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嘉摇摇头。

“带没带什么重要的书券契据?”

“只有几张药方,一张收据。”

仵作站起轻松地笑道;“卞大夫休得忧虑,胸肋虽有点伤,但没折断一根肋骨,右肘有点扭伤,右膝也有擦伤,都不甚紧要。回衙再与你细细检查。”

狄公命番役将卞嘉抬入担架,回头吩咐衙官:“你委派四名番役赶去市桥那头半月街细细搜索,见有形象如杨掌柜描述的可疑人物当即拿获了押来衙门。”

狄公又转脸问孔庙里那杂役:“你看见或听见了什么?这里门口出事时你在做什么?有没有见人早在这孔庙墙外逡巡徘徊来回张望?”

“我……回老爷,我……当时正在打吨,是对面铺子杨掌柜将我唤醒的。他叫我来衙门报信。”

杨康年忙道:“午睡前我下楼到店堂盘账,我那小伙计将价值昂贵的珍珠、翡翠拣挑出一批来正拟送去候府发卖,要我过目。我复核了正待锁入橱柜,忽听外面有人大呼救命,我立即赶出店铺,见那个暴徒已撕破了卞大夫的长袍似要劫夺什么,见我赶来撇下卞大夫仓皇逃去。我待要去追赶,早已一溜烟没了影。其实我哪里真能追获强人,只是哄吓而已,他若是动起手来,我保不定早回头逃命了。人究竟上了年纪,哪真有血气之勇。”说着露出一丝阴郁的苦笑。

狄公道:“早是杨掌柜及时相救,真弄出个山高水低如何是好?也许正拾回了卞大夫一条性命来哩。杨掌柜,你跟我去衙

门写个证词,等访拿到真凶必追出原委,莫不与那几起杀人案都有瓜葛。”

回衙门的路上,狄公小声对洪亮道:“时间选得真好,正午刚过这周围很少有人。市桥那头半月街街巷纷杂如迷津一般,最便于逃窜隐匿。只不知这暴徒因何偏偏在这时要谋害卞大夫?”

“莫非是受那恶魔委派?但卞嘉他自己不也正是嫌疑吗?”洪参军道。 狄公不答,沉吟了半晌,回头示意衙官上前命道:“你此刻备一匹马飞速去水西门外,直登上郭明的那只帆船,看他在不在船上。如果在便说我有请,请他来衙门走一遭。如果不在你耐心等着。快去,一路不许耽搁。”

衙官领命牵过一匹快马,辞了狄公飞身上马先一步去了。

仵作、杨康年及担架跟随在狄公、洪亮之后返回衙门。

狄公又对洪亮道:“你立即去柯府访明白柯元良是否在午睡。”

洪亮答应,自去备马不提。

回到衙门,杨康年去值房取了笔纸填写证词,仵作搀扶卞嘉下了担架转去后厅敷药。

狄公回到内衙书斋,自斟了一盅茶一仰脖喝了,半躺在太师椅上苦苦思索。

眼下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使狄公心中萌起了一种朦胧的直觉,他发现有一种新的解释可以一气贯穿整个案情,冰释全部疑团。

他的细纹葛袍都汗湿透了,粘贴在他的背脊和肩膀上,但他全然不觉。他正精鹜八极思在六合之外。

突然,他猛拍了一下书案自语道:“好一个锦囊妙策!既能证实我的推断,又能判分我的直觉——下一步的棋便要……”

仵作走进书斋,满面笑容道:“老爷,卞大夫已经好多了。我在他的胸助上涂抹了一层止痛的油膏,又给他扭伤的右肘系了绷带。此刻他已可走动了,不消几日便可痊愈。老爷,卞大夫问此刻能否让他回家去好好休息调养?”

狄公道:“叫他不忙思想着回家,在衙里最是逍遥安乐,等痊愈了再走不迟。而且,我还有话要问他哩。”

仵作点点头鞠躬退下。

清闲了没一盅茶时辰,洪参军急匆匆进来了。狄公示意他坐下,焦急地问道: “柯元良——他不在家中午睡吗?”

“果然不在!老爷。柯府的管家告诉我说,柯先生嫌家里太热睡不着觉,加之心境不佳,竟自个去城隍老爷庙里烧香了。——老爷可知道琥珀夫人的棺榔盛殓了正暂厝在那里,尚未拣定吉日下葬哩。我去时柯先生刚烧罢香回府,一头大汗。我告诉他老爷随时会召他去衙里问话,要他在家等候。他欣然答应了。噢,老爷,卞嘉吃人狙击,险些丧了性命,这事又该如何解释呢?”

狄公慢慢答道:“那暴徒如果是试图劫持他,这不足以推倒我对卞嘉的怀疑,事由虽有些蹊跷,但卞嘉仍可能是杀人元凶。倘若这事件是一次谋杀性的狙击,即那暴徒欲想坏卞嘉性命,那么卞嘉则是完全无罪的。他自己还懵懵懂懂未弄清是一回什么事哩。他必然知道这三起杀人案的某些内情,而这是那恶魔最忌讳的,故恶魔意图杀他灭口。真是这样的话,嫌疑则更推近了柯元良一步。他假装感伤悲哀去城隍庙为琥珀拈香祈祷,一来装装幌子,遮人耳目,二来寻一个托辞偷偷出去重金雇下一个亡命徒去狙杀卞嘉。卞嘉伤势不重,如今已可走动了。我命他在衙里好生调养,倘使此时放他回去保不定即有第二次可怕的暗算。你已指令柯元良在家等候衙门传命问话,我很高兴。——对,适才我只说了两个嫌疑,洪亮,那第三个嫌疑正是郭明。”

“果然如此。”洪亮激动地叫道。“老爷疑心到他的头上却是为何?当然他的形貌很像适间杨掌柜描述的那个狙击卞大夫的暴徒,但老爷在这之前已将他列入三个嫌疑之一了。”

狄公微微一笑,说道:“郭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嫌疑,当我憬悟我失落那一枚麻雀牌的原由时,我立即怀疑到了他。”

“一枚麻雀牌?”

