔泰、马荣率领众衙役上前来将慧本、顾猛平并十数僧用一条铁练串锁了。三十六名轿手抬起金佛出白云寺回县衙去。

勘破黄金案,众百姓狂惊不已,奔走相告。一时路上观者如山重叠,着实轰动了一个蓬莱城。

第十八章

狄公一行回到县衙已经三更,唐主簿率众衙员已排列在前厅等候,狄公吩咐唐主簿明日一早赍函去军镇炮台拜见镇将方明廉,会同审理黄金案,其余衙吏早早回去休歇。

(赍:读‘机’,送——华生工作室注)

回进内衙书斋,洪参军特意煮了一壶浓浓的铁观音茶,乔泰、马荣平时只饮酒的,这时也体味到了品茶的乐趣。大家兴致勃勃,谁都没有睡意。

狄公坐定,美滋滋地饮了一盅又一盅。洪参军忍不住问道:“我有一句话想问老爷,适才顾孟平招供他不是黄金案的首魁,背后牵线经营全局的尚有一京师上司,老爷为何喝他‘住嘴’,不令吐出姓名来。”

狄公笑道:“顾孟平一伙将如此巨大的金佛运去东都,那边岂能无人接应?京师、东都的同伙早得了报信在那边等着了,金佛一到即行分割,巨额脱售。背后指令、助成、总揽全局的人决非等闲之辈,如是朝中的官员。彼处熙熙攘攘,岂会没有他的党羽、探子?当时抖亮出姓名来,他得报后,在京师一番布置,毁了证据,我们反吃他图赖诬告,辨白不清。事实上他们早在东都铸就了一尊铜佛,到对偷偷抬去白马寺安座。对了,乔泰、马荣,你们两个那夜看见河边有人从凉轿上被打落下水,原来并非害人性命的勾当,却是白云寺里铸金佛用的泥胎。那河岸离顾孟平宅邸不远,想来是慧本将金佛大小让顾孟平过目,偷偷抬到他的宅邸。顾孟平验看了,便命入夜悄悄抬去河岸边打碎,抛入河中,一时三刻便化作泥浆了。”

乔泰道:“顾孟平罪迹昭彰,有目可睹,那曹鹤仙酸老夫子,老爷又如何断定他也参与了这宗黄金走私呢?”

狄公答道;“曹鹤仙虽是读圣贤书的人,却不能安贫乐道,固穷守仁,他言主排佛,却拜倒在白云寺的利诱下;他忌恨顾孟平,却又将女儿嫁给他。这只能有一个答案,即他被顾孟平牵了鼻子,卷入了走私黄金的阴谋罪行。鬻志节,丧斯文,冀求分得一杯残羹,老先生颟顸糊涂,真是读书人的耻辱!”

(鬻:读‘玉’,义卖;颟顸:读manhan,平声,糊涂而马虎——华生工作室注)

乔泰问那么这曹老先生究竟在内里干什么差遣?

“可怜他与智海一样,罪责便是看守与搬运小菩提寺中那些破旧禅杖”。

马荣这时有点迫不及待了:“老爷,那么卜凯呢?老爷不是断定他是这黄金案的首魁么?”

狄公抚须微笑:“卜凯是谁,应该真相大白了。此刻我不说破,他理应来衙门找我了”。

正说话间,门子慌张来报:“不好了!王老爷活过来了!正直闯来衙院里呢!小人哪里敢拦阻……”

语未落音,书斋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只见他穿件浅灰长袍,眉须灰白,头顶盘起一个松发髻,左颊上铜钱大小一块斑记。

乔泰、马荣吓得倒抽了口冷气,这不正是白云寺后殿里棺材中睡着的王立德县令么?

