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老爷,有一言禀告。”陶甘气喘咻咻。

“什么事?这般情急。”狄公也感惊异。

陶甘丢一眼色,示意梁溥面前不好明说。

狄公正党纳罕,陶甘灵机一动,笑道:“请老爷随我来看一个人物。”

梁溥也觉纳闷,心知有异:“看什么人去?”

狄公、梁溥随陶甘曲折来到那幢临池的楼阁。陶甘上前隔着珠帘叫道:“请鲍相公出来。”

鲍宽猛听得有人外面叫唤,忙掀帘出来问什么事。

陶甘大声道:“里面那女子是谁?”

女子听得喧哗,已跟随出来。

“这位是拙荆杏枝。——不知陶主簿为何喧呼?”鲍宽不由启疑窦。

陶甘上前一步细辨,乃知认错人了。不禁尴尬。

狄公问:“陶甘,什么一回事?”

“我认错人了。”

梁溥笑道:“小妹杏枝正是鲍相公的妻室。不知陶主簿认作谁人了?”

狄公悟道:“原来鲍相公还是你妹婿,何不早说。”

梁溥道:“杏枝,还不叩拜狄老爷。”

杏枝颤袅袅上前叩礼:“惊动狄老爷大驾,幸乞恕察。”

狄公见杏枝轻描淡抹,人品俊俏,正要问话。陶甘附耳小声道:“这杏枝容止光景与那盲姑娘一般无二。”

狄公明白。转思便问:“听鲍相公说,你认识一个卖蟋蟀的姑娘,正要为温都督购买几匹惯善厮斗的。”

杏枝又道一万福:“原是约定了的,但那姑娘却不见了踪影,正四处寻觅哩。”

狄公点头又问:“梁先生你可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回狄老爷,小民并无弟兄,只有两个妹妹。大妹已几年前亡故,这杏枝是小妹。”

鲍宽道:“她姐姐葬身于一次火灾,被烧成一段焦尸,惨不忍睹。”

梁溥、杏枝的脸上都露出阴郁,半日嘿然。

狄公道:“我们便在这水池边的长凳上坐坐吧,似比花厅内凉快得多。”又转话题问道:“梁先生,听说你时常去花塔寺?”

梁溥答曰:“是的。这花塔寺是广州一大胜迹,海内名刹。因花寺内埋瘗有佛骨,故烧香许愿十分灵验。殿院内古木参天,碑碣无数,尤其是那几株巨榕,盘根虬结,碧荫逾亩,实世所罕见。——不过小民去寺中,则大多应方丈慧净相邀,与他奕棋的。”

梁溥看了一眼狄公、陶甘又续道:“昨夜我正在寺里与慧净对弃,却被寺僧闹哄哄扰乱。慧净也被官府传去盘问脚色,道是寺中发现了一具什么尸体。——慧净哪里再有心思奕棋,小民空等候半日,只得怏怏回家。”

“本官已闻报此事。——那尸身正是本官的一名亲随,刚到广州竟被歹人所害。”狄公叹息。

梁溥正色道:“危害广州靖安最烈的莫过于胡人,彼等阴有异图,窥伺时机。曼瑟便是这一类可疑人物,据说他在番邦时便于哈里发前立誓,要在广州大肆掳掠一批财物珍宝回去邀功。”

狄公哼了一声:“广州都督手下二万人马都是木偶泥塑?各处衙门,巡丁缉捕都在睡大觉,不问不闻?”