“对,一枚‘白板’。——事实上昨天夜里龙船赛之前我和内眷在官船的敞轩上观赏运河风景时,有人从我们的牌桌上偷走了那一枚‘白板’。上来过官船有可能偷那枚‘白板’的只有三个人:柯元良、卞嘉和郭明。柯元良和卞嘉是上船来向我禀报龙船赛准备就绪的。郭明则是私自上的船。当时牌桌上我们四副牌都合扑放倒着,牌池里却有一堆朝天的牌。郭明上船来时谁也不曾留意,我们正中辍打牌依着船栏杆观赏着运河上节日夜景,他正有机会偷走那枚‘白板’。”

“但,老爷,一个凶恶的罪犯为何需要一枚竹制的麻雀牌呢?”洪参军满腹狐疑。

狄公惨淡一笑,答言:“那罪犯不仅凶恶十分且机警十分,事实上他比你我都远远精明细致。当他发现牌池上有一枚朝天的‘白板’,他马上想到这枚‘白板’ 同南门守卒发放给百姓深夜回城的竹牌十分相似。他一闪念便想到这一点,而我则整整化了两天才弄明白这枚‘白板’的含义。

“他想到受他雇用的夏光深夜在翡翠墅里干完勾当回城来很有点棘手,因为向南门守卒领取那种竹牌时必须申报自己的姓名、身份和宅址。如果后来琥珀事发追缉起来必定要验查当日深夜回城的人的姓名和时间。夏光脸上有疤痕,人们一眼便能认出他。且董梅必死无疑,官府一旦将琥珀与董梅两案串了起来,夏光则更易暴露,因为他同董梅是同窗好友,日常狼狈为奸。郭明很可能便是元凶,他原打算冒风险留夏光在船上过夜,故夏光出南门时并未领取那竹牌。这时,他灵机一动捉一个冷眼从我牌桌上偷走了那枚‘白板’,用笔在上面乱画了一个数码‘贰伯零柒’ 交给了夏光;叫他毋需在船上留宿了,他可以凭这枚‘白板’安全回城,不露一丝痕迹。夏光在翡翠墅的亭阁里杀死琥珀后回城来时果然用的是那枚‘白板’冒充的竹牌。后来南门的校尉将这枚‘白板’缴到了我这里,因为他们那一套竹牌里已有一枚‘贰佰零柒’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那枚‘白板’露了他的尾巴。——他哪里会知道我对这一枚无端失落的‘白板’如此感光趣,并把它联系到这杀人案上来。噢,想起来了,洪亮,你先去看看衙官是否已从水西门回衙,我这里正等着郭明的消息哩。”

洪亮领命出了书斋,狄公踱步去将那后窗打开。窗外微风丝丝,绿意摇曳。他俯身在草石间找寻,见那乌龟正在假山后的金鱼池边慢慢爬行,不由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听见洪参军回到书斋,他才转过身来。

“老爷,衙官他还没有从水西门码头回衙,但愿郭明不要逃跑了。”洪亮焦虑地说道。

狄公摇了摇头:“不,郭明决不会逃跑,他不肯干这种蠢事。来,既然郭明他仍无消息,我们不妨再接续上适才的话题,看看郭明这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经纪人在这三起案子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郭明在京师不妨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只是当他外出三埠六市奔忙商务的空隙,他才放肆地追逐邪恶的淫欲。他为人极端精细,行事谨慎,即便纵情声色放浪形骸却从不露泄一丝风声。外表上他竭力装得道貌岸然,以邀令名。郭明每次来濮阳,由于搜集骨董,他结识了董梅和夏光这两个蔑片。他先雇下董梅,后来又改雇了夏光为他猎取骨董和女子。同时也正是由于骨董买卖他认识了柯元良。杨掌柜说柯元良偶尔也从郭明那里买进骨董珍宝。郭明他拜访柯元良时必定见过琥珀,因为琥珀实际上是柯元良的助手。郭明被琥珀的美貌、学问、风度、气魄迷住了,一心一意要夺得琥珀。他令夏光密切留心柯府里外,一有机会可将琥珀攫获或诱骗便通报于他。

“几天之前,夏光写信告知郭明说劫夺琥珀有望。他从董梅口中获得极为可靠的消息,不敢怠慢,先将郭明约来濮阳再从容图之,因为琥珀露面的具体日子未定。夏光为了邀功先雇下了方彪等三个歹徒为他诱拐牡丹——郭明以前在某次宴会上曾见过牡丹一面,并在夏光面前露出过有意于她的意思,故夏光乃有如此计算。昨天一早,夏光赶到白玉桥下见到了郭明,禀报了牡丹之事并带来了更大喜讯——郭明当天夜里便能将琥珀弄到手。夏光详细告诉了郭明董梅与琥珀如何约定了龙船赛后在董邸翡翠墅的亭阁中秘密会面,十根金锭买下那颗传说中的御珠。他说只要郭明设法将董梅支开,他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见机行事。郭明听罢大喜,因为此计成功,一来可将琥珀弄到手挟去京师,二来还能平白到手十根金锭。郭明虽也疑心那颗御珠的存在,但他只暗自埋在肚里,不露声色。

“黄昏,他乘卞嘉带他去白玉桥酒店会宴时,偷偷在董梅酒食里投了毒,而夏光则按约去翡翠墅将小鸡关进鸡舍。一旦夏光来通报他已将琥珀关在那亭阁里,郭明便亲自赶去翡翠墅抓他的‘小鸡’。此外,郭明还将大笔赌注押在卞嘉的船的输场上。他又令夏光与那三个歹徒解约,这时郭明的兴趣全在琥珀身上,那个普普通通只是略有些姿色的牡丹已不屑一顾了。”

窗外,雷声隆隆由远而近。狄公沉默了一晌,看着行将变作的天,思虑着可能发生的人事的变作。

“那么,老爷,郭明昨夜竟还有闲情逸致来看看你的官船,这又是为何呢?”