狄公却笑嘻嘻迎上前,揖礼道:“本县若是没有猎错,先生应是京师户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先生吧。”

来人哈哈一笑:“狄县令果然目光如炬:快!快!快让我重新梳洗一番。”

洪参军将他引到书斋水井边盥梳。

乔泰、马荣两个目瞪口舌,惊魂未定。

狄公又笑;“这位王元德先生是故县令王立德的胞弟,正是京师户部的大官哩。却潜来蓬莱暗中侦察,替兄复仇。——事实上他早就疑心慧本、顾孟平、金昌一伙了。马荣,在花船上不正是他引你去船尾看觑那些可疑的禅杖的么?”

马荣懵懂,一时摸不着头脑。

王元德盥梳了再进来书斋。

乔泰惊叫:“原来是卜凯先生!”

马荣恍悟,拍了拍脑门:“怎的心肝五脏都塞死了,恁的不开窍!”

乔泰又问:“适才左脸上的斑记哪里去了?”

王元德哈哈大笑,伸开手掌,手掌上一片黑膏药。

“这片膏药往脸面上一贴,不就是我兄长的斑记了么。”

马荣大笑。“原来你这‘卜凯’是乔装的,却骗了我们这许多时。昨日衙门还张贴海捕文书,务必捉拿你哩。”

王元德正色道:“狄老爷大智大勇,排除众难,终于勘破这黄金案,拿获了一干凶恶的罪犯并金佛实赃,可喜可贺。昨夜我正装扮成一个云水僧混在众百姓中观看,心中委实敬佩。更令我感戴的是狄老爷又勘破了我兄长的死因,擒获了害死我兄长的真凶。我兄长正是缉获了他们一伙的罪证,欲拟上报京师时被人暗害的。”

狄公道:“我这里正有一本令只留下的簿册,请王公披阅。”

洪参军拉开抽屉,将那小小簿册交于王元德。王元德细细翻阅一过,拍案道:“这簿册密记了他们一伙走私黄金的时间、船次、数量、折合金额、贩售去向等,正是申详上司的证物、侥幸没被汪堂官拿着。兄长亲笔实录,一丝不苟,端的可敬,可怜死于非命。睹物思人,能不感伤嗟叹再三”

狄公道:“难怪汪堂官要将令兄的一应书函信札、笔录文字全数查封,运去京师。——原来正是一伙的,怨不得不明不白地不翼而飞。”

王元德道:“这案子正是京师的赃官牵的线头,我在户部间有闻报。只不详尽。兄长遇害前来信也说及此间有走私黄金的迹象。汪堂官匆匆销差,内里自有不可告人处。故我冒了性命危险,潜出京师,乔扮作‘卜凯’来此侦查,只等拿获了全部证物便回去京师讦告,披露此骇人巨案。”

(讦告:揭发控告——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问:“依王公之言,顾孟平一伙的主子正是户部的官员?”

王元德摇摇头:“真正的罪魁倒是刑部员外郎侯钧,户部尚书侯光的亲侄。尚书虽没有参与这宗可耻的罪行,但户部实际上成了侯钧的家宅。侯钧正是从侯光那里偷阅了户部库帑出纳、京市、互市、宫市、金银交易度量之数的密档,才放大胆子做起这邪恶勾当的。侯钧的父亲原是大理寺卿,早两年虽死了,但僚属遍布,门生如云,这也是候公子有恃无恐的。”

(帑:古时收藏钱财的府库——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几乎惊叫起来。侯钧不正是他在京师时的莫逆之交么?他竟是个私贩黄金的首犯!心中不免波澜起伏,思绪万千。

王元德继续道:“我潜逃出京师的第二天。侯钧得报,便买通库吏,私匿三千两官银,申报侯光,诬告我窃银而逃。如今我的罪名也迎刃可解,洗刷一清。那天乔泰、马荣兄弟在花艇上发现禅杖,又从玉珠嘴里证实黄金走私秘密,金昌恐惧,杀人灭口,这案子已可大白。我便偷偷溜下花艇,从此装扮成一个癞头云水增,一路托钵化缘,瞒过众人耳目。”