“狄老爷有所未知。小民之意不是说胡人公开武力抢掠,他们只需顺风放一把火,便会滚起一片火海。——广州木楼居多,鳞比栉次。他们乘火打劫,掳掠一空。等这边官府军马救灭了火势时,那边番船装满了金银财宝早已扬帆启航了。”

“我的天!梁先生言之有理,这个‘火’字不可不防。”狄公猛省。

“还有哩。只要城中起火,各路痞子、乞丐、无籍恶少、游食光棍都会打伙成群,混水摸鱼。更可怕的还是水上人。——他们对岸上人怀有深仇大恨,一旦爆发,后果不堪。”

狄公又觉心惊,顿时如坐针毡。

“水上人虽是乌合之众,但手狠心毒,不畏王法。他们也惯会使飞刀,更擅一种飞索套人的本领。一条丝巾撒来,躲闪不及时便被勒死。况且,他们的妓女大都与香客狎媾,两边倘再有连合,更是不可思议。”

狄公频频点头:“这事须防范,我回府衙即与温都督商定万全之策。梁先生忠贞热志可佩。——还需问一句,这曼瑟可是番人的头目?”

梁溥叹了一口气,道:“小民这番言语,只是提醒官府小心防范胡人作乱而已。曼瑟其人究竟如何,也只是猜测之词,望狄老爷深察。不过,不过曼瑟与官府衙门广有交通,听说还有买贿之迹。”

狄公听得仔细,心中陡生感铭。站起来拱手告辞。梁溥、鲍宽一直将狄公、陶甘送到大门口。

第十三章

且说狄公、陶甘离都督府不久,乔泰便来西厅书房。没有碰上,便伏书案瞌睡一会。

正朦胧睡着,忽听着“啾啾”有声。惊醒过来,四下看了,并没见有什么虫豸。又弯腰在桌椅底下细检,忽襟怀间掉下一个信封来,内里鼓囊囊,不知何物。

乔泰奇怪,拾起正欲折开看,见封皮上写着:“陶甘先生赐启”字样,便将信封搁在书案上。——心里不由暗暗钦佩那女子的手脚。这封信必是那个与我相撞的女子塞入襟怀,却原来与陶甘相识。不过,她又是如何知道我恰恰从倪天济宅第出来呢。

正思忖时,忽听得中军陪同狄公、陶甘进来书房。

狄公见乔泰已回,便简略地将适才梁府一番会见告诉了乔泰。忙又摊开那册方舆图志指划半日,乃道:“梁博所言,至为重要。柳大人或正是对番人滋乱的异象有所察觉,第二回潜回广州的。——梁溥的话证实番客与水上人是有勾连的,柳大人毒死的药末系水上人调合,而杀害苏主事的又正是番人的手脚。”

乔泰道:“不过杀害苏主事的凶手却是为水上人丝巾勒毙,这又如何解释?”

狄公语塞。半晌乃道:“莫非番人暗中亦有对手,对手亦在拉拢水上人,暗中与番人作对头。”

乔泰便将他在倪天济家做客的事讲述一遍。

狄公道:“曼瑟这人蹊跷,尤须提防。听倪天济语音,与曼瑟甚不和,彼此都有微词。我甚而相信曼瑟那个情人原是倪天济的相好。一度被曼瑟诱骗,如今又重回倪天济怀抱,故有此切切怨声。”

陶甘也道:“倪府上还蓄养着两个妖姬,难怪鲍宽说他过着荒淫不羁的生活。”

“不。”乔泰道,“倪先生为人诚厚忠悫,不像是贪色淫乐之辈。他与我谈论的都是刀兵武术之事,又让我观瞻了他的刀剑库,琳琅满目。有志于此的汉子,不会太多沉溺于色淫两字。再,那两个小丫头,天真烂漫,绝无一丝毫受蹂躏摧折的景象。——她们的母亲原便是倪先生的远房姑表。他对汀耶、丹纳便如同父亲一般。只是教书识字,研究文章而已。再就是修莳花木,培养艺趣。——可恨的倒是那个隐匿了姓名的无耻官员。”

狄公挥手道:“这事你两个都撇诸服后,不必多启争论。少刻即传广州都督府文武官员,来此布置紧急防火御暴事宜,此事千万不可再延误了。”

陶甘、乔泰告别狄公正要退下,乔泰忽想起那信封,便将信封从桌上拈起交于陶甘。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子送与你的。——她在倪天济家门口守着我,故意与我撞个满怀。不知觉时便将这包劳什子塞进我的襟怀。手脚甚是灵敏。我事后才发觉,见是给你的,不敢拆开。”

陶甘也觉诧异,拆了信封一看,乃是一个扁平的丝笼,象牙骨子,金丝网络,十分精巧。

“乔泰,你看里面还养着一匹小蟋蟀哩。——不知这女子赠我蟋蟀是何意思?”