“这问话我也自己问过自己。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郭明有意在我面前露面以证实他龙船赛时始终在场,只是到深夜才回到白玉桥的船上。事实上郭明上官船来偷走我的那枚‘白板’交给了夏光后便匆匆赶回白玉桥了,心急地等候着夏光来报喜讯。深夜,夏光赶来白玉桥报告他事情弄糟了,他不得不杀死琥珀,只带回来十根金锭。因为已有人尾随他去了那亭阁,他险些被人抓住,哪里还敢在亭阁里细细搜寻御珠。

“郭明帮夏光包扎了便催他赶快回城,又约定了他第二天一早一起去那亭阁找寻御珠。不过他要夏光化装一番,免得引起城门守卒的留查。郭明自己则早约定了卞嘉来翡翠墅看产业当是名正理顺。——第二天一早,仍是那段老话:夏光不提防时被砸破了头,尸体被扔出到矮墙外的小沟里。中午,同样抢先一步赶去老君庙后那宅子勒死孟老太——这毋需赘述了。”

洪亮不由问道:“然而今天早上郭明见了夏光死尸时为何猛吃一惊,当即呕吐了出来?他照例是早有预备的。”

“正是早有预备他才可能装得那么逼真!——我们三个正注意那可怕的尸体时,他却转过脸去将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喉咙。”

衙官终于回来了,笑吟吟地开口禀道:“老爷,我在水西门下那条船上等候了半日,最后还是将郭明带来了衙门。船主告诉我说郭明与他的伙计孙伟吃过午饭便去街上采办货物了,孙伟独个先回来,他说郭明到市桥那边去商洽一桩买卖了。我想那狙击卞大夫的暴徒还未抓到呢,不由心中警觉,立即赶到市桥那边,却见郭明正在半月街上一爿小药铺里。我宣达了老爷的旨意,他听说老爷有请忙答应跟我来了衙门。一路来,他态度虽谦恭只是问长问短,罗唣未休。此刻他正在外厅值房等候老爷传见。”

“嗯”。狄公面露喜色。又问洪参军:“卞嘉在哪里?”

“卞大夫正在街里后厅与仵作一起品茶下棋哩。老爷,他已写下了孔庙前街发生之事的本末详情。杨掌柜写的那证词我也带来了。杨掌柜他铺子里有事已先回去了。”

狄公转脸对衙官道:“你去告诉郭明我少刻便要见他。不过我同他谈话时想让柯元良、卞嘉都在场,这只是私下的叙话,非公堂衙厅的讯问鞫审。故我已决定假柯元良府邸同柯元良、卞嘉和郭明一起聊聊,一边品品茶。此刻你就备下一顶遮帘小桥将郭明和卞嘉先领去柯府,并传我话与柯元良,就说我想在柯府书房里与他们三人闲话一宵,并无他意。那书房十分的雅洁幽静,昨夜我去柯府,柯元良正是在那里款待我的。你告诉柯元良说,我这里一些例行公事料理完毕便亲自赶来。”

衙官答道:“老爷许多吩咐卑职听得明白。”

狄公又说:“你将郭明、卞嘉送去柯府后立即回衙里来听候调命。”

衙官鞠躬退出书斋。

洪参军略有所悟,说道“老爷将这三个嫌疑弄作一起,倒是高着,好教他们互相猜疑,言语龃龉,你在一旁冷眼看觑,那真凶便不难露形。”

狄公微笑道:“洪亮所言极是。此刻我委派你一个重要差使:设法与我弄来一条木头手臂。”

“木头手臂?”洪亮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你去杨掌柜铺子看看,不妨向他借一条来。我见他店铺后横七竖八倒着许多佛像,有泥塑的,有木雕的。作坊里木匠往往先雕出了许多手臂放着,只等佛像的身子雕成才将手臂安接上去。我想要一条左手手臂,与真人的一般大小。并请杨掌柜将那手壁漆成白色,再在手指上戴上一颗廉价的红玉石铜戒指。——今夜我与柯元良等三人会面时正需用它。”

纸窗外忽然曳过一道刺目的闪电,照得书斋透亮,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凉飙骤起,暑气全消。

狄公道:“看来这天片刻之间便有大雨,洪亮你坐一顶小轿去,快去快回。我在衙里等候,时间紧迫,等你回衙来我才细细与你解释。”

第十六章

傍晚掌灯时分,狄公的官轿才到柯府前厅。前厅的画梁雕栋上早挂悬起六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上都贴着“柯府”两个大金字。

柯元良见官轿到府忙偕同管家上前恭迎,灯笼的红光照着他瘦削疲乏的愁容。 ——他已在前厅等候好久了。狄公、洪亮先后下轿,柯元良赶紧躬身施礼,恭请狄公大安。狄公微笑点头,和蔼地对他说:“柯先生,因为衙里一点急事缠住迟来了几步,有劳久候,惟望恕谅。郭先生、卞大夫想必都已到府上了。”

“是,老爷,大家都心中担虑,恐怕老爷在路上遇到暴雨。你看这天,残缺闪闪,霹雳殷殷,乌云如压在头顶一般。来,老爷,往这边。”

柯元良掌灯引路,绕过几处回廊亭阁,花畦假山,一路转弯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得如白日一般,又过一个小小厅堂便来到了一幢清雅幽静的楼阁,楼阁上便是柯元良的书房了。