乔泰笑道:“怪不得那天曳尾而去后便杳无音信,原来又扮作癞头僧了。”

狄公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王元德又道;“哦,我这里还有一事望老爷恩准,就是曹英那不幸的女子,真是可怜见地的。如今顾孟平已伏法,望投老爷作主将其许配与叶守本叶先生的儿子,叶公子与曹小姐乃真是匹配的一对哩。”

狄公当即允诺:“叶先生也曾与我谈及过此事,我都几乎忘了。如今就成全了他们吧。”

王元德谢过,呷了一日浓茶,又造:“狄老爷适才猜出我是户部度支郎中,真乃巨眼也,——只不知狄老爷依凭了什么猜出我来。”

狄公笑道:“有三条线索引导下官分判出你的身份:一,唐主簿曾去信京师寻找王县令的兄弟,要他来蓬莱领取尸骨及遗物,谁知杳无信息;二,度支郎中王元德窃银潜逃的谣诼,人人皆知;三,叶守本告诉我你是个理财的圣手,且是新近才雇聘的。——依凭这三条,我便猜得你这个‘卜凯’正是在逃的度支郎中王元德。

“你装扮作已故县令的鬼魂在县衙内游荡搜寻,汪堂官、唐主簿都吓破了胆,我也亲自撞见过一回。为之,我还特意去白云寺开棺辨尸,才隐约察觉鬼魂恐是生人装扮,这生人又必与王立德县令的死因有关。直至上面三条线索交织在一处,我便断定这鬼魂即是‘卜凯’装扮,正是王立德县令的同胞兄弟。”

王元德淡淡一笑:“在京师时便久仰狄先生大名,惜无缘交接耳。想来狄先生日后也不会忘怀我这个在京师的朋友吧。”

狄公唯觉脸上火辣,终不辨王元德此言是有意无意。走私黄金的首犯侯钧不正是他在京师的朋友么?

王元德似未觉察狄公的不安,又说:“兄长最后的来信告我说,他已将装有罪犯秘密的一个漆盒交给了一个叫玉珠的妓女。故尔我每次到花艇上去时,总千方百计接近玉珠,无奈玉珠厌嫌于我,从不与我亲热,更不提漆盒事。一次我大胆潜入她的舱房,翻到了那口漆盒,打开一看,却是空的,便从此死了心,惟思从头做起,亲自拿捏他们一伙的新罪证。

“狄老爷睿智,竟从金粉嵌饰了顾孟平的两支竹杖,识破此中机关,在下由衷饮服。同时,在花艇上我见金昌有时放浪形骸,纵情酒色;有时满腹心事,中心警惕,似有大任在肩,深藏不露。慢慢我又见金昌对运进港口的旧禅杖严加防范,运出去的旧禅杖却胡乱堆放,心中不由起疑,故尔有意引马荣兄弟去窥看,以期引起官府警觉。我自己则暗中跟随,侦知那小菩提寺正是藏匿掸杖之处,只不知此物派何用场。那夜我追踪智海从小菩提寺出来,正撞着那贼秃拦劫曹英,谁知我只是空口一喊,竟将那智海吓死。这贼驴搬起禅杖来倒一捆一捆的,不嫌重,却经不起惊吓,哈哈。”

乔泰听了玉珠一段,兜起旧情,忍不住叹息连连。

狄公吩咐洪参军赶快备办一口上好棺木,厚葬玉珠小姐,并在白云寺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道场,追荐亡灵——狄公素来不信亡灵之说,他崇隆厚葬,多半是做给生人看的。白事做完做红事,然后再举行叶公子、曹小姐盛大婚礼——狄公重人事,于婚配大节最练达人情。——最后他说道:“红白大事完了,我将陪同王元德相公亲去京师,申详大理寺,拿获奸宄,廓清迷雾,将这黄金案披露于世,垂戒后来。”

(全文完)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简介

狄公为何要假扮行医郎中偷偷摸摸的进入碧水宫?在警卫森严的宫内,皇上最宠爱的叁公主是如何遗失了她的珍珠项炼?是内贼抑或外盗?那项炼与公主的幸福又有何干系?