突然他发现那封皮一角,盖着一个阴文红印,念道:“柳道远物外闲章。”

“乔泰,这信封是柳大人用过的,我们快将它交于老爷。”

狄公看着红印玺的信封和蟋蟀丝笼,半晌无语。忽的他猛地想到什么,便用手去信封内摸索,果然扯出一片小纸条来。

小纸条是一张账单,记着三名番商收到货物后付讫的银额。押签的三个姓名,只是曼瑟一个人用的中国文字。

陶甘曰:“莫非柳大人与番商有贿情,再不然,这印玺是假的?”

狄公摇头道:“这印玺虽是柳大人的书画闲章,但许多公私事务都常押用。我在京师见过多回,想来不会是他人伪铸。这账单却十分可疑,必是有人存心陷害,将曼瑟等人与柳大人串联在一起,以证反迹。——又恐怕是柳大人故意与之周旋,以探深赜。他最终遇害也说明歹人的初衷正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乔泰问:“送这信件的又会是何人?”

狄公曰:“这信件必是那盲姑娘托人捎来,用心良苦。这也证实她与柳大人的死情有关涉,或是柳大人死时她在场。不然何以偏巧捕到金钟,又藏匿过此信封。——花塔寺后墙根的一番话倒真是杜撰的。”

陶甘点头不迭:“她想必深知这信封的利害,也有意暗中襄助我们寻觅柳大人隐迹。至于这匹蟋蟀,无非告诉我送这信件的是她——我曾经搭救过的盲女子,自报而已。”

狄公忽道:“乔泰,你这就去倪天济府宅将他请来这里见我。”

第十四章

乔泰坐的小轿老远就停下。他下轿后四周留心观察了,并无可疑人物走动,便快步上前敲门。

一个老番婆开的门,叽哩咕噜一通。乔泰打了招呼便径往里院走去。一路不见人影,花园里十分幽静。乔泰便先去先前会晤倪先生的圆穹顶大厅。

大厅里也阒无人迹。乔泰心想,倪先生及汀耶、丹纳想必正午睡,需得耐心稍候一刻。正拟各处厅馆廊轩走走,探索途径。突然听得脑后一阵风起,刚要回头,一棍正顶门心打来。只觉双眼一黑,金星乱迸,顿时合扑倒地。

原来两个番客早躲藏埋伏。这里见乔泰倒地,不由哈哈大笑,又咕噜一阵。其中一个腰间抽出弯刀,上前便欲割取乔泰头颅。

“感谢真主!”丹纳从丝帘后探头出头来,用胡语叫道:“这个淫邪的魔鬼终有此报。”

歹徒见蓦地出来一个美人,螺黛描抹,笑逐颜开。欢喜不迭,争着上前与丹纳说话。

“多亏了两位义士相救,不然我便被这魔鬼挟裹而去。——今日你两个谁是头功?”

“阿齐兹打的棍子,该我用弯刀取首级了。——我叫阿哈德。曼瑟令我们干净利落断了这人性命。”

丹纳笑道:“阿齐兹是头功了。丝帘后有一瓶美酒,先与我取来庆贺,再杀魔鬼不迟。”

阿齐兹乐不可支,恨不得掇臀捧屁,殷勤奉侍。忙跳进丝帘后取酒。

这边丹纳已搂定阿哈德。阿哈德正神魂颠倒际,忽听得丝帘后“啪”的一声,一个花瓶打碎在地。阿哈德正要问话,一柄利刃已刺入他的胸膛。一柱殷红的血汹涌而出,溅了丹纳一身。