厅堂外早已排列下两行纱灯,奴仆角巾便服一旁侍立。

狄公一行上来楼阁,见与昨夜来时并无两样,只是靠后墙新添三对大红烛,将书房内照得炫明通亮。进门左首立着那个大骨董柜,里面疏落有致陈列着许多古玩瓷器和西洋舶来的翡翠盘、玛瑙杯、玻璃缸。右首一溜墙下安放一排大书架,书架上堆放着许多函帙和画轴。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正中一张黑檀木八仙方桌,四面四把靠椅。——郭明、卞嘉则惴惴不安坐在书房隅角的一张茶几边,茶几靠右边墙上有一扇窗。

郭明、卞嘉见狄公进了书房,忙不迭上前鞠躬拜揖,连称失迎。狄公见他俩面容憔悴,神色困倦,一副烦闷怨苦、焦躁不安的模样,不由心中暗喜。——他一要他们疲惫,二要他们猜疑,三是他们惶恐,然后才可见机而作,从中行事。

狄公满面春风,说道:“诸位先生枉驾前来聚会,实在难得。狄某身为百姓父母,深感公务缠身不得从诸公杯茗叙怀,促膝闲话。今夜正是良机,彼此只管开诚布公,不必拘束,闲聊一宵,消磨长夜,破此岑寂。呵,卞大夫,见你平安无事我才放下心来,瞧你还拄着竹杖,往后务必小心,莫要行动太过了。”他转脸又问柯元良说道:“今夜这里由衙里洪参军服侍茶水,你可叫管家退下。”

柯元良唯唯,挥手吩咐管家下楼。

狄公呷了一口茶,爽朗地笑道:“这真是上品好茶,莫不就是武夷山铁观音吧?究竟是到柯先生家作客,名不虚传啊!你们瞧这书房便知其主人是个高雅古朴、秉性恬澹的儒者君子了。”

狄公谈笑风生,丰采慑人,柯、卞、郭三人乃稍稍松驰,不感十分的拘束了。卞嘉大着胆问道:“狄老爷,那个暴徒可曾抓到?”

“不,还不曾。卞大夫尽管放心,衙里的番役已分头去追捕了,还怕这暴徒插翅飞走不成。”

卞嘉感到内疚:“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刻增添老爷新的麻烦,那可怕的谋杀……” 他刹住了话头,飞快看了柯元良一眼,转而嗫嚅道:“老爷,近来公务想来很忙。”

“卞大夫所言甚是。实不瞒众位先生,我此刻正是焦头烂额,四面楚歌。为此才邀尔等今夜来这里叙会,只盼望能为我谋划一二妙策,助我摆脱这重重困境。”

狄公转面对柯元良说:“柯先生不会因为我偏偏在你悲伤的日子借用府上这书房而见意吧?你是凶案的苦主,你失掉了你的爱妾琥珀。柯先生、卞大夫都是濮阳名流士绅,你们能眼看着本官日日愁眉不展而不思救助吗?郭先生固然不是本州人氏,但你频繁来濮阳经商,本州百姓蒙受先生许多恩惠,故也冒昧邀了你一起为我出谋划策。如今圣上都听纳忠言,从善如流,我一个刺史更应将衙里刑名疑难问于诸位贤明,恭候良策。我不妨如实告知你们,本州两天里连续发生四起杀人命案而官府的勘查毫无进展,本官至今仍面墙而立,举步不得,如今只想听听诸位先生高见,使本官有路可走,有计可循。只巴望案子早有个眉目。我也深深知道这事没有十天半月是不行的。不过这也无妨,事关乎人命,哪可急躁。”

郭明扬了扬他那修得齐整的细眉,问道:“狄老爷之意莫非还得让我在濮阳再呆些日子帮你谋划良策?”

“郭先生,这话也并非一定如此说。有些十分疑难的案子尚且因了一个妙机转折,出人意料地冰释雪消,如那迎刃破竹一般。这几些案子如蒙诸位鼎力襄助,或也能很快真情大白,水落石出。”

洪参军端上了四个彩釉瓷盆,瓷盆里盛着美味爽口的冰镇梨片。

狄公道:“来,来,尝几块梨片爽爽口。”接着,他讲了一个逗人的笑话,满座听罢不禁掩口捧腹。书房内空气轻松驰缓,大家随便吃着聊着,不一会便将各自瓷盆里的吃完了。

洪参军收拾去彩釉瓷盆,又上前替各人斟了一盅新茶。

狄公忽然站起,严肃地说:“诸位先生,我们再来议论正经之事吧!”

他说着走到书房中间黑檀木八仙桌边,挑了一头拉出靠椅坐下——他的左首对着窗,右首对着书房的门。

洪参军会意,上前将八仙桌另三张靠椅一横排定在狄公对面,示意柯元良三位上前就坐。卞嘉坐了正中一张,与狄公正好面对着面。郭明坐右首,柯元良坐左首。洪参军则退到隅角的茶几边拉一张竹椅坐下。

狄公将八仙桌上一座大银烛台挪到他左首的桌角上,说道:“洪亮,天这么闷热,你可将墙沿一排三对蜡烛全数吹熄。近来我的眼睛闪眩得慌,最忌畏这烛火太亮。你看我的眼睛又流泪了,我的帕巾在哪里……”

狄公探手去衣袖取出一个大信封,猛然叫道:“老天,险些儿将这封信忘了!这是适间刚送来衙里的,上面还签着‘火急’和‘绝密’的字样哩!呵,先让我将这信看阅一遍,诸位先生耐心等候片刻。”

狄公撕开火漆封口,抽出一张折迭齐整的信纸,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一页蝇头小字。狄公一面看阅不觉喃喃有声:“有人告发说他的一个甥女在某员外家当侍婢,一日被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后生诱拐而去,对,对……是了,可怜那丫头如是被那厮禁毒了——”

停了半晌,狄公眯起眼睛又继续说道:“那人说他的甥女曾偷看了一眼那歹徒的脸,啊,竟没了刀疤,换了人了!天啊!竟是……哦,她认出了那歹徒。他说他写此信曾犹豫了好久,搁了又搁,拿不定主意。颠来倒去思量了几日,决定还是来向官府狄老爷告发,那人正是……唉,那歹徒的姓名如何写的?”