才刚走出宫中,狄公就被数路人马跟踪、追杀,险些丧命,莫非那珍珠项炼是朝廷党争的某种信物?安分守己的客栈帐房遭人残杀,难道与宫中失窃案有关?在只能秘密调查的情形下,狄公要如何找出那串珍珠项炼,揪出幕後的主使者?

第一章

黄昏,细雨霏微,碧森森一带松林子缭绕着一团一团黑云。半日都不曾见着个人影。黑云沉坠在树梢头,酝酿着大雨。狄公策马在林间急匆匆穿行,时正夏日燠暑,全身衣袍早已湿了,脸面上汗珠雨珠流成一片,浓密的长胡须缀着水珠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马蹄践踢着枯箨败叶,时而溅起一串串污泥浆水,散发出阵阵霉烂气味。成群的蚊蚋围上狄公人马,嗡嗡咿咿,驱之不散。

(燠:读‘玉’,箨:读‘拓’——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自怨自艾半日,悔不听客栈店主的指点,一路上只贪看风景,竟迷失了道路。天黑之前倘赶不到清川镇,只得在这林子里野宿了。想到此,心中叫苦不迭,叹了口气,抽手解开系在马鞍座后的葫芦,仰脖“咕咚咕咚”地饮了几口。葫芦里的茶水尚余微温,喝在嘴里却有一股陈腐之昧,狄公不禁皱起了眉头。

猛地一阵橐橐蹄声,前面林木间悠悠晃晃闪出一骑。骑者模样与他仿佛,鞍座后也挂着个大葫芦。系着根红丝带。宽大的黑衣袍里套着一个佝偻的身躯,胡须花白。待再细看,那坐骑却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青驴,驴背上还架着两杆长枪。狄公不由紧握住腰下佩着的雨龙宝剑的剑柄。

(橐:读‘陀’,伛:读‘于’——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策马上前,拱手道:“丈人拜揖,在下这林子里走迷了道,面前这路可是通往清川镇?”

那老人在驴背上慢慢张开眼来,好奇地望了望狄公马鞍后的葫芦,半晌乃笑道:“大夫顺这路走去,可得要绕大弯了。老朽正无事,指引你一段吧。”

狄公自忖,那老大瞅着自己的葫芦半日,必是将自己认作走江湖的郎中了,赶忙道了声谢,又笑道:“恕在下一唐突,思想来丈人亦是个大夫了。”

(忖:读‘存’——华生工作室注)

老丈呵呵大笑:“老朽只是个云游四海的道人。”说着拍了拍驴背上的葫芦,“这葫芦是空的,怎比你那葫芦埋藏了许多灵药呵。老朽只是喜欢这葫芦,故常佩带在身边,这里的人都唤老朽作葫芦先生。呵呵,正是‘柱杖两头悬日月,葫芦一个藏山川’。”

狄公唯唯。

葫芦先生又道:“足下语言,不似江南人物,莫非也是云游到此。”

狄公首肯,只不言语。心想既然这老人是个尘俗外的道士,似也不必认真与他披露自己的身份。

葫芦先生又细细乜斜一眼狄公,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乜:读‘灭’——华生工作室注)

两骑一先一后走了十来丈路,葫芦先生忽回头道:“大夫,我们顺路先去河边走一遭,大清州里刚捞起一个人来,或许并未淹死哩。”

狄公答应了,策马跟上葫芦先生。

不一刻,果然转出了松林子。林子外一带长堤,长堤外鱼塘桑林笼罩着朦胧的晚霭。一望林木丰茂,川泽广远,佳气郁郁,风景十分秀丽。他们沿着长堤走了一节路,便到了大清川的河岸。