汀耶从丝帘后出来,笑道:“那家伙也躺倒睡着了。”

姐妹两人忙取来凉水,往乔泰头上脸上喷洒。乔泰渐渐苏醒过来,张开眼睛。

“原来是你两个丫头干的好事,竟要害我性命。”

汀耶笑道:“乔都尉看看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乔泰挣扎坐起,仍觉头顶疼痛异常,隐隐欲呕吐,一摸早已鼓起一个紫血大包,幸没淌血。

他见一个胡人躺在地毯上,满身是血,手中还捏着一柄弯刀,乃大惊失色。

“这是丹纳的手段。乔都尉再看看我的手段。”汀耶高高掀起丝帘。

丝帘后躺着另一个胡人,头破血流。一个波斯花瓶跌碎在地上。

“这两个歹徒早潜伏这里,欲有所图。多亏我姐妹发觉。不然乔都尉的头颅便被割下了。”丹纳笑道。

汀耶也道:“这两个歹徒故意杀死你在这里,我家主人便做干连人,洗刷不清。”

乔泰忽问:“倪先生在家么?”

“主人出去了。不然还需我两个出死力?”汀耶道。

乔泰忍痛上前搜索了那两人衣袍,并无一件证物搜着。

“不知两位姑娘可曾见过这歹徒?”

“并不认识。他们是从窗户潜入的。”

“两位姑娘如此英勇举动,拔刀救助,真正是巾帼奇侠了。”

丹纳道:“乔都尉休东拉西扯,我姐妹今日救了你性命,你用何物来报谢?”

乔泰笑道:“只须两位小姐开口。但凡我拿得出的,都可相赠。”

丹纳道:“只求乔都尉一桩事。”

“不知何事?——十桩百桩都提得。”

“我姐姐汀耶要想嫁给你。——我们姐妹俩曾设誓相约,两个同时嫁一人。和睦相处,永不分离。”

乔泰讪笑:“你两个傻丫头,婚嫁大事,岂可放在嘴头子上说着玩的?”

汀耶正色道:“并非顽笑,这是真的。我们两个都应嫁与你乔都尉。——主人也一直在夸奖你哩。”

乔泰乃觉窘迫:“我都四十岁的人了,岂可耽误你两个如花似玉年华。”

丹纳道:“孔子圣人说过,四十而不惑,乃真正是不惑邪僻,建功立业的年纪。”

“你两个小油嘴子,这般放肆,竟不知羞。”乔泰佯怒。“你们可认识一个买卖蟋蟀的盲姑娘?”

汀耶噘嘴道:“乔都尉原来看上一个盲姑娘了,莫非贪图她的蟋蟀?”

丹纳也道:“早知让那两人割了你头颅去,省得如此苦求不听。——也怪我们有眼无珠,不如盲目哩。”

乔泰正色道:“这里杀了两条人命,还有心思调戏说笑。汀耶你去叫那司阍老婆雇一顶大轿来,我欲将这两具尸首立即运去都督府衙门禀告狄老爷。丹纳快来与我一起将这大厅血迹拭抹干净。”

第十五章

都督府衙门外轿马如龙。广州各衙门文武官员—一拜辞狄公,各赴所司。遵狄公命,严防歹民暴乱滋事,加强巡察、饬纠。监管、报警诸急务。

乔泰匆匆坐轿赶到衙门,一口气将倪天济府邸险些遇害,幸汀耶、丹纳搭救一段情节抢禀一遍。

狄公密令缉捕行役速将曼瑟拘捕归案。

“阿哈德、阿齐兹正是柳大人那账单上的两个番人姓名。乔泰你快回衙厅休息,我这就叫医官来与你治疗。”

乔泰摇手道:“不,这事我须出场。不捉拿到曼瑟,我也睡觉不安、吃饭不香。”

狄公只得答允乔泰。又道:“你千万将倪天济也带来衙门见我。——曼瑟欲图倪府害你性命,他两个不和已至水火。倪天济与盲姑娘似是一党,专与曼瑟为敌的。”