狄公将那信纸凑近了眼睛,端详半晌,又摇了摇头说道:“看不清楚,唉,从不曾见过如此潦草的字迹,又小又乱,密密麻麻挤作一团,像蝇屎一般。”

他斜眼看了看柯元良:“柯先生能否替我将下面的念读一遍?我老眼昏瞀,竟不管用了。”

柯元良木然发呆,正不知如何理会。

狄公刚待要将那信纸递给柯元良,忽一转念又缩回了手,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说道:“不,不,我怎可将告发到官府的密信擅

自给外人看问?万一有个差池,如何了得?还是留着回衙里自个慢慢细看吧!”

狄公将信折造了重新纳入袖中,偷眼遍看了八仙桌对面三人。蜡烛光影里他们的脸拉长了显得十分紧张,适才的轻松愉悦为之一扫。

狄公抬眼平静地环视了书房,除了他自己左首桌角一座烛台外,书房里其它地方一片黑暗。刚熄灭的那三对大蜡烛的气味弥满了整个房间。

房门半开着,房门口非常暗,只有走廊上那盏油灯隐隐透进点亮光来。狄公呆呆地望着那扇半开的门,心里只觉恍惚。桌子对面的三人则被狄公刚才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语弄得神智迷糊,如堕入五里雾中。

狄公又开口道:“从案情迹象看来,那杀人元凶必是一个异常险恶且又异常狡狯的人。他……”

狄公突然中止了话头,飞快地向右首溜了一瞥。房门轻轻被人推了一下,飘进一丝冷风来。

柯元良在靠椅上开始踌躇不安起来,把个身子前后左右扭来扭去。卞嘉咬紧着嘴唇呆呆望着狄公。郭明则拘谨严峻不见有半点窘迫之状。

狄公又继续说:“他的品性已可大致揣测,他必定沉湎女色,形劳神虚,七情颠倒,九宫迷乱。一个被斩首的杀人犯在供状上说,他每一闭目辄见众鬼裸形怒目追逐而来,呼冤叫屈,阴风凄凄,好不怕人也……”

狄公这番看清了,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渐渐移向房门和骨董拒之间的隅角,而房门已被人轻轻关上。必是有人溜进了书房!狄公心里不禁一阵悸动,额上沁出了汗珠。——难道真会有第四个人出现?

“我亲自审讯过那杀人犯。他说他每一入睡便觉有人勒住他的脖颈,剁他的四肢,剔他的五脏,碾压他成齑粉,推他入油锅,忽儿又二百四十刀,一刀一刀剐。醒来往往大汗淋漓,惊恐万状。”

卞嘉禁不住脱口说:“竟有如此可怕的梦境?我曾听人说人醒了觉是梦,人不醒便是实。昔时庄子梦身为蝴蝶——”

狄公道:“那人后来果然勒死了自己。——你说是疯癫还是什么?我看是恐惧和悔恨,可见为人莫行不义,更不可萌起杀人之心。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岂只是书中说说的?”

天上滚过一阵闪雷。

突然,洪参军惊异地叫了起来:“老爷,房门好像被人推动了,要不要我出去看看?莫不是有人在偷听?”说着急急走到八仙桌边卞嘉的背后。

一时间狄公不知如何是好。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他不能预先告诉洪参军他今天撒下的网正有意等待着第四条鱼的游入。显然洪参军看见的是那个潜入者的离去,但他错以为有人刚刚溜进了书房。狄公高声喝道:“洪亮,你体得胡言乱语!莫不是花了眼平白生了疑心。你回茶几边去坐下,不许再插嘴!”

洪参军被狄公一顿抢白不敢抗辩,心中虽狐疑重重,也只得听命回到那茶几边坐下。

一阵可怕的静默。

狄公忽觉洪亮衣袍的飒飒声里却还夹杂有一种滑溜溜的丝绸悉嗦声。——潜入者显然没有走出书房,反靠近到了自己的背后。狄公飞快看了桌子对面三人的眼色,却并不见有惊惶诧异。烛光微弱,他们三人只除了狄公的脸面,什么也无法看清。

狄公竭力镇静住自己,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今天我听到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那个恶魔不仅雇用秀才夏光为他诱拐女子,而且还雇用了另一个人为他筹划更为可怕的罪恶。夏光这厮一贪杯便话多,有个无赖常与夏光一起灌黄汤,酒酣耳热之际透出了这个消息。那人则是个衣冠楚楚的斯文中人,听说还是个经纪人,开着爿铺子,自己做着掌柜的……”

狄公身背后的悉嗦声更清晰了,他已经感到了背后那人轻轻的呼吸,不由浑身战栗。他的脸绷紧着,只巴望那歹徒从右边动手,这样借着烛火他多少可以抵挡一二。

八仙桌对面的卞嘉最早看出了狄公脸上的突变,忍不住小声问道:“狄老爷,出了什么事?您的脸色惊惶?”