岸边的鱼市早散了集,宽阔的码头上围着一群神色慌张的百姓。一小队军健正在那里吆喝着驱赶人群,一匹高头骏马在岸边巡走,马上端坐着一位剽悍的校尉。

葫芦先生小声道:“官府已派人来,看来毋需你我操神了。大夫,既然到了这里,我们何不也上前去看看热闹。”说着翻身下驴,从驴背抽出两根拐杖支着身子,蹒跚步子挤进了人群堆里。

狄公心中暗笑:“我还认作是两杆长枪哩,却原来是个跛仙。”

围观的众人似乎都认得葫芦先生,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葫芦先生,戴宁这后生前日还好端端的,一时三刻竟吃人害了。”有人低声耳语葫芦先生。

狄公在一株古柳边系了马,又将葫芦先生撇下的青驴牵过一并系了,也挤到了人群中。

四名军健正在用力将人群推搡,不使他们挨近尸身。狄公挤到跟前一看,不禁一阵寒噤。

死者显然生前横遭拷掠荼毒,百般摧残。被烈火烤炙而糊烂的皮肉因浸水过久露出白骨,十分狰狞可怕。双手已被剁下,与臂膊尚未断绝,粘贴在血涔涔的衫袖内。肚腹切开,五脏六腑历历可见,污浊的肠子坠流于肚胯下,臭秽不堪。一全兼行忤作的兵曹正围着尸身认真验查。

忽见一个精瘦干瘪的经纪人挤进来大声叫道:“那厮胳膊上的行囊包袱是我的:他偷了我的银子,不得好死。”

兵曾从尸身肩下揣下一个粗蓝布包袱,他鄙夷地瞅了那经纪人一眼,却把包袱递呈给马上的校尉。

狄公正疑惑地看着那经纪人,葫芦先生用胳膊肘掣了他一下、轻声道:“那人是青鸟客店的魏掌柜,死者便是他店中的帐房,名唤戴宁。”

狄公见魏掌柜身旁还站着一个娉婷的女子,约十七八岁光景。虽穿扮粗陋,却是水灵灵的十分秀气。

校尉终于发命令了:“将尸身权且抬回军寨,青鸟客店的魏成和两个发现尸身的渔夫一并押去军寨,等候勘问。”

兵官指示几名军健用担架抬起戴宁的尸身,又押了魏成及两名渔夫沿一条青石板大街向军寨营盘走去。

人群散了,狄公去向那株柳树解缰绳,一面一问一葫芦先生:“死者是镇市上的百姓,这案子如何解去军营鞠审?”

(鞠:读‘居’——华生工作室注)

葫芦先生道:“大夫有所未知,这大清川上有一幢著名的皇家行宫,唤作‘碧水宫’。故这里清川镇上下一应军民政务、刑名官司都归驻守这里的御林营军寨管摄,适才那骑高头大马的便是营盘里的军司校尉。——罢,罢,大夫既已到了这清川镇,那一条青石板大街一直向南,便是镇上热闹的市镇。那里有两家大旅店,一家叫九霄客店,另一家便是出这命案的青鸟客店。大夫自顾去投宿,老朽这里告辞了。”说着用手拍了拍那青驴的大耳朵。青驴转过身踅入了一条狭窄的小巷,瞬间便不见了影踪。

“狄公牵着坐骑沿青石板大街慢慢行来。见街隅角处有一铁匠铺兼营马店,狄公赶紧将马牵入铺内,给铁匠一把铜钱。要他检刷一下马蹄,好生喂点麸料,牵去后展拴了,翌日了早他再来领取。

狄公原打算路过这清川镇,好好颐养两日,钓钓鱼,逛逛风景名胜,不想暴露身份。谁知自见了戴宁的尸身,心中又久久平静不下来。他很想知道军寨里的那位军司校尉如何审理这桩人命案。且走且思,不觉竟走入了一家茶肆。