乔泰刚走,鲍宽步履踉跄抢进衙门来一头跪倒。咽哽道:“狄老爷,拙荆被人杀了。”

狄公震惊,吩咐中军报知温侃。又道:“本宫即随鲍相公去府上亲勘。”

鲍宽哭丧着脸道:“恰才闻报,拙荆并非在舍下被害,而在法性寺后背的一幢宅子里。”

温侃正与姚泰开说话,闻报鲍夫人被杀,心中惊诧,忙与姚泰开一起赶到衙门前厅。

狄公正问:“鲍相公可听清楚那园宅所在?”

“恰才里甲来报,正说的是那宅址,想来无误。”

狄公见温侃到了,便问:“温都督可知法性寺后背的一幢园宅?那是什么地方?”

温侃摇头不知。姚泰开则失声叫道:“什么?法性寺后背一幢宅子?”

“莫非姚先生认识那地方?”狄公惊道。

“不瞒狄老爷了,那里正是我的一所别馆。我与番商有时便在那别馆洽谈生意,平时则多是空闲着……”

“且住,此刻姚先生便前头领路,我们一并赶去现场勘验。”

“呵,还没问哩,令阃是如何被害的?”狄公又问鲍宽。

鲍宽道:“听里甲说是一条丝巾从后背勒死的。丝巾一端还有一枚银币。”

乔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附耳狄公道:“昨日姚先生曾与我道及那所别馆,正在法性寺背后,叫什么‘开颜居’,似乎是金屋藏娇之处。还约我日后一同去佚玩哩。”

鲍宽耳尖,又窥得乔泰声色,突然叫道:“我明白了!必是婆娘去那里私会倪天济那贼了。——他们两个早就厮熟,勾搭至今。莫非今日她正是去会姓倪的,竟被那贼杀了!狄老爷,须与我报仇。”

狄公皱眉道:“鲍相公说话少不得须有个边际。尚未见着现场真迹,竟如此言乱语,怕是不妥。即便是令阃是去晤倪天济的,恐有他故,未必幽会。更不可轻易断定倪天济行凶杀人。”

鲍宽双眼发直,如入魔障。还辨道:“婆娘知我午后在衙门议事,一时回不来,竟又去会那野汉子,端的可恨,杀了也不足惜。”又长长吁了一口气。“或许是婆娘萌生悔心,姓倪的才动了杀机——”

狄公不耐烦,叱道:“休要再罗唣,轿备齐了没有?”

中军叩道:“早已备齐。”

“上轿!”

第十六章

一队官轿到了法性寺后背的“开颜居”停下。门口早有团丁守护。狄公问里甲:“现场在哪里?”

里甲答:“启禀大人,作案在内院左侧的小轩里。小人这就带路。”

狄公随里甲径奔内院左侧小轩。鲍宽、陶甘、乔泰、姚泰开及四名衙丁后面紧紧跟定。

狄公边走又问:“你可动过现场什么东西?”

“没有。这里的小丫环来报案时,只道是王小姐。小人赶来,认识是鲍太太,早先曾见过。并未挪动过一样物品。”

片刻到了那出事的小轩,果见两名团丁守在门外。里甲道:“我临去时,便命人看守,想来不至有人进来过现场。”

狄公赞许,命众人门外守候少刻。他先进去小轩四面上下仔细看了。乃命乔泰进来将合扑伏地的尸身翻转过来,着鲍宽辨认。

尸身脸容可怕,肿胀的长舌吐出嘴外,紫血污瘀。鲍宽失声叫喊,捂住脸面,再不敢细看。

狄公命传首先发见凶案的小丫头问话。

里甲将一个惊颤不已的小丫头传到跟前。

狄公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答:“奴才叫文竹。”

“你是如何发现这里有人被杀的?”狄公和颜悦色。

“奴才进来这小轩献茶时,忽见王小姐蜷曲伏地。叫了几声不应,乃见她脖颈上套了一条白丝巾,早已死了。”

“你可知道王小姐来此作甚。”狄公又问。

“王小姐来过几回,会一男子。只是说话而已,从不躲避遮闪。——今日王小姐先来,谁想竟被人勒死。”小丫头也觉伤感。

“文竹,我再问你,这认识那男子么?”