一声霹雳打断了他的问话。

狄公脑际闪过一个念头,他须乘那歹徒不备,回转身劈手将他揪住。只要那人手中的刀刃不是对准了自己的喉咙,凭身手功夫他足可以摆脱出身来擒拿住他。但是,那人因何迟迟不动手呢?大颗的汗珠从狄公额上挂下,他又觉不妥,倘有差池岂不误了大事。他还须按谋划行事,庶几不误大局。这时他才想起衣袖中的东西来。他口舌干涩,音声大变:“那经纪人在濮阳名声非小,是个上流人物,有时还同官府打交道。他不仅毒死董梅,还亲自勒死老君庙后那孟老太,用一条白绸巾紧紧勒住孟老太的脖颈,几乎嵌进了她的肉里,掐断她的喉咙。她死状很惨,仅仅死在几个时辰之前,此时热血尚未凉哩,眼睛还认得出那凶手的面目。如果她的冤魂此刻悄悄地走进这里,走近了——”

狄公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喊,瞪大了眼珠向洪亮大叫:“洪亮,谁站在你的背后?!”

桌上三人一齐回头看着洪亮,不由惊恐万状:洪亮眼竖眉倒,双脚直跺,手臂乱舞,口中尖叫。狄公很快从他的衣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偷偷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惊叫:“洪亮,你怎么啦?老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鬼迷心窍了?”

洪亮用手直指着那八仙桌:“你们看!”

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又惊回头。

“啊!——”三人几乎一齐迸出可怕的惊叫。

八仙桌上一条白色的手臂弯曲着向上立起,手指指着前方,竟还在慢慢移动! ——莫非真是冤魂显灵指示凶身来了!

白色的手指上还佩戴着一枚黄澄澄的戒指,戒环上的红宝石幽光闪闪。那是一条刚被斩下来的手臂,手肘残桩凹凸不平,血肉模糊。

手臂忽然渐渐移动向那支蜡烛,那手指却正指点着卞嘉。

卞嘉吓得跳了起来,碰翻了靠椅。他扭曲的脸呈铅灰色,一对恐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条白色手臂。

突然他张口叫了起来:“神明在上,天地良心。她不是我杀的!我从未杀过人。我……我只是毒……毒死了董梅,也不是我故意毒死的——”卞嘉终于哭了起来,全身痉挛一般抽搐。

狄公乘机猛地站起,掣出右臂正待向身后击去。突然他吓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一阵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他身后的黑影里又出现了一条白色手臂!

第十七章

狄公从惊恐中镇定过来,见那条白色手臂正指着书房的门。手臂后舒缓垂下蝉翼般的玄缎长袖。书房的门半开着,一个大汉正呆呆地立在门口。

“你岂能藏匿过我的眼皮?快与我走近来!”轻柔的嗓音像夜莺啭鸣一般。

狄公惊回首,见是一个容貌端丽的颀长女子,再定晴细看竟是金莲!

柯元良闻声大惊,郭明、卞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齐把眼光朝着那女子打转。

狄公乘人不备,赶紧收过了八仙桌上那只白手,小心纳入袖巾,一面将银烛台高举。

门口站着的那大汉顿时萎颓下来,一对眼睛畏疑地望着金莲,脸色苍白,神情大变。

金莲笑吟吟向他招手,他木然地一步一步走向金莲。书房门外衙官出现了,身后跟定着几名衙卒。狄公使个眼色示意衙官在门外等候。

那大汉又走近了金莲几步,满面惊惶,步履蹒跚。他木然地注视着金莲的脸面,百感交集,五内颠倒。

柯元良一时也发了愣,支吾着说道:“你……你该是……你怎会闯来这里?”

金莲并不理会柯元良,只一味瞅着那大汉,两眼燃烧着灼灼火焰,满面漾着红潮。

“今夜你倒圈套做的实实的,巴望着我往里钻。你牵着两匹马在市桥边上等,我们约定了在那里会面。我来了,上了马便出南门。你说带我去那曼陀罗林采撷些奇妙的药草,可治愈我的不孕——我的丈夫盼儿子都盼疯了。”

她声调渐渐变了,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我们进了那曼陀罗林,你说这药草长在林子当中,在白娘娘庙附近。我真害怕走进那个黑暗的林子,你将一个火把在前面引路,到了白娘娘庙你将火把插在庙墙的乱砖堆里。你回过头来看我那一瞬,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双眼通红,像一尊凶神恶煞。我见那白娘娘神像,心中便有几分惊怕,但我更怕的是你的眼睛——杨康年!”

大汉垂下了头,紧咬着嘴唇不吭声气。

“你终于暴露了你的豺狼本性,嘴上甜蜜蜜咒天赌地,却暗中动你的歹念。你这个登徒子,竟敢骗拐良家妇女,我丈夫知道了定不轻饶于你!你这衣冠禽兽天地难容,人神共愤。你挂着一脸好笑定要将我轻薄,我奋力抵抗,挣扑着要逃跑。如今,我要当着我夫君的面告发你……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恶魔,竟在那白娘娘的神像下污辱了我!我怒骂不休,叫嚷要上官府告发你,你恼羞成怒又害怕我真的告到官府,竟动了杀人的念头。

“你将我光裸着身子捆缚在白娘娘神像前的祭坛上,你威吓说我胆敢上官府告你杨康年,你就一刀一刀割下我的皮肉,将我的血脉一根根地切断,将我的血喷洒上白娘娘的神像。你说白娘娘多年没有供奉了,你便要将我开个戒。你说谁也不会发觉我的尸身,直至被林子里的鸟蚁啄食完或自行烂去。而柯府只以为我迷失了路或掉到河里去了。你说我休想活着走出这林子。你嘲讽地叫我向白娘娘求饶,求白娘娘给我下世转生一个男胎。我自忖必死无疑,也只得任你斩割了。偏巧那火把行将熄灭,你撇开我自去林子里捡些枯树枝来重扎火把。