茶肆里人声鼎沸,茗烟缭绕,一桌一桌闲极无聊的茶客正在律津有味地议论着今天的惊人新闻。狄公拣了一副座头一屁股坐下,茶博土殷勤上来侍应,不一刻便端上了一盅新沏的香片。——茶客们谈论戴宁的话,片言碎语偶尔可听着几句,都不真切,大抵是说戴宁不会偷魏成的银子,又说他死得太惨等等。狄公想到投宿的事尚未定妥,不敢久坐,胡乱呷啜了几口茶水便赶紧出了茶肆,急急往市廛闹热处走去。

(廛:读‘潺’——华生工作室注)

市廛在御林营军寨的南头,一路行来见车马骈阗,人烟辏集,店肆如林,如那州府一般,十分的繁华。走过军寨的辕门时,狄公忍不住好奇地抬头细看了一眼高耸的堡楼,恰正与高高站在雉堞边巡视的兵曹打一照面。——那兵曹便是头里在码头上验尸的忤作。”

(骈阗:聚集在一起;骈:读便宜的‘便’,阗:读‘田’;辏:读‘凑’——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刚待要离开军寨辕门,那兵曹却已下来堡楼,迅步走到了狄公面前:“且慢,军司邹校尉要见先生一面,卑职在此恭候多时了。”

狄公吃一大惊,那兵官已伸过一条胳膊来将狄公拉到了堡楼的石梯下。见他轻轻吩咐了值番的营卒几句,便指示狄公上楼。狄公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没爬上三四级石阶,只听得背后“咣啷”一声,那营卒已将堡楼的铁门关合。又重重地挂上了一道胳膊般的大锁。

第二章

狄公随兵曹盘旋着石梯而上,来到一衙厅门首。那兵曹去两扇朱红槅子的铜环上轻轻拍打了两下,门开了,走出来相迎的果然是少间在码头上见到的那位剽悍的校尉。

“狄县令大驾惠临,真可谓蓬荜生挥,只恐寨小,不堪歇马,晚生这里恭候多时了。”邹校尉堆起一脸笑,轻声又道:“晚生姓邹,名立威,忝居军司卑职。”一面又吩咐:“柳兵曹权且退下,今番由我自己款待狄县令。”

狄公愕然:“足下如何认识我来?”

邹立威嘻嘻一笑:“在京师时曾见过一面,狄县令哪里会记得我一个小军官。再说,今日码头上时,你正站在葫芦先生的身旁。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莫不是有公务在身,又不便张扬,故此微服装扮。”

狄公道:“公暇之余,念慕这大清川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只巴望来此约两天鱼,休歇休歇。我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被后山七里庄的庄主留下,协助那里打野猪哩。两天后他们便来这里与我会齐,共回浦阳。故尔不敢扰惊地方,徒滋风波。”

邹立威又笑:“狄县令还有这等闲情逸兴?敢问你这葫芦来历。”

“下官路过关帝庙村时,一老圃殷勤赠的。这炎热夭气行路,正可盛备凉茶。不意竟连那葫芦先生都错认了,只道我是走方的郎中。邹校尉可知道那葫芦先生的底细,下官见他行踪多有些蹊跷。”

邹立威答言:“这位葫芦先生端的是个高土,来这清川镇也有二、三年了,自向松林深处结一茅篷居住,修养真性,绝少与人往来。市镇上人都认得他,只不知晓他的来历。”

狄公抚须良久,乃问:“不知足下唤来下官有何事吩咐。”

邹立威正色道:“狄县令或有所听闻,凡往来于清川镇的士民客商、百工技艺人等均须在军寨注册备案,朝廷久有明文典律。如今皇上三公主驻辇碧水宫,这清川镇一带盘查尤严,或有违禁触律的,惩罚极是严酷。今日我见狄县令既是走方郎中装扮,又不愿披露官身,不如就以我的一个京师老友的名衔注册备案吧,遇有巡了也兔去许多罗唣盘诘。”

狄公嘿然,心中不由云升雾罩。

邹立威转吭叫了一声:“柳兵曹!”