“不认识。这王小姐也是听沈嬷嬷说的,其实从未接过话。”

狄公点头。挥手示意文竹退下,传沈嬷嬷问话。

须臾沈嬷嬷传到小轩,报了姓氏、年龄。狄公便问:“沈嬷嬷,听说你是这邸墅的总管?”

“回老爷话,是的。姚掌柜吩咐老媳妇看守这房子,照管四个姑娘。跟随的还有几个小丫头,文竹便是其中一个。姚掌柜则一月来一二回,有时还带几位朋友来。”

“你是如何认识鲍夫人的?”狄公忽问。

“回老爷话,老媳妇刚才才知道这被害的原是鲍太太。以前只管她称王小姐。不然老媳妇怎敢放任倪先生与她往来。”

“倪先生与她往来,姚掌柜可知这事?”

沈嬷嬷畏疑地望一眼姚泰开,怯生生道:“姚掌柜实不知此事。倪先生是有头面的人物,撒漫使钱,都得他许多好处。又只称是王小姐,谁愿阻拦?再说他两人会面,从不躲闪掩门,捧茶叙话而已,从未见有苟且之事。——老爷不信可去问问这里的丫头。他们会面就在这间小轩,且莫说睡的床,多一条板凳都没有。他两个就隔着茶几对面坐着闲话,有时弃一局棋,吃些点心,便告辞了。”

“倪先生与鲍夫人来时可预先通报?”狄公又问。

“他们从不预先通知,想来就来,又总是各管各来。今日鲍太太早来一步,竟遭了暗算,而倪先生却没来,老媳妇也觉纳闷。”

狄公道:“鲍夫人来这里前后,沈嬷嬷可还见到别的客人来过这里?”

“回老爷话,没有。……噢,有个可怜的盲姑娘曾来过,稍先鲍太太一脚。”

“你说是一个盲姑娘?”狄公警觉。

“是的。这盲姑娘衣着素净,说话文雅。老媳妇问她可是常卖蛐蛐与姚掌柜的,她答是。有一回我也亲见姚掌柜在家等候她哩。”

狄公问:“你告诉她姚先生不在,那盲姑娘立即走了没有?”

“没有,她还在门口与老媳妇闲聊了一会。又说还要去会一个女友。老媳妇便领了她出后门边上走了。”

突然,里甲气咻咻进来入轩禀报。只见倪天济被两名衙丁挟了进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狄公喝问。

“这位倪先生刚坐一顶轿子到这里,泰然自若径往内院走来。小人想正是嫌疑犯自投罗网,便将他拿下了。”

狄公望了一眼倪天济惊惶失措的窘状,问道:“倪先生来这里有何贵干?”

“在下与一熟友在此约会,本应早到了,只是被两位朋友拖住吃酒,误了些时辰。谁知刚进门来,便被衙卒拘押,不知何故。”

“不知倪先生约会的熟友是哪一个?”狄公声音柔和。

“且不说他的名字吧。都是姚先生这开颜居的常客。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如此惊慌,劳动狄老爷责驾。”

狄公捻须道:“倪先生也不要转弯抹角了。鲍夫人杏枝在这里小轩被人杀害了。”

倪天济脸色煞白,瞠目结舌,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鲍宽忽的冲进来嚷道:“那倪贼在哪里?看我揭了他一层皮去。”

狄公挥手示意衙丁将倪天济押到一处别室,让乔泰细问。鲍宽迎面拦定,不让放行,举手便欲打倪天济。

狄公喝道:“鲍相公自重!本官面前竟这般放肆!”

鲍宽乃醒悟,不觉赧言。低倒了头,揪胸顿足。