“我仰天躺在白娘娘的脚下,哀哀待毙。我突然看见白娘娘手指上那枚红宝石闪烁着神奇的红光。那红光竟暖和了我赤裸的身子——白玉石祭坛刺骨的冰冷。我心中暗暗向白娘娘祈祷,求她大慈大悲救我一命。求她显灵将我这个被侮辱、被蹂躏的女子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手中救出来。想来也是命不该绝,白娘娘真的显灵了!我忽然感到系缚住我右手腕上的绳索松散了。我顾不得疼痛挣脱出了右手,又解开了左手上的绳索和双脚上的绳索,站起了身来。我欣喜欲狂,恭敬地向白娘娘磕了几个响头。抬头见白娘娘的脸上微笑着,两眼露出慈祥的目光。

“我慌忙跳下祭坛,在那几乎熄灭的火把的微光中穿起了衣裙,跳出白娘娘神像后庙墙的裂罅拼命奔逃。我钻进野树林子,顾不得荆棘芒刺,衣裙几乎全撕破了,血淋淋一身是伤。这时我听见你的叫声,就像那野狼的嗥嘶。我一阵战栗恐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你真的追赶来,我就狠命砸去。我发疯一样奔窜,最后终于出了林子,但迷失了路。我只觉全身火烧一样,头疼得似要裂开,后来昏迷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回头看了一下柯元良,露出浅浅一笑:“但如今我已回到了自己的家。这里,这里是我自己的家。”

她无限委屈地朝着柯元良正待跪下,柯元良大梦方醒,慌忙绕过八仙桌来伸手将她扶起。禁不住老泪纵横,呜咽出了声。

柯元良疑惑地望着狄公,哆嗦着嗓音问道:“狄老爷,我一点都不明白这究竟是回什么事?金莲她……她莫非中了邪,血气攻心?哪会说出这么一套痴人梦话,但又像是恍有其事。今夜她压根儿没出门一步,哪来白娘娘保护?她又怎么会——”

狄公冷冷地说道:“你的夫人正在讲述四年前发生的事!柯先生难道还不明白?”

第十八章

柯元良将金莲引下楼去,吩咐丫环姨娘悉心服侍,又亲自去厨下煎人参汤与金莲吃,叫她好生进房休歇。保不定她的病从此便有了转机。

狄公招手示意,衙官和四名衙卒进了书房。

狄公道:“将那墙沿三对大蜡烛尽行点亮!”

一阵震耳的雷鸣,狂风将门窗吹得“乒乓”作响,暴风雨终于来了。

卞嘉指着杨康年颤抖着声音诉道:“他……狄老爷,正是他给的我毒药,他说那是一般的蒙汗药,天哪!我哪里知道这蒙汗药竟将董梅毒死了……”

狄公冷冷地说道:“卞嘉,你因何要偷走我的那枚‘白板’?”

卞嘉哭丧着脸笑道:“正是小人偷了,小人不敢抵赖。不过,那也事出有因,杨康年要夏光去翡翠墅商谈一桩骨董生意,时间便约在龙船赛后的深夜。下午我问夏光是否领了南门守卒发放的竹牌,夏光说杨康年叫他别领,设法在城外胡乱打发一宵。我上老爷官船时见牌桌上有一枚‘白板’,便偷偷拿了,胡乱画了个数字便交给了夏光。”

卞嘉哀怜的目光巴巴地望着狄公严峻的脸,一面悲叹道:“我向杨掌柜借了一大笔钱。我生意亏了血本,手头艰难,四处告贷,我的老婆一天到晚在家中聒噪不休。杨康年雪中送炭,我感激不尽。他开口求我帮点小忙。我怎能袖手不顾?再说,他一反脸便能毁我生计。

“那天他给了我一小包药粉,说是蒙汗药不伤害人。只需叫董梅吃了软了脚力,散涣去精神,鼓打不响输了那船赛便行。我见那药粉果然同一般蒙汗药无异。竟也信了。船赛终了,当我见董梅中毒而死,不由蓦地一惊,心中暗暗叫苦。知道是上了杨康年的当,口中又说不得。后来我在老爷面前扯了谎。说他是心病猝发。如今我知罪了,但望老爷明了其中原委,宽恩超豁。小人哪里敢有谋人性命的胆?早知是毒药,纵令杨康年百般胁逼,小人也是万死不敢从命的。”说罢,一阵悲怆,泪如雨下。

“那么,董梅事发,你又为何一再遮瞒内情哄骗本官,不来衙门告发杨康年谋死人命?这事你又如何分说?国家法度难道你不知吗?杨康年是首犯,你是从犯,毒药是你亲手投入董梅的酒食之中。再说,你还为夏光杀人行方便,偷去了我的一枚‘白板’。——官府自会依据律法条例量定你的刑限。”说着又命衙官将卞嘉押下,用一顶软轿先抬回衙里大牢监禁起来。

洪参军从地上拾起卞嘉的那根竹杖递给了他。

卞嘉踉踉跄跄被两名衙卒扶架着押出了书房。

杨康年像一尊木雕泥塑一动不动,宽大的脸盘上苍白里透出暗青,但却是异常平静。

狄公说:“好了,杨掌柜,恶贯满盈,如今还有什么话要说?拐诱柯夫人金莲并奸污了她,还企图一刀一刀剐她。苍天有眼,此刻轮到你自己真要一刀一刀剐了。你杀人手段残忍,骇人听闻,依律拟凌迟处死,剐二百四十刀。你现将逞凶杀人的罪孽一桩一桩从实招来,你如何毒死董梅,如何杀死琥珀,又如何亲手砸死夏光、勒死孟老太,以及你如何杀人灭口意图除掉你的帮凶卞嘉。”

杨康年并不答话,只直愣愣呆视着金莲下去的走廊,仿佛魂灵离了舍。

“杨康年,他还须将如何盗窃白娘娘神庙里那祭坛里的金器之事也从实招来!”