柳兵曹应声进来衙内,恭敬递呈上一折柬。狄公接过一看,原是一大红名帖,上书“京师大夫梁墨”,背面加盖了清川镇军营的印戳和朱批日期。心中亦恍惚明白,叠过便纳入袖中。

邹立威忽喟然发叹道:“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作客,晚生倘有疑难,也好有个请教。”

(喟:读‘馈’——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忙问:“只不知足下遇着了什么疑难?”

邹立威蹙起眉头:“不瞒狄县令说,自从三公主驻辇这碧水宫,三年来晚生为这地方靖安疲于奔命,席不暇暖,耗尽了心血。这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她在这里稍有不测,我们如何担受得起?”

狄公疑惑:“难道碧水宫内之禁卫也是足下的公务?”

“不,不,晚生只管辖清川镇水陆衙司的公务,碧水宫内尚有三位大人分掌宫禁。最高的官儿便是总摄宫内监门大权的内承奉雷太监,其次是宫掖总管文东和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乃正是晚生的上峰。”

(翊:读‘艺’——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我见这清川镇水陆便利,物丰民阜,百姓安居乐业,正所谓太平盛世景象,民俗敦厚,古风犹存。足下可垂拱而治,又何忧愁之有?”

邹立威摇了摇头:“狄县令所说甚是,这里清川镇固然久不见有小偷、乞丐、娼妓,但却难保没有胆大妄为的巨奸大慝窜流于此,滋波兴浪,困扰地方。”

(慝:读‘特’——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频频:“足下莫非指的是青鸟客店那戴宁的人命案?”

邹立威苦笑一声:“那戴宁是在邻县的山路上被歹人杀害的,尸身抛入大清川,顺流漂到了清川镇。这事晚生尽可推诿,移文申报邻县问理。”

狄公不解道:“那魏成、戴宁的青乌客店不是明白开在清川镇上的么?这人命大案怎可一推了事,贻误侦破。”

邹立威看了狄公一眼,笑道:“对了,这里有几样东西是从戴宁尸身上搜得的,也一并移交过去,”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折地图、一把算盘、一叠名刺和一串铜钱。

狄公展开那折地图,见地图上标明从清川镇至邻县十里扑铺的山路涂画了一道粗粗的朱墨。

“狄县令,戴宁那厮偷了魏成的二十两银子正是沿着画了朱墨的这条山路潜逃的。魏成是这里出了名的悭啬鬼,缠住我非要赔偿他的那二十两银子不可。狄县令,劳烦你先将这把算盘并一串铜钱拿回青鸟客店还了他,不然他还会诬我邹立威瞒藏了他的店业家当哩。”

(悭:读‘千’——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依允,将算盘纳入襟怀,又用小指勾了那串铜钱,道:“还他算盘、铜钱无妨,但在移文案卷中须要提一笔。这算盘、铜钱与人命案或有某种关联也未可知,譬如,戴宁原是去十里铺收帐的呢?”

邹立威笑道:“俗语说,鱼离不开水,秤离不开砣,经纪人离不开算盘帐本。——帐房先生收帐去当然须带上这算盘,哈哈。至于那一串铜钱在魏成眼中却看作是黄白之物一般,还与他也免了他许多厮缠罗唣。”

狄公问:“足下又是如何晓得戴宁偷了魏掌柜的二十两银子?”

“嘿,狄县令还不知?这魏成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财奴。柜台抽屉里有多少散铜钱他记忆来一文不差,这二十两银子失窃焉得不知?却是剜了他的心肝一般,没得失心风还算是侥幸哩。正缘此,他把周围人情都做绝了,成了孤家寡人。半个月前连他的老婆也随人私奔了,可不是现世报应。好,不谈这些,这两天细雨霏霏,江风乍紧,正是钓鲤鱼的好时机。呵,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尽可来军寨找我,不过切莫忘了你的身份:京师大大梁墨。——不可疏忽了。青鸟客店出寨门向南没百来步便是。”

第三章

天黑下来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青石板大街上阒无一人,狄公掣着方油毡布遮了头,但全身衣抱都被打湿了。懵懵懂懂地被人摆布了这半日,泼头一阵冷雨倒有点将他打清醒了些。这时他很觉后悔,悔不该没问清缘由就匆匆接受了“梁墨”的假身份,他预感到将有十分蹊跷的事会紧跟而来。转而他又琢磨邹立威此举的目的,但又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戴宁尸身的惨状,他又觉得这清川镇有一连串怪事,邹立威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衷不便宣明,但他显然又对戴宁的人命不屑一顾。他暗示的巨奸大慝又是指的什么人呢?心中转着思绪,不觉已到了青鸟客店的门首。

(阒:读‘去’——华生工作室注)

店堂里早上了灯,两排铜烛台在空荡荡的店堂里闪烁着古怪的光焰,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狄公走近帐台,魏成忙堆起笑脸相迎。狄公在登记册上填写毕,要了房号,便从怀里揣出那把算盘并一串铜钱交与魏成,道:“军寨的柳兵曹要我将这两件东西送回贵店。这算盘是从戴宁的尸身上搜得的,想来贵店做生意也缺不了它。”

魏成道了声谢,将算盘放入帐台抽屉里,铜钱却小心纳入衣袖。口中嘟囔:“我还以为那包袱里是我的二十两银子哩,晦气。这一串铜钱顶得什么?”

狄公进客房,匆匆收拾了便去汤池沐浴。

汤池这时已没有多少客人。热气蒸腾里只见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在水池中相扑打斗,白瓷砖地上架起一竹榻和茶几,竹榻上坐着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贾正在吃茶观战。狄公自顾沐浴,洗净了一日来的腌脏汗臭,便也爬上池来,兴孜孜地一里观看。

那商贾上下打量了狄公,并不吱声,使眼色唤过传役耳语了几句。只见那侍役忙不迭撤了茶几,端上干净衫袜,便悄悄退下了。商贾弹冠整衣,慢慢穿著。池中打斗的汉子也起身来拭擦身子,见商贾一个冷眼,朝狄公一声阔聒噪,便捏着毛巾护定商贾出了汤池。

(聒:读‘锅’——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自觉没趣,他知道适才那商贾正在腾达得意之时,傲兀之气盈于眉目,通常是不屑与人搭讪的。那两个恶煞凶神般的大汉必是他外出的随从侍仆,往往练就一身好武艺,贴身护卫。

狄公浴罢整衣时,忽见他的褡背被人翻动过,内里东西未少,但军寨签押的那大红名帖却湿了一角,心中不由起了疑云。

晚膳毕,天幕上挂出一钩明媚的新月。狄公吹灭了蜡烛,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欣赏着宁谧的夜色,正待把一日来的颠惊疑乱驱赶一净,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房门,一个侍婢端一茶盘推门进来。侍婢瞅了狄公一眼,慢慢放下茶盘正待回转,狄公猛省,这不正是日间在码头上站立魏掌柜身边的俊美女子么?却原来也是客店里使唤的。

“小姐好生面善,今日在码头上认尸时象是见过。”

“哎哟,客官好眼力,魏掌柜吩咐店里去两个人算是尸亲,戴宁在这镇上并无亲人。”

狄公哦了一声:“果不出吾所料,小姐看去便不是个粗使丫环。”

那女子嫣然一笑:“魏掌柜是我的远房叔叔,我父母下世后便跟了过来。平时助婶子只料理些家务,这两日客店已成一锅粥,我也偶尔出来照应客人。象客官这样身材凛凛、相貌堂堂有气度的,奴家最是钦仰。”

狄公发觉这女子不仅貌美,且伶俐机警,胸有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