杨康年平静地答道:“老爷可自去我店铺西墙夹厨中找去,祭器共九件,出自东汉一个著名金匠之手。我杨某人钱虽不多,但也不忍将这套精致绝伦的珍品熔化了变卖,全在那里藏着,一件不少。”

杨康年狐疑地端详着狄公,忽然问道:“老爷怎会侦知这个的?令我百思不解。”

“今天早上你说你从未到过白娘娘神庙,但你却又说神庙里祭坛与神像的台座是分开的。你给我看的那册书上明确写着神像台座和祭坛是由一整块白玉石雕刻而成的,当然那是著者记错了,祭坛与神像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原是分开的。我从这书的一条眉批上知道祭坛和台座是后来才被我的前任用人工土石填合作一处的。因此我断定你以前必去过那神庙并偷走了那套金器。你描述神像时疏忽地将从书上看来的和你在那里实际上看到的弄混了。当然那还仅仅是猜测,只是到你今夜堕入我为你设下的圈套时才完全暴露了你自己。”

杨康年道:“老爷原来还只是模糊影响之猜测。但你委派洪参军来我铺子问我借一只白手说是去柯府处用,并要给白手手指上佩戴红玉石戒指——这真乃绝妙之计了。我思想老爷必是疑心到我偷盗了神庙的金器故意试探于我。我心中诧异便想来窃听你们今夜在此地究竟商议什么。我横了心赶来这里,倘使卞嘉这胆小鬼露了馅,我便一刀先结果了他,然后再来奈何老爷。”

杨康年说着“唰”地从腰间掣出一柄尖刀,衙官及两名衙卒迅疾上前将杨康年按倒。杨康年一声冷笑,将尖刀扔在八仙桌上,叱道:“休得如此惊惶,于今我还有闲心杀人?”

他转而又对狄公道:“今夜老爷命大,神灵暗中护佑,竟驱使金莲出来处处为老爷遮护,使我难以下手。天意该我败露,我又有何话可说?”说着长吁一声,面容坦然,两颊重新闪出了红晕。

忽而他皱了皱眉头又问:“老爷又是如何知道我要将卞嘉灭口?”

狄公答道:“我学过医,懂得点医道。我知道仅仅头上挨了一击,身上几拳,卞嘉决不至于要求查清内伤骨折再肯移动身子。他是大夫,更深于此道,他叫嚷胸肋有伤必然是高处摔下而非吃人踢打。他的长袍被撕下偌大一块,明显是你将他从你店铺楼上推下来时被窗台上的长钉钩坏的。这倒反而救了他的性命,否则他早就摔死在街上了。”

杨康年争辩道:“我并未将他从楼上推下。中午卞嘉来见我哭丧着脸,他被孟老太的死吓破了胆,说是官府已经疑心到他头上,人胆战心惊,坐立不安。他劝我上衙门投案,我盛怒之下狠狠批了他一巴掌。谁知这软骨头一跤仰面跌下,撞翻了我楼上的一排屏风,我抓他不及竟翻滚出了窗户,摔了下去。我那窗户并不曾有栅栏护住。

“我急忙赶下楼去,见他已跌到街上。多亏一根长钉吊了他一把力不曾重伤着,亦未昏厥。我急中生智,四顾无人,便将他抱起挪到了街对面孔庙的红墙下。我警告他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倘若他胆敢背叛我去衙门出首,定不饶他性命。我要他假装遇了挡路劫贼,遭暴徒狙击。果然瞒过了路上行人和闻声赶来的巡丁。”

狄公点头,又说:“杨康年,明天在公堂上我会细听你的全部供状。此刻我只须验核主要犯罪事实。卞嘉适才说他对董梅投毒是无意的,是误听了你的诡辞—— 这可是实?”

扬康年笑道:“老爷,你想想我会明言委托这脓包去投毒杀人?我当然得哄骗他。我说这是包蒙汗药,只须叫董梅昏昏沉沉手足无力输了龙船赛便行。我虽与卞嘉做通了关节,无奈那帮桨手根本不理会卞嘉的话反而蛮劲更足。于是,只得使这暗计摆布下董梅。我早已为二号船夺魁投下了大笔赌注,董梅一倒下,九号必输无疑,二号则稳操胜券。当然仅仅要赢了这赌注,真的只需蒙汗药便行,毒死董梅还有一层更紧要的目的——夏光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赴琥珀之约。”

“卞嘉听我使唤,不敢推辞。果然在白玉桥酒店里暗去那董梅酒食里下了药。那是一种毒性剧烈但发作平缓的毒药,且发毒症候不同于砒末,故不为一般医官所识。然而我气数该尽,合当事败,你的仵作在南方见过这药。而卞嘉自己还蒙在鼓里,以为是蒙汗药过量致使董梅心病猝犯。卞嘉是濮阳的名医,他这一诊断,谁还有异辞?然而天命如此,我死亦何悔?”

狄公又问:“你要夏光冒董梅之名赴约,为的是攫夺那金子和御珠?”

杨康年纵声大笑:“狄老爷这番可猜错了!我杨某人既无意于金子也不在乎什么御珠,只认得琥珀那条傲睨万物的小狐狸精。老爷可知道当她还是董老先生府上的一个小丫环时,我便见出她的不同凡响,暗中赏些银子与她,但她却傲慢地拒绝了我的好意,说我癫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恼羞成怒便去老董面前诋毁她,说那小淫妇竟暗中要与我勾搭。老董一时怒起,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鞭子。但是,这对于那小淫妇来说惩罚还算太轻。我早猜知她私恋上了董梅,即便他后来被柯元良那老乌龟收了房,她同董梅之旧情尚未断割。有一次我问起董梅此事,董梅矢口抵赖。董梅这穷秀才有何起解?至多是一个卑鄙精明的骗子、欺诈犯。但琥珀这小淫妇竟… …我知道她是什么行货,故我黄金、御珠都不要,单要亲自教训她一顿。我要叫她如金莲那样跪在我的面前哀哀求饶,才出我当年这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